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谢谢老天,”两便士想;跟这个女人谈话真轻松,用不着编什么理由来解释自己做的事。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够了。

  “要不要到屋里坐坐,”那个友善的女巫说;“我看得出,你很有兴趣。你知道,这屋子相当老了,人家说是什么乔治亚式的建筑,不过是后来又加盖的。你知道,这房子只有一半是我们的。”

  “喔,我懂,”两便士说;“房子分成两部分,对不对?”

  “其实这是后面一半,”那个女人说;“前面在另外一边-一就是你从桥上看到的那边。我觉得这种分法很奇怪,要是分成左、右两部分还好一点,不应该这样前、后分。我们这边完全是后面。”

  “你在这儿住很久了吗?”两便士间。

  “三年了,外子退休之后,我们想在乡下找个安静又便宜的房子,这房子便宜当然是因为地点偏僻,附近什么村落都没有。”

  “我看到远处有个教堂尖顶。”

  “喔,那是荫顿教堂,离这里有两里半,我们当然也属于那个教区,可是这附近都没有人住,一直到那边村子里才有房子,而且村子也很小。喝杯茶好吗?”友善的女巫说:“看到你的时候,我刚把茶壶放上炉子两分钟。”她用两手圈在嘴边,大声喊道;“爱默士,爱默士。”

  远处那个高大的男人转过头来。

  “再十分钟就喝茶了。”她喊道。

  他举举手,表示听到了。她转身打开门,示意两便士进房。

  “我姓派利,”她用友善的声音说:“雅丽思,派利。”

  “我姓贝瑞福,”两便士犹豫了一下,心想;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像神话故事里的遭遇呢——-有个女人请人到她屋子里,说不定是个姜汁面包做的屋子……嗯,应该是。

  接着她又看看雅丽思·派利,心想这到底是不是童话故事里的姜汁面包屋子,她只是个很普通的女人,不,也不是很普通,她有一种奇怪而带野性的友善,两便士想:“也许她会念咒语,可是我相信都是好的咒语。

  她稍微低低头,跨进门槛,走进女巫家里。

  里面相当瞄,走道也很小,派利太太带她穿过厨房和一间起居室,来到一间显然是家庭起居室的房间。这栋屋子实在没什么有趣刺激之处。两便士猜想可能最后来在主屋之外又添加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从水平面看来,它相当窄小,似乎是由一条连接一串房间的幽暗走道组成。两便士同意:这样分割房子的确很奇怪。

  “请坐,我去端茶。”派利太太说。

  “我也一起去帮忙。”

  “喔,不用了,我马上就来。东西都准备好了。”

  厨房传来一声响声,茶壶的水显然已经扑到外面了。派利太太走出去;两分钟后拿着一个茶盘。一碟小圆面包,一罐果酱和三个茶碟进来。

  “我想你进来看过之后,一定觉得很失望。”派利太太说。

  她的话相当锐利,也和事实相去不远。

  “喔,不会呀,”两便士说。”

  “要是换了我,一定很失望。一点都不相称,对不对?我是说屋子前、后两部分实在太不相称了。不过住在这儿非常舒服,虽然房间不多,光线也不大好,可是价钱就便宜多了。”

  “是谁把屋子这么分的?为什么呢?”

  “喔,我想这样分已经有很多年了。不管是谁分的,一定是觉得原来的屋子太大或者太不方便了,只想要个周末度假别墅什么的,所以自己留下好的房间、餐厅、客厅,又把一间小书房改成厨房,楼上另外有两个卧房和一间浴室,再把其他厨房和旧式洗槽什么的另外隔成一部分,再稍微整修了一下。”

  “谁住在那边?偶而来度周末的人?”

  “现在那边没人住了,”派利太太说;“再吃个小面包,亲爱的。”

  “谢谢。”两便上说。

  “至少过去这两年一直没人来住,现在屋子的主人是谁我都不知道了。”

  “那你刚搬来的时候呢?”

  “有位年轻的小姐常常来——听说是位女演员;至少别人都这么说。不过我们从来都没好好看过她,只偶而瞄到一点影子。大概都是周末深夜表演完的时候来,多半星期大晚上走。”

  “真是个神秘的女人。”两便士用鼓励的口气说。

  “我也直在这么想,而且常常在脑子里替她编故事,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葛丽泰·嘉宝,因为她老爱戴墨镜,帽子又拉得低低的,不过后来我总算知道了真相。”

  她脱掉头上的女巫帽子,笑着说:

  “我戴这顶帽子是因为我们在萨领教堂演的一出戏。你知道,演给小孩者的那种戏,我饰演女巫,”“喔!”两便士有点惊讶,又马上补充道;“一定很有意思。”

  “是啊,很有意思,对不对?”派利太太说;“我演女巫实在很适合,不是吗?”她笑着摸摸自己面颊,”你知道,我的脸看起来就像女巫一样,希望别人不要因此胡思乱想,觉得我眼睛好像也很邪恶似的。”

  “别人不会那么想的,”两便士说;“我相信你一定是个仁慈的女巫。”

  “真高兴你这么想,”派利太太说:“我刚才说过,那个女演员,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她姓什么了,好像是马区蒙小姐,不过也可能不是,你一定不相信我想象过多少她的故事。我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她或者跟她说话。有时候我想她一定非常害羞,非常神经质。记者常常跟踪她来,不过她从来不跟他们说话。有时候我又会想——你一定会说我很傻——一些关于她的不好的事,譬如她怕被人认出来,也许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女演员,而是警方的通缉犯。有时候自己胡思乱想也蛮有意思的,尤其是——没有人跟找们来往谈天的时候。”

  “有人陪她一起来过吗?”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你知道,两家之间墙根簿,有时候的确会听到一些声音,我想她偶而的确会带个人来度周末。”她点点头,“一个男人。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她才需罢这么安静的地方。”

  “结过婚的男人。”两便士仿佛也真的相信有这种事了。

  “嗯,一定是结过婚的男人,对不对?”派利太太说。

  “说不定跟她来的那个男人是她丈夫,想悄悄在安静的乡下杀掉她,再把她埋在花园里。”

  “老天!”派利太太说:“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我没想到这种可能。”

  “我想一定有‘某一个人’对她很了解,”两便士说:“譬如房屋掮客什么的。”

  “喔,也许是吧,”派利太太说:“不过我宁可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是的,”两便士说:“我懂你的意思。”

  “这屋子有一种神秘的气氛,让人觉得什么事都会发生似的。”

  “没有人替她打扫房屋吗?”

