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听上去,”波洛说,“倒是个古老而可爱的姓名咧。”

  “葛雷斯太太,既不是什么古老的人物,也不是个可爱的人。她倒是那种粗暴的漂亮女人。她结过好几次婚,现在又交了个男朋友,可她怀疑那个人打算离开她。具体说,他们这次聚会是从饮酒开始而以吸毒告终的。可卡因那种玩意儿一开始让你觉得很舒服,一切都好。它使你兴奋,使你觉得自己的能耐长了一倍。等吸多了,你就会变得精神亢奋,产生幻觉,神志昏迷。葛雷斯太太跟她的男朋友大吵了一架,那人是个讨厌的家伙,姓霍克。结果是他当场离她而去,她就爬在窗口用某一个糊涂家伙给她的一把崭新的手枪朝他开了一枪。”

  赫尔克里·波洛扬一下眉毛:“击中了他没有?”

  “没有打中他,我该说,可是那子弹射出了好几码远,她却击中了小街上捡垃圾箱里破烂东西的一个流浪汉,擦破了他胳臂上的皮。他当然就大喊大闹起来,屋里那帮人便赶快把他弄进来。结果是到处都溅满了血,他们吓坏了,只好把我找来了。”

  “后来呢?”

  “我给他包扎好,问题并不太严重。接着一两个就跟他商量,最后那人同意收下两三张五英镑的钞票,不再提起这事。可怜的家伙倒挺合适,发了点小财。”

  “你呢?”

  “还有点活儿要干。葛雷斯太太当时惊吓得犯了歇斯底里症。我就给她注射了点药,让她躺到床上睡觉。另外还有个姑娘也多多少少不省人事——她很年轻,我也护理她。那时候别的人全都尽快溜走了。”

  他顿住。

  “后来,”波洛说,“你才缓过来,对这种局面做了认真思考。”

  “完全对,”斯托达说,“如果只是一场普通的寻欢作乐,那也就算了。可是聚众吸毒就不同了。”

  “你敢肯定你说的情况属实吗?”

  “哦,完全可以肯定,绝对没有错儿。就是可卡因。我在一个漆盒子里找到了点——要知道,他们把它吸光了。问题是这种毒品是从哪儿来的?我记得那天你谈到如今掀起了一股吸毒浪潮,吸毒人数在不断增加。”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说:“警方会对今晚这个聚会感兴趣的。”

  麦克·斯托达不安地说:“正因为如此,我……”

  波洛突然醒悟地望着他,问道:“那你——你不太愿意警方介入此事吗?”

  麦克·斯托达咕哝道:“有些无辜的好人误被卷入了这桩麻烦事——对他们来说,可真够倒霉的。”

  “你这么深切关怀的人是不是葛雷斯太太?”

  “老天,不是!她看上去是那么冷酷无情!”

  赫尔克里·波洛温和地问道:“这么说,是另外那个——姑娘了?”

  斯托达医生说:“她当然在某种程度上也有点冷酷无情。我是说,她愿意把自己说成是冷酷的。可她真的很年轻——只是有点野——只是小孩子那种无知胡闹罢了。她混在这种放荡的生活里,是因为她觉得这很时髦,很新派什么的。”

  波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轻声问道:“这个姑娘,你在今晚以前见过她吗?”

  麦克·斯托达点点头。他显得很年轻,也有点窘。

  “在莫顿郡见过她,在猎人舞会上。她的父亲是位退休将军——耸人听闻的事迹啦,动武开枪啦——一流绅士老爷啦——诸如此类的事。他有四个女儿,个个都有点疯——我该说都是那样一个父亲影响的。而且她们住的地方也是那个郡最糟糕的地方——附近是些武器工厂,钱很多——没有那种老派的乡间感觉——那里的人都很阔,而且大多数人都很邪恶。这四个姑娘就结交了一帮坏人。”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瞧着他,过了一会儿,说道:“现在我看出你为什么要我来了。你想让我接管这件事?”

