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化鼠军求生不能,求死也不得,全被满脑子充满愤怒和仇恨的人类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我与觉也参加化鼠扫荡战,但并不打算详细描写当时经过。
只有两件事情令我永生难忘,一件是广大的平原染成血红,眼前全是朦胧血雾,难以言喻;另一件是无数啮齿动物特有的高亢惨叫交错回荡,听来竟如人们哀嚎哭喊的声音。
一星期不见,野狐丸显得有气无力,似乎连身形都小一圈。
这只被铁鍊綑著跪在石板上的化鼠,抬起头来看着我们。
「野狐丸,你还记得我们吗?」
牠听我这样问,只有微微的反应。
「我是卫生所异类管理课的渡边早季,他是妙法农场的朝比奈觉。」
「……自然记得。」牠总算给了沙哑的回应。「两位在东京地洞中杀死我等救世主,逮住我。」
「胡说!不是我们杀的!」觉气得大喊。「是你诡计多端杀了真理亚跟守才对吧?他们的遗孤被你唆使杀了一大堆人!这全都是你的责任!」
野狐丸没回应。
「你接下来要接受审判,不过有些事情我想先问清楚。」我静静地说。
一般来说异类不可能接受审判,但重建秩序委员会决定破例召开特別法庭,并参考距今一千多年前在欧洲进行的动物审判,第一次要给人类以外的动物定罪。不过野狐丸应该没什么发言机会,人们也不觉得牠会说实话。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这些事是什么事?」野狐丸微微一笑。
「你的罪状罄竹难书,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屠杀那些无辜的人?」
被五花大绑的野狐丸转过头对我说:「一切都是战术一环,一旦开战不得不赢,若是输了……就只能迎来我现在的下场。」
「你为什么要反抗人类?」
「因为我等不是你们的奴隸。」
「什么叫奴隸?我们确实要你们进贡、服劳役,但也允许你们完全自治不是吗?」
觉尖锐地反驳。
「大爷们心情好的时候是这样没错,但只要因为琐碎小事触怒神尊,整个鼠窝就要被消灭掉,这或许比奴隸还悲惨。」
我想起奇狼丸的话,跟现在听的几乎没两样。
「消灭鼠窝是最重的处分,犯下滔天大错才会发生这种事……只要你们不杀人、不谋反,就不会发生。」我回想起异类管理课做过的处分。
「究竟是鸡生蛋,抑或是蛋生鸡呢……终究我等皆如浮萍汙沫,日夜不安,岂不会想脱离这样的困境?」
野狐丸抬头挺胸,滔滔不绝。
「我等具有高等智慧,比起你们毫不逊色。要说哪里不同,就只差咒力这恶魔之力了。」
「別当我没听到,刚才这句话就够判你死刑。」觉冷冷地睥睨著野狐丸。
「横竖都是一死罢了。」野狐丸作势耸肩。
「你说你是为了鼠窝,奇狼丸的意见可不一样。鼠窝间合并没什么,可是你要怎么解释篡夺女王权位,把她们当生小孩的家畜来养?」
「奇狼丸将军确实威猛,却只是冥顽不灵、故步自封的老顽固,牠完全看不清根本问题,只要女王掌握鼠窝大权一天,就没有改革的机会。我之所以发动革命,并不是为了自己的鼠窝。」
「那是为什么?为了满足你丑陋的权力渴望?」
「为了打破鼠窝这小小的藩篱,拯救所有同胞。」
「为了同胞?听你鬼扯!你不是老叫士兵送死吗?」
「如我方才所言,一切皆是战术一环,不赢便毫无意义,若赢了,全都值得。」
觉咋舌道。「还是这么油嘴滑舌,可惜啊,你说不赢就没意义,现在你输喽。」
「正是,我便是因此罪该万死。我拿到救世主这张绝对王牌,却被雕虫小技欺骗,全盘皆输。」
野狐丸失望地低下头。
「历史本该扭转……但解放所有同胞的大梦已碎,想必如此良机不再。」
「走吧早季,跟牠说再多也是浪费时间。」
「等等。」
我喊住正要转身的觉。
「野狐丸。」
「我名叫史奎拉。」
「那史奎拉,我有一件事拜托你。请你诚心对你杀掉的所有人道歉。」
「当然。」野狐丸……史奎拉语带嘲讽。「在那之前,只要你们先承认自己昧著良心,蹂躏残杀我无数同胞,再向他们道歉就行。」
审判只能说是场怪诞闹剧。
法庭上每陈述一条野狐丸的罪状,满场旁听人(可能除了重病重伤的人之外,町上所有人都出席了)便喧嚣大骂。
担任检察官的木元女士(曾任富子女士的属下)眼见群众情绪已经煽动到高点,便转向绑在被告席上的野狐丸。
「野狐丸,现在给你答辩的机会。」
「我名叫史奎拉!」史奎拉大喊,众人嘘声四起。
「你这头野兽,竟大胆蔑视町里赏赐的尊名?」
「我们不是野兽,也不是你们的奴隸!」
这句话让群众的愤怒达到最高潮,外洩的咒力让临时法庭充满紧张气氛,但野狐丸早知要死,毫不畏惧。
「如果不是野兽,你又是什么玩意?」
史奎拉环视整个法庭,一瞬间还对上我的眼神,让我吃了一惊。
「我们是人类!」
群众一时鸦雀无声,接着哄堂大笑,连木元女士在这片笑声中也只能苦笑,等笑声平息下来,史奎拉突然抢在木元女士之前大吼大叫。
「尽管去笑!恶事必不久长!即使我死,总有一天也会有谁来继承我的意志!届时就是尔等暴政终结之时!」
法庭陷入混乱,许多旁听者气得浮起青筋,恨不得立刻将史奎拉大卸八块。
