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杰普走了以后,波洛愁眉苦脸地坐在桌前。
他清楚地感到自己在等待着什么。是什么呢?
他记起以前他是怎样坐在桌前草草地记下各种没有联系的事实和一长串名字的。当时有一只鸟从窗外掠过,嘴里衔着一根细枝。
他也是一直在搜罗着细枝。五是五,六是六,多衔草枝窝不漏——
他有草枝——现在已经不少了。他们都在那儿,都清清爽爽地记在他富有条理的大脑袋里——但他还没有动手把它们清理整齐。那是下一步的活儿——整整齐齐摆放下。
是什么使他停下来了呢?他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他在等待着什么东西。
那是不可规避的、天生命定的东西,是珠链上的下一个链环。当它出现的时候——那时——那时他才能继续下去。
一周以后的一天深夜,终于来了召唤。
杰普在电话里有些粗声莽气的。
“是你吗,波洛?我们找到她了。你最好来一趟。巴特西公园,利奥波德国王公寓四十五号。”
一刻钟以后,一辆出租车把波洛送到了利奥波德国王公寓的外面。
这是一幢可以俯看巴特西公园的公寓大楼。45号在二楼。来开门的是杰普本人。
他的脸上布满了暴怒的皱纹。
“进来吧”,他说,“这很不舒服,但我想你会愿意自己来看看。”
波洛问道——但这是几乎没有必要再问的,“她死了?”
“应该说是死得很惨!”
波洛侧着头,听着从右边一扇门里传来一种熟悉的声音。
“那是看门的”,杰普说,“正在洗碗槽那儿呕吐呢,我不得不把他叫上来看看他是否能认出她来。”
他领着路,波洛紧跟在后。他的鼻子皱了起来。
“味道不怎么妙啊”,杰普说,“但你还能希望什么呢?她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
他们走进一间堆放杂物和箱子的小房间。房中央有一个用来装毛皮的大柜子,盖子敞开着。
波洛跨前一步,朝里面望去。
他首先看见了脚,穿着双该修了的鞋,还有那过份造作的带扣。他记得,对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第一印象就是这鞋带扣。
他的目光移动着,移过绿色的羊毛衫和裙子,最后到她的头上。
他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
“我知道”,杰普说,“这非常可怕。”
她的脸被打得稀烂。完全没有一点可供辩认的形状。再加上自然腐烂的过程,这两个男人转开身去时就难免要显得脸色煞青了。
“啊,好吧”,杰普说道,“这就是日常工作——我们的日常工作。毫无疑问,有时候我们这活儿挺糟糕的。那个房间有点白兰地。你最好喝点。”
起居室布置得很时髦,有着最流行的风格——镀铬的家具很多,还有一些宽大、方正的椅子,罩着饰有几何图案的淡褐色纺织面套。
波洛找到了带塞的细颈瓶,自顾自地从里边倒出一些白兰地来。喝下去以后,才说:“象那样可不太美啊!现在,我的朋友,把这事都跟我谈谈吧。”
杰普说:“这套间是属于一个叫阿尔伯特查普曼夫人的。我猜想,这位查普曼夫人是一位衣着漂亮的、潇洒的白肤金发碧眼、四十岁以上的太太。她按时付帐。偶尔喜欢和邻居玩玩桥牌,但她多少还是不太爱跟人来往。她没有孩子。查普曼先生是个旅行推销员。
“塞恩斯伯里西尔是在我们访问她以后的那天晚上到这儿来的。大概是七点五十分。所以她很可能是从格伦戈威尔宫廷旅馆直接来的。据门房说,她以前来过一次。噍,完全不引人起疑,光明正大的——友好的拜访。门房就带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坐电梯到这个套间来。他最后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正站在门口的蹭鞋垫上按门铃。”
波洛评论说:“回想起这些可是费了他不少时间啊。”
“他有胃病,好象是去住医院了,另外有个人来临时代他的班。一直到一个星期以前,他才偶然注意到旧报纸上登着一个‘失踪女人’的特征描述,他告诉妻子说‘这很象那个来找二楼的查普曼夫人的女人。她也穿着一件绿色羊毛衫,鞋上也有带扣’。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他说——记得她也有个象那样的名字。哎呀,正是——什么西尔小姐。”
