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哈,你真是又聪明又时髦,对不对?马克。竟然也会参加查尔斯的社交圈,穿紧身衣的富家女,就在那种地方结交不起眼的男孩。芭比真该到那种地方去,对不对?小鸭鸭。”

  芭比把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不喜欢查尔斯,”她辨道:“‘幻想园’比那边好太多太多了!有这么棒的餐点。”

  “很好,芭比,反正你也还不够有钱。再谈谈‘马克白’跟恐怖的女巫的事吧,马克。我知道要是我担任制作的话,会怎么塑造那些女巫的性格。”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大卫在剧团中相当活跃。

  “喔,说说看吧。”

  “我会让她们看起来很平凡,只是一些狡猾安静的老太太,就像乡下的女巫一样。”

  “可是这年头根本没有女巫了啊。”芭比瞪着他说。

  “那是因为你住在伦敦,才会这么说。现在英格兰乡下的每个村子里,都还有一个女巫。山上第三栋茅屋里的布莱克老太太,小孩子都不许打扰她,别人也常常送她鸡蛋或者自制的糕点,因为要是你惹火了她,你家的牛就挤不出奶来,洋芋收成也会一塌糊涂,要不然小强尼就会扭伤脚。虽然没有人在口头上说不能得罪布莱克老太太,可是每个人‘心里’全都明白!”

  “你真爱开玩笑。”芭比绷着脸说。

  “不,我不是开玩笑,这是事实,对不对?马克。”

  “可是知识一天天进步,教育也越来越普及,根本没有人会再迷信那些了。”贺米亚用怀疑的口气说。

  “可是乡下就不一样。你说对不对?马克。”

  “你说的也许没错,”我缓缓地说:“不过我也不敢肯定,因为我没在乡下住过多久。”

  “我不懂,你怎么能把女巫塑造成平凡的老太太。”贺米亚对大卫说:“她们当然有一种神秘诡异的气氛。”

  “可是你想想看,”大卫说:“这就跟发疯的情形差不多。要是有一个人又吼又叫,全身都是稻草,歪歪倒倒地走来走去,那根本就不可怕。可是我记得有一次替一个在精神病院做事的医生送个口信,我在房间等他的时候,对面有一位看起来很亲切的老太太在喝牛奶。她随便跟我聊聊天气,然后忽然俯身向前对我低声说:“‘埋在火炉后面那个可怜的孩子,是不是你儿子?’”然后她点点头,又说:‘晚上十点十分整,每天都很准时,你要假装没有看到血。’

  “就是她那种煞有其事口气,叫人不寒而栗,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火炉后面‘真的’埋了人?”芭比问。

  大卫没理她,又说:

  “再说那些灵媒,一下精神恍惚,一下在黑黝黝的房间里又敲又打的,最后坐起来拍拍脑袋再回家吃一顿有鱼、有洋芋的晚餐,看起来就是很平常、很愉快的女人。”

  “这么说,你认为女巫只是几个有预知力的苏格兰老太太,悄悄运用她们的巫术,绕着一口大锅子念咒,召唤一些鬼魂,可是表面看来却和平常人一样罗?噢——这倒是满吸引人的点子。”

  “但愿你能找到替你演这种角色的演员。”贺米亚冷冷地说。

  “你说得对,”大卫承认道:“只要剧本上有一点疯狂的暗示,演员马上就会很卖力的演出,要是有暴毙的情形也一样。可是没有哪个演员能安安静静地倒下去死掉,一定要咆哮、跌倒、翻眼睛、喘气、捧着心脏、抱着头,很夸张地演出才过瘾似的。说到表演,你觉得费尔丁的‘马克白’怎么样?批评家对他有很多不同的意见。”

  “我觉得梦游之后那一幕跟医生在一起的戏好可怕,”贺米亚说:“‘你不能帮助一个有病的脑子吗?’他让我发现一件以前从来没想到的事——他真的是在命令医生杀她,可是他又的确爱他太太。他把畏惧和爱之间的挣扎完全表现出来了。‘随后你也应该死了。’是我所听过的最沉痛的话。”

  “要是莎士比亚看到他的剧本被人这么演,也许会觉得很意外。”我冷冷地说。

  “我想,波贝吉公司已经减少了很多他原著的精神。”大卫说。

  贺米亚喃喃说:“演出者永远有办法让作者觉得意外。”

  “莎士比亚的剧本不是一个什么叫培根的人写的吧?”芭比问。

  “那种理论已经过时了,”大卫亲切地对她说:“‘你’对培根还知道些什么?”

