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们町上三所小学,每学年的入学时间都一样,但毕业典礼各自不同,我之后会说明理由。而健这句话似乎触碰什么大忌,我们无言以对。这时,坐在一旁看书的瞬转过头,窗外洒落的阳光衬出他长长的睫毛。

「根本就没有坟墓。」

听瞬这么说,大家都松口气,但紧接着就产生巨大的疑问。

「什么叫没有,你怎么知道?」

我代表所有人发问,瞬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看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坟墓。」

「咦?」

「瞬看过?」

「真的?」

「骗人吧?」

众人如洪水溃堤一般不断提出问题,觉因为被抢去主角光环,独自闷闷不乐。

「我没提过吗?去年,老师出的作业一直收不齐,就是自然课的自由观察作业,老师要我把所有人的作业都收齐再拿来,我就进了管理部。」

大家屏气凝神等着下句话,而瞬则慢条斯理地在看到一半的书中夹上书签。

「我从堆满书的房间往中庭看,里面有怪东西,不过不是坟墓。」

我见他準备结束话题,打算一连抛出十个问题,深深吸一口气,就在此时:

「开什么玩笑!」

觉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焦躁声线。

「什么叫怪东西,快说清楚啊。」

你还不是什么都不讲?但我也想听听瞬的答案,所以没出口。

「嗯……是什么呢?中庭有一个大广场,里面是砖头堆成的小仓库,五间排成一列,每间都有扇巨大的木门。」

瞬的答案完全无法消除我们心中的疑惑,但他描述得维妙维肖。觉不打算逼问下去,仅仅咋舌作罢。

「觉,你说哪个毕业生看到什么了?」

我趁着这个机会落井下石,觉发现自己屈居下风,只好含糊其辞。

「就说我是听来的,不清楚详情。说不定是他看错了,也说不定当时还有坟墓啊。」

这就叫自讨苦吃。

「那为什么坟墓不见了?」

「这我不清楚……不过你们知道吗?那名毕业生看到的恐怖东西,不只有坟墓。」

觉被逼急了,巧妙地转换话题。

「他看到什么?」

真理亚简直像一条呆鱼,看到饵就上钩。

「不能马上问,妳要等觉把鬼故事想好才行。」

我出言揶揄,觉也动了气。

「这不是骗人的。那个毕业生真的看到了,只是不在中庭就是了……」

「好好好。」

「他究竟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健忍不住问。觉内心一定在偷笑,但还是保持面无表情地说了。

「是超大的猫影子。」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我当时真的很佩服觉的说话技巧。如果有一行是专门编鬼故事吓人的,觉一定是业界龙头。不过,任何社会都养不出这种无用的行业吧。

「那该不会是……猫骗?」

真理亚多余的猜测,惹得大家议论纷纷。

「小学附近好像常有猫骗出没。」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抓小孩啊!」

「听说秋天傍晚特別常出现。」

「我还听说猫骗会闯进人家里,通常都是大半夜……」

我们对黑暗总是又爱又恨,非常爱听各种怪力乱神的鬼故事,猫骗的故事尤其让人毛骨悚然。在儿童的耳语流传中,猫骗长着各式各样的尾鳍,但基本样貌是与成年人差不多大小的猫,牠有一张猫脸,但四肢异常细长,盯上小孩就会像鬼影般紧追不舍。当小孩到没人烟的地方,猫驱就从背后攀上来,用前脚压住小孩肩膀,小孩便像中了催眠术,全身麻痺。猫骗的血盆大口可以张开一百八十度,牠咬住小孩整颗头,然后拖到他方。小孩被带走的当下,一滴血都不会流,之后连尸体都找不到。

「然后呢?那个毕业生在哪里看到猫骗?」

「其实不知道是不是猫骗,因为只看到影子。」

觉方才的慌张已经烟消云散,口气信心十足。

「可是既然看到影子,应该就在中庭附近吧?」

「附近是多近?从外面根本没路可以进中庭啊。」

「因为不是从外面进来。」

「咦?」

我总是对觉说的话存疑,但不知为何,这时却觉得背脊发凉。

「他是在往管理部的走廊看到影子,就在通往中庭的门前,后来就消失不见了……」

这下大家都哑口无言。虽然不甘心,但最后还是著了觉的道。这仅仅是小朋友无关痛痒的灵异事件分享罢了。至少我当时这么想。

现在回想起来,在和贵园的那段时光真的很幸福。上学就可以见到朋友,每天都无忧无虑。

我们从早上就要学数学、国语、社会、自然等无聊科目,而教室里除了教学的老师,还有另一人负责注意每位学生的进度,不懂的就仔细解释,没有任何人会落后。此外,学校考试极多,三天就考一次某种考试,但几乎与学科本身无关,而是用「我很难过,因为……」之类的开头完成散文,负担不会很重。说起来,最难的应该是表达自我作业。

