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什么事情?」

「其实我查过化鼠的基因。」

我听了不禁站起身。「你怎么会……」

「我一直很在意野狐丸……史奎拉在那场审判上说的那句话。」

「……我也是。」

当木元女士问「如果不是野兽,你又是什么玩意?」史奎拉回答:「我们是人类!」这句话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牠不是对人类恨之入骨吗?为什么要强调自己是「人类」呢?

「我偷偷把农场附近的化鼠尸体切下一部分,冷冻保存起来。妳可能没听说过,伦理规定禁止对化鼠基因进行任何研究分析,而我现在知道原因了。」

「结果怎样?」我咽了口口水问道。

「根本不用仔细分析DNA,结果就很清楚。化鼠的染色体包含性染色体在内,共二十三对。」觉说着微微摇头。

「这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快解释一下啊。」

「我们以为化鼠的祖先是裸鼹鼠,可是裸鼹鼠的基因有三十对,所以两者在生物学上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所以……化鼠跟养在这里的裸鼹鼠其实毫无关系?」

「也不是,化鼠基因中有很大一部分融入裸鼹鼠的基因元素,只是生物基础完全不同。」

「那……难不成……」

「人类的染色体也是二十三对,而且就我所知,地球上其他有二十三对染色体的生物就只有橄榄树。化鼠总不会从橄榄树上长出来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就逐渐怀疑起化鼠或许是人类。

突然,我想起夏季野营时抓到拟簑白,当时瞬问过它一个问题。

「奴隸王朝的人民和游猎民族都没有咒力……没有PK对吧?那些人跑哪里去了?」拟簑白的答案却令人失望。

「那之后到目前为止的历史,仅有极少数可靠文献供参考,因此很遗憾,本问题无法回应。」

我不寒而栗,难道拥有咒力的祖先们,把所有不具咒力的人都变成化鼠?

「可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想理由很简单。」觉闷闷不乐地说。「人类获得咒力之后,写下了远比以往更血腥的历史。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为了避免人类以咒力互相攻击,才在基因里加入攻击抑制跟愧死机制。可是这么一来就出现棘手的问题,那就是该怎么处理没有咒力的人。」

「什么意思?」

「拥有咒力的人一直都是最高特权阶级,支配没有咒力的人来享尽荣华富贵,以前好像有个词来形容,叫做权力菁英。可是一旦加入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就无法攻击人类,立场马上颠倒。因为有咒力的人不能攻击没咒力的人,没咒力的人却可以动手,就像恶鬼……真理亚他们的儿子跟化鼠之间的关系。」

「那只要给没有咒力的人也加上攻击抑制跟愧死机制不就好了?」

「我想当时不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有咒力的人掌管生杀大权,不肯放弃压倒性的优势。另一个原因是,攻击抑制或许有用处,但没咒力的人不可能加上愧死机制。妳还记得愧死机制的原理吗?大脑一旦发现自己正在攻击人类同胞,就会无意识发动念力,造成内分泌失常,最后心跳停止而死。」

愧死机制其实就是用咒力强制自杀,所以没有咒力,愧死机制就没有作用。

「所以才把这些碍事的人……没有咒力的人,全变成野兽?」

我发现自己生活的社会竟如此罪孽深重,不禁毛骨悚然。

「是啊。单纯的阶级制度还不够,为了把没有咒力的人排除在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之外,将人类与裸鼹鼠的基因混合,变成不如人的野兽……就为了让有咒力的人们继续享受贡品与劳役,维持特权阶级的地位。」

然后拥有咒力的「人类」,把变得奇形怪状的同胞当成野兽看待,杀得毫不留情。

「可是为什么要变成那么丑陋的生物?」

「我想妳已经说出了答案,就是因为丑。」

觉的回答实在残忍无比。

「就因为变成丑陋的生物,一眼就知道是异类,所以杀起来完全不会同情……或许也是因为裸鼹鼠是难得具有真社会性的哺乳类,管理起来也方便得多。」

为什么我没早点发现?仔细想想,一切都很合理不是吗?如果化鼠的祖先是裸鼹鼠,身体竟然放大了几百倍,就算要以咒力加速进化,想必也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变得这样大。

用狗来比对就明白了。狗在漫长的岁月中演化出许多品种,但仔细看就会发现牙齿相差很多。吉娃娃之类的小型犬嘴巴小,牙齿长得紧密,而圣柏纳之类的大型犬嘴巴大,牙缝则十分宽松。

化鼠的齿缝却没有这种现象,一点都不松。

不对,或许我该怀疑更基本的问题。

为什么化鼠女王有本事自由改变子孙的外型?在子宫中控制胎儿生长过程,不就是一种特定的咒力吗?虽然被变成化鼠的人类原本没有咒力,但既然都是人,哪天突然发展出改变外型的咒力也不奇怪。

「我们一无所知,一直毫不在乎地杀他们,虽然每次杀都有理由,但确实是杀了。」

觉的话又重重打击我。

「那我们其实早该愧死……或许也真该愧死。毕竟我们都杀了人,而且还杀了那么多。」

光是这样一想就觉得心跳加速,冷汗直流。

「不,他们不是人类。或许我们祖先相同,可是现在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大家不都有二十三对染色体吗?」我记得就连黑猩猩的染色体数量都跟人类不同。

