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鸟饲宏美女士提出临时动议,询问一个星期后的夏祭是否有必要延期,但众人觉得她又过度紧张,一笑置之。最后的结论是,先静待事情发展,而要不要找出凶手则悬而未决,至於盐屋虻鼠窝及同盟鼠窝虽然没订下明确罪名,但众人一致通过要全部驱逐和抹杀。
会议上介绍了以干先生为首的五位鸟兽保护官,大家热烈鼓掌。每位都是驱逐化鼠的老手,技术高超,可以完美阻挡弓箭火枪一类的反击,在短时间内驱逐成千上万的化鼠。人类凭一己之私消灭化鼠,在化鼠眼里确实就像死神。
安全保障会议散会后,我感到很不舒服,爸妈和觉给了我一个拥抱,我们一起离席。我泪流不止,不断呢喃著真理亚的名字,但混乱的脑海一隅,不断冷静地发出疑问。
十二年来,我究竟在想些什么?真的相信真理亚她们依然活着吗?还是单纯假装相信罢了?
说不定许久之前,我就已经做好準备,接受真理亚她们的死亡。
我不想再承受一次无脸少年带来的失落感,所以学习蜥蜴断尾求生,切除心灵一部分,然后静静等待死亡,是不是这样?
神栖66町每年都会举行各种庆典,春天的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夏天的夏祭、火祭、精灵会;秋天的八朔祭、新嚐祭;还有冬天的雪祭、新年祭,左义长……其中宗教气息与仪式性最薄弱,而且大家也都最喜欢的庆典,就是夏祭,又名怪物节。
名字听起来有些吓人,但节庆主旨并非找人扮成怪物到处吓人,而是由节庆执行委员扮成怪物,头戴斗笠,再用头巾或面具遮住脸,分送御神酒给过往行人。夏祭总选在新月夜举办,为整个祭典酝酿出非日常的空灵气息。当晚整个町都要熄灯,路上成排篝火和竿灯(注:灯笼串),不时绽放在天空中的烟火则会发出光芒。
在漆黑的夜里,我们的町摇身变成华丽的嘉年华会。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更彰显出我们这个町的孤立。广大的日本列岛如今剩下九个町,即使我们神栖66町死命维护日本人的风情特色,但早已从数千年的历史中脱轨,漂流成为时光的孤岛……
町上每种节庆活动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但这些都是在古文明崩溃之后,根据影像纪录与文献再造的活动。怪物节原本就是其他地方的节庆,后来谨慎地挑选各种节庆元素加入其中,变成我们町上的节庆。
我有时不禁自问,就算是借来或捏造的,但持续上百年,是不是就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传统呢?
船靠岸时,眼前正好有座篝火,照得我视线一时模糊不清,穿着木屐的双脚有些踏不稳。觉伸手搀扶,我才勉强站上码头。
「没事吧?」
「嗯。」
我突然想起十多年前的夏祭光景。那时我和真理亚都穿着新浴衣,好不开心。
「我们穿一样的浴衣呢──」
「对啊!一样的!」
我还记得那时的浴衣花样。我的是蓝底白点配红金鱼,真理亚的是白底蓝点配红金鱼。
真理亚蹬著小木屐,灵巧地转一圈给我看,模样真是惹人怜爱,我为她神魂颠倒。
「一起去过节吧!」
「可是不小心点,会被怪物抓到哦。」
「没事啦,在被抓到之前唸咒就好了。」
「唸咒?」
「嗯,这是我妈她们说的。这个叫做真言,我只告诉早季。」
在没有咒力的我们眼中,世上充满威胁,但因为我们还小,相信只要长大学会咒力就天不怕地不怕。
真理亚率先跑出去,背影逐渐缩小,我胆怯起来,伸出手不断喊着她的名字……
「……季,早季?」
觉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怎么了?」
「没事,发个呆。」
「这样……我们去那里看看,好像有什么表演。」
觉拉着我的手向前走,脚下木屐发出清脆声响。
运河两侧的大路点满昏黄篝火,但更前方就是一片漆黑,像一条从人间直通黄泉的长桥。在亮光处行走保证安全,若不小心误入黑暗,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懂事以来,每年都会参加夏祭,但第一次有这么奇妙的感觉。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前往节庆会场,他们穿浴衣,脚踩木屐,手拿团扇。大家有说有笑,充满欢愉,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却杂乱如风声。
一群怪物出现在前方,两个穿戴斗笠与头巾,一个戴着天狗面具,看不见长相。怪物默默对过往行人分送御神酒,我俩也拿起纸杯喝一口,是微甜的清酒,一口就有点醉意。
「妳看,竿灯来了。」
觉指著一支巨大长竿,上头的灯笼像成串铃铛。古文明祭典中,一支竿灯由一个人撑,但现在一支竿灯就将近一吨,人力无法支撑。七个乡在每年夏祭各出一支竿灯,但因为十二年前的天灾,朽木乡好几年都没参加,其间茅轮乡提供两支。今年朽木乡难得参加,总共出现八支竿灯。
