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瓦兹说:“您是到德鲁埃那里去吗?顺便问一声,他现在到底怎么样啦?”
“卢兹医生昨天晚上说他恢复得很好。”
他们来到德鲁埃那个房间。波洛把门推开。他庄重地宣布道:
“先生们,这就是你们要抓的那头野猪。把他活生生地带走吧,千万注意别让他逃脱断头台。”
床上躺着的那个人,脸仍然用纱布包扎着呐,吃惊地坐起来,但是他再想挣扎,却让几名警察把他胳臂抓住了。
施瓦兹困惑地惊呼道:“可他是侍者古斯塔夫——德鲁埃警督啊。”
“他是古斯塔夫,没错儿——可他不是德鲁埃。德鲁埃是前一名化名的侍者,也就是那名给关闭在楼那半边不营业的房间里的侍者罗伯特;马拉舍那天晚上把他杀了,又来袭击我。”
7
早餐时,波洛慢慢向那个困惑不解的美国人解释这整个儿事件。
“要知道,有些事总是在你干的那一行的过程中慢慢搞清楚的。譬如说,一名侦探和一名杀人凶手之间的区别!古斯塔夫不是一名侍者——这一点我一开始就怀疑——可他同样也不是一名警察。我一辈子都在跟警察打交道,我了解这种区别。他在外行人面前可以冒充一名侦探——可对一个本身就是侦探的人来说就不好办了。
“所以,我立刻就怀疑上他了。那天晚上,我没喝我那杯咖啡,把它全倒掉了。我做得很明智。那天半夜里,一个男人进入我的房间,以为我已经让他用麻醉药蒙住了,就搜查我的房间。他检查我的东西,在我的皮夹子里找到了那封信——我放在那里就是有意让他找到!第二天早晨,古斯塔夫端着咖啡进入我的房间。他向我打招呼,直呼我的姓名,完全有把握地扮演他的角色。可他很着急——急忙地——警察怎么竟会知道了他的踪迹!人家已经知道他藏在这里了,这对他来说可是个大灾难。这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他被困在这里如同瓮中之鳖。”
施瓦兹说:“这个笨蛋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为了什么呢?”
波洛庄重地说:“他可不像你想像的那么愚蠢。他需要,急切需要一个远离繁华世界、可以休息的地方,可以在那里跟某个人碰头,办那么一件事。”
“什么人?”
“卢兹医生。”
“卢兹医生?他也是一名歹徒吗?”
“卢兹医生倒是那位真的卢兹医生——可他不是个神经学专家——也不是个心理分析专家。他是一名外科医生,我的朋友,一名专门做整容手术的医生。他就是为此到这里来会见马拉舍的。他被赶出了祖国,现在十分贫穷。有人付给他一大笔钱,请他到这里来,用他的外科技术把马拉舍的外貌改一改。他也许猜到那人可能是个罪犯,如果是那样,他也会睁一眼闭一眼,豁出去了。他们理解到了这一点,可又不敢冒险到国外一家医院去动手术,所以就到这里来了。除了有个别人来这里一游之外,在这淡季里是不会有什么人来的。店老板正缺钱,乐意接受贿赂。在这儿做整形手术可说是最理想不过的地方了。
“然而,我要说,事态起了变化。马拉舍被出卖了,那三个家伙是他的保镖,说好到这里来照护他,可是还没有来到。马拉舍自己不得不立即采取行动。于是那个化装成侍者的警察就给绑架关了起来,马拉舍取而代之。后来那伙匪徒又设法把缆索破坏掉。这只是迟早会发生的问题。次日,德鲁埃被害,在他的尸体上别了一张小纸条。原本希望等跟外界的联系恢复后,德鲁埃的尸体想必可以顶着马拉舍的名义给埋掉——卢兹医生迅速进行手术,但是需要灭一个人的口——那就是赫尔克里·波洛。所以那伙人就给派来袭击我。谢谢你,我的朋友——”
赫尔克里·波洛潇洒地向施瓦兹鞠了一躬,后者说:“这么说,您真的是赫尔克里·波洛了。”
“正是在下。”
“您一点也没有让那具尸体蒙骗住吗?一直知道那不是马拉舍?”
