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年幼的恶鬼。」
「应该还是个孩子,五官端正,一头红色卷发……」
我相信恶鬼是真理亚与守的遗孤,但不知道该不该出口。当我和觉在描述恶鬼外表时,护摩坛已经生起火,火焰直逼天花板,另有数名僧人开始诵经。
「大概明白了,恶鬼是否长得这副模样?」
行舍师父说完,火光中浮现恶鬼的身影。
「是……就是这样,绝对没错!」
我又想起恶鬼出现在眼前时的恐惧,连声音都在颤抖。
「十分感激,两位可以下去了。」
行舍师父说完,与无瞋上人等人一起在护摩坛前打坐,将香油注入火焰中,排好护摩木,火花纷飞,三十名左右的僧人专心诵经,声音响彻本堂。
「请等等,我有事想请教……」
我想喊住行舍师父,却被寂静师父制止。
「有什么问题由我回答,两位请先退下。」
我们刚出本堂,觉就问寂静师父,「他们是在祈祷什么?」
寂静师父犹豫一会回答,「其实现在不该说明,但就破例告诉两位。今天开始,清净寺将倾全力做法降伏恶鬼。」
「降伏恶鬼?你们办得到这种事?」我诧异地大喊。
「这法事必然不会轻松。以北极星之佛光,行炽盛光法,能制妖魔鬼怪之行动;以毘沙门天神力,行镇将夜叉法,能平鬼神;四个大法之一的大安镇法,能平地灵、消国灾;远古蒙古大军攻来日本时所行的尊圣佛顶陀罗尼法,可起神风;再加上至高无上的一字金轮法,集结众家祕法再念咒强化,相信必能降伏恶鬼。」
寂静师父信心十足地说。
「之前有成功降伏的例子吗?」觉客气地问。
「根据本寺流传的古书,四百年前曾突然出现恶鬼,经全寺一同祈祷三天三夜,成功降伏恶鬼,没有任何一人牺牲。」
「意思是……把恶鬼杀掉了?」
听觉这么追问,寂静师父的脸色沉重起来。
「并非如此,古代曾有咒杀怨敌的咒法,但违背今日佛家道理,绝不可行。」
「但恶鬼已经杀了好多人,杀一个恶鬼就能救众生,不正好符合佛家道理吗?」
「即使如此,依然不可以祈祷杀死恶鬼,无论什么方法,我等与各位都绝不可用咒力杀人。」
看来无论怎么拐弯抹角,就是无法骗过烙印在我们DNA之中的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但如果无法直接攻击恶鬼,又为何要燃护摩火作法呢?
觉似乎也有跟我一样的疑问。
「这次祈祷究竟有怎样的效力呢?」
「降伏恶鬼是要抑制其行动,使其心生惭愧,重拾佛心,停止无谓的杀戮。」
既然人类无心外洩的咒力都可以扭曲生物的演化过程,那么道行高深的僧人专心祈祷,威力肯定惊人。正如寂静师父所说,降伏恶鬼的法事并不是要对恶鬼进行物理攻击,而是影响他的精神,控制他的行动。或许没有比这更和平的解决方法了。
但这法事的出发点本身就有重大的失算,以往出现过的恶鬼都是人类社会的成员,即使恶鬼凶性支配心灵,心的深处必定还留着普通人的记忆与情感。如果触及记忆深处的人性,确实可能让恶鬼停止杀戮。但这个恶鬼并没在人类社会中生活,想必连日文都不会说,就算拥有人类基因,心里还是化鼠,我不觉得法事会对这种恶鬼有效。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件事,但有件事情更该先问清楚。
「富子大人说过,安全保障会议的成员在紧急情况下会逃往清静寺。我的爸妈……图书馆司书渡边瑞穗和町长杉浦敬,难道没过来吗?」
寂静师父的回答出乎我意料,「已经见过两位了。」
「咦?那人呢?」
我连忙追问,但看寂静师父一脸忧郁,像被泼了盆冷水。
「两位到来之前的两、三个小时,令尊和令堂与无瞋上人、行舍师父谈过后又回到町上了。」
我们应该是在利根川上错过。
「怎么会……为什么?」
「令尊和令堂非常担心妳,但相信妳必能平安到来而一心等待,突然町上来报,恶鬼现身。」
我紧盯着寂静师父,目不转睛。
