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这也许是那起突发的古怪恋情最好的结局。现在那个姑娘将会在那个年轻人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他在那六月的一个下午几个迷人的钟点里见到的她的形象。不同国籍的抵触啦,不同标准的摩擦啦,幻想破灭的痛苦啦,都永远给排除了。

  赫尔克里·波洛哀伤地摇摇头。他回想到自己跟瓦莱塔家里人的谈话。那位长着乡下人宽脸的母亲,那位极度悲伤而正直的父亲,那个倔强的、一头黑发的妹妹。

  “是很突然,先生。非常突然。虽然多年来她时不时觉得疼……大夫让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他说得立刻动手术割掉阑尾。他当时就把她带到那家医院去……是啊,是啊,她就是死在麻醉药上了,压根儿就没醒过来。”

  那位母亲唏嘘着,喃喃道:“卞卡一向是那么聪明的一个姑娘。她很年轻就死了,真叫人难过……”

  赫尔克里心里重复着那句话:“她很年轻就死了……”

  这就是他得给那个小伙子——那个信任地求他帮助的小伙子——带回去的信息。

  “你得不到她了,我的朋友,她很年轻就死了。”

  他的寻找就在这里结束了——天空那边现出斜塔的轮廓,初春的花儿正呈现出浅奶色的骨朵儿,许诺着欢快的生活到来。

  是不是春天这种撩人的景色使他十分反感地不愿接受这种最终判决呢?要么就是出于什么别的事?他的脑子在思索——一段话语——一句措词——一个姓名?整个儿这件事未免也结束得过于干净利落——过于明显地吻合了?

  赫尔克里·波洛叹口气。他得再做一次旅行,把事情处理得不可能存在任何疑问,他得到阿尔卑斯山瓦格拉去一趟。

  8

  他觉得这里可真是世界的尽头了。一层层覆盖的白雪——四处零星散布着茅舍和小房子,每间里面都住着一个在跟死亡挣扎的没有活力的人。

  他终于找到了卡特琳娜·萨慕申卡。他发现她在床上,深陷的面颊现出明显的红晕,又长又瘦的双手伸在被子外面,不免触动了他的回忆。他以前没记住她的姓名,却看过她表演的舞蹈——她那高超的艺术曾经使他着迷过,而且使你忘了艺术本身。

  他记得麦克·诺夫金演的猎人,在安布罗斯·万德尔设计的惊人而梦幻般的森林里旋转跳跃。他记得那只可爱的飞奔的雌鹿——一个长着犄角和闪闪发光的铜蹄的金发尤物,永远在让人追逐,永远让人想占有。他记得她最后让人射中,受了伤,倒下了。麦克·诺夫金惊恐地站在那里,两手挽着那个被杀死的小鹿。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有点纳闷儿地望着他,说道:“我从来没见过您,是吧?您找我有什么事?”

  赫尔克里·波洛朝她微微欠下身,说:“首先,小姐,我要感谢您——您的艺术曾经让我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她淡然一笑。

  “可我到这儿来还为了另一件事。我已经用了不少时间寻找您的一个侍女——她名叫妮塔。”

  “妮塔?”

  她瞪视着他,现出吃惊的神情,问道:“你知道妮塔什么事吗?”

  “让我告诉您。”

  他就对她说了他那辆汽车半路上坏了的那天晚上,泰德·威廉逊站在他面前手里拧着便帽,结结巴巴地道出他的爱情和痛苦那件事。她聚精会神地听着。

  她在他讲完后说:“这真感动人——是的,真叫人感动……”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

  “对,”他说,“这是个阿卡狄亚故事,对不对?小姐,您可以告诉我一些这个姑娘的事吗?”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叹口气:

  “我倒是有过一个侍女——朱安妮塔。她长得美极了,是的——欢乐,无忧无虑。在命运上她却跟那些受神祗宠爱的人常会遭遇的情况一样,她很年轻就死了。”

  这曾经是波洛自己说过的话——最终下结论的话——无可挽回的话——现在他又听到别人在说——可他却执着地问道:“她真的死了吗?”

  “是的,死了。”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片刻,说道:“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我在向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打听您这个侍女的时候,他好像有点害怕似的,这是为什么?”

