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想我从来没那种感觉,当然不是她说的话给我这种感觉。我只有一点觉得很奇怪,就是她的手提箱。料子不错,不过不新,上面的名字缩写涂改过了,现在写的是J.D.——贾茜·戴维斯,不过我想本来是J.H.之类的,但是也可能是J.A.什么。可是我还是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二手货常常都很便宜,买来之后,当然得把缩写改一下。她没什么东西——就只留下一口箱子。”
这一点李俊早就知道了。死者个人的东西少得让人奇怪,没有任何信件,也没有照片。她显然没有保险卡、没有存折,也没有支票簿。她的衣服都是日常穿着的好料子,几乎都很新。
“她看起来很快乐?”他问。
“我想是的。”
他抓住她声音中那一丝犹豫。
“只是你的‘想’法?”
“这种事,平常我们也不大去想,对不对?我想她满有钱的,工作不错,对生活也相当满意,她不是那种爱饶舌的女人。不过当然,一生了病——”
“喔,她一生了病就怎么样?”
“最先她很着急,我是说她感冒病倒的时候。她说那样一来,把她的计划都弄乱了,很多约会都必须取消。可是感冒就是感冒,一染上了,就没办法不管它。所以她只好躺在床上,喝茶、吃阿斯匹灵。我问她为什么不看医生,她说没必要,感冒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躺在床上,盖暖和点,又叫我不要靠近她,免得传染上。她好一点的时候,我替她煮了点东西,热汤、吐司、偶而还有点可口的布丁。她的确病倒了,当然,感冒就是那么回事,不过我敢说不会比一般人严重。烧退了之后,才会觉得无精打采,有气无力的——她也一样。我还记得她坐在炉火旁边对我说:‘真希望人不要有那么多时间胡思乱想,我不喜欢想得太多,不然就会心情不好。’”
李俊仍然专心看着柯平斯太太,于是她又继续往下说。
“我借了些杂志给她,不过她好像没办法定下心看。我还记得她有一次说:‘要是事情不如意,最好是根本不知道,你说对不对?’我说:‘是啊,亲爱的。’她又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办法肯定。’我说那没关系,她说:‘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正直,很光明磊落,所以我没什么好责备自己的。’我说:‘那当然,亲爱的。’不过老实说,我心里真有点怀疑,她做事的那家公司,帐上不知道有没有动手脚,说不定她也知道一点风声——不过觉得那不是她的事就是了。”
“有可能。”李俊同意道。
“反正,她后来又好了——我是说差不多好了,就又回去工作,我叫她再休息一、两天,别那么快就出门。你看,听我的没错吧!她去上班之后,第二天晚上一回来,我就马上看出她又发高烧了,连楼梯都快爬不上去。我跟她说一定要看医生,她就是不肯,病得越来越重,一整天眼睛都没半点精神,脸上烫得像火烧一样,呼吸也好沉重。又过一天晚上,她有气无力地跟我说:‘神父,我要找神父,快……快,不然就太迟了。’不过她不要牧师,只要天主教神父。我一直不知道她是天主教徒,因为她从来也没戴过十字架什么的。”
但是她手提箱底下确实塞了个十字架,李俊没提这一点,仍然坐着听她说。
“我看到小迈克在街上,就叫他到圣多明尼各教会去找高曼神父。又打电话给医生和医院,都是记我自己的帐,什么都没跟她说。”
“神父来的时候,是你带他上楼的?”
