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近明白,哥哥的脸会那么红,是因他像调皮过头而挨骂的任性少爷,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
“叔叔和婶婶对我真的很好,我打心底感谢他们。”
“爹娘还好吗?应该好些了吧。”
不光是嘴里塞满饭的缘故,喜一思考好一阵会儿才回答:
“他们很振作……”
“恩……”
“只是一直担心着你。”
喜一搁下筷子,以拳头擦拭眼角及嘴边。他热泪盈眶地望向阿近,有如一只胆小的狗,不断眨眼。
阿近看得心里难过,很想扑进哥哥怀里,一起抱头痛哭。但她终究还是忍住,这样会打翻餐盘。
“不过,娘常讲,阿近离开丸千是对的,到三岛屋比呆在家里好多了。爹有时会厉声训斥她,说她老想着你,看起来一天比一天苍老。”
那幕情景浮现眼前。
真想见爹娘一面。难以压抑的思绪不断涌现,阿近的泪水终于溃堤。
“对不起。”
喜一手覆膝盖,弓着背,朝阿近磕头道歉。身材高大的哥哥,此刻缩成一团。
“我知道还不到见你的时候。你刚在这里安顿下来,至少得等个半年才能碰面,这点道理我还懂。”
喜一低头致歉,白米粒自他嘴角掉落。
傻瓜,阿近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
“哥,你真是个傻瓜。”喜一眼泪汪汪地抬起头,阿近同样眼泪迷蒙。
“我不是不想见你们!哥,谁说你不能来看我!”
阿近大叫一声,扑向喜一。两人抱在一起,阿近潸然泪下。喜一又哭又笑地说:“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
这顿早餐最后平安收场。在这对放声大哭的兄妹身旁,白饭和味汤仍冒着腾腾热气。
泪水冲走卡在喉头的畏缩胆怯后,兄妹俩顿时涌上许多想说的话、想问的事。两人仿佛回到小时候,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打断对方的话,一会儿抢对方的词,聊得欲罢不能,喧闹不休。就算挂袖上的惠比寿起钓竿,将稠鱼夹在腋下掩耳逃走也不足为奇。
父母虽称不上精神百倍(毕竟阿近都不在身边),仍照旧过日子,脸上也偶有笑容。阿近逐一关切怀念的伙计们最近工作的情形、常往来的邻居近况,并收进心里。
她将最想问,同时也最难开口询问的事,摆在最后。
“波之家的人过得如何?”
原本滔滔不绝的喜一,顿时支吾起来。“恩,这个嘛……”
“阿姨似乎仍是老样子,病情时好时坏,虽然已经好很多,但整个人瘦了一圈。叔叔说想带她去泡温泉疗养。”
喜一至今依旧称呼儿时玩伴良助的父母为“叔叔、阿姨”,阿近也自然地跟着他这么称呼。
那天,良助被人用门板抬回家时,波之家的阿姨看到良助凄惨的死状,登时如遭踢倒的木头般砰然倒地,从此卧病不起。阿近没再见过面,只听闻她变得像游魂一样。
“叔叔没问题吧……”
“叔叔很坚强,比爹还振作。”
喜一面带歉疚地缩起宽厚的肩。“当时就是叔叔率先声援我们,松太郎干的事是松太郎的错,与丸千无关。”
身为丸千伙计的松太郎犯下杀人重罪,即使阿近的双亲被以管教不周的罪名押送入监也属正常。查封丸千,没收营业执照及股份,财产全数充公亦不无可能。此事不乏前例。
而挺身阻挡这一切的,正是波之家的主人。旅馆工会的伙伴也竭力相助,避免丸千就此瓦解。
大家总是告诉阿近“不必操心”,加上阿近早没有余力分神,所以她一直置身事外,不清楚详情,只晓得最后官司以缴罚金了结。
实际上,背地里应是偷送了高出罚金数倍的银子,否则官府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笔钱不出自丸千,波之家恐怕帮忙不少。
解决官府的事后,阿近的父亲自觉无法再和波之家一起做旅馆生意,打算收起丸千。那时,说服他改变念头的也是叔叔。
——这次的不幸并非在场任何人的错,真正的坏蛋已死,是良助运气不好。不过,你们的女儿阿近还活着,想想她该有多痛苦。假如只有你们夫妻俩,不管要关闭丸千,离开川崎驿站四处云游,或死在外头,都是你们的自由。但你们绝不能从阿近身边夺走这个家,不能让阿近认为一切都是她的错。
我从小看这孩子长大,更何况她差点成为我家媳妇。阿近可不单是你们的女儿啊,别再让她伤心难过。波之家的叔叔曾在丸千的里间,恳切地向她父母讲道理,阿近依稀记得此事。
然而,阿近当下只听进“都是她的错”,于是怀着苦涩的心情逃离。唉,连波之家的叔叔也认为我是元凶。阿近仅能以这样的观点思考。
“爹说一辈子都不敢再脚朝波之家睡觉。”
如今,阿近已能毫无犹疑地赞同喜一的话。
“嗯,我也这么认为,真的非常感谢叔叔。”
喜一抬起头,凝望阿近的双眼一亮。
“他见到我总会问:阿近过得如何?有没有托人从江户捎话回来?阿近虽住在亲戚家,但寄人篱下难免觉得抬不起头,快去看看她吧。昨天我出发时,他还专程跑来送行。”
——她该不会终日以泪洗面吧。喜一,阿近的事拜托了。
阿近的泪水好不容易才干,差点又扑簌落下。
“没想到这次换你主动问起波之家的叔叔。”
喜一像望着什么微弱却耀眼的景物般,由衷感到开心。
“你变得坚强不少。”
果然来江户是对的,这里很适合你。阿近对喜一眨眨眼,回以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