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猛然间,赫尔克里·波洛恢复了常态——那个令人出神入迷的魔障给破除了,他又跟自己那双漆皮皮鞋和整洁的铁灰色男装相协调了。

  从不远处传来一阵钟声。波洛理解那种钟声,那是他从少年时期起就很熟悉的声音。

  他连忙轻快地沿着悬崖峭壁朝上走去。约摸十分钟后,他望见了山头上那幢建筑物,四周围有高墙,墙上有一扇嵌满铁钉的大木门。赫尔克里·波洛走到门前敲了几下。门上有个巨大的铁门环。接着他又谨慎地拉一下一条生了锈的铁链子,门里响起一阵小铃档尖锐的丁当声。

  门上一块小方板给推开了,露出一张脸。那是一张神情多疑的苍白的脸,微微有点唇髭,嘴中却发出妇人的嗓音。赫尔克里·波洛称之为令人生畏的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问他有什么事。

  “这里是圣玛丽和天使修道院吗?”

  那令人生畏的女人严厉地说:

  “那还能是什么别的地方吗?”

  赫尔克里·波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对那条巨龙说:“我想见一下修道院院长。”

  那条巨龙不大情愿,但最后还是让步了。门栓给拉开了,大门给打开了,赫尔克里·波洛被引到这个修道院用来接待客人的一间空荡荡的小房间里。

  没多会儿,一位嬷嬷悄悄走进来,腰间晃动着她的念珠。

  赫尔克里·波洛出生在一个天主教家庭。他明白身在此处的气氛。

  “请您原谅我来打搅您,院长。”他说,“不过,我想您这里有一位在凡世上叫凯特·卡西的信徒吧。”

  那位嬷嬷点点头,说:“是的,她皈依后改叫玛丽·厄休拉修女。”

  赫尔克里·波洛说:“有一桩错事需要纠正一下,我相信厄休拉修女能帮助我。她知道一些可能非常宝贵的情况。”

  那位院长摇摇头,面无表情,用平稳而冷漠的声调说:“玛丽·厄休拉修女无法帮助您。”

  “可我向您保证——”

  他顿住。那位院长说:“玛丽·厄休拉修女已经在两个月前去世了。”

  5

  在杰米·多诺万旅馆的酒吧间里,赫尔克里·波洛不大舒服地靠墙坐着。这家旅馆跟他想象中的旅馆大不一样。墙破旧坏损——窗户上两块玻璃也碎了——波洛很不习惯的夜间凉风也就吹进来了。送进屋来的热水是温乎乎的。吃下去的饭菜使他胃里产生难受的古怪感觉。

  酒吧里有五个人都在谈论政治。赫尔克里对他们讲的大部分都不明白。反正他也不大关心这方面的事。

  不多时,他发现有一个人过来坐在他的身旁。那人在社会等级上跟别人有点大不一样。他有那种乡镇人穷酸相的特征。

  他非常恭敬地说:“我告诉您,先生,我告诉您——培金那匹马精力不足,没有任何机会,一点机会没有……肯定没跑完就没劲儿啦——没劲儿啦。您听俺的……大伙儿都该听俺的话。您知道俺是谁吗,先生?阿特拉斯①,俺就是——都柏林太阳的阿特拉斯——整个赛马季节都在向赢家提建议……俺不是对莱瑞家的姑娘说了吗?二十五比一——二十五比一。跟着阿特拉斯您就错不了。”

  赫尔克里·波洛带着古怪的敬意望着他。他颤悠悠地说:“我的上帝,这是一个好兆头!”

  6

  几个小时之后,月亮时不时从云层后面卖弄风情地显露出来。波洛跟他的新伙伴已经走了几里路了。他一拐一瘸地走着,寻思世上毕竟还有别种鞋可以穿——那在乡间走起路来,想必会比漆皮皮鞋更合适。其实乔治早就向他有礼貌地提醒过。“穿一双舒适的粗革厚底皮鞋吧。”乔治这样说过。

  赫尔克里·波洛一直没有听从。他喜欢穿漂亮考究的鞋,让两只脚显得干净利落。可现在走在这条石子路上,他才意识到另有别种鞋可穿……

  他的同伴突然说:“那位神甫会不会为这事不饶我?我良心上不想犯下一桩不可饶恕的大罪。”

  (①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以肩顶天的巨神,喻身负重担的人。──译注。)

  “你只是把现世事交给现世君主,尽公民义务①。”

  他们来到修道院墙脚下。阿特拉斯准备完成他的任务。

  他呻吟一声,用令人心碎的低沉声调说自己彻底给毁灭了。

  赫尔克里·波洛带着有权威的口气说:“安静。你不需要肩负整个这个世界的重力——只是赫尔克里·波洛的重力罢了。”

  7

  阿特拉斯接过两张五镑的钞票。

  他满怀希望他说:“也许到了早晨我就记不起我是怎么挣到这笔钱的啦。我已经不担心奥瑞里神甫会不饶我啦。”

  “我的朋友,忘掉一切吧,世界的明天属于你的啦。”

  阿特拉斯嘟哝道:“那我把它押在哪匹马上好呢?勤奋小伙子是一匹了不起的马,一匹漂亮的马!还有希拉·波伊恩。七比一,那我就押它吧。”

  他停顿一下,接着说:“是我在幻想,还是我确实听到您刚才提到一个邪教神的名字?您刚才说赫尔克里,天哪,明天三点半钟那场赛马,真有一匹叫赫尔克里的马参赛。”

  “朋友,”赫尔克里·波洛说。“那就把你的钱押在那匹马身上吧。我告诉你,赫尔克里从来不会输。”

