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卡纳拜女士两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提包,身子向前探着,焦急地望着波洛的脸。她像往常那样气喘吁吁。

  赫尔克里·波洛扬了扬眉毛。

  她急切地问道:“您还记得我吧,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眨眨眼睛,说道:

  “我记得你是我所遇见过的一名最成功的罪犯①吧!”

  “哦,老天,您非得这样说不可吗,波洛先生?您以往一直对我很好。埃米莉和我经常谈到您;我们如果在报上见到有关您的消息,就剪下来贴在一个薄子里。至于奥古斯特斯嘛,我们新近又教了它一个本事。我们对它说,为福尔摩斯而死,为福琼先生②去死,为亨利·梅里韦尔③爵士去死,为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去死,它就会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一直到我们发话它才再动弹!”

  “这真叫我感动,”波洛说,“我们亲爱的奥古斯特斯如今怎么样了呢?”

  卡纳拜女士就握起双手,滔滔不绝地夸赞起她那条北京哈巴狗。

  “哦,波洛先生,它简直不聪明了。它什么都知道。您知道,那天我正在欣赏一个婴儿车里的小宝宝,突然觉得谁在揪我,原来是奥古斯特斯不耐烦地试图咬断那条牵狗带呐。您说它鬼不鬼?”

  波洛眨眨眼,说:“看来奥古斯特斯也像是有咱们正在谈论的那种犯罪倾向,对不对?”

  卡纳拜小姐没笑,她那张胖脸却显出焦急而哀伤的神情。她气喘吁吁地说:“哦,波洛先生,我真着急。”

  (①参见本书第一章《涅墨亚狮子》中的故事。——译注。

  ②福琼先生:英国作家H·C·贝利所着《相琼先生系列侦探小说》中的一名侦探。——译注。

  ③亨利·梅里韦尔:英国作家C.狄克逊《犹大之窗》等小说中的一名业余侦探。——译注。)

  波洛安慰道:“为了什么事?”

  “您知道,波洛先生,我害怕——我真害怕——我得做一名狠心的罪犯——如果我能用这样一个字眼儿的话。我总是有些怪想法。”

  “什么样的想法?”

  “邪门儿极了的想法!譬如说,昨天我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抢劫一家邮局的非常可行的计划的想法。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可它却一下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还有一个逃避关税的非常巧妙的方法……我感到有把握——非常有把握——那会取得成功的。”

  “也许会的,”波洛干巴巴地说,“可这正是你的想法的危险所在。”

  “波洛先生,这种事叫我感到心神十分不安。我是一个受严格道德原则教养出来的人,如今竟会产生这种违法——这种邪恶——的想法,真叫我非常不安。我想,部分原因在于,我现在太闲散了。我已经离开霍金太太,现在有另外一位老太太雇用我,每天给她读点书,替她写几封信;那些信很快就写完了,我一开始给她朗读,老太太立刻就睡着了,我就一个人坐在那里——脑子里空空,无所事事——咱们都知道魔鬼在闲人身上所起的作用。”

  “啧,啧。”波洛嘴里发出这样的声音。

  “最近我读了一本书——一本非常时髦的书,是从德文翻译过来的。上面对犯罪倾向做了不少有趣的探讨。所以我明白,一个人必须净化自己那种冲动心理!这就是我到您这里来的原因。”

  “是吗?”波洛说。

  “您看,波洛先生,我认为向往一种刺激的事物并不算多么邪恶。我一生不幸过得非常平淡无奇。我有时觉得那种——呃——北京哈巴狗竞选赛,是我惟一真正活着有乐趣的时刻了。这当然该受到谴责,可是按照我看的那本书所说,一个人该面对事实。我来找您,波洛先生,是因为我希望尽可能净化我那向往刺激的事物的心灵——如果我能这样说的话——而站到天使这边来!”

  “啊哈,”波洛说,“这么一说,你今天是以一个同事的身份来找我了?”

  卡纳拜女士脸红了。

  “我知道我这样做很冒昧。可您的心眼那么好──”

  她顿住,那双浅蓝色眼睛露出一只小狗抱着一线希望,想要你带它出去散步那样的央求神情。

  “这倒是个好主意。”赫尔克里·波洛慢吞吞说。

  “我当然一点也不聪明,”卡纳拜小姐解释道,“不过我的装腔作势的本事很大。必得这么做嘛——否则你就会刻让人解雇而失掉陪伴的职位。而且我发现,一个人如果表现得比自己原本还要傻,那偶尔会得到不错的效果。”

  赫尔克里·波洛笑道:“您真把我迷住了,小姐。”

  “哦,老天,波洛先生,您真是个好心眼的人。那您确实鼓励我抱着希望吗?正巧我刚收到一份遗产──数量很小的一笔,不过倒可以使我们姐妹俩节衣缩食生活下去,而不必完全依赖我挣的薪水啦。”

  “我得考虑一下,”波洛说,“你的才能最好用在什么地方。我想,你自己没有什么想法吧?”

