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其他人都略微有些不安,就像觉察到一种悲剧的气氛一样,但是奥立佛太太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想知道什么,就直截了当地问出来,而她坦白好奇的态度,又使气氛恢复了轻松。

  威纳博先生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

  “我是说,”奥立佛太太说:“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这地方实在有点偏僻,不容易知道外界发生的事。是不是因为你有朋友在这里?”

  “不是,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挑选这个地方,就是因为这里没有朋友。”

  他唇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心里想,他的残废到底对他有多大的影响?失去了到世界各地探险的行动能力,是不是已经深深啮蚀到他的灵魂?或者,他已经真的靠伟大的精神力量,在这种改变的环境中获得了平静呢?”

  威纳博先生似乎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对我说:“你有一篇文章里,曾经提到‘伟大’这个名词,并且比较了东、西方对它不同的解释。可是我们现在英国所谓的‘好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当然是指有大智的人,”我说:“喔,还要加上有高尚的道德。”

  他用明亮活泼的眼神看着我,又问:

  “这么说,不能形容坏人‘伟大’了?”

  “当然可以,”罗妲说:“拿破仑、希特勒,还有很多很多人都很伟大。”

  “因为他们造成那种后果?”戴斯巴说:“可是要是认识他们本人,恐怕就不会有那种感觉了。”

  金乔俯身向前,把手指插进红发中说:

  “这种想法很有意思,也许他们看起来并不是可怜、矮人一截的小人物,可是就算他们把整个世界踩在脚下,他们是不是还会不满足呢?”

  “喔,绝对不会,”罗妲激烈地说:“要是他们那样的话,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敢说,”奥立佛太太说:“毕竟,连最笨的孩子都可能轻易放火烧掉一栋房子。”

  “好了,好了,”威纳博先生说:“这种不存在的事,还是别去空谈吧。不错,世界上的确有‘邪恶’存在,它的力量也很大,有时候甚至比善的力量更大。它确实存在,我们必须承认——必须跟它奋斗,否则——”他一摊手,说:“我们只有沉沦在黑暗中了。”

  “当然,我是在邪恶之中长大的,”奥立佛太太用道歉的口吻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一直相信它的存在。可是你们知道,我一直觉得他看起来很可笑——有像动物一样的脚,还有尾巴什么的,像个演员一样的到处乱跳。当然,我写的故事都有一个主要的犯人——读者喜欢——可是却越来越难处理。只要读者不知道凶手是谁,我都可以设法让他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等他最后不得不现身的时候,却往往看起来不大胜任,可以说是一种令人泄气的转变,要是把情节改成了一位银行经理盗用公款,或者一个狠心的丈夫想除掉太太,另外娶孩子的家庭教师,那就简单多,也自然多了——相信你们了解我的意思。”

  大家都笑了。

  奥立佛太太又用道歉的口吻说:

  “我知道我解释得不大好——可是你们一定都了解我的意思吧?”

  我们都说完全了解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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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们离开普莱斯大宅的时候,已经是四点过后了。威纳博先生招待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美味午餐,然后带我们一起浏览整个屋子。他的确很乐意让我们看他各种珍藏,这座屋子也确实收藏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赚的钱一定很多,”我们离开之后,我说:“那些宝石——还有欧洲雕像,就要值很多很多钱,更别说他的东德瓷器什么了——你们有这种邻居真是幸运。”

  “还用得着你说?”罗妲说:“这里大部分人都很好——就是都有点呆板。比较起来,威纳博先生就有情趣多了。”

  “他靠什么赚钱?”奥立佛太太问:“还是他一直都很有钱?”

  戴斯巴上校冷冷地说,这年头谁也不敢吹牛说自己继承了一大笔钱,因为死亡税和遗产税已经扣掉了一大半。

  “有人跟我说,”他又说:“他本来是个码头工人,可是看起来好像很不可能,他从来没提起他的童年或者家人,”然后转身对奥立佛太太说:“是你笔下最好的神秘人物题材。”

  奥立佛太太说,经常有人提供一些她不想要的资料——

  “白马”是一栋半用木材筑成的房屋,离村上大街有一段距离,后面有座带围墙的花园,使它有一种悦人的古老气氛。

  我觉得有点失望,就说了出来。

  “一点都没有邪恶的气氛。”我说。

  “等你进了里面再发表高见吧。”金乔说。

  我们下车走到门口,门马上打开了。

  塞莎·格雷小姐站在门口,她个子很高,略带一点男人的味道,身上穿着苏格兰呢外套和裙子。她粗硬的灰发覆在高起的前额上,鹰钩鼻,浅蓝色的眼睛仿佛能看透别人的心事。

  “你们总算来了,”她用低沉热心的声音说:“我还以为你们全都迷路了呢。”

  我发觉她背后黑暗的大厅阴影中,有一张脸孔正在窥伺我们,那是张奇怪,没什么形状的脸,像一个偶然逛进雕塑家工作室的孩子们用泥灰捏成的脸孔。我想,这就是偶而在意大利原始绘画中看到的那种平凡的脸。

  罗妲替双方介绍过后,又解释说我们刚在普莱斯大宅跟威纳博先生吃过午餐。

  “喔!”格雷小姐说:“原来如此!他那个意大利厨子手艺的确棒,再加上他那一屋子的特别珍藏,难怪你们会舍不得走。唉,可怜喔,一定要有点东西让他打起精神。对了,快请进,快请进,我们对自己这个地方还真有点自豪——十五世纪,还有些是十四世纪的东西呢。”

  大厅低矮暗淡,有一条旋转的楼梯通往上面。大厅里有个大壁炉,上面挂着一幅画。

  “是从前酒店用的招牌,”格雷小姐发现我正在看那幅画,便解释道:“这种光线下看不大清楚,叫做‘白马’。”

  “我替你整理一下,”金乔说:“我以前就说过,要是你肯,结果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不大相信,”塞莎·格雷说,又坦白地补充一句:“万一你弄坏了怎么办?”

