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这还用问?」良信心满满地说。「因为我一直都很注意早季,心想就是妳。」

「一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没人讲得清楚吧?如果硬要说的话,我想想……」

良的表情突然犹疑起来。

「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一起去夏季野营之后。」

我回想起两年前那满天的星斗。

「夏季野营期间,你对哪件事印象最深刻?」

「这……全部啊。我们一起划独木舟,妳看风景看得入迷,差点摔进水里,我赶紧伸手抓住妳,不是吗?那真是虚惊一场。」

我皱起眉头,有过这回事吗?而且我在夏季野营的时候历经生死关头的冒险,他跟我在这段期间几乎都相隔两地,要说我们共同拥有的回忆,应该要想起第一晚,还有重逢那时候的事情吧?

「独木舟夜游呢?」

「独木舟夜游?」良听不太懂。「挺开心啊。」

挺开心……我真不想听他用这么廉价的一句话,草草交代那晚的珍贵回忆。

回教室途中与觉擦身而过,觉看着我们,表情五味杂陈,但他看的其实不是我。这没什么好奇怪,因为觉有段时间跟良是情侣关系。

不过我看到觉的眼神,不禁吃了一惊,因为那眼神中并没有任何嫉妒或爱慕,只有纯粹的不解,好像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一样。

那天晚上,我的梦境混乱不已,不可理喻,大多数内容在我醒来之后就不记得了,但最后一幕深深烙印在心中。

我捧著花束站在阴暗空旷的地方,突然发现这里是学校的中庭。放眼望去,地上满是墓碑,我拚命睁大眼睛看,却被黑暗阻挠,怎么也看不出墓碑上的文字。我将花束放在最近的一座墓碑前,明明刚建成,石碑却一点一点风化崩解,回归大地,上面刻的文字也分崩离析,无法判读。

看着这幅光景,我的心中忽然像开出一个洞口,孤单莫名。

「妳忘了我吗?」

有人在对我说话,是个男生,声音听起来非常熟悉,我却不知道是谁。

「对不起,我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我往声源处看去,没见到任何人影。

「你在哪?让我看看你的脸。」

「我没有脸。」

声音静静地说,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悲伤。原来,他没有脸了。

「可是,妳应该很清楚我的脸。」

「我不清楚,想不起来了。」

「这不是妳的错。」那声音温柔地说,「因为有人埋葬我后,挖掉了墓碑上的字啊。」

「是谁?为什么做这种事?」

「妳看看那里,大家都一样。」

我看过去,那里设置著无数古怪的墓碑,像用大量纸牌堆积而成,地基非常不稳,绝大部分都已崩塌,而且没有名字。

「后面还有。」

再往后一看,有个不起眼的小墓碑,一开始就没有名字,但镶上一个小圆盘。我走近一看,原来是面镜子,映出我的脸,我惊愕得不敢动弹。

「没事的。」没有脸的少年在我身后说,「一点都不可怕,这不是妳的坟墓。」

「那是谁的?」

「妳靠近点看就会知道了。」

我凑上去看。一道光照着我的双眼。

光线刺目,我不禁用手盖住脸,才敢慢慢地张开眼睛。

朝阳从窗帘的缝隙间洒进来。

我小小伸个懒腰,起身下床,拉开窗帘欣赏窗外景色。太阳在东边的地平线上,把窗玻璃染成金黄色,三只胖麻雀在不远处的树上开心地来回飞舞在枝头间。

一如往常的晨景,我揉揉眼睛,发现在梦中哭了。

我赶紧趁爸妈没发现前,到洗手间洗脸。

看看大钟,还不到七点。我反覆思索著刚才的梦,那究竟是谁的声音?为什么会如此熟悉,又如此悲伤?

这时,我蓦地想起镶在墓碑上的镜子,我见过那面镜子,这不是梦的象征,是实际的物品。

心跳骤然加速,我很小的时候看过镜子,是在哪里?当时我应该不会离家太远,所以在家附近……不对,就在家里。一个大箱里堆满破铜烂铁,只有那面镜子我视如珍宝,看一整天也不会腻。

对了,在仓库。

我家旁边有一座很大的仓库,上段是白墙,下段是海鼠墙(注:日式格纹墙),空间大得吓人,我以前经常溜进去玩。

我在睡衣外套上铺棉的无袖背心,悄悄下楼梯,溜出大门。冬天清晨的空气干冷,刺得我刚洗好的脸又痛又麻,但深呼吸一口就觉得神清气爽。

我还记得仓库的位置,开门也轻而易举。关上仓库门,采光窗依然透光良好,什么都看得清楚,仓库是挑高的四坪大空间,墙边堆满置物柜,深处还有通往二楼的楼梯。我凭著模糊的记忆走上二楼,二楼的墙边也摆满置物柜,柜上堆著许多箱子。