  那位舞蹈演员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

  “那是因为我的另外一个侍女。他认为您说的是玛丽——那个在朱安妮塔走后来的那个姑娘。她要勒索他,我想是她发现了他的一件什么丑事。她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姑娘——贼头贼脑的,总爱窥探别人的信件和上了锁的抽屉。”

  波洛喃喃道:“这就解释明白了。”

  他沉默了一分钟,又接着追问道:“朱安妮塔姓瓦莱塔,对不对?后来她在比萨动阑尾手术的时候死了,对不对?”

  他注意到那位舞蹈演员显得有点犹豫,随后才点点头,说:“是的,是这样的。”

  波洛沉思一下,说道:“可是——还有个小问题——她家里人谈到她的时候,都称她卞卡而不是朱安妮塔。”

  卡特琳娜耸耸她那瘦削的肩膀,说:“卞卡也好,朱安妮塔也好,这又有什么关系?我想也许她真正的名字叫卞卡,可她自己觉得朱安妮塔更浪漫些就用上它了。”

  “哦,您是这么认为吗?”他停顿一下,接着换了一种声调说,“对我来说可还有另一个解释。”

  “是什么呢?”

  波洛朝前探着身子说:“泰德·威廉逊见到的那个姑娘的头发,按照他的描述,长得像金色翅膀。”

  他更朝前探下身子,用手指摸卡特琳娜脑袋两边的波浪鬈发。

  “金色翅膀,金色犄角?人瞧着它,真闹不清您是魔鬼呢,还是天使!您两个都可能是。要么那对翅膀只是那被射伤的小鹿的金犄角?”

  卡特琳娜喃喃道:“那被射伤的小鹿……”声音发自一个没有希望的人的肺腑。

  波洛说:“泰德·威廉逊的描述一直使我感到困惑——那让我想起点事儿——想起您,您那闪闪发亮的铜蹄舞过森林。小姐,要不要我告诉您,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认为有一周您没有侍女,您独自一人到草坪别墅去了,因为卞卡·瓦莱塔已经回意大利去了,而您还没雇到新的侍女。当时您已经感到疾病缠身。一天,大伙儿都去河边游逛,您一个人呆在家里没去。有人揿门铃,您就去开门,见到了——要我说说您见到了什么吗?您见到了一个朴实得像个孩子、英俊得像个神祗的青年!您就为他虚构了一个姑娘——不是朱安妮塔——而是个无名女郎——您还跟他一块儿在阿卡狄亚世外桃源散步好几个小时……”

  一阵较长的沉默。卡特琳娜用沙哑的低嗓音说:

  “有一件事我至少对您说了实话。我已经告诉您这事的正确结尾。妮塔会死得很年轻。”

  “噢,不会!”赫尔克里·波洛换了脸色,用手拍了一下桌子,突然十足世俗而讲求实际地说:“根本没必要这样想!您用不着死。您可以换个生活方式生活,争取生存,难道不行吗?”

  她摇摇头——悲伤而绝望地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不是活在舞台上!可是,想一想,还有另外一种生活呢。得了,小姐,跟我说实话,您的父亲真是位王子或者大公爵,或者甚至是位将军吗?”

  她忽然笑起来,说道:“他啊,是列宁格勒的一个卡车司机。”

  “很好!那您为什么不可以做一个乡下小镇上汽车修理站技工的妻子呢?可以生几个仙童般的孩子。他们将来没准儿也会跳您那样美妙的舞咧。”

  卡特琳娜喘口气。

  “可是整个儿这种想法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不过,”赫尔克里·波洛十分自信地说,“我倒相信这会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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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桩 厄律曼托斯野猪

  (译注:厄律曼托斯野猪:希腊神话中的一头野猪,原是献给阿苔密斯山的贡物。它蹂躏了厄律曼托斯一带地方。赫尔克里大声吼叫,把它从丛林中轰出来,并跟随它爬上冰雪覆盖的山坡,用活结套住这头疲惫不堪的野猪,将它生擒。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四桩大事。)