「请等等!各位,请等等……」木元女士拚命让众人安静下来。「请听我说!听我说──这样太便宜牠了!立刻杀掉牠实在太亲切了,对不对?请想想这恶魔做了些什么,可以让牠走得这么轻松吗?我要对这奸贼滥货,求处无间地狱之刑!」
众人高声喝采。
我悄悄离开法庭,觉跟著我出来。
「怎么了?这不是牠应有的报应吗?」
「真的吗……」
「妳怎么这样说?妳爸妈,我全家,还有町上的人……被牠杀掉的人数都数不清吧?」
「嗯,可是残忍复仇又有什么意义呢?快点杀掉牠就好啦。」
「这样大家不会善罢干休,妳听听那声音吧。」
群众狂热的呼喊应该可以传到数公里外,接着声音慢慢转为规律的而重复的「无间」、「地狱」四字。
「我已经……搞不懂哪边才对了。」我喃喃自语。
经过半天的审判,史奎拉被判了检察官求处的无间地狱之刑,将要对牠全身的神经细胞传递最强的痛苦资讯,并持续用咒力修复损伤,是死不了也疯不了的终极刑罚。
史奎拉会在这种情况下活个上百年。
我想起富子女士的话,必定要在没有任何生物体会过的痛苦中,缓缓夺去牠的性命。如今这承诺实现了。
然而,我的心中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空虚。
6
我好不容易从四处收集来一碗菜屑与根茎,对食欲旺盛的裸鼹鼠来说或许太少,但如今连人类都缺乏粮食,也没得挑剔。
我走进卫生所的断垣残壁,钻入饲育室遗迹。这栋建筑的屋顶在大战中被整个掀掉,抬头就能看见蓝天,墙壁则留下一半高度。当地洞用的玻璃管部分严重毁损,三十五只裸鼹鼠按照天性在地底挖洞生活,幸好墙壁地基打得深,不至於让牠们直接逃到野外回归自然。
我一把菜屑扔进饭盆就听见细微声音,工鼠接二连三钻出洞穴,最后才是女王沙裸美和牠的情夫们。沙裸美摆动着火腿般的肥大身躯,赶走所有工鼠独佔饲料。
当我发现这些小家伙在一阵毁天灭地的破坏杀戮之后依然平安无事,比起为牠们感到庆幸,更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认为没天理。但毕竟裸鼹鼠本身无罪,不该杀及无辜,随便放生又可能对环境造成不良影响,所以还是继续养著。
我愈看这些家伙,愈觉得牠们令人倒胃。不仅外表丑恶,近亲乱伦,甚至还吃排泄物,怎么看都无法引起人类的同理心。我一直想不透为何要特地改良这么丑恶的生物品种,让牠们拥有接近人类的智力?
我餵完饲料之后回到卫生所。建筑被毁得难以复原,幸好没发生火灾,文件大多平安,我必须在数天内挑选必要文件搬进新建筑。
因为异类管理课脱离了卫生所的管辖,成为新伦理委员会的直属机构,而我也兼任伦理委员会委员与新异类管理课首任课长。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说服伦理委员会撤回决定,不要将关东一带的化鼠全部驱除。因为让效忠人类的鼠窝一起连坐受惩实在没意义,就算救不了鼠窝,至少得救回虎头蜂鼠窝的女王,保住我给奇狼丸的承诺。
把五十大箱的文件全看过一次可不是简单的工作,但我决定不靠任何人帮忙,独力完成。因为我愈钻研那些深藏在异类管理课书库中不见天日的文件,愈是感到众多疑问。
仿佛谁在心中默默警告我,这些文件中有一部分绝不能让无关人士看见。
这天,几份新发现的文件又教我特別在意。手边另有大把文件等着确认,我却放不下它们。
不过今天还有非办不可的事情,没什么时间混水摸鱼。
「早季。」觉突然出现在毁损的门边。
「哎,你听我说,我又找到奇怪的文件了。」
觉听了欲言又止,只是简短地「嗯」了一声做为回应。
「首先是英文翻译过来的文件,说明化鼠的学名。化鼠祖先裸鼹鼠的学名好像是『Heterocephalus glaber』,『Heterocephalus』是希腊文的『怪异的头』,『glaber』的意思是『秃头』……」
「嗯,然后呢?」觉抬起眉毛。
「人类的学名不是『Homo Sapiens』吗?『Homo(相同)』跟『Hetero(怪异)』的意思不是刚好相反吗?」
「这是碰巧吧?毕竟以前的生物都是古文明的人在取名啊。」
「当然啊。不过这份文件提议把化鼠的学名取成『Homocephalus glaber』,像两个学名组合起来,你不觉得很怪吗?」
还以为觉会一笑置之,没想到他面色凝重起来。「……那这个学名被采用了吗?」
「要看过图书馆的资料才知道。还有另一份文件,是提议化鼠日文学名的提案书,这份跟刚才那份的日期都模糊不清,不过从纸质看来应该是几百年前的东西。」
「那正好是化鼠诞生的时候吧。」
觉在凌乱的卫生所中四处张望,找来一张完好的椅子坐下。
「这份提到『化鼠』的『化』字由来,出自古代的汉和字典,你听听……『人搭上倒反之人,象征人形改变,故有变化之意』……可是我看过现在的汉和字典,里面就只有这段叙述被删掉,列入第四类的『訞』。」
觉又站起身,在卫生所里走来走去,显得坐立难安。
「觉……怎么了?」
「我是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可能不该告诉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