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将来妳可以接下我的位子。」
我听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惊讶吗?我不是临时起意,也并非随便开玩笑。」
「怎么可能……我这种小人物不可能胜任!」
「呵呵,瑞穗说过一样的话,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您跟家母很熟吗?」我挺直身问道。我原本非常紧张,但朝比奈富子女士的特殊气质,卸下我的心防。
「是呀,我们很熟。从瑞穗一出生,我就认识她。」
富子女士注视我的眼睛,声音直达我的心底。
「瑞穗她有立于众人之上的伟大天赋,她目前担任图书馆司书,表现可圈可点。不过,我这份职责需要更上一层的特质,没有人比妳更合适。」
「为什么是我?我还只是全人班的学生,成绩不是很好……」
「成绩?妳是说咒力成绩?妳应该没打算变成肆星那样吧?」
「这……就算我想当也当不上。」
「学校看的可不只有咒力天赋,还有另一种,也就是人格指数。不过学生本人绝对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人格指数?」
富子女士一把年纪,笑起来却齿若编贝,明豔灿烂。
「无论哪个时代,领导者都不需什么特殊能力,而是看人格指数。」
我顿时觉得未来一片光明,因为以往我在很多领域都非常自卑。
「那是类似智力、感性、领导能力之类的吗?」
我一股脑发问,富子女士优雅地摇摇头。
「不是,跟智力毫无关系,当然也不算是感性。至於领导能力这种人际关系的技巧,往后透过各种经验学习就好。」
「那到底是什么?」
「人格指数这个数字,代表一个人的人格多么稳定。无论碰到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或者心灵危机,都不会迷失自我、毁坏心灵,而保持一贯的精神。这是领导者最重要的条件。」
不知为何,听到这些话却开心不起来。我想起到这里前,真理亚形容我是坚强的人,想必单纯在说我神经大条。
「我的人格指数很高吗?」
「是,出类拔萃的高,或许是全人班创立以来的最高纪录。」
富子女士的双眼突然亮起来。
「不只如此,妳最厉害之处就是即使知道一切,数字上依然几乎没受损。」
我觉得自己脸色铁青。
「请问,『知道一切』是指……?」
「妳从拟簑白口中听闻人类血腥的历史,知道我们的社会走在多么艰险的路途上才获得现在的和平与安稳。妳们回来之后,接受过彻底的心理测验和行为观察。情绪激动后,妳的人格指数会在短时间恢复原状,可是其他四人长时间下来,状况还是相当不稳定。」
我们做的一切果然都穿帮了,还被当成白老鼠观察,虽然依稀猜测到这种情况,我仍觉得晴天霹雳。
「难道……从头到尾都是安排好的吗?」
「怎么可能。」
富子女士瞬间恢复温柔的表情。
「我们绝不会下这么危险的赌注。我们确实早就知道妳们多少会违反规定,但没人猜到妳们竟然真的抓到拟簑白……前史时代的图书馆终端机。」
真的吗?我觉得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话。
「可是光靠这种测验结果……」
「不只如此。肩负所有町民命运的最高负责人,必须有兼容并蓄的器量及得知事实依然不为所动的胆量,两种妳都具备。」
兼容并蓄,很好用的一句话,每个人都能轻松接受干净与美好,关键在于能不能若无其事呑下肮脏与丑恶。
「我们违反规定,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知识,为什么没有受罚?」
我的口气有点冲,但富子女士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我知道妳想说什么,没打算反驳,因为妳们的处分不是由我们决定,而是教育委员会。」
富子女士慢条斯理地解释。
「议长就是宏美,妳应该认识?她从小就喜欢穷操心,最近可能有点过火。」
宏美……我听说鸟饲宏美太太是教育委员,但不知道她是议长。她是妈妈的朋友,经常来家里,我还记得跟她吃过晚餐。这人身材矮小,但不瘦削,声音小得像蚊鸣,性格好像很内向。难道她有权主宰全部学生的生死,而且不时得做出残酷无情的决定?我无法相信。
「虽然伦理委员会是这个町的最高决策机构,可是基本上不会插手教育委员会的决定事。妳们的事情是例外,我亲自要求委员会別处分你们。」
「是因为觉在其中吗?」
「不,这么重要的决策,我不会顾虑私情。一切都是因为妳在其中,因为妳是这个町未来需要的人。」
我们果然差点就被抹杀了,想到这里就很不舒服。但我们究竟为什么能逃过处分?真的就像富子女士所说,因为我是宝贵的人才?有点难以置信,甚至不禁怀疑因为我是图书馆司书的女儿,才不能轻易处分……但是,姊姊的外在条件应该和我一样。
「不过请妳们別责怪宏美他们,他们只是某种恐慌症发作而已。」
「恐慌症?」
支配他人生死的当权者,竟然有心理上的异常?