“那以后”,杰普接着说,“他又花了四天时间才克服掉那种天生不愿跟警察打交道的不信任感,带着他的消息来了。
“我们当时并没有认为这会有什么结果。我们已经碰到过不计其数的虚惊了。但是,我还是派了警官贝多斯去——他是个挺聪明的小伙子。他受的那种高等教育多了一点,但他也没有什么办法。现在时兴这个。
“呃,贝多斯马上预感到我们终于得到点东西了。一个理由是查普曼夫人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露面,她没留地址就离开了。这就有点古怪。事实上他能了解到的关于查普曼先生和太太的每一件事都有些怪。
“他弄清楚了那门房并没有见到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离开。这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她完全可能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走下楼梯出去。后来门房又告诉他查普曼夫人很突然地走了。第二天早晨,房门外只留下很大一张用印刷体写的条子:‘告诉内莉别送牛奶了,我被叫走了’。
“内莉是给她干活的白班女仆,查普曼夫人以前也有一两次这么突然走的,所以那姑娘也没觉得奇怪。但奇怪的是,她没有打电话叫门房来把她的行李拿下去或是给她唤出租车。
“不管怎样,贝多斯决定要进房间去看看。我们办了搜查证,找经理拿来了钥匙,除了浴室以外别的地方都没找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浴室里象是仓促地做过清扫似的。亚麻油毡毯上有一处血迹——地毡放在一个角落里,洗地板时把它给漏掉了。这以后就只是寻找尸体的问题了。查普曼夫人不可能带着箱子,不然门房会知道的。所以肯定还在套间里。我们很快就查到毛皮柜子——是密封的——就是放在那儿的那只。钥匙都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头。
“我们把它打开了——那失踪的女人就在里面!现在已成了长着槲寄生的树枝了!”
波洛问:“查普曼夫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是想问‘谁是希尔维亚’——对了,她叫希尔维亚——‘她怎么样?’吗?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希尔维亚,或是希尔维亚的朋友,杀死了那个女人并且把她装进了箱子。”
波洛点头同意。
他问道:“可为什么要毁她的容呢?这可不太对劲。”
“我要说这的确是不对劲!至于为什么——呃,只能凭推测。也许纯粹为了报复。再不然可能是想隐瞒她的身份。”
波洛皱起眉头,他说:“但这并没有隐瞒住她的身份啊。”
“没有隐瞒住,并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对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失踪时的衣着作了详尽有效的描述,而且因为她的手提包也被塞进了箱子,里面还放着一封写着她在拉塞尔广场的旅馆地址的旧信。”
波洛坐直了身子。他说:“可这——这不符合常识啊!”
“当然不符合,我觉得是疏忽。”
“是的——也许是疏忽。可是——”
他站了起来。
“你们仔细检查过这套房子吗?”
“相当仔细。但一无所获。”
“我想看看查普曼夫人的卧室。”
“跟我来吧。”
卧室一点也没有匆忙离开的迹象。里面很整齐。床没睡过。但已经铺好,准备晚上睡了。到处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杰普说:“没有指纹,至少我们没有发现。厨房里面的东西倒有几个指纹,但我认为会查出来是那女仆的。”
“就是说这整个儿地方在谋杀之后被仔细地打扫过了?”