  1

  赫尔克里完成第三桩丰功伟绩时,是在瑞士。他决定既然已经来到那里,不如借此机会游览一下至今他还没到过的几处地方。

  他在夏蒙尼舒适地度过几天,又在蒙特勒消磨一两天,然后去阿德玛,这是几位朋友向他高度赞扬过的地方。

  然而阿德玛却使他感到并不愉快。那是在一个低谷尽头,被高耸云霄、冰雪覆盖的山脉围住。他感到那里让人过分憋闷。

  “没办法在这里久留。”赫尔克里·波洛心里想,就在那时,他瞥见了登山缆车。

  “就这么定了,我上山去看看吧。”

  他发现那辆缆车先上到莱阿温,接着到考鲁谢,最后抵达海拔一万英尺高的雪岩岭。

  波洛无意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心想到莱阿温就够之足矣。

  可他并没估计到那种常在生活中很起作用的机遇成分。缆车开动后,列车员来到波洛身前查票。他检查一下,用一把吓人的剪票夹在车票上打个孔,然后鞠一躬,把票还给他。与此同时,波洛感到有一小团纸跟车票一起塞进了他的手中。

  赫尔克里·波洛扬扬眉毛,随后,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抚平那团纸。那是一张用铅笔匆匆涂写的纸条。

  不可能认错那副小胡子!我向您致敬,亲爱的同事。您如果愿意,可以帮我很大一个忙。您一定看了报上登载的沙里一案吧?据认为杀人犯马拉舍——要在雪岩岭跟他的几个同伙聚会——怎么会找了这么一个地方!当然整个儿这件事也可能是子虚乌有——不过,我们的消息来源可靠——总会有人漏风,对不?所以,请您留意一下,我的朋友。请跟那位在现场的德鲁埃警督联系。他是个能干的人——可他没法儿跟智慧的赫尔克里·波洛相比。一定得逮住马拉舍,我的朋友,这是非常重要的——还要生擒活捉。他不是人——而是一头疯狂的野猪——一名当今世界上最凶险的杀手。我没敢冒险跟您在阿德玛说话,因担心自己可能一直在受人监视;您如果让人觉得只是个旅客,工作起来便会更加自如方便些。祝猎获成功!您的老朋友——勒曼泰。

  赫尔克里沉思地捋捋自己的唇髭。是啊,确实谁也不会认错赫尔克里·波洛的小胡子。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在报上确实看到过沙里案件的详细报道——一名巴黎著名的出版商被人暗杀一案。凶手身份已经给弄清楚,马拉舍是赛马赌博团伙的一名成员。他是多次凶杀案的嫌疑犯——但这次他的罪行已被彻底证实。他逃脱了,据说已经逃离法国,欧洲各国警察局正在联手捉拿他。

  现在,据说马拉舍要在雪岩岭出现……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百思不解地摇摇头,因为雪岩岭高高处于降雪线之上。那里倒是有一家旅馆,可他跟山下的人间惟一的联系办法只靠一条连在山谷窄长岩架上方的缆索。那家旅馆每年六月份开始营业,除了七、八月份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旅客。那里的出入条件都很差——一个人如果在那里遭到追捕,那就等于让人瓮中捉鳖。一伙匪徒居然选择这样一个地点聚会似乎有点离奇,让人不敢相信。

  然而,勒曼泰警督却说他的消息十分可靠。这么说,他也可能正确无误。赫尔克里·波洛一向很尊重那位瑞士警察署长,认为他是个能干而可靠的人。

  一定有什么未知的因素使马拉舍选择了这个远离文明世界的约会地点。

  赫尔克里·波洛叹口气,捕捉一个冷酷的杀人凶手跟他心想度个愉快的假期真是格格不入。他认为坐在扶手椅里动动脑筋推理才是他本应做的活儿,而不是在旷野山岭里捕捉一头野猪!

  一头野猪——这是勒曼泰的原话。真是一桩不谋而合的奇事……

  他自言自语喃喃道:“赫尔克里的第四桩丰功伟绩。厄律曼托斯野猪?”

