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噢,我明白了。是的,是我的疏忽,没说清楚。是遗嘱立下时的我的太太奥德莉。没错吧,屈罗尼先生?”

  律师点点头。

  “遗嘱写得清清楚楚。遗产由马梭爵士的被监护人奈维尔·亨利·史春吉,和他的妻子奥德莉·伊莉莎白·史春吉(闺姓史坦迪西)平分。后来的离婚并未影响到这项遗嘱。”

  “那么,我就清楚了,”巴陀说,“我想奥德莉·史春吉太太完全知道这些事实吧?”

  “当然。”屈罗尼先生说。

  “那么现在的史春吉太太呢?”

  “凯伊?”奈维尔显得有点惊讶,“噢,我想是知道。至少——我从没跟她谈过多少——”

  “我想你会发现,”巴陀说,“她误会了。她以为崔西莲夫人一死财产就归你和你的现任太太。至少,今天上午她给我的感觉是这样。所以我才来问个清楚。”

  “多么奇怪,”奈维尔说,“不过,我想这可能是相当容易产生误解。现在我想起来了,她曾经有一两次说过,‘卡美拉死后我们就继承财产’,不过我当时以为她指的是跟我分享我的那一份。”

  “是奇怪,”巴陀说,“往往两个人在一起讨论一件事,彼此领会错了意思都还不知道——彼此各指各的,却都没发现不合之处。”

  “我想是这样,”奈维尔说。他不太显得有兴趣。“无论如何,就这案子来说,这并不太重要。我们根本不缺钱用。我很为奥德莉感到高兴。她一直手头很紧,这将给她一大改变。”

  巴陀直率地说:

  “可是,先生,在离婚的时候,她当然从你这里得到一份赡养费吧?”

  奈维尔脸红起来。他以压抑的声音说:

  “有一种东西叫——自尊,督察长。奥德莉—直坚拒我想给她的赡养费。”

  “非常大方的一笔数目,”屈罗尼先生说,“不过奥德莉·史春吉太太一直拒绝接受,按月退回。”

  “很有意思。”巴陀说完即走,不给任何人机会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找到他的甥儿。

  “表面上看来,”他说,“这件案子每个人都有谋财的动机。奈维尔·史春吉和奥德莉·史春吉各得五万英镑。凯伊·史春吉以为她可得五万英镑。玛丽·欧丁得到一份收入可以免除再谋生计之苦。汤玛士·罗伊迪,我不得不说,他一无所得。不过我们可以包括哈士托,甚至巴蕾特,如果我们认为她冒险自己服毒是为了避免受到嫌疑的话。是的,如同我所说的,每个人都有谋财的动机。然而,如果我没想错,金钱跟这个案子根本扯不上关系。如果有所谓纯粹因恨杀人的事,那么这个案子就是。而且即使没有人来助我一臂之力,我也会把这个凶手逮住!”

  后来,就在他奇怪自己怎么会说出最后那句话时——安德鲁·马克怀特已经在前一星期六来到东头湾。

               13

  安德鲁·马克怀特坐在东头湾旅馆的阳台上,望过河面,凝视着对岸的断崖。

  此时他正沉陷在自己的思想、情感总检讨中。

  七个月前,就在这里,他企图了结自己的生命。命运,纯粹是命运,横加干涉,他感激命运吗?他怀疑。

  他清醒地认为,他并不感激。不错,他目前并没有自杀的倾向。自杀这个名词对他来说已经永久成为过去。如今他愿意继续承担生命的重担,不带热心甚至没有乐趣,只是规律地一天过一天。他承认,你不能冷酷地了结你自己的生命。这得要有非比寻常的绝望、悲伤、沮丧或苦痛的刺激。你不能仅仅因为感到了无生趣而自杀。

  他想,如今别人会认为他是个相当幸运的人。命运之神在对他皱过眉头之后,已开始对他展现笑容。可是他没有心情报以微笑。当他想到那富甲一方、性情怪异的柯奈里伯爵约见他的情形时,不禁哑然失笑。

  “你是马克怀特?以前跟过赫伯特·克雷?克雷的驾驶执照被记上不良记录,就因为你不说他的行车速率是每小时二十哩。他气得要死!有一天他告诉我们。‘该死的苏格兰人,真是猪脑袋!’他说。我自己心想——这正是我要的人!不受贿赂说谎的人。你不用替我说谎。我的作风不是那样的。我到处在找诚实的人——这种人少之又少。”