  “行吗?我觉得自己应当对此做点事——可我承认我如果办得到的话,就想把希拉·格兰特从这件引人注目的事件当中拉出来。”

  “我想这倒是可以办到的。我很想见见那个姑娘。”

  “跟我来。”

  他领他走出那个房间。对面房间里忽然传出一个女人躁动不安的喊声。

  “医生——老天爷,医生,我快疯啦。”

  斯托达便走进那个房间,波洛跟在后面。那是一间卧室,里面凌乱不堪——香粉洒了一地——到处是些瓶瓶罐罐。衣服随便给丢在四处。床上躺着一个头发染过的金发女人,那张脸透露着心灵的空虚与邪恶。她喊道:

  “我满身都好像有小虫子在爬……真的,我发誓真是这样,我快疯啦……看在上帝份上,务必给我扎一针吧。”

  斯托达站在床旁边,用医生抚慰的口气让她安定下来。

  赫尔克里·波洛静悄悄地走出房间。对面另有一扇门。他打开那个房门。

  那是一间很小的房间——一间狭长的屋子——里面的家具也很简单。一个瘦小的姑娘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赫尔克里踮起脚尖走到床边,低头望着那个姑娘。

  深色头发,苍白的长脸庞——还有——对,年纪很轻——非常年轻……

  那个姑娘,眯缝着眼睛呐。她忽然张开两眼,显得惊恐万分。她呆视着,坐起来,脑袋往后一仰,尽量把一头深黑色浓发甩到后面去。她像个受到惊吓的小丫头——朝后蜷缩一下——就像个小野兽在一个喂食的陌生人面前起疑地蜷缩那样。

  她开口了——嗓音稚嫩尖细却很粗鲁:“你他妈的是什么人?”

  “别害怕,小姐。”

  “斯托达医生到哪儿去了?”

  就在这时刻,那个年轻人走进来了。姑娘放心地说道:“哦!你在这儿!这家伙是谁?”

  “他是我的朋友,希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糟透了,难受极了……我干吗要吸那破玩意儿?”

  斯托达冷冰冰地说:“我要是你,就再也不吸啦。”

  “哦——我也不再吸啦。”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是谁给你的?”

  她张大眼睛,撇一下嘴角,答道:“就放在这里——在聚会这儿。大家都尝了点。一开始倒挺美妙的。”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问道:“是谁带来的呢?”

  她摇摇头。

  “我不知道……可能是安东尼——安东尼·霍克吧。可我真不知道到底是谁。”

  波洛又轻声问道:“这是你第一次吸可卡因吗,小姐?”

  她点点头。

  “最好让这次成为你的最末一次。”斯托达干脆地说。

  “对——我想是应该这样——可那真叫人觉得怪美妙的。”

  “现在,听我说,希拉·格兰特,”斯托达说,“我是一名医生,明白自己说的话是正确的。你一旦上了这个吸毒的贼船,就会陷入难以想像的苦难。我见过一些吸毒的家伙,我了解。毒品把好端端的人,肉体和灵魂一块儿毁了。跟毒品相比,酒都成了小巫。你马上断绝它吧。相信我的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你想想你父亲对今天晚上这种事该会怎么说呢?”

  “父亲?”希拉·格兰特大声说,“父亲吗?”她扬声笑起来,“我简直不能想像他脸上那种表情!不能让他知道。他会大发脾气的!”

  “这话倒没说错。”斯托达说。

  “医生——医生——”葛雷斯太太拖着长声的嚎叫又从另外那间屋传来。

  斯托达压着嗓门嘟囔两句损人的话,然后就走出房间。

  希拉·格兰特又盯视着波洛,纳闷地问道:“你到底是谁?你并没有参加聚会啊?”

  “没有,我没参加。我是斯托达医生的一个朋友。”

  “那你也是医生吗?你看上去不像。”

  “我嘛,”波洛照例把这简单的陈述说得像一出舞台剧第一幕开演时那样,“我叫赫尔克里·波洛……”

  这一自我介绍并没失去效果。波洛偶尔曾对年轻一代竟然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大名而感到失望过。