“是的。”
波洛的眼睛缓缓地在房间里扫视着。象起居室一样,这间屋子也装饰得很时髦——而且他觉得,装饰这房子的,是一个中等收入的人。东西倒是值钱的,但并不是极其昂贵。华丽,却算不得一流。配色是玫瑰红的。他朝嵌进壁里的衣橱看进去,伸手摸了摸那些衣服——很漂亮,但质量也不是第一流的。他的眼光落到鞋上——大多是目前流行的凉便鞋;有些还有宽大的软木底。他拿起一只放在手里比划着,记下了查普曼夫人穿的是五号鞋,然后又把它放下。在另一个小橱里,他发现了一堆毛皮,胡乱地塞在一起。
杰普说:“原来是放在那装毛皮的箱子里的。”
波洛点点头。
他摸着一件灰色的松鼠皮的衣服,颇有鉴赏力地评论道:“头等毛皮。”
接着他走进浴室。
那儿过份炫耀地摆了很多的化妆品。波洛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香粉、口红、雪花膏、粉底霜、护肤霜,还有两瓶染发剂。
杰普说:“我想,她不是个崇尚自然的金发女人。”
波洛小声地说:“四十岁的时候,mon ami(法语:我的朋友),大多数女人的头发开始变灰,但我们的查普曼夫人却是一个不肯遵从自然规律的人。”
“她也许现在已经改染成红色了。”
“我怎么知道?”
杰普道:“有事使你忧虑,波洛,是什么?”
波洛道:“是的,我是在忧虑,我非常忧虑。这儿,你瞧,我碰到个解释不通的难题。”
他决然地再一次走进了杂物间。
他拿起死去的女人脚上的鞋。它穿得很紧,很难脱下来。
他检查了鞋扣,是很粗糙的手工缝上去的。
赫克尔波洛叹了口气。
他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杰普难以理解地说:“你想要干什么——把事情弄得更难办吗?”
“正是这样。”
杰普说:“一只皮鞋,用带扣系上的。这有什么问题?”
赫克尔波洛说:“没什么——一点也没什么。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弄不明白。”
据听差说利奥波德国王公寓82号的默顿太太是查普曼夫人在公寓大楼里最好的朋友。
因此,杰普和波洛下面去的正是82号。
默顿太太很健谈,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发型是经过精心梳理的。根本无需做什么事,她就谈了起来。她简直是太容易地就进入一种满带戏剧性的状态了。
“希尔维亚查普曼——呃,当然,我并不是非常了解她——应该说,是不了解她的内心。我们偶尔晚上打打桥牌,还一起去看过电影,当然,有时候还一起买东西。但是,啊,请您告诉我——她没死,对吧?”
杰普使她放了心。
“啊,听到这个我真感到欣慰!但刚才送报纸的都轰传开了,说在一套房子里发现了尸体——人们听到的事情里边一多半都信不得,是不是?我可从来不相信。”
杰普提出了一个更深入的问题。
“不,我一点儿都没听到过查普曼夫人的消息——自打她走了以后。她一定走得很匆忙,因为我们说过下星期要去看琴吉罗吉斯和弗雷德阿斯泰拍的新片子。她那时候可是什么都没说。”
默顿太太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叫塞恩斯伯里西尔的小姐。查普曼夫人从来没谈起过叫这个名字的人。
“但是,你们知道吗,这个名字我听起来倒是挺耳熟的,确实很熟。好象最近我在什么地方还看见过。”
杰普干巴巴地说:“是在这几周来所有的报纸上——”
“对了——寻人启事,是不是?你们认为查普曼夫人说不定会认识她?不会的,我可以肯定从来没听希尔维亚提到过那么个名字。”
“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查普曼先生的情况吗,默顿太太?”
一种很古怪的表情出现在默顿太太脸上。她说:“我相信他是一个旅行推销员,查普曼夫人这么跟我说的。他为他的公司出国去了——我相信,那是个军火公司。欧洲各地他都去。”
“您见过他吗?”
“没有,从来没见过。他很少回家,而一回来,他和查普曼太太是不愿外人来打扰的。这很自然。”
“您知道查普曼太太有近亲和好朋友吗?”
“我不知道她朋友的情况。我觉得她没有近亲,她从来没谈起过。”
“她到过印度吗?”
“这我可不知道。”
默顿太太停了一下,突然爆发似的发问:“但是请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我清楚你们是苏格兰场的,但是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