  他不动声色地默默仔细观察一下同路的乘客。

  他对面坐着一个美国旅客。他的衣服、大衣和手提包的式样一直到他那种主动的友好态度和那份观赏窗外景色的天真表情,甚至手中的旅游指南,都暴露他是美国小县城的人,生平第一次来欧洲旅游。波洛心里估摸,一两分钟之后那人就会开口搭话。他那副急巴巴的渴望表情不会让人弄错。

  车厢另一边是个看上去颇有点身份的高个儿男人,一头灰白头发,一个鹰钩大鼻子,正在读一本德文书。他长着不是音乐家就是外科医生那种灵活的修长手指。

  远处一端有三个同一类型的男人,个个罗圈腿,带有一股无法形容的粗野气质。他们正在玩纸牌。呆会儿他们也许就会让一个陌生人加入他们的牌局。一开始,那个陌生人也许会赢,可随后牌运就会逆转。

  那三个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异常,惟一不寻常的是他们干吗到这个地方来。

  这种人你可能会在任何一节去赛马场的火车上——或是一艘普通轮船上遇到,可是在一辆几乎空荡荡的缆车上——却有点不大对头啦!

  车厢里还有另外一位乘客——一名妇女。她高高的个子,一头深色浓发,长着一张美丽的面孔——一张大概可以表达各式各样感情的脸——可现在却冷若冰霜,毫无表情。她谁也不看,只盯视着下面的山谷。

  正像波洛所预料那样,那个美国人终于开了口。他说他名叫施瓦兹,这是他第一次访问欧洲。他说欧洲的风景简直太棒了。他对奇伦古堡印象深刻。他认为巴黎作为一个名城也没什么了不起——把它过分夸张了——他参观了女神游乐厅、罗浮宫和巴黎圣母院教堂——还发现那里的餐馆或咖啡厅里都没人会正确地演奏狂热的爵士乐。他认为爱丽舍宫还不错,而且特别喜欢那里的喷泉,尤其是让灯光照得明亮时更令人赞赏不已。

  缆车抵达莱阿温和考鲁谢两站时都没人下车。这说明车里的乘客都去雪岩岭。

  施瓦兹先生解释他去那里的原因。他说自己一直希望到高高的雪山上一游。一万英尺高实在不错——他听说到了那么高的地方,你连鸡蛋都煮不熟。

  施瓦兹先生怀着天真友好的心情想使车厢那边那位高个子的灰发绅士加入聊天,可是后者只从夹鼻眼镜上方冷冷地瞪他一眼,接着看他那本书。

  施瓦兹先生又向那位深色头发的女士提出交换一下座位——他解释说,她在这边可以更好地观赏景致。

  闹不清她是否懂英语。反正,她只摇摇头,把脑袋更紧地缩在大衣的毛皮领子里。

  施瓦兹先生对波洛轻声说:

  “一看见一个女人独自旅行就总觉得没人照管她的行李什么的很不合适。一个女人出门旅行,需要人们多加照应。”

  赫尔克里·波洛回想起自己在欧洲大陆遇见的某些美国妇女的情况,表示同意他的意见。

  施瓦兹先生叹口气。他发现这个世界真是不太友好,那双棕色眼睛富于表情地表示:大家友好相处一点肯定不会有什么害处嘛!

  2

  在这个远离人间或超脱世俗的地方受到一位穿着正规礼服和漆皮皮鞋的店老板的接待,不知怎的,叫人觉得有点荒谬可笑。

  店老板是一位高大的英俊男子。举止庄重,总在道歉。

  离度假季节还早着呐……热水设备有毛病……一切都几乎还没处于正常运转状态……当然,他会竭尽全力作好服务……职工到班也不全……他对这么多位旅客突然光临简直有点措手不及。

  这些话都是用温文尔雅的专业辞令说出来的,可是波洛却在这层文雅表面的背后捕捉到一点店老板极其强烈不安的情绪。他尽管故作轻松之态,却很不自在,好像在担心什么事似的。

  午餐是在一间可以俯视山谷的长长的房间里供应的。那个名叫古斯塔夫的惟一侍者业务熟练而灵巧。他窜来窜去,对客人点菜提出建议,还拿出该店可供应的酒类价目单,向客人介绍。那三个粗俗的家伙坐在一张桌前,用法语又说又笑,声音越来越响。

  那个老好人约瑟夫啊!——那个小戴尼丝怎么样啦,老兄?——还记得奥特尔那匹把咱们都坑了的劣马吗?

  他们兴高采烈,个性鲜明——却跟这里的气氛很不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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