  但是希拉·格兰特显然听说过他,不由得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她发愣地呆视着……

  3

  据说人人在杜凯镇都有个姨妈或姑姑什么的,这种说法真真假假,谁也没正式证实过。

  还有人说,人人都在莫顿郡至少有个表亲。莫顿郡离伦敦不算太远,那里是狩猎、射击和垂钓的好去处,还有几个景色如画而略显自负的乡镇。伦敦和那里有良好的铁路和新公路干线,人们可以很方便地往返。伦敦人对那里的偏爱程度超过了对不列颠群岛其他更富于田园风味的地区。这样一来,你如果没有四位数的收入,根本就不可能在那里定居。加上所得税和其他开支什么的,如果有个五位数的收入,那就更好了。

  赫尔克里·波洛是个外国人,在那个郡没有表亲,不过至今他已经结交一大批朋友,所以没费什么力气就获得邀请访问那个地方;再者,他选择的那位女主人是一位以议论邻里家庭琐事作为乐趣的人——惟一的缺点是波洛得先忍受着听取许多他并不感兴趣的人家的闲事,然后才能得到他所感兴趣的人的信息。

  “格兰特家吗?哦,是的,家里有四个,四位千金小姐。那位可怜的将军没法儿管住她们,这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一个男人怎么能对付四个女儿呢?”卡米雪夫人富于表情地场起两只胳臂。

  波洛说:“这倒也是。”

  那位夫人接着说:“他过去在部队里是个严守纪律的人,他这样告诉过我。不过那几个女儿把他打败了。可不像我年轻的时候那样守规矩。我记得老桑迪上校当初也是那么一个严峻的军纪官。可他那几个可怜的女儿——”

  于是她没完没了地说起桑迪家的姑娘们以及她卡米雪夫人年轻时代的其他朋友们。

  “言归正传,”卡米雪夫人又回到第一个话题,“我倒不是说那些姑娘真有什么不好的品性。只是疯了点——结交了一帮不大相宜的人。如今这儿不再像以往那样了。乱七八糟的人都到这儿来了。现在不再存在你可以称之为‘地区’的那种特色了。这年头就是钱,钱,钱。你可以听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你刚才说谁来着?安东尼·霍克?哦,对,我认识他。我管他叫做一个非常讨厌的年轻人。可他明明在挣大把大把的钱。他上这儿来打猎——开宴会、舞会——场面十分奢侈豪华——也是相当奇特的社交聚会。要是相信人家议论的话,那可甭提多怪了——我可不是那种瞎议论的人,因为我确实觉得人们都怀有恶意,总是相信最坏的事。要知道,现在很时兴说某某人酗酒啦,某某人吸毒啦。前些天有人对我说现在的年轻姑娘都是天生的酒鬼,我却认为这么说不太好。要是哪个人举止不太正常,或者神志糊涂,大家就说那是因为‘吸了毒’,这样说也不太公平。人们就是这样说拉金太太,尽管我和她并不太投缘,可我真的认为她只是心不在焉而已。她是你问的那个安东尼·霍克的好朋友,如果让我说的话,这就是为什么她对格兰特家的姑娘那么有怨气——说她们是吃男人的生番!我敢说她们确实是有点在追求男人,可为什么不可以呢?这毕竟是很自然的嘛。她们长得漂亮,个个都是美人儿。”

  波洛插入了一个问题。

  “拉金太太吗?亲爱的,你打听她干什么?这年头,谁算是头面人物呢?据说她骑马骑得很高明,而且明明很阔气。丈夫是市里那么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死了,不是离婚。她在这儿住的时间不长,是在格兰特家搬来后的不久来的。我一直认为她——”

  卡米雪夫人顿住了。她张开嘴,鼓出眼睛,朝前探着身子,用手紧握着的那把裁纸刀朝波洛的膝盖上猛地拍了一下,不顾他疼得直向后缩。她兴奋地惊叫道:“哦,怪不得!你到这儿来原来就是为了这事啊!你这个耍花招的坏家伙,我非得要你告诉我实情不可。”

  “可我非告诉你什么不可啊?”

  卡米雪夫人又举起裁纸刀开玩笑似地要给他一下子,却被他灵巧地闪开了。

  “别装蒜啦,赫尔克里·波洛!我看得出你的小胡子在颤悠。当然是犯罪的事使你来到这儿调查——你只是在不知羞耻地想法儿套出我的话!现在让我想一想,能是谋杀吗?谁最近死了?只有路易莎·吉尔摩老太太,可她八十五岁了,又有浮肿病,不会是她。可怜的里奥·斯弗顿在狩猎场上摔断了脖子,但已打上了石膏——也不会是他。也许不是谋杀。真遗憾!我记不起近来有什么抢劫珠宝的大案……也许你只是在追查一名罪犯吧……是贝丽尔·拉金吗?她毒死了她丈夫吗?也许是由于内疚才使她那样两眼发呆吧?”