“当然。”
“那您干吗不早说呢?”
赫尔克里·波洛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严肃。
“因为我要保证把真正的马拉舍交给警察局。”
他喃喃自语道:
“要生擒活捉那头厄律曼托斯野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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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桩 奥吉厄斯牛圈
(译注:奥吉厄斯牛圈:希腊神话中厄利斯的国王奥吉厄斯养了三千头牛,牛圈有三十年未打扫。赫尔克里在牛圈两边挖了两条沟,让阿尔甫斯河和佩纽斯河从一边流进,从另一边流出,一日之内把牛圈冲洗干净了。这是赫尔克里的第五桩丰功伟绩。)
1
“这种情况真是非常微妙,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差点儿回答:“情况总是这样的。”
可是他却镇静自若地让脸上现出那种类似对病人极其关心体贴的审慎表情。
乔治·康威爵士吃力地说下去,话语从口中流畅地道出来——政府极其微妙的处境啦——公众利益啦——党内团结啦——有必要组成联合阵线啦——传媒力量啦——国家福利啦……
听上去都很不错——却什么也没说明。赫尔克里·波洛真想打呵欠,可出于礼貌又不便打,从而感到下巴难受。有时他在阅读议会辩论文件时也有这种感觉。但是在那种场合,他倒没必要克制呵欠。
他打起精神耐心忍受这种折磨。与此同时,他对乔治·康威爵士也深表同情。那人明明想告诉他一点事——却又明明不会简单明了地讲出来。就他来说,话语变成了遮掩事实的手段,而不是把它们暴露出来。他善于辞令——也就是说擅长讲些悦耳动听而毫无意义的大话。
可怜的乔治爵士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满脸涨得通红。他朝坐在桌子首席的一个人无可奈何地瞥一眼,那人立刻做出反应。
爱德华·费里埃说:“好吧,乔治,让我来讲给他听。”
赫尔克里把目光从那位内政大臣转移到那位首相身上。他对爱德华·费里埃颇有好感——那是由一位八十二岁老人嘴中偶然道出的一句话而引起的。弗格斯·麦克劳德教授曾经为了协助警方给一名杀人犯定罪而解决了一项化验难题,一时接触了政治。德高望重的爱德华·费里埃受命组阁。就政治家标准来说,他是个年轻人——还不到五十岁。麦克劳德教授曾经说过:“费里埃一度是我的学生。他是个老实可靠的人。”
仅此而已,可是这对赫尔克里·波洛来说却意味深长。麦克劳德如果说一个人老实可靠,那就是对品格的褒奖;相比之下,大众或报刊却根本没有热情地把这当回事。
不过这也确实跟大众的评价相符。大家认为爱德华·费里埃老实可靠——仅此而已——不怎么聪明,不伟大,不是个特别优秀的演说家,也不是个学识丰富的人——一个娶了约翰·汉麦特的女儿的人——他曾经是约翰·汉麦特的得力助手,可以受托把这个国家的政府按照约翰·汉麦特的传统继续管理下去。