  “要知道,您可真能猜出人家心里在想什么,波洛先生我近来为我的一个朋友非常担心。我正要向您请教呐。当然您可能会认为这是一个老处女的奇思怪想——纯属幻想。人们也许容易夸大事实,只会看到那种可能投合自己心愿的计划。”

  “我不认为你会夸大事实,卡纳拜小姐。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

  “嗯,我有个朋友,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尽管近些年我不常见到她。她叫埃米琳·克莱格。她嫁给英格兰北部一个男人,前两年他死了,给她留下一笔可以过宽裕日子的遗产。他死后,她十分不愉快,感到孤独寂寞。她恐怕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个相当愚蠢而且也许轻信别人的女人。波洛先生,宗教可以是一种很大的帮助和心理寄托——我这里指的是正统宗教。”

  “你指的是希腊教会吗?”波洛问。

  卡纳拜女士显得大吃一惊。

  “哦,不是。当然是英国国教。我尽管不赞同罗马天主教,可那至少还是被承认的。还有卫斯理教会和公理会——他们都是著名的正派教会。我们所说的是那些古怪的邪教。他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有一种感染力,可我有时十分怀疑他们背后是不是真有丝毫的宗教感情。”

  “你认为你那位朋友正在受那样一种极端教派的欺骗吗?”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他们管自己叫做‘牧羊人’①的羊群,总部设在德温郡——海边一处很优美的地段,信徒到那里去参加一种他们称之为静修的活动。每次半个月——做宗教礼拜仪式活动。今年有三大节日活动:牧草来临节,牧草茂盛节和牧草收割节。”

  “最后一个简直是胡说八道。”波洛说,“因为人们从来不收割牧草。”

  “整个事情都是胡说八道。”卡纳拜女士激动地说,“整个那个组织由一位自称为伟大牧羊人的头头领导。他叫安德森博士。我认为他长得倒英俊,蛮有风度的。”

  “这么说他对女人很有魅力了,对不?”

  “恐怕是这样。”卡纳拜女士叹口气说,“我父亲就是个长得英俊的男人。这有时在教区里十分尴尬,造成女人在锦绣服装上相互攀比——造成教会的工作分裂……”

  她回忆着摇摇头。

  “那个伟大羊群的成员多数是妇女吗?”

  “我估计至少四分之三是。那里的男人多半都是怪家伙这个活动之所以成功主要靠妇女支撑——靠她们提供基金。”

  “哦,”波洛说,“现在咱们谈到点子上了。坦率地说,您认为整个这件事是个敲诈勒索的骗局吗?”

  (①基督教中把耶稣基督称为牧羊人·信徒为羔羊·非

  信徒为迷途羔羊。──译注)

  “坦率地说,波洛先生.我是这样认为的。另外还有一件事让我十分不安。我听说我那位可怜的朋友对那种邪教着了迷,最近立下遗嘱,要把全部财产留给那个组织。”

  波洛立刻追问道:“是不是有人向她——提出这样的建议?”

  “公平地说,没有。这完全是她本人的主意。那位伟大牧羊人向她指出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样在她死后,她所拥有的财产就全都归那个伟大的事业。最使我不安的事是——”

  “嗯——接着说吧——”

  “那群虔诚的女人当中,有不少是很富裕的。可去年一年里,她们当中至少已经死了三位。”

  “把她们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了那个组织吗?”

  “对。”

  “她们的亲戚没有抗议吗?我应该说这种事很可能会引起诉讼啊。”

  “波洛先生,您瞧,属于这个组织的一般都是孤独的女子,都没有什么近亲或朋友。”

  波洛沉思地点点头,卡纳拜女士匆匆说下去:

  “我当然根本无权提出什么意见。据我所了解的情况来看,那几个人的死亡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其中一例,我相信是患重感冒转肺炎而死的,另一例是死于胃溃疡。完全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现象,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而且也不是死在青山圣所,而是死在她们自己家里。我当然觉得这没有什么问题,可我还是——嗯,我不愿意这事发生在埃米琳身上。”

  她紧握双手,乞求地望着波洛。

  波洛本人沉默片刻,再说话时,声音变得沉重而严肃。

  他说:“你能不能给我提供,或者替我去找一下那个教派里最近死亡的那几名教徒的姓名和地址?”

  “当然可以,波洛先生。”

  彼洛慢吞吞地说:“小姐,我认为你是一位很勇敢而有决心的女人。你又很有演戏的才能。你愿不愿意干一件可能会有很大危险的工作?”