  “这里找人帮忙很不容易;因为附近根本没有住家。”

  外面的房门开了,原先在庭园耕种的那个魁梧男人走了进来。他走到洗手台旁;显然洗了洗手。然后走进起居室。

  “这是外子爱默立,”派利太太说:“来了一位客人,爱默上,这位是贝瑞福太太。”

  “你好!”两便士说。

  爱默士·派利是个看来高大而笨重的男人。近看之下,显得更为魁梧强壮。他的步伐虽然蹒跚,走路也很慢,但的确是个结实壮硕的男人。他说:

  “很高兴认识你,贝瑞福太太。”

  他的声音很愉快,脸上也露着笑容,可是两便士有点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整个精神放在这儿。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茫然、单纯的神色,两便士怀疑派利太太之所以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居住,很可能是因为她丈夫头脑不大健全。

  “他一直好喜欢庭园。”派利太太说。

  他进来之后,谈话似乎也变得黯然无趣了,大部分都是派利太太开口,可是就连她的个性也似乎变了。说起话来紧张多了,而且不时注意她丈夫的反应。两便士觉得她就像一个母亲努力鼓励害羞的儿子,在客人面前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又不时担心他无法胜任。

  喝完茶后,两便士站起来说:

  “我该走了,谢谢你的招待,派利太太。”

  “你走以前,一定要看看园子,”派利先生站起来对她说:

  “走,‘我’带你去。”

  她跟着走到门外,他带她到他原先耕种的那个角落。

  “这些花很美,对不对?”他说:“有些旧式的玫瑰。你看这个,是红、白条纹的。”

  “是‘包派利司令官’?”

  “我们叫它‘约克和蓝凯斯特’,”派利说;“战斗玫瑰。很香,对不对?”

  “味道很可爱。”

  “比那些新的杂种玫瑰好多了。”

  从某一方面来说,这个花园也挺可怜的。杂草控制得不十分好,但是就业余者而言,花朵本身却照管得相当仔细。

  “颜色很鲜,”派利先生说;“我喜欢鲜艳的颜色。常常有人来看我们的花园,”又说;“真高兴你来玩。”

  “谢谢你,”两便士说,“我真的觉得府上的花园和房屋很好。”

  “你应该看看另外那一边才对。”

  “是准备租人还是卖掉?嫂夫人说现在没人住。”

  “不知道哇,我们从来没看到有人来;既没有贴布告,也没人来看房子。”

  “我想住在那里一定很棒。”

  “你想找房子?”

  “是啊,”两便士迅速打定了主意,“对,老实说,我们也正想在乡下找栋小房子,等外子退休之后搬到乡下住。他明年才退休,不过我们喜欢慢慢找。”

  “要是你喜欢安静的话,这附近倒很适合。”

  两便士说:“我想只要找附近的房屋掮客就可以打听到了,你们是不是也这样?”

  “我们先看到报上登的广告,对了,后来又去找房屋掮客。”

  “在什么地方?——萨顿村?你们是属于那个村子吧?”

  “萨顿村?不是。房屋掮客在贝辛市场,名字叫‘卢赛尔和汤普森’。你可以去问他们。”

  “对。”两便士说;“我会去,贝辛市场离这儿多远?”

  “这里到萨顿村大概两里,贝辛市场还有七里。萨顿村有一条大路,可是这附近都是小路。”

  “我懂了,”两便士说;“好了,再见,派利先生,谢谢你带我看你的花园。”

  “等一下,”他俯身摘下一朵大芍药,抓住两便士的衣领,把花插进扣眼,说;“看,很漂亮吧!”

  有一会儿,两便士忽然觉得很惊慌。这个高大、蹒跚、好心的男人,突然让她好害怕。此刻,他正低头对她笑着——

  笑得有点野蛮,甚至带着点恶意。“戴在你身上真好看,”他又说:“真的很好看。”

  两便士想;“幸好我不是小女孩……否则一定不喜欢他把花插在我身上。”她向他道别之后,就匆匆走开了。

  房门开着,两便士想进去向派利太太道别。派利太太正在厨房清洗茶具,两便士自然而然地拿起一块抹布,替她擦拭洗好的用具。

  “真谢谢你和你先生,”她说,“你们对我那么客气,那么友善。那是什么?”

  厨房墙上——或者说原先放了一个旧炉灶的墙后面,忽然传来一阵呱呱尖叫声和搔抓声。

  “是小乌鸦,”派利太太说:“从屋子那边的烟囱掉进去的,每年这时候都会发生这种事,上礼拜也有一只掉进我们烟囱。

  你知道,它们老爱在烟囱里筑巢。”

  “什么——在另外那一半屋子里?”

  “是啊,又来了。”

  她们耳中又传来鸟儿绝望的叫声,派利太太说;“你知道,那边屋子空着,没人会费事去救它。烟囱真该清扫一下了。”

  呱呱叫声又响起了。

  “可怜的鸟儿。”两便士说。

  “我知道。它爬不上去了。”

  “你是说它会死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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