原因是约翰·汉麦特深受英国民众和媒体的爱戴。他代表英国人珍视的各种优良品质。民众谈到他时常说:“大家确实觉得汉麦特诚实可靠。”传闻他家庭生活简朴,喜爱种植花草。跟鲍德温(译注:英国政治家,曾任三届英国首相)的烟斗和张伯伦(译注:英国政治家,1937-1940年间任英国首相)的雨伞相提并论的是约翰·汉麦特的雨衣。他总是随身携带着它——一件穿得不能再旧的雨衣。这已成为一个标志——代表了英国气候,英国人谨慎的预感和他们珍惜旧物的感情。另外,约翰·汉麦特是一个以虚张声势的英国方式而成名的演说家。他从容不迫而真切地发表演讲,其中包容了那些深入英国人心的简单而感情用事的陈词滥调。外国人有时批评他那些讲话既虚伪而又带有叫人受不了的高贵因素。约翰·汉麦特本人倒一点也不在乎高贵不高贵——而是以英国公认的那种光明正大而不以为然的方式处世。再说,汉麦特的外表也招人喜欢,高个子,体面,脸色悦目,一双非常明亮的蓝眼睛。他的母亲是丹麦人,他本人曾任海军大臣多年,为此得到了一个“老海盗”的绰号。他的身体日渐虚弱,最后迫使他放弃执政,这倒引起了普遍的、深深的不安。谁来接替他呢?那位聪明智慧的查尔斯·德拉费尔德勋爵吗(太聪慧了——英国不需要聪慧)?埃温·惠特勒吗(聪明——可是也许有点不够审慎)?约翰·波特吗(那种会把自己幻想成为独裁者的人——而我们这个国家可不要什么独裁者,多谢您啦)?因此沉默寡言的爱德华·费里埃就职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费里埃还可以。他是那位老前辈亲手栽培起来的,还娶了老头子的女儿。按照英国的老话,费里埃会“应付下去的”。
赫尔克里·波洛仔细察看这位面色黝黑、声音悦耳、文静的人:他瘦弱,一头深色头发,脸上一副倦怠的样儿。
爱德华·费里埃正在说:“波洛先生,您也许看过一份名叫《透视新闻》的周报吧?”
“我只随意浏览过。”波洛面色微红地承认道。
那位首相说:“那您多少知道一点它的内容了。刊登的多半是些近乎诽谤的事件和暗示耸人听闻的秘闻快照。其中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无害的,可都是用一种辛辣讽刺的手法端出来的。偶尔——”
他停顿一下,改变一点声调接着说:
“偶尔还变本加厉。”
赫尔克里没吭声。费里埃继续说:
“最近两个星期那个刊物一直在暗示就要揭露‘最高层政界的一桩特大丑闻’,‘对贪污腐败和营私舞弊的惊人揭露’。”
赫尔克里·波洛耸耸肩说:
“只是一种惯用的把戏罢了。等真揭发出来时,一般都叫渴望知情的读者大失所望。”
费里埃冷冰冰地说:“这次可不会让他们失望。”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这么说,您已经知道他们要揭露什么了?”
“大部分都相当准确。”
爱德华·费里埃停顿片刻,然后讲起来。他有条有理地仔细说出这事的大致情况。
这不是一件给人以启迪的事。谴责恬不知耻的诈骗啦,投机股市啦,滥用党内大笔资金啦。这些指控是针对前任首相约翰·汉麦特的。他们要揭露他是一个不诚实的流氓,一个骗取信任的大骗子,他利用职权为自己聚敛了大量私人财富。
首相轻声的话音最后止住了,内政大臣哼了一声,脱口而出:
“太可怕了——可恶之极!佩瑞那个家伙老爱编辑这些劳什子,该毙了他!”
赫尔克里·波洛说:“这些所谓的揭发材料是要在《透视新闻》周报上发表吗?”
“是的。”
“你们打算对这种做法采取什么步骤呢?”
费里埃慢慢说道:“这构成一种对约翰·汉麦特的个人攻击。他有权控告这家周刊诽谤。”
“他打算这样做吗?”
“不打算。”
“为什么不呢?”
费里埃说:“这可能正是《透视新闻》周报求之不得的事。对他们来说,这种宣传效益将会是巨大的。他们的辩护会是些花言巧语,那些受到抱怨的言论会是真实的。这整个事件就会在引人注目之下暴露无遗。”
“可是事情如果进展得对他们不利,那他们就会遭受惨重的损失啦。”
费里埃慢慢说:“案情可能不会对他们不利。”
“为什么?”