“对,然后就留他们两人在一起。”
“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这,我现在不大记得了。我只是自言自语地说,既然神父来了,她就不会有事了,想让她振作起来——对了,我现在想起来,我关门的时候听到她提到什么邪恶的事,对了——还有什么马——也许是赛马。我有时候也喜欢小赌一下,不过人家说赛马有很多鬼花样。”
“邪恶?”李俊觉得非常意外。
“天主教徒临死之前必须忏悔,对不对?我想就是那么回事。”
李俊并不怀疑这一点,但是她所用的字眼却刺激了他的想像力。邪恶……
他想,要是那个知道内情的神父确实是被人跟踪、用棍子蓄意打死的,那么这个字眼就确实有不寻常的意义……
(二)
另外三名房客确实没什么资料可以提供李俊。有两名房客——一个是银行职员,另一个年纪较大的,在鞋店工作——已经在这儿住了几年了。另一名房客是个二十二岁的女孩,才搬来不久,在附近一家百货公司上班。他们三人和戴维斯太太都只是点头之交。
那名告诉警方说她当天晚上在街上看过高曼神父的妇女,没什么有用的消息可以提供警方。她是天主教徒,在教堂里见过高曼神父。八点差十分的时候,她看到他从本哈特街转进东尼的店里。就只有这些。
另外一位目击者是在巴顿街转角开药店的奥斯本先生,他倒的确提供了一些线索。
奥斯本先生身材瘦小,已经迈进中年,前额已经秃圆了,脸孔圆而精明,戴着眼镜。
“晚安,巡官,请进,请进,麻烦你到柜台后面来好吗?”他拉起旧式柜台上一块活动板,李俊走进去,穿过配药室,里面有个年轻人像职业魔术师一样,穿着白外套,熟练地在处理一瓶瓶的药。再穿过一道拱门,走进一个小房间,房里有几张摇椅,一张桌子,和一张书桌。
奥斯本先生神秘兮兮地放下拱门上的帘子,坐在一张椅子上,同时做手势要李俊坐在另在张椅子上。然后俯身向前,兴奋地眨眨眼睛,说:
“我碰巧可以帮你们忙。那天晚上并不忙,天气不大好,没什么事做。我请的小姐站在柜台里。我们星期四晚上通常八点才关门。雾越来越大,外面没什么人,我走到门口看看天气,一边想道,雾来得好快,气象报告说对了。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里面的事,小姐都能处理——客人不外是买点面霜、浴盐之类的。后来,我就看见高曼神父从街那边走过来,当然,我一看到他就认得出是他。这个凶手真是的,杀像他这种好人。‘是高曼神父。’我心里想,他正朝西街那边走,你知道,就是火车站左前方第二个转弯那儿。另外有个男人跟在他后面不远的地方。本来我根本不会注意到什么不对劲,可是后面那个人突然——非常突然——停下脚步,就是他经过我门口的时候。我正在奇怪他为什么停下来,忽然发现在他前面不远的高曼神父也慢下脚步。神父并没有完全停下来,只是好像在专心想什么事,想得都快忘了走路。后来神父又继续向前走,那个人也跟了上去——走得相当快。我想——也许那个人认识高曼神父,想赶上他说几句话。”
“可是事实上,他只是一直跟着他?”
“现在我相信是的——可是当时根本没想到这一点,因为雾很大,所以我几乎马上就看不到他们了。”
“你能不能形容一下那个人?”
李俊的声音并不肯定,他以为会听到像一般人一样模棱两可的形容,但是奥斯本先生却不同。
“嗯,我想,”他用一种自满的声音说:“他的个子很高——”
“很高?有多高?”
“这——大概至少有五英尺十一英寸到六英尺,不过看起来也许更高,因为他很瘦。削肩、喉结很明显,小礼帽下面留着长头发,鹰钩鼻,很引人注意。我当然没办法说出他眼睛是什么颜色,你知道,我只看到他的侧面。从他走路的样子看来,大概五十岁左右,要是年纪轻一点,走路的样子又不一样了。”
李俊在脑子里估计了一下门口到街上的距离,又回头看看奥斯本先生,同时在心里怀疑着。他很怀疑……
像这位药店老板的形容,可能代表一、两种意义。也许是他的想像力太过丰富——他以往听过很多这种例子,多半是从女人那儿听来的。他所形容的凶手长相,只是他心目中凶手应该有的形象,不过这种想像通常包括一些伪造的细节——例如贼溜溜的双眼,甲虫似的眉毛,人猿一样的下颚,还有一些含糊不清的暴行。
奥斯本先生形容得似乎是个真人,那么这个证人真是百万人当中难得挑出的一个——既能正确详细地说出所见到的人和事,又能不受人左右。
李俊估计了一下街到门口之间的距离,然后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药店主人。
李俊问道:“如果再看到那个人,你想你会不会认出他?”
“喔,当然会,”奥斯本先生很自信地说:“我从来不会忘记别人的脸,因为我已经养成习惯了。我一直跟人说,要是有哪个杀妻凶手到我店里买过一小包砒素,我一定能在法庭上认出他。我也一直希望,有一天真的会发生这种事。”
“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过?”