  伯爵说完咯咯大笑,他那精明一如猴子般的脸愉快地皱成一团。马克怀特可不觉得好笑,呆立在那里。

  不过他得到了工作。一份好工作。如今他的前途有了保障。一周之内,他就将启程离开英格兰到南美去。

  他不知道是什么使他选择现在的地方度过他行前的最后几天假期。不过,是有什么让他来到这里。也许是一种考验自己的心愿——看看他的心中是否仍然残留任何过去所有的绝望感。

  梦娜?如今他是多么地不在乎她。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有一天他在街上跟她擦身而过,心中一点感觉也没有。他还记得她离开他时,他心中的那种悲伤、痛苦。但是如今这一切都已成过去。

  一只全身湿淋淋的小狗和一个他新交的朋友——十三岁的黛安娜·布灵顿小姐打断了他的思绪。

  “噢,走开,唐。走开。臭死了,它在沙滩上压到了死鱼或是什么的。你远远的就可以闻到它身上的臭味,真是臭死了。”

  马克怀特的鼻子闻到了臭味。

  “一条腐烂的死鱼在石头缝里,”布灵顿小姐说,“我把它带进海里,想把臭味洗掉,可是好像不怎么管用。”

  马克怀特有同感。唐,一只亲切可爱的蜷毛狗,因它的朋友坚决不让它太靠近他们而露出一副受伤害的样子。

  “海水不管用,”马克怀特说,“热水加肥皂才是惟一的办法。”

  “我知道,可是这在旅馆里可不怎么容易办到,我们又没有私人浴室。”

  后来马克怀特和黛安娜悄悄地从边门溜进去,偷偷地把唐弄进马克怀特的浴室里,大肆清洗一番,搞得马克怀特和黛安娜也是全身湿淋淋的。清洗完毕,唐非常悲伤。又是讨厌的肥皂味道——就在它好不容易才弄到足以令其他的狗羡慕的味道时。唉,算了,人类总是一样的——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味道才是高尚美好的。

  这个小小的事件令马克怀特开心了不少。他搭公车到沙尔丁敦去取回他送洗的一套西装。

  那家二十四小时交件的洗衣店里负责的女孩茫然地看着他。

  “你是说马克怀特?恐怕还没有好。”

  “应该已经好了。”他们答应过他昨天把那套西装交给他,就算是昨天交给他也已经是送洗四十八小时而不只二十四小时了。换作是女人家也许会这样抱怨,但是马克怀特只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时间还没有到。”那女孩漠然一笑说。

  “胡说。”

  女孩止住了笑容。她吼了一声。

  “不管怎么样,还没好就是还没好。”她说。

  “那我这就拿回去。”马克怀特说。

  “根本还没动过。”女孩警告他说。

  “我还是要带回去。”

  “也许明天我们就洗好了——特别为你服务。”

  “我不习惯要人家特别服务。只要把那套西装还给我就行了。”

  女孩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走进内室。她回来时把胡乱包扎的一包东西往柜台上一丢。

  马克怀特拿了就走。

  相当荒谬的是,他感到有如打了场胜仗一般。实际上是,这样一来,他就得把那套西装送往别处去清洗!

  回到旅馆之后,他把那包衣服往床上一丢,心烦地看着。或许他可以叫旅馆的人帮他擦拭一下,烫一烫。那套西装并不真的有多糟糕——也许实际上并不需要洗清?

  他打开包裹,露出烦扰不悦的表情。那家二十四小时交件的洗衣店真是没有效率到无话可说。这根本不是他的西装,甚至颜色也不对!他送给他们洗的是一套深蓝色的。真是胡搞。

  他愤慨地看看上面的标签,是写着马克怀特没错。另一个叫马克怀特的人的?或者是糊里糊涂把标签弄错了。

  他困扰地看着那皱巴巴的一堆,突然抽动起鼻子。

  他当然熟悉那味道——特别难闻的味道——跟狗有关的味道。对了,就是那个味道。黛安娜和她的小狗,千真万确的死鱼臭味!

  他俯身翻寻着。就在这里,西装上衣的肩头有一疤污点。在肩头上——

  马克怀特心想,这可真是非常奇怪……

  无论如何,他明天可要好好的对那家二十四小时交件的洗衣店里的女孩说几句重话。简直是胡搞!