巨大的竿灯缓缓飘浮在大路上,首先是我故乡水车乡的竿灯经过,灯笼上画著五花八门的水车图案,有上射式、背射式、下射式、胸射式……
怪物经过竿灯的另一侧,高度矮如孩童,头戴斗笠,脸戴狐狸或猴子面具。
「你看,是小朋友怪物。」
我指向怪物时,他们已经离开,觉来不及看见。
「小朋友?怪了,有给小朋友扮过怪物吗?」
「可是刚才真的跑过那里。」
此时一声轰然巨响,这是今晚首发烟火,昏暗夜空中绽一朵火花,接着是第二发、第三发,颜色不同,样式如同菊花或牡丹。金光闪闪的火树银花尤其引人高声欢呼,因为这些烟火完全不用咒力施放,单靠火药与机关创造图案。
「……好漂亮。」我呢喃著。
「真的。」觉轻轻搭上我的肩。
烟火一放,节庆音乐开始演奏,独特的笛声配上太鼓、铜钹,浑然一体,营造出夏祭风隋。
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一边走着,我自问。
得知真理亚的死讯后还不满一星期,虽然每天都紧咬牙关坚守岗位,但毫无欢祝节庆的心情。町上居民几乎都会参加夏祭,除了医院与托儿所的职员,没人待在家里,我不想在这时独处。
我答应觉的邀请参加夏祭透气,其实另有原因。神栖66町的节庆配合季节,春天的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分別是祈求五谷丰收,驱赶疾病邪灵,还有消除邪秽;夏天的夏祭、火祭、精灵会则是感谢祖先,求神保佑平安,今天阴阳两界距离最近。
如果真理亚想见我,她或许会出现在庆典某处吧?潜意识催促著我到此地。
到夏祭会场时,现场驾起围着红白布帐的舞台。离祭典正式开始还有时间,人们早早飮下怪物分送的御神酒,个个心花怒放,在捞金鱼、打靶等摊贩閒逛;如果使用咒力,这些小游戏玩起来易如反掌,但除了操作竿灯等的工作人员,大家不习惯在夏祭时发动咒力。
「妳等等,我买个棉花糖。」
觉走往摊贩,我两手空空,不经意往前一瞥,看见一名小女孩身穿着浴衣的背影。
真理亚……这不可能。我眨眨眼,一头及腰红发与银色发圈与儿时的真理亚一模一样,甚至连身上都是白底蓝点红金鱼的浴衣。
我缓缓走向女孩,相距四、五公尺的时候,女孩突然跑开。
我喊着「等一下!」追上去。
女孩离开祭典会场,一路沿着运河旁的昏暗大路跑。
「真理亚!」
我拼命追,但太心急,加上穿着不便奔跑的木屐,差点滑跤,好险赶紧用咒力撑住身体,但再次抬起头时,已经看不见女孩的背影。
「早季!怎么了?」觉从后方赶来,气喘吁吁地问。
「……抱歉,没事。」我回头道歉。
「没事?那妳怎么突然跑走?」
「因为……」
我不敢说在追真理亚的幻觉,一时支支吾吾。我追着她一段距离,附近已经没几个参加祭典的人。
「妳刚刚不是在喊『真理亚』?」
「你听到了?」
「是啊。妳看到幻觉了?」
我默默仰望漆黑的夜空,不仅没有月亮,还阴暗得看不见星光。
「……不知道,可能只是长得很像的女生。」
不过她的背影和儿时的真理亚非常相似。如果她要见我,又为什么要逃?她像要引领我来这里。
耳边突然响起嗡嗡声,我不自觉闪开。
觉不高兴地嘟哝一句「蚊子。」。篝火附近出现缓慢飞行的蚊子时,牠们登时炸裂成碎片。
「这里怎么会有蚊子?」
八丁标界内平常根本没蚊蝇,尤其大家都讨厌吸血的蚊子,一听到嗡嗡声就用咒力消灭。
「或许是谁从山上回来,顺便带进来的?」
「在夏祭这天登山?」
我不禁怀疑哪个傻子在今晚离开八丁标。
「或许是干先生他们回来了。」
鸟兽保护官在上星期出发消灭盐屋虻鼠窝,发下豪语要在三天内驱逐二十万只,但现在毫无成果,野狐丸与牠的大军也许以第六感发现「死神」即将来临,不知道躲去哪里。
「是吗……」
夏季野营的经验告诉我,单靠干粮与山中采猎,露宿一个星期实在很辛苦,他们或许选择先回町上养精蓄锐;可是我觉得虎头蛇尾,半途而废,不是干先生他们的风格。
「好了,回去吧。烟火画大赛要开始喽。」
烟火画大赛就是用咒力调整烟火,看谁能在夜空中画出最美妙的光图。每年都由町里咒力最强的人上台挑战,接受观众喝采,这也是夏祭的重要活动。
「嗯……」
我至今仍不知道当时为何回头,但好像有人操纵我这么做。背脊宛如浸在冰水般一阵冷颤,我受到冲击似地吓得伫立在地。
「早季,怎么了?」觉察觉我不太对劲,开口询问。
「那里!」我举起颤抖的手,指向运河水面。
「那里怎么了?我什么也没看到啊。」
我仅捕捉到一瞬间,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就站在那里!真理亚,守,还有无脸少年……」
三人就站在阴暗的运河水面,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看顾我们,地府人间在此交会。
「早季。」
觉紧抱着我。
「……我的心情也一样,就算真理亚他们的鬼魂现身,也要见他们一面。可是……」
「相信我,真的不是我多心!」
「我相信妳一定看见了。早季在参加夏祭前,不就觉得会见到真理亚他们?妳不说,我也猜得到。」
「怎么会?」
「看妳穿的浴衣,一片深蓝,连我都比妳花俏了。」
觉没有特別选跟我相同的浴衣,但也是深蓝条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