  “夫人,夫人!”波洛叫道,“您扯得太远啦。”

  “胡说。你是在追查什么,赫尔克里·波洛!”

  “您熟悉古典文学吗,夫人?”

  “古典文学跟这又有什么关系?”

  “跟这可大有关系咧。我在仿效我的伟大前辈赫尔克里呐。他的一项艰巨任务是驯服狄奥墨德斯野马。”

  “别瞎扯啦,难道你到这里来是为了驯服野马?——你这把年纪——一向穿着漆皮皮鞋!在我看来,你好像一辈子也没骑过马似的!”

  “夫人,我说的马是象征性的。那是一种吃人肉的野马。”

  “那多么让人厌恶啊。我一向认为那些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很讨人嫌。我没法儿理解传教士们干吗那么喜欢引用古典文学——首先,谁也闹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而且我一向认为古典文学的题材很不适宜传教士引用。那么多乱伦的事,还有那些一丝不挂的雕像——我本人倒不大在乎,可是要知道传教士是什么样的人——姑娘们要是进教堂没穿袜子,他们都会很不高兴——让我想一想咱们刚才说到哪儿啦?”

  “我也闹不太清。”

  “你这个坏家伙,大概就是不愿意告诉我拉金太太是不是谋杀了亲夫?要么也许安东尼·霍克是那起布赖顿火车车厢谋杀案的凶手吧?”

  她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可是赫尔克里·波洛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要么也可能是伪币案。”卡米雪夫人琢磨着说,“那天上午我倒是真看见拉金夫人在银行里把一张五十英镑的支票兑换成现金——我当时就纳闷她干吗兑现那么多现金——哦,不对,我把这事说反了——她如果是个制造假币的人,就应当往银行里存钱,对不对?赫尔克里·波洛,你如果坐在那里像只夜猫子一语不发,我可要朝你扔东西啦。”

  “您得有点耐心嘛。”赫尔克里·波洛说。

  4

  格兰特将军的阿什利宅邸不是一所很大的房子。它坐落在一座小山边上,有良好的马厩和一个没有好好照管的杂草丛生的花园。

  房子里面,房地产经纪人想必会形容为“设备齐全”。几尊盘腿坐着的佛像从合适的壁龛里朝下斜睨着,几张贝拿勒斯(译注:印度东北部城市瓦腊纳西的旧称)铜托盘和小桌充塞了地面。壁炉台上摆着一排列队行进的雕刻的小像,四壁上装饰着更多的铜器。

  在这英印合璧式的安适自在的家中,格兰特将军坐在一把大而破旧的扶手椅上,一条裹着绷带的腿放在另一把椅子上。

  “痛风病。”他解释说,“你患过痛风病吗,波——洛先生?这叫人情绪很不好!这都怪我父亲,喝了一辈子红葡萄酒——我祖父也是这样。这苦难就落在了我身上。要不要喝杯酒?请你摇一下铃,叫我的那个仆人进来,好吗?”

  一个头上扎着头巾的男仆进来。格兰特将军管他叫阿布杜尔,让他端来威士忌酒和苏打水。等酒端进来之后,他那么慷慨地倒上一大杯,波洛不得不拦住他。

  “我恐怕不能陪你喝啦,波洛先生。”将军像坦塔罗斯(译注: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因泄露天机被罚永世站在头上有果树的水中,水深及下巴,口渴想喝水时,水即减退;腹饥想吃果子时,树枝即升高)那样望着那杯酒,哀伤地说,“我的医生告诉我,要是我碰一口那玩意儿,就等于是服毒药。我有时也不信他懂得什么。都是些庸医,让人扫兴的家伙,乐意让人戒嘴禁喝,劝人吃点软食,蒸点什么的,清水蒸鱼——啊!”

  将军一发怒,不小心挪动了一下那条病腿,那阵剧痛使他痛楚地大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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