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摇头。
「意思是嘴里说服从,心里想的却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欺骗对方,图谋背叛。」
我听得目瞪口呆。
「不可能有这种人!」
「是啊。人类不可能辜负人类的信任,但化鼠与人就完全不同了。」
我这才害怕起来。
「化鼠敬畏具有咒力的人,当神一样来拜,并且绝对服从。可是对上没有咒力的孩子,就不知道会有什么态度。所以我们要尽力避免孩子与化鼠碰面。」
「……可是化鼠不是会进町里工作吗?」
「那时候一定要有大人监督才行。」
爸爸将文件放入木盒,再次做出手势,木盒与盒盖慢慢融合,形成一块空心的漆木。旁人不会知道施咒者使用咒力时,心中是什么样的意象,因此爸爸以外的人想不破坏木盒就拿出文件,可说是难如登天。
「总之千万別跑到八丁标外面。八丁标中有强力结界,安全得很,但跨出一步就没有任何咒力保护了。」
「可是化鼠……」
「不是化鼠而已,妳在学校学过恶鬼和业魔吧?,」
我不自觉噤声。
居民从小到大不断听人说恶鬼与业魔的故事,已经深植於心。而我们在学校听的仅是儿童版本,就已经吓得我们恶梦连连。
「八丁标外面,真的有恶鬼……还有业魔吗?」
「嗯。」
爸爸为了消弭我的恐惧,露出温暖的微笑。
「可是那不是传说吗?现在应该没有了……」
「没错,过去一百五十年来从未出现,但凡事总有万一。早季也不想跟采药草的少年一样,突然就碰到恶鬼吧?」
我默默点头。
这里我要大略介绍恶鬼与业魔的故事。不过这不是儿童版本,是进入全人班后学到的完整版。
恶鬼的故事
距今一百五十年前,有名在山中采药草的少年。他采药采得忘我,不知不觉就来到八丁标的注连绳前。八丁标内的药草已被采拔一空,但定睛一看,外面还有许多药草。
从小到大,大人都会百般叮咛千万不要走出八丁标;如果非得出去,务必要有大人陪同。
然而当下附近没有大人。少年犹豫一会,心想一下子应该没关系。药草不过就在眼前,快快出去,摘了药草后回来就好。
少年穿过注连绳,纸垂晃动,沙沙作响。
突然,他感到非常不舒服,不仅是违背大人的教诲,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
他安抚自己,没事,就往药草走。
没想到恶鬼出现在眼前,并往自己的方向走来。
恶鬼的个子与少年差不多,但长相无比狰狞,他仿佛要烧尽一切的愤怒,形成烈焰般的背光,汹湧不停地旋转。恶鬼所经之处,草木接连枯萎倒下,接着开始爆炸,燃起熊熊火焰。
少年脸色铁青,却忍著不敢尖叫,静静后退。钻过注连绳进入八丁标,恶鬼应该就看不见他了。但此时少年踩断枯枝,发出劈啪一响。
恶鬼面无表情地转头望向少年,仿佛终于找到发洩怒气的对象,紧盯他不放。
少年穿过注连绳,拔腿就逃。进入八丁标中就没事了。
没想到回头一看,恶鬼也钻过注连绳追上来!
少年这才发现自己犯下无可挽回的滔天大错,将恶鬼带进八丁标之中。
少年哭着在山路上狂奔,恶鬼在身后紧追不舍。
少年沿着注连绳,奔向与村子反方向的河谷。
回头一看,从树丛中隐约可见紧追在后的恶鬼,两眼炯炯有神,嘴边挂着笑意。
恶鬼打算让他带路进村。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果把恶鬼带回村子,村子必定不留活口。
少年穿过最后一道树丛,眼前剩断崖绝壁,脚下深渊传来湍急水声。河谷上架了一座崭新的吊桥。少年没走上吊桥,沿着断崖继续往河谷上游奔跑。
他回头看,恶鬼也来到桥边,发现他的身影。
少年继续奔跑。
没多久,前方又出现一座吊桥。
跑近一看,吊桥长年承受风吹雨打,破旧不堪,在灰濛濛的天空下宛如一道黑影,向他频频招手般毛骨悚然地摇曳著。
这座吊桥随时会崩塌,已经十多年没任何人过桥,村人总吩咐少年绝对不能走这座桥。少年小心翼翼地踏上吊桥。
搭桥的藤索承受少年的重量,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脚下踏板腐朽不堪,随时碎裂。少年才走到吊桥中央,吊桥猛然剧烈晃动,回头一看,恶鬼跟著踏上吊桥。
随着恶鬼接近,吊桥晃得愈来愈厉害。
此刻,少年望向令人腿软的谷底。
再抬头一看,恶鬼近在眼前。
当他清楚看见恶鬼狰狞的脸孔,便挥舞藏在手上的镰刀,砍断支撑吊桥一边的藤索。吊桥的踏板立刻翻转拉直,少年差点滑落河谷,死命攀在一条藤索上。
恶鬼摔下去了吗?少年定睛查看,恶鬼竟然和他一样紧抓藤索,恶狠狠地慢慢瞪向他。镰刀已经落入谷底,无法砍断另一条藤索了。
这下如何是好?少年绝望地向天祈祷。神啊,这条命我可以不要,但千万別让恶鬼进入村庄!