前面提过的画图、捏黏土都算有趣,可是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写作文,实在让人受不了。但因为这些锻鍊,如今我写这份手记才得心应手。

撑过上午无聊的讲课与作业,下午是开心的游戏时间,加上周休二日时可以尽情在大自然中奔驰。

刚进和贵园,我们沿着蜿蜒的水道探险,远望家家户户的茅草屋,后来长途跋涉到黄金乡。秋天一到,这里的水田就结满整片金黄稻穗,因此得到这个名字。但最有趣的是春夏两季,这时瞧往水田,可以发现水黾在水上走、泥鳅与大肚鱼在悠游、鲎虫在水底忙着搅拌淤泥,避免杂草丛生。农业的渠道与水塘里还有大田鳖、红娘华、水螳螂、龙蝨等昆虫及鲫鱼等鱼类。年纪大一点的孩子教我们用木棉线和鱿鱼干来钓河蟹,整天下来钓满整桶。

此外,许多鸟类也会飞来黄金乡。

春天在天空飞舞的云雀唱出悅耳鸟鸣;初夏时,稻米伸长稻杆,朱鹭在水田捉泥鳅。朱鹭在冬天交配,在水田附近的树上筑巢;秋天一到,雏鸟大举离巢,朱鹭的鸟鸣不甚悅耳,但成群粉色朱鹭迎风而起,十分壮观。另外,罕见飞至地面的大老鹰、棕耳鹌、山雀、金背鸠、膨雀、三羽鸦等鸟类也常见於此地。

除了鸟,有很低的机率见到簑白。簑白为了找青苔与小动物,有时不自觉从树林跑上田埂。簑白是益兽,可以改善土质、驱逐害虫,因此受到保护,农民更将牠当成神明下凡、福征吉兆。普通的蓑白体长从数十公分到一公尺,鬼簑白可以大到两公尺以上,浑身长满触手,蠕动着细长的身体往前爬,充满威严的模样确实足以称为神兽。

其他受人崇拜的生物,还有青蛇的白子(白蛇)及锦蛇的黑子(乌蛇)。但两种蛇碰上簑白就会从头被呑掉。当时的民间信仰如何诠释这种现象,如今不得而知。

孩子们上高年级后要继续远征,前往本町最西边的栎林乡;或是到比白砂乡更南之处,波崎海岸坐落著成排美丽沙丘;又或是到一年四季百花盛开的利根川上流沿岸。岸边有琵嘴鶸与白鹭鸶,偶尔会见到丹顶鹤。我们会在河边的芦苇丛中寻找大苇莺的巢,或上山钻进芒草原找芒筑巢的巢,这都很有趣。尤其芒筑巢的假蛋,是爱好恶作剧的小鬼最顺手的玩具。

但无论再怎么五花八门,八丁标内的大自然都不真实,只是观赏模型般的人工造景。好比说町上曾经设置过动物园,关着猛兽的铁笼内侧在本质上与外侧并无不同。我们见到的大象、狮子、长颈鹿,都是咒力创造的拟象、假狮、长颈鹿骗,就算逃出铁笼,对人类也没有危害。

八丁标内的环境,对人类来说彻底安全。我后来得知这件事时十分气愤,但儿时无论在山林中如何闯荡,都不曾被毒蛇咬或受蚊虫叮,我们从未怀疑过什么。八丁标内没有任何一只有毒牙的蝮蛇、赤炼蛇,只有无毒的青蛇、缟蛇、白斑蛇、黄颌蛇、腹鍊蛇、念珠蛇等等。而森林里的桧木、花柏等树木会分泌极强的气味,杀死对健康有害的孢子、蝨子、恙虫与细菌。

孩提时代也少不了年节喜庆。我们町上许多历史悠久的庆典与节气,精心打造四季的生活节奏。随手列举就有春天的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夏天的夏祭(又称怪物节)、火祭、精灵会,秋天的八朔祭、新嚐祭,冬天便让人想起雪祭、新年祭,左义长祭。