乔治爵士一本正经地说:“我真的认为——”
爱德华·费里埃却已经在说:“因为他们打算刊登的都是——事实。”
乔治·康威爵士哼了一声,对这种违反议会惯例的坦率十分恼火。他喊道:
“爱德华,亲爱的伙计。我们当然——不承认。”
爱德华·费里埃倦怠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他说:“遗憾的是,有时候得道出真情实话。这就是一次。”
乔治爵士大声说:“波洛先生,您明白这一切都得保密。一句话也不能——”
费里埃打断他的话,说道:“波洛先生明白这一点。”他又慢慢往下说:“波洛先生可能不理解的倒是:人民党的前途危在旦夕。波洛先生,约翰·汉麦特代表人民党。他在英国人民面前象征着它的主张——象征着正派和诚实。从来也没人认为我们卓越非凡。我们把事情也弄糟过,也犯过错误,但是我们代表了那种尽力做好工作的传统——我们也代表基本的诚实。我们的灾难是——那个作为我们首脑的人,那个人民当中的诚实人,杰出人物——结果竟是个当代最坏的骗子。”
乔治爵士又哼了一声。
波洛说:“您过去对这一切什么都不知道吗?”
那张显得倦怠的脸上又闪出一丝苦笑,费里埃说:“您可能不相信我,波洛先生,我跟所有别的人一样完全受骗了。我从来不能理解我妻子对她父亲的那种古怪的态度:她对她父亲的所作所为一向持保留态度。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了:她了解她父亲的本性。”
他停顿一下,又说:
“真情实况一开始泄漏出来,我真吓坏了,难以置信。我们坚持让我岳父马上以健康不佳为理由辞职,我们还开始着手——清理这团乌七八糟的事,该这么说吧。”
乔治爵士又哼了一声。
“清理这个奥吉厄斯牛圈!”
波洛不免为之一惊。
费里埃说:“我担心自己对这样一项像赫尔克里当年那样的任务力不从心。一旦事实真相给公开出来,全国上下就都会做出反应。政府也就会垮台。就会举行全国大选,埃弗哈特和他的政党就完全有可能重新掌权。您知道埃弗哈特的政策吧。”
乔治爵士唾沫飞溅地说:“一个到处点火的家伙——一个彻头彻尾煽风点火的家伙。”
费里埃沉痛地说:“埃弗哈特是很能干——可他鲁莽好斗,而且一点也不老练机智。他那些支持者愚蠢无能,心态不稳定——实际上,很可能形成一种独裁统治。”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
乔治爵士话音颤抖着说:“要是能把整个这件事捂住的话……”
首相缓慢地摇摇头,那是一种表示挫折的动作。
波洛问道:“您不相信这事可以给捂住吗?”
费里埃说:“我请您来,波洛先生,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啦。我认为这事太大啦,知道的人也太多了,根本不可能成功地给盖住。我们目前只有两个办法,直截了当地说,要么动用武力,要么采取行贿手段——可也不抱希望成功。内政大臣把我们的麻烦事比做奥吉厄斯牛圈的清扫工作。波洛先生,这就需要一条猛涨的河流冲刷,自然界强大力量的破坏——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不可能办到。”
“这事确实需要一个赫尔克里大力神。”波洛说,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他又补充说:“请记住我的名字就是赫尔克里。”
爱德华·费里埃说:“您能再现奇迹吗?波洛先生?”
“您就是为此召见我的,对不?因为您认为我可能办到吧?”
“对……我意识到,如果要得到拯救,只能通过那么一种完全非正统的奇特想法才办得到。”
他停顿片刻,接着说:“不过,波洛先生,您也许会从道德角度来观察这个问题吧?约翰·汉麦特是个骗子,约翰·汉麦特的传奇必须给揭露。难道人能在不诚实的基础上建立一个诚实的家庭吗?我闹不清楚。可我确实明白我得尽力试一试。”他突然面带苦笑,说道:“政治家要保住职权——通常都别有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