「嗯……我用词有点不当,因为我本身也有一样的恐慌。」
「请问是对什么的恐慌?」
富子女士诧异地看着我。
「哎,这还用问?对我们来说,世上最恐怖的两样东西,就是恶鬼和业魔。」
我呆若木鸡,回想起童年多次听大人讲述的两则童话。
「可是宏美他们从没见过真正的恶鬼和业魔,跟我不同。所以我说他们只是单纯的恐慌症。」
「所以您真的见过……?」
「是,我亲眼见过,而且就在眼前。妳想听听吗?」
「是。」
富子女士闭眼沉默半晌,沉稳地娓娓道来。
根据纪录,全世界出现过将近三十起恶鬼病例,其中两起是女性,其他全是男性,显示出男性注定无法逃脱充满攻击性的诅咒。那名学生也是男生,可惜我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事情经过我记得一清二楚,唯有名字想不起来,真奇怪。或许有什么我不想记起来的理由。
图书馆的文件记录下部分过程,主角剩下姓名的缩写YK,哪个是姓,哪个是名也分不清楚。我不知道文件怎么会隐藏姓名,但其中一个说法是,我们在实行伦理规定之前曾经暂时套用远古的日本法律,当做过渡措施,少年法第六十一条规定不可记录实名……说起来还真蠢,但这种事其实不重要。
总之,将那名学生称为K好了。
K当时是指导班的一年级生,指导班就是全人班的前身,我记得他才满十三岁……对了,比妳现在还小一岁。听说K本来是毫不起眼的平凡学生,但在新生入学时的罗夏测验中出现异常。现在我们已经不做罗夏测验,这是一种心理测验,将墨水滴在纸上,对折纸张后,依受测者认为墨渍像什么来判断人格特征。
根据K对墨渍浓淡的反应,人们意识到他平时负担着非常沉重的压力,但不知道压力的来源;另一方面,他从墨渍中联想到的内容大多异常而残暴,潜意识中充满对破坏与杀戮的渴望。奇怪的是,校方并不重视他的异常,案发后才重新检查他的测验结果,给予关注。
K在指导班学习使用咒力,驾轻就熟后,他的异常愈来愈显著。
K的咒力天赋与成绩维持在平均分上下,有时甚至不及格,但他碰到一般学生会犹豫的情况,反倒格外活跃。文件上没描述具体经过,听说他在各种比赛中,即使碰到可能伤及他人的情况,也毫不犹豫地使用咒力。
他的班导师早早就意识到他的异常,不断通报教育委员会,建议采取预防措施,可是委员会没采取任何有效办法。
这里举出几个问题点来反省。
第一点,这次案例和上一次的恶鬼病例相隔八十多年,人们的记忆逐渐消逝,丧失危机感;第二点,当时K的母亲是町议会议员,出了名的啰嗦,町议会又是当时的最高决策机关,所以学校因此无法采取强硬手段;第三点,包括学校在内的官僚机构,充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心态,只是我不清楚历史上哪个时候不是这样。
然后是第四点,当时几乎不存在任何有效的处理措施。
最后K除了定期接受心理咨询,并未受到任何处分,只是不断接受爱的教育。
K入学七个月左右,那起案子终于爆发了。
富子女士抬头望着天花板,长叹一声,起身走到书桌旁,从一个小茶盒取出茶壺与两只茶杯,用矮桌上的热水瓶泡热茶。我啜飮芬芳的煎茶润喉,準备聆听接下来的故事。
老实说,关于这件案子的纪录东缺西漏,尤其一开始的部分更是不清不楚。事情究竟从何而起?灾害又是怎么扩散?虽然一切都不脱臆测范围,但事情还是爆发出来。最后损失上千条宝贵性命,是不争的事实。
第一个牺牲者是班导师,这是确凿的事实。听说班导师的遗体残破不堪,甚至难以确认身分,接着是同班的二十二位同学,再来是二年级、三年级共五十名左右的同学都成了惨不忍睹的模样……
K是不折不扣的恶鬼,他恢复祖先原有的样貌,成为对人类没有攻击抑制的怪物,与生俱来的愧死机制又有缺陷,完全没发挥作用。估计每三百万个孩子,只有一个会同时俱备这两种缺陷。从机率来看,神栖66町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孩子,但机率毕竟只是机率。
至少K的家人应该了解他的异常,尤其K的妈妈似乎在K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发现这件事,从小让他接受各种心理治疗与矫正措施,其中还有接近洗脑的治疗。因为这些努力,K在儿童时期的攻击性得以抑制。但这种作法究竟好不好,还是一个疑问。因为K在罗夏测验中表现出来的沉重压力,非常可能来自以往强制压抑攻击性的经历。
然后,在命运的那一天,他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丧失虚伪的意志力。
