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蓝色的海水,含羞草那淡淡的微笑,酷热的尘土……

  那是十五年以前。那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完结了——是的,完结了,感谢上帝。他当时能够有勇气结束所有的一切。

  勇气?不知何处一个小精灵在说。你们是这样称呼这种东西的?

  噢,他做了件明智的事,难道不是吗?那是一个转折点。该死的,那件事曾像炼狱一样折磨着他!但他从中解脱了,逃离了苦难,回到家中,并娶了格尔达。

  他找到了一个普通的秘书,并娶了一个普通的老婆。这就是他想要的,难道不是吗?他曾拥有足够多的美丽,难道不是吗?他曾看到某些像维罗尼卡那样的人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看到自己的魅力在遇见的每个男人身上发生的作用。在经历了维罗尼卡之后,他想寻找一种安全感。安全,和睦,热爱以及生活中宁静、持久的东西。他想要的,实际上就是格尔达!他曾想要一个从他那里听取生活意见的女人,一个接受他的决定的女人,一个甚至一刻也不会拥有自己想法的女人……

  是谁曾说过,人生真正的悲剧就是你得到了你所想要的?

  他生气地按响了桌上的蜂鸣器。

  他将为福雷斯特夫人看病。

  他花了一刻钟打发走了福雷斯特夫人。又一次很轻易地就赚到了钱,又一次他倾听、问一些问题,消除病人的疑虑,表示出自己的同情,为病人注入某种他个人所带来的治疗的能量。又一次开了一种昂贵的特许专卖药。

  那个曾拖着脚步进来的、神经过敏的、病歪歪的女人,现在迈着坚定的步子离去了,她的双颊恢复了血色,带着一种生活也许最终还是值得的感觉。

  约翰.克里斯托又斜倚在椅子里。他现在自由了——可以自由地上楼,和格尔达以及孩子们呆在一起——可以远离疾病和痛苦,自由地过整个周末。

  但他依然有那种奇怪的不愿离开的感觉,那种新产生的奇特的精神上的疲乏。

  他厌倦了——厌倦了——厌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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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诊室上面那套房间的餐厅里,格尔达.克里斯托正注视着一盘带骨的羊腿肉。

  她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把它送回厨房热热呢?

  如果约翰再耽搁一会儿,这盘肉就将变冷——凝结,那可就糟透了。

  但另一方面,最后一个病人已经走了,约翰可能马上就会上来,如果她把它送回厨房的话,午饭就得推迟了——而约翰是那么不耐烦。“你当然知道我就要来了……”他的声音里将会带有那种她熟悉并且害怕的强压住愤怒的语调。另外,羊腿肉再热后也许会烧得过头,变得干瘪——约翰厌恶烧过火的肉。

  但另一方面,他又的确非常讨厌冷却的食物。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道热腾腾的美味的菜。

  她脑袋里左右忧郁,拿不定主意,那种不幸和急切的感觉加深了。

  整个世界都浓缩成了一盘正在冷却的羊腿肉。

  在桌子的另一边,她的儿子,十二岁的特伦斯说:

  “硼盐燃烧产生绿色的火焰,而钠盐则是黄色的。”

  格尔达心不在焉地穿过桌子,看着他方形的、布满雀斑的脸。她对他所说的一无所知。

  “你知道吗,妈妈?”

  “知道什么,亲爱的?”

  “关于盐类。”

  格尔达心烦意乱,眼睛瞟向盐罐。是的,盐和胡椒粉都在桌上。这很好。上个星期刘易斯忘了放,结果惹恼了约翰。总有什么事……

  “这是一个化学实验,”特伦斯用心不在焉的语调回答,“非常有趣,我认为。”

  曾纳,今年九岁,有着一张漂亮的无表情的面孔,抱怨道:

  “我想吃饭。妈妈?”

