“哥。”
阿近好不容易应了这么一声,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一旁的阿岛似乎再也无法忍耐,往喜一脚边抓起准备用来擦脚的手巾蒙住脸。
“好啦、好啦。”阿民莞尔一笑,双手一拍。她的眼眶也微微泛红。
“先进来再说吧,喜一。”
伊兵卫、阿民、喜一、阿近在客房迎面对坐。这当然不是在黑白之间,壁盒挂着惠比寿钓鱼图,高大的信乐烧花瓶里插有阿民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栗枝,上头还结着三颗色泽漂亮的刺果,看似随意插在瓶中,其实极为讲究。壁盒旁的橱架上,摆有青瓷香炉和纸雕石狮。罩着驱魔用竹筛的石狮睁着一对大眼,相当可爱。一旁则是阿民亲手以沙包堆叠成的不倒翁,顶端是尊微笑的红色达摩。
几经犹豫,阿近选择初到三岛屋时穿的和服,也就是离开川崎驿站时的老家时,喜一看过的那身打扮。
仔细一想,她离开丸千已三个月。在与哥哥见面前,她一直以为只是短短三个月,真和喜一并肩而坐,才察觉三个月有多漫长。
去年正月,喜一曾以丸千接班人的身份跟着父亲到三岛屋拜年。自上次一别,你愈来愈有威严了。哥哥和嫂子处得融洽吗?丸千的生意可好?双方就近况及商事寒暄一阵。
聊了约半个时辰后,喜一拿出准备的礼物。那看来像是三流行商客常用的大行囊,喜一陆续打开行李和包袱,取出里头的东西。
“哥,这些全是你背来的吗?没人随行?”
“参拜御大师(注:即弘法大师)的香客都在秋季涌来,大伙儿正忙着呢。这种时候哪还能待人来啊,况且我也不需要陪伴。”
礼物多半是可存放的食品,诸如干货、酱菜、川崎驿站知名的糕饼等等。阿民喜滋滋的照单全收,接着,喜一一本正经地取出最后一个包袱。
解开一看,是两份包装好的物品。
“这是家母亲自为婶婶和阿近挑选的。”
“可以打开吗?”阿民移膝向前。喜一以拳头磨蹭鼻子,直说“请”。
阿民雀跃地掀开包装纸,惊呼一声。“哇,好美啊。阿近,你看!”
那是和服腰带。虽然皆是以蓝色为基调的暗色,但赠送阿民的缀有金银丝,样式沉稳,给阿近的则偏红。两条都是雪持纹。(注:雪持纹,树木枝叶积雪的图样)
“我是雪持松,阿近是雪持南天。”(注:南天,即南天竹)
阿民小心执起腰带往阿近身上比量,笑的更为灿烂。
“正适合接下来的时节,眼光真是独到。”
“这可是上等货。”伊兵卫很高兴。“送给阿近是理所当然,难为对阿民也这么用心。”
这是你才有的特权哪,他向阿民笑道。阿民也乐得眉开眼笑。
“这应该是京都一带的织法吧,想必是大哥和大嫂特地订购的。”
喜一开心得脸红泛光。“没错,加贺布庄的掌柜是店里的常客,我们请他帮忙……”
“那不就很早便开始安排?”
习惯客房里的气氛后,喜一现下才悄悄望向阿近。
“你启程前往江户后,娘随即着手准备。”
阿近将腰带贴着胸口,点点头。
“爹说难得从加贺买来这样的好货,干脆做成友禅染吧,(注:友禅染,和服染法之一,特色是人物、花鸟风月等等华丽的图案),娘却觉得如此阿近就不会穿了,考虑很久。”
的确,若制成高雅华丽的友禅染窄袖和服,阿近打开一看,只会马上收好。阿近很高兴父亲有这份想让离家的女儿奢侈一回的心意,但更感激母亲能体谅自己当下的心情。
雪持纹并非单纯撷取冬日景致。此种图案呈现出植物柔软枝叶承受覆雪重量的模样,蕴含即将摆除积雪、重新挺立的生命力,及期盼春天到来的心情。
阿民的雪持松,是以“松”敬祝三岛屋生意兴隆,并以积雪比喻阿近,寄托着母亲“请多多关照女儿”的愿望。至于阿近的雪持南天,则是期许她能像南天竹一样持续保持希望,等待春天的来临,同时也借用南天竹“转难为安”的意涵。(注:日语的“南天”,音同“难转”)
娘明白这些对阿近都不容易,可是,娘会一直想着你。感觉母亲的话声透过鲜艳的腰带传来,阿近用力闭上眼。
做工果然不一样。你拿着腰带左看右瞧,兴奋地说着。她当然也清楚图案暗藏的含意,所以面颊贴着腰带、频频点头,回应灌注其中的情感:大嫂,我会好好照顾阿近的。
“虽然我常往来老家和江户。”喜一搔着头,“却第一次这么害怕遇上盗贼。假如这两条腰带遭窃,我可没脸回家。”
“这倒是,辛苦你啦。”
伊兵卫怪腔怪调的慰劳他,三人哈哈大笑。阿近仍兀自低着头,强忍泪水。
笑声暂歇时,喜一肚子忽然发出咕噜声。不只阿近,连阿民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喜一,你没吃早饭吗?”
喜一脸红得像煮熟的章鱼,“不,我……”
“就算是清晨从川崎出发,也未免到的太早……你该不会昨晚便抵达江户了吧?”伊兵卫问。
“其实……”喜一吞吞吐吐地道出实情。他过于心急,昨天傍晚便已到达江户,但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直接前往三岛屋,便先在常光顾的商贾旅店过夜。然而,尽管昨晚和今早旅店都送上餐点,他却食不下咽。
“见到阿近前没胃口,对吧?”阿民看出端倪,补上这么一句。“不过你又感到害怕,因此真见着面,松了口气,肚子便饿起来。”
阿近有个好哥哥呢,阿民目光温柔地笑道。
她旋即拍手唤来阿岛,满心感激地收下喜一的礼物,同时起身为喜一准备早饭。在阿民返回前,由伊兵卫负责招待。只见羞红脸、满头大汗的喜一,与噙着泪水低头不语的阿近,仿佛在比赛互不讲话。
“阿近,麻烦招呼一下喽。”
听端来早饭的阿民这么吩咐,伊兵卫也跟着离席。
“你们想必有很多话想谈。喜一,你别客气啊,就当是自己家。”
喜一抹去鼻头的汗,以走调的声音应道:“好,谢谢叔叔。”伊兵卫微微一笑,推着阿民的背走出房外,关上纸门。
阿近拭干眼角的泪水,侍候哥哥用餐。喜一默默拿起筷子吃饭,喝口味汤,嚼着酱菜。
远离喧嚣街道的房间里,流动着一丝温暖与一丝悲戚,只听得见喜一进食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