  “他发明火药。”芭比得意地说。

  大卫看看我们,然后说:

  “你们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爱这个女孩了吧?她知道的事老是很出人意料。亲爱的,是法兰西斯,不是罗杰。”

  “我觉得费尔丁扮演第三个凶手很有意思。以前没有这种例子?”贺米亚问。

  “我想有,”大卫说:“那时候多方便啊,只要想除掉一个人,随时可以找到替你动手的凶手。要是现在还能这样,那就有意思了。”

  “可是还有啊,”贺米亚辨道:“那些地痞流氓什么的,像芝加哥就有。”

  “喔,”大卫说:“我指的不是那种人,我是说一般人想除掉某个人——例如生意上的劲敌、老不死的有钱姑姑等等。要是现代人能打一通电话,说:‘麻烦派两名杀手来好吗?’那该有多方便。”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可是如果真的想那么做,也有办法,对不对?”芭比说。

  我们不解地看着她。

  “什么办法,宝贝?”大卫问。

  “喔,我是说,也有人办得到……像你说的,跟我们差不多的普通人。不过我猜费用很贵。”

  芭比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看来天真无邪,双唇也微启着。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大卫好奇发问。

  芭比似乎很困惑。

  “喔——我想——我弄错了。我指的是‘白马’那种事。”

  “白‘马’?什么样的白马?”

  芭比红着脸,垂下眼睛。

  “我好傻,我——只是听别人说过——不过我完全弄错了。”

  “来,吃点布丁。”大卫体贴地说。

(二)

  每个人大概都有过一种奇怪的经验,就是听到一件事之后,往往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又碰到一次。我这回就是。

  第二天早上,电话响了,我过去接。

  “福来斯曼七三八四一。”

  电话那头传来像是喘息的声音,对方上气不接下气,但却很坚定地说:

  “我想过了,我会去!”

  我迅速动动脑筋。

  “太棒了,”我一边拖延时间道;“噢你——是——”

  “毕竟,”那声音说:“总不会被雷击中两次吧!”

  “你肯定没打错电话吗?”

  “当然,你是马克·伊斯特布鲁克,不是吗?”

  “对了!”我说:“你是奥立佛太太。”

  “喔,”那个声音说:“原来你刚才不知道我是谁啊?我根本没想到。我说的是罗妲的园游会,如果她希望我去,我就去。”

  “你真是太好了,他们一定会很感激你的。”

  “不会有宴会吧?”奥立佛太太问。

  她又说:

  “你也知道,那些人明明看到我在喝姜酒或者蕃茄汁,没有在写作,偏偏还要问我‘现在有没有在写作?’又说他们喜欢我的书,这话当然很讨人喜欢,问题是我从来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要是我说:‘我很高兴。’听起来就像‘很高兴认识你’一样陈腔滥调。嗯,事实当然没错。你想他们不会要我到‘粉红马’去喝点东西吧?”

  “‘粉红马’?”

  “是啊,白马,我是指酒店。我对酒店实在很没办法,我可以勉强喝点啤酒,可是会觉得很难过。”

  “你说的‘白马’到底是指什么?”

  “有一家叫‘白马’的酒店,对不对?或者是‘粉红马’,不过也许是在别的地方,只是自己胡思乱想。我有时候真会乱想。”

  “鹦鹉怎么了?”我问。

  “鹦鹉?”奥立佛太太似乎十分迷惑。

  “还有蟋蟀。”

  “说真的,”奥立佛太太威严地说:“我看一定是弄昏头了。”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还在想这二度听到的“白马”时,电话又响了。

  这回是索马斯·怀特律师,他告诉我,我教母海吉斯——杜博夫人在遗瞩中,准许我从她的藏画中挑选三幅。

  “当然,没什么特别值钱的名画,”索马斯·怀特先生用十分忧郁的声音说:“不过据我所知,你曾经表示过欣赏死者所收藏的一些画。”

  “她有几张很好的印度风景水彩画,”我说:“我想你一定写信通知过我,可惜我忘了这回事。”

  “不错,”索马斯·怀特先生说:“可是遗嘱各条款已经开始实施,执行委员也在安排出售她在伦敦的屋子,要是你最近能抽空到爱拉斯米尔广场来一趟——”

  “我现在就来。”我说。

  看来,这不是个适合工作的早晨。

(三)

  我把挑选出的三幅水彩画夹在腋下,离开爱拉斯米尔广场四十九号,几乎立刻撞上一个正要进门的人。我们彼此道歉之后,我正要叫计程车,忽然想起什么,马上转身问对方:“嗨——你不是柯立根吗?”

  “是啊——你——对了——你是马克·伊斯特布鲁克!”

  以往念牛津大学的时候,吉姆·柯立根和我一直是朋友,可是我们到现在至少有十五年左右没有见面了。

  “我知道你很面熟,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柯立根说:

  “我经常看到你的文章,很喜欢看。”

  “你最近怎么样?是不是真像你所希望的从事研究工作?”

  柯立根叹口气。

  “很难,太花钱了——除非能找到一个听话的百万富翁,或者意见不多的基金会。”

  “肝蛭,对不对?”

  “你的记性真好!不,我已经放弃肝蛭了,我目前最有兴趣的是一种跟脾脏有关的腺体,你一定没听过。表面上看来,好像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的口气带着科学家的研究热忱。

  “那还研究它做什么?”

  “喔,”柯立根有点歉然地说:“我认为这种腺体会影响人的行为。粗浅点说,就跟你车子煞车的时候少不了一种液体一样。没有那种液体,煞车就不灵光。人体也一样,要是这种腺体分泌不够,就可能——我只是说‘可能’——使人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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