「令尊和令堂认为无论付出多少牺牲都须阻止恶鬼,於是大胆回到町上。第一,要将町上剩余的不净猫全数放出,第二,要将图书馆中资料全数废弃,避免落入化鼠手中。」
「那……」
我双腿一软,要不是觉迅速撑住我的肩,我一定当场跪坐在地。
爸妈竟然赴死。
「令尊和令堂讬我们保管了一些东西,说等妳来了就交给妳,我们等等就去看。」
「请……请现在就让我看。」
我茫然细语。
「明白,我马上拿来,但在这之前,本寺还有位客人想见两位。」
我已经听不见寂静师父说了什么。
现在追上去也来不及,爸妈应该已经进入恶鬼与化鼠的地盘,那就不可能生还。
我难道要一次失去双亲?想到这里,我浑身瘫软无力。
觉与寂静师父谈了些什么,扶著我的肩走过长长走廊,来到僧房。
「打扰,我带渡边早季小姐与朝比奈觉先生来了。」寂静师父在拉门前跪下说道。
「请进。」拉门里传来耳熟的声音。
拉门一开,里面是木板和室,地板粗糙,看来我们住的僧房算是相当高级的房间。
「渡边,朝比奈,真高兴你俩平安无事。」
一名男子从地板上起身,他皮肤晒得黝黑,一脸斑白胡渣,但我一眼就认出他。
「干先生……」
他是卫生所的鸟兽保护官,前往消灭盐屋虻鼠窝之后就下落不明,可能是第一个碰上恶鬼的人。
「真是无颜对各位,不仅没能达成使命,只能卷著尾巴逃回来。」干先生垂头丧气。
「言重了,面对恶鬼谁也束手无策啊。」
觉出言安慰,但干先生摇摇头。
「不,如果趁早通报町上……应该能避免这恐怖的状况。」
「干先生,你大概是一星期前出发驱除盐屋虻鼠窝对吧?后来发生什么事情?」
觉一问,干先生娓娓道来。
五名鸟兽保护官奉安全保障会议之命前往消灭盐屋虻鼠窝,还被吩咐三天就要消灭二十万只,目标惊人,可惜最后一只都没逮到。因为盐屋虻鼠窝与旗下大军察觉恶名昭彰的「死神」即将到来,就像钻入地底般无声无息。
前三天的生活一成不变,整天在山林里奔波,填写报告文件,隔天绑在信鸽脚上送回卫生所,搜索毫无进展。但就在第四天,事情发生了。
五名鸟兽保护官都是老手,对化鼠的战术与弱点瞭若指掌,因此就算化鼠隐匿踪迹,也不会笨到分头搜寻,毕竟化鼠看到多名能够使用咒力的人,通常会设法让人类分散好各个击破。
今早,五个人一样发挥精湛的视觉与听觉进行全方位警戒,前往搜寻化鼠。他们像老练的猎人一样翻山越岭,总算发现化鼠小队扎营过夜的痕迹。
经过大约一小时的追踪,五人发现了化鼠小队,小队里有十几只化鼠,正在岩壁中段的洞里进进出出,搬出事先囤积的弓箭等武器,五人中眼睛最尖的海野先生,发现那是盐屋虻旗下的灯蛾鼠窝士兵,这时五人才散开来展开包围网,并保持每个人都在彼此视线范围内,随时互相支援,绝不放过任何一只化鼠。
驱除少数化鼠的危险性就跟摘蜂巢差不多,五人之中,两人负责挡下对方所有反击,一人正面进攻,剩下两人打游击。游击手在视野良好的位置布阵,看到化鼠逃跑就格杀勿论,或活捉拷问。干先生担任游击手,绕往右边一座大岩山,从后方登顶,这是观察战场的绝佳位置;另一名游击手会泽先生绕往左边,躲在地表的凹坑中。
攻击终于开始。如果是化鼠发现人类发动攻击,躲在洞里的化鼠可能会逃走,毕竟没人知道地洞究竟多少出入口。所以负责攻击的川又先生使用碎石子假装枪击,甚至还模拟枪响,功夫堪称一流。
果不其然,灯蛾鼠窝士兵误以为是敌方鼠窝发动攻击,立刻準备迎战。牠们听见零星枪声,就躲在岩石或竹盾等掩体后开始反击,川又先生假装从不远处的松树树干后开枪,化鼠的枪弹箭矢因此集中在该处;接着川又先生停下攻击,假装弹药耗尽,化鼠们就接连从洞里钻出来。
此时有只化鼠从岩山顶上的洞里钻出来,从牠那个位置可以把会泽先生看得一清二楚,但在化鼠拉弓放箭之前,干先生已经无声无息地杀了牠。虽然天气炎热,化鼠仍披着棕绿色的迷彩斗篷,应该是负责从暗处暗杀敌人的狙击手。
其间,峭壁中段已经收拾干净。化鼠一现身,川又先生就熟练地折断牠们的颈子,负责防御的海野先生与鸭志田先生閒得发慌。