  “梢等一会儿,亲爱的,我们必须等父亲。”

  “我们可以开始,”特伦斯说,“父亲不会介意的,你知道他吃得有多快。”

  格尔达摇了摇头。

  切羊肉吗?但她从来不记得该从哪边下刀。——如刀插错的话,约翰总是很恼火。而且,格尔达绝望地想到,每当她切的时候总要切错。哦,天哪,肉汁正在变凉——上面已经结了一层膜——肯定他现在就要来了。

  她的脑子艰难过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像一只困在陷阱里的野兽。

  约翰.克里斯托又重新坐在诊室的椅子里,一只手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轻轻敲击。他意识到了上楼的午餐肯定已经准备好了,但他依然无法强迫自己站起身来。

  圣.米格尔……蓝色的海水……含羞草的微笑……笔直的鲜红的火把莲……酷热的阳光……尘土……那种因爱和煎熬而产生的绝望……

  他想:“哦,上帝,不会有那样的事了。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事了!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突然希望自己从未认识维罗尼卡,从未与格尔达结婚,从未遇到过亨里埃塔……

  克雷布特里夫人,他想,她比她们强很多。上星期曾经有一个极糟糕的下午。他对实验过的药品反应非常满意。她那时已经能够承受千分之五的剂量了。但紧接着,她体内的毒性开始惊人地上升,另外,致死量反应的结果也从阳性转为阴性。

  那个老朋友躺在那儿,有些忧郁,喘息着——用她那不怀好意,不屈不挠的目光疑视着他。

  “拿我当豚鼠了,难道不是吗,亲爱的?做实验——挺不错的事。”

  “我们想让你好起来。”他说,并冲着她微笑。

  “继续玩你的把戏吧,你这个卑鄙的家伙!”她突然咧嘴笑了。“我不介意,上帝保佑你。你继续吧,大夫!总得有人成为第一个,事情就是这样的,难道不是吗?我曾烫过头发,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这在那时可是一件困难的事。我看上去真像一个黑鬼。梳子都梳不动头发了。但从那件事——我得到了乐趣。你能从我身上得到乐趣。我能忍受。”

  “感觉很不好,是吗?”他的手把着的脉搏。他充沛的活力感染着那个躺在床上喘息着的老妇人。

  “真糟糕,我感觉你大概是对的!难道不是吗?你永远都别介意,千万别灰心。我还能承受,我能!”

  约翰.克里斯托赞赏地说:

  “你简直棒极了。我希望我所有的病人都像你一样。”

  “原因是我想把病治好。我妈妈活到了八十八岁——老祖母死的时候也已经九十岁了。我们是家族中的长寿者。”

  他心情沉重地离开了,他怀疑自己的能力。他曾那么确信自己的方法是对的。他在哪儿出了错呢?如何消除毒性,保持荷尔蒙的含量。

  他过于自负——他曾想当然地认为他已经避开了所有的障碍。

  就在那时,走在圣.克里斯托弗医院的楼梯上,一阵突然涌上的绝望的倦怠困扰着他——一种对冗长、缓慢、沉闷的医务工作的厌恶。他想起了亨里埃塔,突然地想起了亨里埃塔,但不是她这个人本身,而是她的美貌和她的清新,她的健康和她那光芒四射的活力——还有她的头发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樱草花香。

  他直接去找亨里埃塔,给家里挂了一个简短的电话,说被病人叫走了。他大步走进雕塑室,把亨里埃塔紧紧搂在怀中,用一种在他们的关系之中新出现的强烈的热情紧紧地拥抱她。

  她的眼中迅速闪过了一种因受惊而产生的疑惑。她从他的臂膀中挣脱出来,为他冲了一杯咖啡。当她在雕塑室里来回走动的时候,随口问了一些问题。“你是”,她问道,“是直接从医院来的吗?”

  他不想谈论医院。他只想同亨里埃塔做爱,忘掉医院,忘掉克雷布特里夫人,忘掉里奇微氏病以及所有的事物。

  起初是并不情愿,但接着他就滔滔不绝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很快,他在屋里大踏步地走来走去,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大堆关于专业上的演绎和猜测。有一两次他停下来,试图把问题简单进行解释:

  “你知道,你必须做一种药品反应——”

  亨里埃塔迅速地回答:

  “是的,是的,致死量反应应该呈阳性。我明白这些,继续吧。”

  他很快问:“你是怎么知道有关致死量反应的一切的?”