奥斯本先生悲哀地承认没错。
“现在更不可能了。”他渴望地说:“我已经把店顶让出去了,价钱相当不错。我打算到伯恩茅斯退休。”
“这地方看起来不错。”
“很高级,”奥斯本先生骄傲地说:“我们在这里开店已经将近一百年了,先祖父和先父都经营过这家店,是一种很好的旧式家族企业。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并不这么想,只觉得好单调刻板。我跟很多男孩一样,在舞台上受过挫折,我以为自己会演戏,先父也没有阻止我,只说:‘试试看你能搞出什么名堂吧,以后你会发现自己不是亨利·艾文爵士。’他说得可真对!先父是个很聪明的人。我在剧团里待了大概一年半,最后还是回到这个行业。我对这个店觉得很骄傲,我们一直保留一些好药,都是旧式的,但是品质却很好。可是这年头”——他悲哀地摇摇头——“真叫我们做药剂师的人失望。全都是些卫生用品,又没办法不保留,差不多有一半收入都靠这些,面粉、口红、面霜、洗发精什么的一大堆。我自己从来不碰那些,请了位小姐负责。唉,开药店真是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不过我存了不少钱,店也顶让了一笔好价钱,同时在伯恩茅斯用低价买了一栋漂亮的小平房。”
他又说:“趁着还能享乐的时候,尽早退休,这是我的座右铭。我有很多嗜好,譬如搜集蝴蝶标本,偶而观察鸟的生活,还有园艺——有很多好书教人怎么开始学习园艺。对了,还有旅行,我也许会参加旅行团出去看看,免得以后后悔没有及时把握人生。”
李俊站起来。
“好吧,祝你万事如意。”李俊说:“要是你离开之前,碰巧看到那个人——”
“我一定马上通知你,李俊先生,那是当然。你尽管相信我,我很高兴这么做。我说过,我对记得别人的长相很有一套。我会随时留意的。真的,相信我,这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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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
我从旧维多利亚剧院出来,我的朋友贺米亚·雷可立夫走在我身边。我们刚看完“马克白”一剧。雨下得很大,我们穿过街道,跑向我停车的地方时,贺米亚不公平地说,不管谁到那家剧院去,一定会碰上下雨。
“就是这样。”
我表示不同意她的看法,并且说她只记得下雨的时候。我踩离合器的时候,贺米亚又说:“我在葛林德伯恩的时候,运气一向很好,我实在想不出除了完美之外还有什么,音乐、鲜花,还有白色的花坛最特别了。”
我们谈了一会儿葛林德伯恩和那儿的音乐,贺米亚又说:“我们要到都佛去吃早餐吧,对不对?”
“都佛?真是奇怪的想法。我还以为要去‘幻想园’呢。看完那出满是血腥和忧郁的‘马克白’,应该好好吃喝一顿。莎士比亚老让我想狼吞虎咽一顿。”
“是啊,华格纳也一样,至于我为什么说要到都佛,是因为你正朝那个方向开车。”
“这边要绕点路。”我解释道。
“可是你绕过头了,已经开到旧肯特路来了。”
我看看四周,不得不承认贺米亚确实像以往一样又说对了。
“我老是搞不清楚这儿的方向。”我歉然道。
“是很容易让人弄错,”贺米亚同意道:“都绕着滑铁卢车站。”
最后,我好不容易才开过西敏寺桥,我们又继续讨论刚才看的“马克白”。
贺米亚·雷可立夫是位芳龄二十八的美丽女子,她的五官十分典雅完美,一头深栗色的秀发盘在颈后。我妹妹老说她是“马克的女朋友”,可是她那种语气却总是惹我生气。“幻想园”的仆役热烈地欢迎我们,带我们到深红色天鹅绒墙边的一张小桌上。由于服务周到、气氛优美,这儿的生意一向很好,所以桌子隔得相当近。我们坐下时,邻桌客人高兴地跟我们打招呼。大卫·亚丁力是牛津大学的历史学讲师,他介绍了一下同伴,是位梳着流行发型的女孩。那种发型复杂得很,东突一块,西突一角,奇怪的是,梳在她头上却显得很适当。她那对蓝眼睛很大,嘴也老是半开着,她跟大卫所有女朋友一样,笨得很。大卫本身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但是只有跟傻乎乎的女孩子相处,他才能得到休息的机会。
“这是我的小宝贝芭比,”他介绍道:“这是马克,这是贺米亚。他们都是正正经经的饱学之士,你要多学学,才能赶上人家。我们刚看完‘只是为了开玩笑’,真是太棒了!我想你们一定刚看完莎士比亚或者易卜生的戏吧。”
“在旧维多利亚剧院看的‘马克白’。”
“我好喜欢那个戏,”贺米亚说:“灯光很有意思,也没看过安排得那么好的宴会。”
“喔,那女巫呢?”
“可怕透了!”贺米亚说:“真的。”大卫也表示同意。“好像有一种呼之欲出的哑剧成分,”他说:“他们都蹦蹦跳跳地,像千面魔王一样。总不能希望一位好仙子穿着闪亮的白衣服,用单调的声音说:你的邪恶力量是不会胜利的。最后,只有马克白才会疯狂。”
我们全都笑了,可是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大卫,却精明地看了我一眼,问道: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那天看的一出哑剧里,有邪神、魔王,对了——也有好仙子。”
“在什么地方?”
“喔,在查尔斯的一家咖啡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