  “我想干这样的事。”爱好冒险的卡纳拜女士说。

  波洛警告道:“如果真有危险的话,那可是非常严重的。要明白——不管那是个骗局也好,还是个严肃事业也好,为了弄清到底是那一类,你本人就得变成那个伟大的羊群当中的一员。我建议你夸大自己最近继承到的财产数额。你目前是一位富有而又无所事事的女人。你跟你的朋友埃米琳争论她已经皈依的那个教派——告诉她那都是胡说八道。她会竭力说服你改变信仰。你就依从她到青山圣所去。在那里,你也让安德森博士的说服能力和魅力迷住。我完全你能扮演这个角色吧?”

  卡纳拜女士谦虚地微笑着,小声说:“我想我可以完成这项任务。”

  2

  “哦,老朋友,你给我查到了什么情况?”

  贾普警督深思地望着提出这个问题的矮个子。他无奈地说:“没查出什么我想得到的,波洛。我讨厌那些长头发、毒蛇般的宗教骗子向女人灌输迷信的玩艺儿。不过那家伙倒很小心谨慎。你抓不到他什么把柄。他的布道听上去有点反常,却又无害。”

  “你了解那个安德森博士吗?”

  “我查过他的经历。他原是一名很有前途的化学家,后来被一所德国大学解雇了。他母亲好像是犹太人。他一向爱好东方神话和宗教,利用全部业余时间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还写了不少有关文章——其中有些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疯话。”

  “那他可能是个真正的狂热信徒吗?”

  “我得说很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给你的那些姓名和地址调查得怎么样了?”

  “没有什么问题。埃弗里特女士死于结肠溃疡。医生肯定地说没发现什么鬼花招。劳埃德太太死于支气管肺炎。韦斯顿太太死于肺结核,她患这病好多年了——还是在没遇到那帮人之前就得了。李小姐死于伤寒——是由于在英国北方吃了点色拉引起的。她们中间三个人患了病都死在自己家中,劳埃德太太则死在法国南方一家旅馆里。这些死亡事例都跟那个伟大的羊群或者德温郡安德森博士的住处无关。纯属巧合吧。全都正常,千真万确。”

  赫尔克里叹口气,说:“可是,我的好朋友,我却觉得这是赫尔克里的第十桩丰功伟绩。那位安德森博士是那个革律翁怪物,我的任务就是要把他消灭掉。”

  贾普不安地望着他:“听我说,波洛,你近来没有一直在读什么怪文学作品吧?”

  波洛摆出一副尊严的样儿,说:“我的说法一向正确恰当,并且一向说到点子上。”

  “那你自己也可以创办一个新教派啦,”贾普说,“信茶条是:‘没有任何人比赫尔克里·波洛更聪明,阿们。’从头随意重复念!”

  3

  “这里安静得真使我感到舒服极了。”卡纳拜女士一边说,一边心醉神迷地深呼吸。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爱美。”埃米琳·克莱格说。

  两个朋友坐在一个小山坡上,眺望着一片优美的蔚蓝的大海。草长得碧绿,地面和峭壁是发亮的深红色。这片现在叫青山圣所的地产是一个六英亩左右的小海角。它只有窄窄的一条土地跟大陆连接,所以几乎算得上是个小岛。

  克莱格太太动情地低声说:“红色的土地——大有前途的光明土地——神意要在这里把人们所能取得的成果扩大三倍。”

  卡纳拜女士叹口气,说道:“我认为昨天晚上大师在布道会上把这讲得多么美好啊!”

  她的朋友说:“等你今晚参加庆祝牧草丰盛节,那可还要好呢!”

  “我盼着参加呐!”卡纳拜女士说。

  “你会感到那是一次精神上的美妙体验。”她的朋友向她保证道。

  卡纳拜女士来到青山圣所已经一周。她初到那里时的态度是:“这都是些什么胡说八道的事?埃米琳,真格的,像你这样一位有理智的女人居然——”等等,等等。

  她初次跟安德森博士见面时,真诚地把自己的情况表达得相当清楚。

  “我并不想觉得自己是以虚假的名义到这里来的,安德森博士。我父亲是英国圣公会的一名牧师。我也从来没有对自己的信仰动摇过。我不相信异教教义。”

  那个金发的高个子男人冲她微笑着——一种非常可爱而理解的笑容。他宽容地望着这位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的、有点倔强的胖女人。

  “亲爱的卡纳拜小姐,”他说,“您是克莱格太太的朋友,我们欢迎您。请相信我,我们的教义并非是异端邪说。这里一切宗教都受欢迎,都受到同等尊重,一视同仁。”

  “那可不该这样做。”已故托马斯·卡纳拜牧师的倔强的女儿说。

  大师往椅背上一靠,用圆润的嗓音小声说:“在天父的国度里有许许多多大厦……请记住这点,卡纳拜小姐。”

  在她们离开他时,卡纳拜女士小声对她的朋友说:“他真是个英俊的男子。”

  “是啊,”埃米琳·克莱格说,“还那么神奇地脱俗。”

  卡纳拜女士同意这话,真的——她也感觉到了——一种脱俗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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