是神明听见了少年的心愿,还是腐朽的藤索,原本就撑不住如此重量?吊桥断成两截,摔入万丈深渊。少年与恶鬼再也不见踪影。
从此至今,再也没有恶鬼出现了。
这段故事有几种含义。
小孩听了就知道千万不可走出八丁标。年纪再大点,或许能体会村庄安全比自身生命更重要的奉献精神。但愈聪明的孩子,就愈难发现这故事的真正含义。
究竟几个人会想到,这个故事真正的意义,是告诉大家恶鬼确实存在?
业魔的故事
这是距今约八十年前的故事。村里有名头脑非常聪明的少年,他只有一个缺点,而年纪愈长,缺点就愈明显。少年以自己的聪明为傲,瞧不起所有人事物。他表面上对学校与长辈的教诲倒背如流,却从没把这些珍贵的教诲放在心里。
少年嘲笑长辈的愚笨,讽刺世上的伦理。
傲慢种下了业报的种子。
少年渐渐远离朋友,以孤单为伴,与孤单交谈。
孤单成了业报的沃土。
孤单的少年愈来愈常思索,最后想起不该想的事,怀疑起不该怀疑的事。
负面的思考使业报无尽蔓延。
於是少年不知不觉累积恶业,慢慢失去人形,成为业魔。后来村人害怕业魔,搬离一空,业魔住进森林;久而久之,连森林里的生物也消失殆尽。
业魔所经之处,早木扭曲变形,变得稀奇古怪,腐朽丑恶。
业魔所碰过的食物,都成致命毒素。
业魔徘徊在死的森林中。
最后业魔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该存在世上。
於是业魔走出阴暗的森林,张眼一看,是一片耀眼的光芒。原来是深山中的深水湖。业魔走入湖中,心想洁净的湖水或许可以洗净身上一切恶业。但业魔身边的水瞬间化为一片漆黒,就连湖水也满是剧毒。
业魔不该存在世上。
业魔理解到这一点,默默消失在湖底。
这个故事的含义应该比恶鬼的故事简单得多。但我们当然也不了解真正的意义,直到那天,在无尽的绝望与哀伤中,见到业魔真正的模样为止……
一提笔写作,种种回忆便湧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先回到孩提时代。
前面提过,神栖66町由七个乡所组成。利根川东岸的茅轮乡在七个乡的正中央,是町的行政中心;往北走,坐落在树林中的松风乡有零星分布的大宅;东边沿海开阔地带是白砂乡;茅轮乡南边邻接水车乡;利根川西岸的西北方有视野开阔的见晴乡;西岸南方则是水田区黄金乡;最西边有栎林乡。
我出身的故乡是水车乡,这名字就不必说明了。神栖66町布满从利根川分流的数十条水道,民众搭船往来於水道间。不过大家可是历经一番努力才把水道清理到可以洗脸,只是还不太敢拿来喝。
我家正前方的水道中,有红白相间的鲤鱼悠游,岸上成排的水车是乡名由来。虽然每个乡都有水车,但水车乡的数量特別多,十分壮观;我记得的水车种类,包括上射式、背射式、下射式、胸射式等,或许还有更多。每种水车都有各自的任务,用来捣米或者磨麦,不再需要人力执行这单调无趣的劳动工作。
每个乡都有唯一一座金属叶片的特大水车,用途是发电。水车产生的宝贵电力用来供应公民中心屋顶的扩音器广播。根据伦理规定,严格禁止将电力用于其他用途。
将近黄昏时分,扩音器都会传出相同曲调。那是名叫《归途》的古老交响乐一部分,作曲家有个怪名字叫做德弗札克。
我们在学校学到这样的歌词。
日落远山边
星散夜空间
今日工已毕
心清气神閒
夕阳晚风吹
阖家乐团圆
乐团圆
暗里篝火光
焰势愈趋小
宛若催人眠
光暗火渐消
温婉掌心护
陶然入梦乡
入梦乡
在原野上嬉戏的孩子一听到《归途》就会携手踏上归途。我每次想起这首歌,脑中就会反射性浮现黄昏景色。夕阳下的街道,在沙地上画出细长黑影的松树林,以及数十亩水田,如明镜般映出昏暗的天空,还有空中成群的红蜻蜓。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仍是从山丘上一览无遗的夕阳。
闭上眼睛就会浮现一幅光景。那时究竟是夏末或者初秋?天气已经不知不觉凉起来。
「该回家了。」有人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