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天气给我相当的诱惑。在早餐以前,我本来不常出来的,但是,今天早晨天气太好了,一半也是因为昨天晚上睡得不大好。一个人到一个生地方,往往睡不着,要过一两天才会习惯。”
“啊,是的。这是毫无疑问的,情形的确如此。”
“这样散散步,实在可以使我的胃口好一些,早餐可以吃得香一些。”
“你现在回到‘逍遥’去吗?你要允许的话,我想和你一同回去。”他很严肃的同她并排而行。
秋蓬说:“你也是出来走走,希望胃口好些吗?”
他严肃的摇摇头。
“啊,不是的。我早餐已经吃过了,我是准备去工作的。”
“工作?”
“我是个化学研究生。”
秋蓬想:你原来是这么一个人物呀!一面,她又偷偷的瞥他一眼。
卡尔·德尼摩继续说下去,他的声调硬硬的。
“我到这里来是逃避纳粹迫害的。我的钱很不宽裕,也没有朋友。现在我尽量找些有用的工作做。”
他的两眼一直望着前方,秋蓬意识到有一种强烈情绪的潜流,有力的推动着他。
她含糊的,低声说:
“啊,是的,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很值得称赞的。”
德尼摩说:
“我的两个哥哥在集中营里。我的父亲就死在集中营里,我的母亲因为忧愁与恐怖而死。”
秋蓬想:
“听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是背台词似的。”
她又偷看他一眼。他的两眼仍在望着前方,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他们默默的走了一会儿。身旁有两个男的走过,其中之一迅速的瞥了卡尔一眼。她听见那个人对他的同伴说:
“我敢打赌,那家伙一定是德国人。”
秋蓬注意到卡尔·德尼摩的脸上起了一阵红潮。
突然之间,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他内心潜伏的感情一时都表面化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听见了罢?……你听见了罢?……他们说……我……”
“小伙子,”秋蓬突然态度改变,还我本来面目了。她的声音爽朗而且有些咄咄逼人。“不要傻罢,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啊。”
他转过脸来,凝视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一个难民,你必须逆来顺受,你现在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而且过着自由的生活。至于另外一方面,你要认清,这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英国正在作战,你是德国人。”
她忽然笑了笑。“你不能希望一个街上的路人能够辨别好的德国人和坏的德国人。我说话也许太粗些。”
他仍然在凝视着她。他的眼非常蓝,非常锐利,看得出,一定是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情绪。然后,他突然也笑了笑,说:
“他们谈到印第安人,曾经有这种说法,是不是?——死的印第安人,才是好的印第安人。对吗?”他哈哈大笑。“要当一个好的德国人,我就必须准时去工作了,再见。”
又是板板的一鞠躬。秋蓬望着他那行渐消逝的背影,想道:
“布仑肯太太呀,你方才有漏洞了,将来要严格执行任务,现在回逍遥宾馆吃早餐去。”
逍遥宾馆过厅的门是开着的。普林纳太太正在里面很起劲的对一个人讲话:
“你要告诉他我说上次那批人造奶油怎么样。到奎列商店去买熟的腌肉。上次他那里的腌肉便宜两辨士,并且买包心菜的时候要小心挑选——”
当秋蓬进去的时候,她的话突然停止了。
“啊,早,布仑肯太太。你起得真早。你还没有吃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在餐厅里。”说到这里,她指指同她谈话的那个女孩子就说。“这是小女雪拉,你还没见过她,她一直在外面,昨晚上才回来。”
秋蓬很感兴趣的望望那活泼而漂亮的面孔。方才看到的那股悲劲儿,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如今变得有些厌烦和怨恨的样子。“这是小女,雪拉。雪拉·普林纳。”
秋蓬低声的寒暄几句,然后走进餐厅。这时候,里面有三个人在吃早餐——斯普若太太和她的小女孩,还有那位“伟大”的欧罗克太太。
秋蓬说:“早!”
欧罗克太太爽朗的说:“您早!”
斯普若太太也向秋蓬打招呼。但是她的声音像贫血症患者的声音,完全让欧罗克太太的声音压倒了。
那位老太太兴致勃勃,和秋蓬聊了起来。
“早餐以前出去走走,是很有益的。”她说。“这样胃口会好些。”
斯普若太太对她的孩子说:
“宝贝,面包,牛奶,好吃!”她竭力哄她的女儿,想趁其不备,将调羹暗暗送进她的嘴里。
可是,那孩子更胜一筹。她突然将头一转,巧妙的避开她妈妈拿调羹的手。一双大大的眼睛,不住地望着秋蓬。
她伸出沾满牛奶的手指头,指着这位新来的客人,并且露出满面笑容,一面咯咯作响的说:“格——格——包其。”
“她喜欢你,”斯普若太太叫道。她堆下一脸笑容,望着秋蓬,好像是对一个一见就起好感的人一样。“她对生人,有时候很害羞呢。”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呀?”欧罗克太太很感兴趣地问。
“她还说不清楚呢。”斯普若太太说。“你知道,她才两岁多。恐怕她说的话十之八九都是胡说。不过她会叫妈妈,是不是,宝贝?”
白蒂若有所思的望着她的母亲,然后,露出最后决定的神气说:
“格格,比克——”
“这是小天使们自己的语言。”欧罗克太太用低沉的声音说。“白蒂宝贝,现在叫‘妈妈’!”
白蒂拼命的望着欧罗克太太,皱皱眉头,然后很强调的说:“纳色——”
“乖,真是难为她了,多可爱的小孩子!”
欧罗克太太站了起来,对白蒂拼命的笑了笑,便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出餐室。
“格,格、格!”白蒂很满意的叫了起来,一面用汤匙敲着桌子。
秋蓬的眼闪动一下,说:
“‘纳色’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斯普若太太的脸色忽然红了。她说:“你知道吗?对于某人某物,白蒂要是表示不喜欢,大概就会这么说。”
“我也这么想。”秋蓬说。
两人都哈哈大笑。
“宝贝,”斯普若太太说。“欧罗克太太对人是善意的,不过她这个人是有点吓人——那么粗的嗓子,而且有胡子。”
白蒂歪着头,对秋蓬发出一种唧唧咕咕的声音。
“她很喜欢你呢。”斯普若太太说。
秋蓬以为她的声调中含有嫉妒的意味,便马上想法子补救。
“孩子们都喜欢新面孔,你说是不是?”她从容地说。
这时候,门打开了,进来的是布列其雷少校和唐密。秋蓬的态度立刻变得圆滑了。
“啊,麦多斯先生,”她叫道。“我可赛过你了,我最先到。可是,还给你留下一点早餐。”
她微微用手指指身旁的座位。
唐密含糊的低声说:“啊,谢谢!”便连忙坐在餐桌的另一端。
白蒂说:“普其!”牛奶同时飞溅到少校身上。少校马上假装难为情,却又很高兴的样子。
他装成傻傻的,自得的样子问:“啊‘躲躲猫’小姐,你好吗?”然后,他用报纸遮着脸,一隐一现的,装给她看。
白蒂高兴得欢呼起来。
秋蓬生出一肚子的狐疑,她想:
“想必是弄错了,这儿不可能有什么间谍活动,根本不可能。”
她以为,要是觉得逍遥宾馆是一种第五纵队的大本营,恐怕只有阿丽斯漫游奇境记里的白女皇才有这样的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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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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