小时候最令我记忆深刻的,是追傩仪式。

传说中,追傩的历史长达两千年,是最古老的仪式之一。孩子在追傩当天被叫到广场,戴上白粉涂抹黏土做成的「纯洁面具」,担任仪式的「侲子」。

我从小就很怕这项仪式,因为出现在仪式中的两张鬼面具实在太骇人。

鬼面具有「恶鬼」、「业魔」两种,「恶鬼」看来是一张哄堂大笑的邪恶笑脸。关于仪式的知识在往后解禁,我查了恶鬼的由来,还是不清楚设计典故。最接近的应该是古代能面的「蛇」面具,它是代表人类化为鬼怪的三能面之一,分为「生成」、「般若」、「蛇」三阶段,蛇是最后阶段;「业魔」的面具又是另一种风味,充满让人惶恐的苦闷,面部溶解扭曲,不成人形。

追傩的仪式程序如下:广场铺满白沙,东西两边点起篝火,首先由二、三十个侲子进入广场,以独特节奏边跳边唱:「赶鬼呀──赶鬼呀──」接着,饰演驱鬼人的方相氏从后方登场。方相氏穿着传统服装,手拿大矛枪,最抢眼的是脸上的四眼黄金面具。

方相氏与侲子一起绕圈唱著:「赶鬼呀──」,到处撒出驱邪避凶的豆子;豆子扔到观众身上,观众须合掌承受。接下来突然进入恐怖的场景,方相氏一个转身,手上的豆子全扔到侲子身上。

方相氏大喊:「邪秽在其中」,侲子跟著齐声附和:「邪秽在其中」。两个孩子负责演鬼,事先混在侲子中,听了这喊声便要拔下脸上的「纯洁面具」,底下是前述的「恶鬼」与「业魔」面具。

我在仪式中扮过侲子,这幕始终让我毛骨悚然,有一次我身边的侲子突然变成恶鬼。接下来,侲子要拋下恶鬼,一哄而散,大家应该真的被吓跑了。方相氏接着喊:「邪秽去其外」,拿起矛枪追赶两只鬼,两只鬼假装抵抗一会,等到全员喊起:「邪秽去其外」就逃得不见踪影,仪式到此结束。

我现在还记得,觉拿下侲子面具时,他的脸色让我吓一跳。

「你脸色好差。」

觉发紫的嘴唇抖个不停。

「早季还不是一样?」

我们从对方的眼中看见自己心底的恐惧。

此时,觉瞪大眼睛,抬头作势要我往后瞧。我回头看到方相氏回到后台摘下黄金面具。全町公认咒力最强的人才能在追傩中担任方相氏。在我的记忆中,镝木肆星先生从没让出这个位子。镝木肆星先生察觉我们在看他,对我们露出微笑。不可思议的是,他摘下方相氏面具后,下方还有一个遮住上半脸的面具。据说从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的口鼻看起来相当平凡,但双眼隐藏在漆黑的玻璃中,有股诡异的压迫感。

「吓到了吗?」

镝木肆星先生的嗓音低沉浑厚,觉敬畏地点头。镝木肆星先生接着望向我,盯得稍久。

「妳还挺喜欢新东西。」

我不知如何回应,僵住不动。

「不知是吉,还是凶呢?」

镝木肆星先生带着有些轻蔑的微笑离开了。我俩像著了魔,好一阵子愣在原地,觉率先低声开口。

「听说他要是认真起来,咒力足以把地球劈成两半呢……」

我不认为觉的鬼扯有什么可信度,但当时的光景历历在目。

幸福的时光总要结束。

我们的孩提时代也不例外,但可笑的是,那段时间的烦恼却是孩提时光太过漫长。前面提到,每人从和贵园毕业的时间都不同,班上第一个毕业的是瞬。少年成绩无人能及,眼神聪颖又成熟,某天忽然消失无踪;班导真田老师看着其他同学,於有荣焉地宣布他光荣毕业了。

往后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快点毕业,与瞬唸同所学校。不过,我见到班上同学纷纷消失,怎么都轮不到我。当好友真理亚拋下我先行毕业,孤单的心境笔墨难以形容。

樱花凋零时,二十五人班剩下五人,我与觉都还留着。平时口气狂妄的觉如今也失去精神。每天早上,我们都要确认彼此还没被选上才松一口气。我们心底都想,同时毕业最好,但如果不行,希望自己先走一步。

可惜我小小愿望完全破灭。时至五月,我最后的心灵依讬──觉也毕业了。没多久又有两人离开,最后剩两人。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另一人的名字。那是不管做什么都是班上最慢、最不显眼的学生,但这不是忘记的主要理由,是我不自觉封住自己的记忆。我回家后,愈来愈少说话,每天窝在房里,父母也很担心。

「早季也不用急呀。」

某天晚上,妈妈摸着我的头。

「早早毕业没什么特別,班上同学先毕业也许让妳觉得孤单,但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我才不孤单。」

我嘀咕著,依然趴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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