  “我有一本书——”

  “什么书?谁写的?”

  她走向那个小书桌。他则对此嗤之以鼻。

  “斯科贝尔?斯科贝尔的书不好。他从根本上就是不正确的。看这里,如果你想读的话——”

  她打断了他。

  “我只是想了解一些你所用的术语——只要理解你所说的,不用你总停下来解释每样东西就足够了。继续吧。我完全明白你所说的。”

  “那么,”他怀疑地说,“记住,斯科贝尔的书不正确。”他继续谈论着。他一连谈论了两个半小时。回顾那些挫折,分析各种可能性,列出合理的理论。他几乎没有意识到亨里埃塔的存在,然而,不只一次,当他踌躇的时候,她机敏地推他一把,使他几乎没有停顿就继续下去他现在又有了兴趣,而且他的自信又悄悄地溜了回来。他曾是正确的——主要的理论是对的——有不止一种方法可以消除中毒症状。

  接着,他突然感到疲惫不堪。他现在对治疗已经十分清楚了。明天早晨将继续治疗。他会打电话给尼尔,告诉他同时将两种方法混合在一起试一试。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不会失败的!

  “我累了,”他唐突地说,“我的上帝,我累了。”

  他倒在床上,睡着了——睡得就像死人一样。

  他醒来时,发现亨里埃塔在晨曦中正对着他微笑。正在为他泡茶。他冲着她笑了一下。

  “和计划的一点儿都不一样,”他说。

  “这很重要吗?”

  “不,不,你真是一个不错的人,亨里埃塔。”他的目光转向书架,“如果你对这些事情感兴趣,我会给你一些合适的东西读一读。”

  “我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你,约翰。”

  “你不能读斯科贝尔的书。”他拿起那本错误的书,“这个人是一个江湖医生。”

  她大笑着。他不理解为什么他对斯科贝尔的责难会使她如此开心。

  但那却是亨里埃塔使他有时感到震惊的东西。这种突然的新发现,使他慌乱,她能够嘲笑他。

  他还不习惯这样。格尔达是以一种极大的热情对待他,而维罗尼卡则是除了她自己之外,从不关心任何事。但亨里埃塔却有一种小把戏,能把她的思维拉回来,用半闭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一点点突然的温柔的半嘲讽意味的笑容,好像在说:“让我好好看看这个可笑的名叫约翰的人……让我距离近一些再看看他……”

  这就同她集中目光观看她的作品——或者一幅画时一模一样。这是一种超然的态度。他不想让亨里埃塔只想着他一个人,永不让她的思想游离于他之外。

  (“实际上,这正是格尔达身上所反对的东西,”他内心的精灵又一次出现,说道)

  事实是,他不知道他想要些什么。

  (“我想回家。”一个多么荒谬,多么可笑的句子,它不意味着任何东西。)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无论如何他都将驶出伦敦——忘记那些带着淡淡的酸臭气味的病人……木柴不断地冒着烟,还有松树,还有略显湿润的秋天的树叶……汽车行使得很平稳,毫不费力地加速。

  但事情不会像那样,因为由于他腰部的轻微劳损,将不得不由格尔达开车。而格尔达,上帝保佑她,从来都不能发动一辆车!每次她换档的时候,他都保持沉默,紧紧地咬住自己的牙,努力不使自己说出任何话。因为他知道,按照以往辛酸的经验,只要是当他说出任何话之后,格尔达都会立刻变得更糟。真奇怪,没人能够教会格尔达换档——甚至亨里埃塔也不行。他曾把她转交给亨里埃塔,想着亨里埃塔的热情也许会起些作用。

  因为亨里埃塔喜欢车。说到车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强烈的热情,而那种热情是其他人给予春天,或是第一片雪花的。

  “他难道不是个美人吗,约翰?他的引擎一路沙锅内难道只是发出震颤的声音?”(因为亨里埃塔的车总是男性的。)“他将只用三档就能爬上贝尔山——一点儿也不用竭尽全力——毫不费力地。听,他空挡慢转得多么均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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