每个箱子都有上百公斤重,我用咒力将箱子一个个搬下来,开箱查看。

要找的东西就在第五个箱里。

我拿出一面直径三十公分左右的圆镜,这不是一般在玻璃背面涂银的镜子,十分沉重,一触摸就迅速夺走指尖的温度,应该是青铜镜,我梦里的镜子就是它。不仅如此,我的回忆逐渐甦醒,以前也看过这面镜子,而且不只一次。我仔细研究镜面,青铜镜放久了,表面会发黑,长出绿锈斑,但这面镜子仅仅暗淡一点。

我应该是在这五年内见过这面镜子,当时肯定擦亮过镜面。

我将箱子放回置物柜上,拿着镜子离开仓库。

绝对不能让爸妈看见这面镜子,我绕到后门,搭上白鲢Ⅳ号航向水道。虽然天色尙早,但我与几艘船擦身而过,掠过水面的风十分冰凉,我选择比较冷清的水道掩人耳目,最后到某个空无一人的码头。

我拿出包裹著青铜镜的布条擦拭镜面,试图擦亮,却发现这项手工比想像中更辛苦,所以我在手上施加咒力,想像镜面的汙垢逐渐消失,青铜镜便慢慢恢复粉金光泽。

找到这面镜子时,我就知道是面魔镜。

所谓魔镜,是远古时代一种特殊技巧制造的镜子,光用肉眼看什么也看不出来,反射阳光的时候,影像中会浮见图案或文字,这是利用了镜面微米单位的细小起伏,造成平行光的散射,所以蜡烛、篝火、萤光灯之类的光线都不行,唯有阳光才能在反射的亮圈中显现图案。

古人的做法是打薄青铜镜,在背面贴上有起伏图案的模具再打磨,图案会转印到镜面。不过全人班的初阶课程就用魔镜当做咒力教材,让学生记住镜子特殊的触感以便制造出意像,我记得上课的时候做过一次,用圈住名字「早季」,当时我觉得做得还不错。

我用魔镜对準太阳光,光线反射在码头后方的房屋墙壁。

圆形亮圈中央浮现扭曲笨拙的文字。

但我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吉美」。

走进教室,良一如往常与朋友谈天说笑,成员都是第二组的同学。

「嗨,今天就麻烦妳喽。」良一见到我就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好,要去哪说?」

「哪里都行,一下就好。」

我离开教室,良很在意同伴们的眼光,维持自己轻松自在的模样。我在前往中庭的走廊间停下脚步。

「我有几件事情想问你。」

「好啊,随妳问。」良还是那么从容。

「关于我们划独木舟夜游的事情。」

「怎么又是那件事啊?」良苦笑着,眼神有些飘忽。

「你告诉过我,独木舟夜游有铁则,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上船前先不要盯着营火。」

无脸少年的话,浮现在我脑海中。

「为什么?」

「搭独木舟夜游的铁则就是上船前要让眼睛适应黑暗。否则好一阵子会什么都看不见。」

「记不清楚那么久之前的事了……是什么?小心不要撞上石头吗?」

「好,换个最近的话题,你为什么要跟觉分手?」

良全身一僵。

「这……不重要了吧?」

「你们关系明明那么好,好到我都要吃醋。」

「有这种事?」良听起来有些不开心。

「最后一个问题,还是夏季野营的事情。」

「好啦,随便问。」良自暴自弃。

「你记得离尘师父怎么死的吗?」

「离尘师父?什么?死了?妳到底在说什么?」

「不用说了。」我打断一头雾水的良。「果然不是你。」

「什么意思?」

「我不会在轮值生的名单上写你的名字。」

良一时难以置信,注视著我好一阵子。

「怎么这样……为什么?」

「真的很抱歉,但我觉得丑话说在前头才有礼貌。」

我拋下呆若木鸡的良回到教室,看到觉站在教室门口。

「早季要写那家伙的名字?」觉臭著脸问我。

「怎么可能。」

「啊?怎么回事?」

我注视著觉。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喜欢良?」

「什么问题啊……」觉非常疑惑。「为什么呢?妳一问还真的不太清楚。」

「这样,果然没错。虽然他人不错,可是人不对。」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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