事实上,真正的情况更像是,他心中的恶鬼撕裂人皮之后窜出。
根据其他恶鬼病例,分水岭就是动手的第一人。很多病患在出手前悬崖勒马,就算没有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依然可以靠理性来避免杀人。可是一旦杀了头一个,人就像打开杀戮开关,只会无止境杀下去,而从无例外,只有恶鬼本人死亡才能够终结屠杀。
K首先用咒力将班导师的双手双脚从四方扯断,接着像捏烂水果般捏爆导师的头,再接连举起恐慌的学生们猛撞教室的墙,直到躯壳扁平贴在墙上。
现场简直是人间炼狱,之后负责整理现场与勘验的人,九成都诊断出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TSD)而不得不辞去工作……
完全化为恶鬼的K走出教室,在学校里徘徊寻找猎物,看到哀嚎奔逃的孩子们就像玩游戏似地杀个不停。依据尸体的位置推测,他甚至操弄孩子的恐惧,让他们吓得摔死或互相踩死,或把孩子像家畜一样集中在某处,最后一口气杀光。
整个过程中,没人可以有效反击恶鬼,虽然许多学生的咒力强过K,但所有人都具备强大的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因此绑手绑脚,无法攻击人类。
不过从K的角度来看,因为自己并不具备攻击抑制本能,他想必害怕受到对手反击,所以先发制人,将所有人赶尽杀绝。另一种说法是,K的大脑会分泌快乐物质,让他陷入嗜血状态,无法克制连续大量杀人的冲动。所以恶鬼的正式名称除了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还有別名叫做「鸡舍狐狸症候群」。
对了,拉曼和库洛基斯其实并不是研究学者的姓名,而是两名少年。拉曼在印度孟买杀了数万人,库洛基斯在芬兰的赫尔辛基干下的事蹟也不遑多让。这两个史上最邪恶的恶鬼,构成史上最禁忌的病名。
比起世界纪录保持人拉曼和库洛基斯,K造成的牺牲者人数只有几十分之一,但我认为凶残程度并无二致。神栖66町的人口密度比古文明末期的大都市低很多,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死了上千人还算幸运的话。
此外,还有一个人挺身而出,牺牲小我阻止了K。
富子女士歇口气,缓缓喝下凉掉的茶。
我被前述的事件震慑,全身僵直地正襟危坐,一口气都不敢换。听这么惨绝人寰的事件非常痛苦,但想知道结果的好奇心同样强烈。
这时,我蓦地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她告诉我这些事?或许她认真想找我接班,这就是其中一项测验。
K杀得尸横遍野,直到学校遭死寂呑没之后才离开,若无其事地走在路上。据说当时见到K的只有一人生还,而目击者说K第一眼看起来毫无异状,纯粹是一名少年在路上行走的日常光景,平凡无奇。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就一点也不正常。
K走在路上,碰巧遇到一群人迎面而来,他们是在妙法农场工作的农技团。农技团距离K四、五十公尺的时候,最前头的男子上半身突然炸得粉碎,血雾弥漫。一群人在湿热昏暗的血雾中根本不知道出什么事,个个呆若木鸡,K不疾不徐地走向他们,剩下的人们一个个变成凄惨的肉块。
K走到路口,转弯离去。当时两个人发现情况不对先躲起来,一个人看K离开就跑出来求救,另一个人吓到腿软,无法动弹。没想到,离开的K又出现了。他早就发现有人躲藏,故意引蛇出洞,傻傻中计的目击者,脑袋瓜就如摘水果般被轻易扭下。
K再次转过街角,仅剩的一名目击者依然深受打击,无法移动。隔天,幸存者被人发现并救起,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描述来龙去脉,一辈子几乎是废人状态。
我在脑中推敲过这件案子无数次,我敢断言K是如假包换的恶鬼,是恶魔。我说过,K的咒力算中下水準,根据当时遗留的成绩单,只有「缺乏想像力与创造力,愚劣」的评价。但他使用咒力完成史无前例的大屠杀,手法非常天才。
这么说或许稍不庄重,但K的诡计之巧妙,想必连恶魔都自叹不如。此外,打从一开始,K就企图屠杀整座町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