这时有东西从洞穴里钻了出来,全身披着灰色斗篷,位在高处的干先生和低处的四名鸟兽保护官,都以为那是要出来投降的残存化鼠。没有再发动任何攻击,但状况就是不对劲。
结果四名鸟兽保护官,川又先生、海野先生、鸭志田先生、会泽先生全都现身。虽然面对一只化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能完全防御,但在作战中所有人都现身,实在非比寻常。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呢?」
听川又先生这么说,干先生才知道现身的原来是人。他几乎位在正上方,看得不够清楚,但这人身高与化鼠差不多,应该是个孩子。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是一场恶梦。
川又先生的头就像被木刀打中的西瓜,炸得脑浆四溢,接着海野先生、鸭志田先生、会泽先生依序惨遭相同命运。
干先生吓得脑海一片空白,心赃狂跳,满头大汗,脑中只有恶鬼两个字在打转。等他稍微冷静下来,心中充满疑问,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从化鼠的洞里出来?究竟是谁?
但无论现实多么曲折离奇,都不该浪费时间在没有答案的问题上,干先生立刻转换思绪,想着该怎么逃离这里。恐惧本能催促他没命地逃,但他拚命控制情绪,研判局势,最后他从刚才杀死的化鼠射手身上剥下迷彩斗篷,最后证实这是当下唯一的正确选择。
干先生爬下岩山,发现无论走哪条路都无法逃离化鼠的重重包围,即使开战也没必胜的把握,要是碰上恶鬼更是死路一条。
干先生每隔一小段时间就换地方藏身,等待敌军离开,但化鼠却出乎意料地一直停留在附近。他心想,化鼠们可能知道「死神」总是五人一组行动,或许自己才是被设计的人。
迷彩斗篷是救命关键,斗篷有头套,包裹住整个身体就能骗过有点近视的化鼠,而且斗篷上沾了浓烈难闻的化鼠体味,不至於闻出破绽。干先生之后仅碰上一次生死关头,他正面撞见化鼠大队,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中,他赶紧躲进树林里让路。幸好干先生身材矮小,几乎与化鼠差不多,加上经常观察化鼠,巧妙地模仿了化鼠的动作才没被看穿。
「……可是我只能躲在平原,设法不被牠们逮住,实在没办法突破包围网逃回町上。」
干先生的口吻参杂著苦涩。
「我就这么等了四天,四天里除了喝露水,几乎没东西下肚,体力近乎耗尽。没想到第四天早上……也就是昨天,化鼠部队全数前进某地,我刚开始还以为是陷阱,但没办法多做推敲,等天色暗下来就动身回町。先不管化鼠的动向,至少我得尽快警告大家恶鬼来了。」
干先生几乎用爬的翻过山丘来到见晴乡,他打算见到谁就向谁求救,但一个人影都没见到,才想起那天正好是夏祭。这天晚上大多数人都会出门,干先生不禁大失所望,但随即想起两个地方一定还有人。
医院和新生儿托儿所。
医院位在遥远的黄金乡,但产房与新生儿托儿所碰巧都在见晴乡,干先生当然先往托儿所,路上还见到烟火绽放在夜空中,远方的茅轮乡传来欢呼声。
他好不容易抵达托儿所,却见到惊人的光景。
「我本来就知道牠们有这种习性,每次鼠窝间分出高下时都会看到这种情况,让我觉得牠们不过就是群低等动物,没想到牠们敢对人类的……!」
滔滔不绝的干先生,突然住口。
「请等一下,难不成化鼠牠们……」觉大为错愕,连问题都没能问完。
「没错,牠们恶胆包天,竟然找人类的婴儿下手!」
我想起十二岁那年夏季野营的过去。
此时大批虎头蜂士兵湧出龙穴,怀里都谨慎地抱着某样东西。
「那是……」问到一半,我就发现那是婴儿。
「通往龙穴的路上有许多产房,全是土蜘蛛女王产的幼兽。」
「为什么要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