「这也不代表全对,端看我们是不是把化鼠当同胞。像土蜘蛛的丛叶兵、气球狗,还有喷炭兵……妳真的也把这些怪物当人看吗?」

觉的问题一直回荡在我脑中。

老实说先不讲什么道理逻辑,我一点都不觉得化鼠和牠们创造的变种算是人类。

但我也承认,自己刻意不把牠们当人看。

我双手满是血腥,确实几乎都是正当防卫,为了保护自己与他人而被迫动手,但也在对抗化鼠的战争中杀了数不清的性命。如果有人说这样算是杀人,我也不知如何是好。虽然当下尙未有触发愧死机制的征兆,但如果继续钻牛角尖,不敢保证是不是会引发愧死。

还有一点,我不得不考虑今天即将要做的事。

茅轮乡中心建立一座新的公园,这座纪念公园用来时时提醒大家,化鼠攻击造成死伤惨重的悲剧。

公园里筑起花圃,立起镇魂纪念碑。战争结束不过一个月,町上房舍大多还是废墟,这座公园却飞快建成。

公园深处有座战争纪念馆,用以长久保存战争的记忆。

纪念馆刚落成时总是大排长龙,每天都有人排队来重新唤醒心中的仇恨。有位老先生日日前来,听说他的儿女、媳妇女婿、孙子女,一家人全死在化鼠手中。

我走进战争纪念馆,里面没有任何参观者。因为今天见晴乡举办战争牺牲者的追悼仪式,多数町民都去参加。

墙面掛满展示品,重现化鼠的恶行恶状,包括武器,还有偷袭杀死无辜人类的阴险士兵。虽然所有化鼠兵的身体特征都被变形夸大,但都是活化鼠做成的标本。

一般化鼠兵旁边还有拟人的标本。当初在夜间远望的怎么看都像人类,但现在靠近一看明显不同,相当诡异。除了十分之一尺寸的喷炭兵模型,竟然还保存真正的喷炭兵头颅,真难以置信。底下的说明牌以科学角度解释粉尘爆炸的威力。

展示厅最后方,安置一座巨大的玻璃柜。

玻璃柜前坐着一名职员。展示课的职员一天四班,二十四小时轮班监视此处,今天当班的是位老先生,姓小野濑。

「哎呀,渡边小姐,今天没参加追悼仪式吗?」小野濑先生讶异地问。

「我才刚回来,小野濑先生呢?」

「我当然想去,但总得有人在这里看着……」他不禁抱怨,对玻璃柜投以厌恶的眼神。

「那你先过去吧,这里我来顾就好。」

「不成不成!怎么好意思把这工作推给伦理委员会的人……」小野濑先生嘴上推辞,却掩不住想参加仪式的心情。

「没关系,现在去还赶得上献花。你就给过世的女儿献个花吧。」

「这样啊……真不好意思,既然妳都这么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野濑先生喜形於色,但离开前又瞪了玻璃柜一眼。

「一切都是这家伙的错!这下三滥的臭恶灵……请尽量折磨他吧!」

「当然,我也失去了父母跟许多朋友……好了,你尽快赶去吧。」

「不好意思,那我就先去一趟。」

小野濑先生快步离开战争纪念馆。

或许小野濑先生会突然折返,我在原地稍候片刻,慢慢走向玻璃柜。

第一眼看见强化玻璃后面的物体,我忍不住別过头。但我不能不看,於是深呼吸数到十,再瞧往里面目睹。

里面躺着一团肉块,失去全部生物特征,永远承受痛苦。

「史奎拉……」

我轻声喊牠,但牠当然毫无反应。

「我该早点过来的。不过机会仅有今天,一定要等所有人都离开才行。」

史奎拉的神经细胞被植入无数特殊肿瘤,不断传递痛苦。我用咒力切断痛苦资讯,牠才停止抽搐,应该已经维持这样一个月了。

「你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就到此为止吧。」

要是没听觉说那些话就好了。一阵悔意湧上心头,明知道这里躺的是古人的后代,我还办得到吗?

脑中想起四个字,鬼手佛心。

我闭上眼,再次诵念真言,平时总是瞬间默唸,但这次缓缓开口。

咒力麻痺了史奎拉的呼吸中枢。

「哎,史奎拉,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吗?」

我温柔地喊牠,或许玻璃柜挡住我的声音,就算没挡住,也不知道牠还听不听得见。

「我们曾经被土蜘蛛逮到,勉强逃出来,路上又碰到化鼠,还以为必死无疑,结果是你的盐屋虻鼠窝。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玻璃柜里的肉块当然毫无反应,但我有一种感觉,史奎拉正在听我说话。

「当时你穿着一身威风的盔甲,说一口流畅的日文,我实在没办法形容当时听了你说话有多放心。」

我似乎听见一声轻叹,或许是呼吸停止造成的生理反应,但碰巧就像是史奎拉的回应。

「后来又发生了好多事情,我们还一起连夜逃走,奇狼丸紧追在后。不过你当时其实早就出卖我们,给奇狼丸通风报信了吧?真的是不可信任啊。再说……」

说到一半,我突然停住。

确认了史奎拉的情况,我告诉自己,这样就好。

这一个月肯定过得漫无止境,但痛苦已经结束了。

为了避免有人让史奎拉复活,我将牠的遗体烧成焦炭,走出战争纪念馆。

如果有人追究,我已经想好如何辩解,就说一时气愤难平忍不住下手。这样大概就能免去重罚。虽然作为伦理委员会的委员却随便打破规定,实在相当不可取。只是当时我认为,有些事情比规定更重要。

离开公园时,一阵旋律从远方随风而来,重建后的公民中心正在播放《归途》。

日落远山边

星散夜空间

今日工已毕

心清气神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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