               14

  吃过晚饭之后,他漫步走出旅馆,朝着往渡口的路上走去。这是个清澈的夜晚,不过令人感到寒冷,颇有早冬的味道。夏天已经过去。

  马克怀特搭上渡船,到盐浦那边去。这是他二度重访断崖头。这个地方对他具有蛊惑力。他缓步上山,路过“宫廷”旅馆,再来是一幢坐落在断崖顶上的巨宅。“鸥岬”——他看到漆门上的标示写着。对了,这就是那个老夫人被人谋害的地方。旅馆里很多人都在谈论,负责他房间的女佣缠着他把一切告诉他,报纸上也以头条新闻刊出,令一向宁可看些世界性新闻,对罪案没有兴趣的马克怀特感到烦扰不安。

  他继续往前走,走下山坡,沿着一处小沙滩和一些古今合璧的渔民小屋外缘前进。然后再度拾级上山,一直来到路的尽头,换上通往断崖头的小径。

  断崖头阴森恐怖。马克怀特站在断崖边俯视大海。那天晚上他也是这样站着。他试着捕捉他当时的感受——沮丧、愤怒、厌倦——渴望脱离一切。可是如今一切已成过去,他已捕捉不到那些感受。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冷冷的愤怒感。被树钩住,被海岸巡逻队员救起,在医院里像个顽皮的小孩一样扰攘,一连串的屈辱。为什么别人就不能不要管他?他宁可一死百了,脱离一切。现在他仍旧有这种感觉。唯一欠缺的是必要的原动力。

  那时他一想到梦娜就有多么地痛苦!而如今他可以冷静地想她。她一向就有点愚蠢。禁不起人家几句甜言蜜语就跟人家跑了,或是自认为她自己不同凡响。她是非常漂亮,不错,是非常漂亮——但是没有头脑,不是他梦寐以求的那种女人。不过,那是种美,当然——一幅隐隐约约的景象浮现在他眼前,一个女人飞过夜空,身后白衣随风飘曳……像是船头的装饰人像——只是没有那么显眼……那么坚硬……

  然后,刹那之间,不可思议的事有如戏剧般地发生了!——一个人影从夜色中飞奔出来。它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一条奔跑中的白色人影——奔跑着——冲向断崖边缘。一个美丽而绝望的女人,被复仇女神追赶驱向毁灭之途!不顾死活地绝望奔跑……他了解那种奋不顾身的绝望。他了解个中意味。

他一个箭步从阴影中蹿出来,就在她正要冲下断崖时拦住了她!

  他粗暴地说:

  “不行,你不能……”

  他就像抓住一只小鸟一般。她挣扎着——默默地挣扎着,然后像只小鸟一般,突然一动也不动。

  他情急地说:

  “不要跳崖!不值得这样做。不值得!即使你极为不快乐。”

  她发出一声声响,有如鬼一般的笑声。

  他厉声说;

  “你并不是不快乐?那么是为了什么?”

  她立即以低如呼吸一般的声音回答:

  “恐惧。”

  “恐惧?”他惊愕得放开她,退后一步站着,以便看清楚她。

  他了解了她的意思。是恐惧令她没命奔跑。是恐惧令她聪慧白皙的小脸变得空洞、愚昧。她的两只大眼因恐惧而扩张。

  他难以置信地说:

  “你怕什么?”

  她的回答声音低到他几乎听不到。

  “我怕吊死……”

  不错,她正是这样说的。他一再睁眼凝视。他看看她,又看看断崖边缘。

  “原来就因为这?”

  “是的。不如快快死——”她闭上眼睛,打起颤抖。她一直颤抖着。

  马克怀特在脑海里以逻辑思考把一件件事情串连起来。

  他终于说:

  “崔西莲夫人?被杀害的那个老夫人。”然后,他责难地说:

  “你是史春吉太太——第一任史春吉太太。”

  她点点头,仍旧颤抖着。

  马克怀特试着回想他所听说的一切。谣传与事实结合。他以他低沉谨慎的声音继续说:

  “他们拘留了你丈夫——是不是?很多证据对他不利——后来他们发现是某人故意安排那些证据想要陷害他……”

  他停下来,看着她。她不再颤抖。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个温顺的小孩,看着他。他发现她的态度影响到他。

  他继续说:

  “我明白……是的,我明白那是怎么样的感受……他为了另一个女人而离开你,不是吗?而你爱他……因此——”他中断下来。他说,“我了解。我太太为了另一个男人而离开我。”

  她摊摊双臂。她开始无助地支支吾吾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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