  “我当然不会弄坏,”金乔生气地说:“我做的是这一行。我在伦敦美术馆做事,”她向我解释道:“工作很有意思。”

  “看现代人修补旧画的方法,真得习惯了才行,”塞莎·格雷说:“我现在每次到国家画廊去,都忍不住喘气,每一幅画看起来都像在清洁剂里洗过一样。”

  “要是那些画都看起来脏兮兮、黑黝黝,你也不会欣赏,”金乔辨道。她看看酒店招牌,又说:“要是好好整理一下,一定会看清楚很多,马上也许还有了骑士。”

  我也走过去看那幅画。画得很粗,没什么优点可取,黑暗模糊的背景前,站着一匹白色种马。

  “嗨,西碧儿,”塞莎说:“客人在批评我们的‘白马’了,”

  西碧儿小姐从门后走出来。

  她是个苗条的高个儿女人,头发相当乌亮,脸上堆着假笑,嘴唇很冷淡。

  她穿着翡翠绿的印度装,但却没有使她看来吸引人。她的声音模糊而微弱。

  “喔,我们最亲爱,最亲爱的‘马’呀,”她说:“我们一看到它,就忍不住爱上了它,我想就是因为它,我们才决定买下这栋房子,对不对?塞莎。唉呀,请进,请进。”

  她带我们走进一间小小的方室,可能是从前的酒吧间。

  不过现在布置着印花棉布窗帘和齐本德耳式家俱,完全是乡下妇女起居室的味道。房里还有几盆菊花。

  接着,主人又带我们到花园去,我想这座花园夏天一定很美。回到屋子里,茶点已经准备好了,包括三明治和一些自制的蛋糕。我们一一就座之后,我先前在大厅中看到的那张脸孔主人,拿着一个银茶壶进来。她穿着一件普通的深绿色上衣,近看之下,她那张像个小孩胡乱捏成的面貌让我觉得原先的印象更正确。那是张愚笨幼稚的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有点邪恶。

  突然之间,我对自己有点生气。这些什么改建过的酒店,还有三个中年妇女的事,真是无聊透了!

  “谢谢你,贝拉。”塞莎·格雷说。

  “要的东西都有了吗?”

  听起来几乎像是一种嗫嚅或咕哝。

  “有了,谢谢你。”

  贝拉走到门口,什么人都没有,可是就在她即将出去之前,忽然迅速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一股神色让我感到很震惊——不过很难说是什么原因。总之,她的眼神中含着恶意,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塞莎·格雷发现了我的反应。

  她柔声道:“贝拉常常让人觉得很紧张,是不是?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发现她看了你一眼。”

  “她是本地人吧?”我极力表现出礼貌而有兴趣的态度。

  “对,我想一定有人告诉过你,她是本地的女巫。”

  西碧儿·史丹福狄斯用她的念珠叮当地敲着。

  “你就老实说吧,伊斯——”

  “伊斯特布鲁克。”

  “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我相信你一定听说过,我们都懂巫术,你就承认吧。你知道,我们在这儿相当有名。”

  “也许也不是虚名,”塞莎·格雷说,她似乎很高兴:“西碧儿的确很有天赋。”

  西碧儿高兴地叹口气。

  她说:“我一向对神■很着迷,而且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一种特殊的能力。我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写出一些东西,连自己都不懂是什么。反正我只是坐在那儿,手上拿着一枝铅笔,就常常会一直写个不停,可是我本身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我一向都非常敏感。有一次我到一个朋友家喝午茶的时候,忽然昏倒了,那个房间一定发生过很可怕的事……我的确知道!后来我们才听说,那地方发生过谋杀案——二十五年前!就在那个房间。”

  她点点头,满意地环顾着大家。

  “真了不起。”戴斯巴上校客气地虚应了一下故事。

  “这间屋子也发生过怪事,”西碧儿神秘而带威胁地说:“不过我们已经采取必要的措施了,被困在地下的灵魂已经自由了。”

  “是像春季大扫除一样把鬼魂清理掉?”我问。

  西碧儿怀疑地看着我。

  “你这套印度装的颜色真漂亮。”罗妲说。

  西碧儿脸色又开朗起来。

  “是啊,我在印度买的,我在那边过得很有意思。你知道,我研究了瑜珈还有很多其他东西。不过我一直觉得那些都太世故了,不够接近自然、原始。我觉得一个人应该去看看那些原始的力量。我就是少数几个到过海地的女人之一,只有在那里才能真正接触到神明的原始精神。当然,已经难免有点歪曲、破坏了,可是它的根的确在那里。”

  “他们让我看了不少东西,尤其是知道我有两个比我大一点的双胞胎姊姊之后。因为他们说,在双胞胎之后出生的孩子,都有特别的能力。很有意思,对不对?他们的死亡之舞真是太棒了,有骷髅和二根股骨交叉的圆形,还有掘墓人的工具、铲子、凿子、锄头,他们还穿办丧事的黑衣服、高帽子。”

  “祭典主人是山米地男爵,神明是雷各巴,就是能‘除掉障碍’的神,他能把死神派出去——让人死掉。很奇怪的观念,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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