  第二天还真应验了,罗塞林先生那匹赫尔克里赢得了波伊恩南大奖,赌注是六十比一。

  (①语出基督教《圣经》。意指别让宗数信仰影响公民责任。——译注。)

  8

  赫尔克里·波洛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捆绑得很仔细的包裹。先打开牛皮纸,再拨开软填料,最后掀开一层棉纸。

  他把那个金光闪闪的杯子放在埃默瑞·鲍尔的写字台上。杯子上镂刻着一棵镶嵌绿宝石苹果的树。

  金融家深吸一口气,说道:

  “祝贺你,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鞠一躬。

  埃默瑞·鲍尔伸出一只手抚摩金杯的边缘,用一个手指头在它周围比画一个圆圈儿,他深沉地说:“是我的了。”

  赫尔克里附和道:“是您的了。”

  对方叹口气,朝椅背上一靠,用公事公办的语调问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赫尔克里·波洛说:“在一座祭坛上找到的。”

  埃默瑞目瞪口呆。

  波洛接着说:“卡西的女儿是个修女。在她父亲去世的时候,她正要做最终立誓①。当时她是个虔诚的天真姑娘。这个金杯给藏在利物浦她父亲家中。她把它带到了修道院,我想,她是要为她父亲赎罪。她奉献出来赞颂上帝。我想那些修女从来也不知道这个金杯的真正价值。她们大概是把它当作一个家族的遗物收下来的。在她们眼中,这只是一个圣餐杯,她们也就这样用上它了。”

  (①做修女出家分几步。最终立曾表明将终身奉献给上帝,永远做修女。──译注。)

  埃默瑞·鲍尔说:“真是个奇特的故事!”他接着问道:“那你怎么会想到去那里找呢?”

  波洛耸耸肩。“这也许是——经过一次排除各种疑点的过程。还有那个奇怪的事实:从来没人试着卖掉那个金杯。这就说明它像是存放在一个一般物质价值观在那里不起作用的地方。我于是想起派特里克·卡西的女儿是个修女。”

  鲍尔激动地说:“那么,我过去说过,我祝贺你。请告诉我你的费用,我给你开张支票。”

  “没有费用。”

  对方睁大眼睛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儿童时代有没有读过童话故事?童话里的国王都会问:‘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那你是想向我要点什么啦?”

  “对,不过不是钱。仅仅是个要求。”

  “什么要求?你想要我告诉你证券市场上的一个信息吗?”

  “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钱。我的要求比那更简单。”

  “是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把手放在金杯上。

  “把这个杯子送回修道院。”

  一阵沉默,然后埃默瑞·鲍尔说:“你别是疯了吧?”

  赫尔克里·波洛摇摇头。

  “不,我没疯。你看,我要让你看一个机关。”

  他拿起那个金杯,用手指甲使劲按在金杯周围盘绕的那条蛇张出的爪子上。杯子里面一小部分金雕的内层就滑向一边,露出那个空心杯把上的一个小孔。

  波洛说:

  “你看见了吧?这就是那位鲍尔吉亚教皇的饮酒杯。通过这个小洞,毒药就流入酒内。您自己也说过这个杯子的历史充满罪恶。谁拥有它,伴随而来的就是暴力、流血和邪恶的情感。这样也许会轮到罪恶降临在您的身上啦!”

  “迷信!”

  “这也可能。可您为什么那么迫切要拥有它呢?不是为了它的美观,也不是为了它的价值,您已经有了上百件——也许上千件——美丽的稀罕东西,您要它是为了维持您的虚荣。您决心不让别人击败。那么好啦,您现在没让人击败。您赢啦!金杯属于您所有了。可是现在,为什么不做一次了不起——一次至高无上的姿态呢?把它退回到它近十年来一直安详所处之地。让它的邪恶在那里得到净化。它过去曾经一度属于教堂——那就干脆让它回归教堂吧。让它再一次立在祭坛上,得到净化和赦免,就像我们希望人们的灵魂也会从他们的罪恶中得到净化和赦免那样。”

  他向前探了一下身子。

  “让我给您形容一下我找到它的地方——那个和平园,面朝西海,向着一个被遗忘了的永恒美丽的青春天堂。”

  他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用简单的词汇形容伊尼什格伦的魅力。

  埃默瑞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捂在眼睛上。他终于开口道:“我原是出生在爱尔兰西海岸的,小时候离开那里去到美国。”

  波洛轻声说:“这我听人说过。”

  金融家坐直身子,目光又变得很敏锐,嘴角上挂着一丝笑容,说道:“你真是个怪人,波洛先生。我听从你的意见。把这个金杯以我的名义作为一件礼物送给那个修道院吧。一项相当贵重的礼物。三万英镑呐——可我又从中能得到什么呢?”

  波洛严肃地说:“那些修女会为您的灵魂祈祷。”

  那位阔人的笑容展开了——一种贪婪而又渴望的微笑。他说:“这毕竟也可以说是一项投资吧。也许是我一生最好的投资……”

  9

  在修道院里那间会客室,赫尔克里·波洛重述了这事的经过,把金杯还给了那位院长。

  她喃喃道:“告诉他,我们谢谢他,会为他祈祷。”

  赫尔克里轻声说:“他正需要你们为他祈祷呐。”

  “这么说,他是个不幸的人了?”

  波洛说:“他是那么不幸,以至于都忘记了幸福是什么意思了;他那么不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修女轻悄悄地说:

  “哦,那他准是个阔人……”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明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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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桩 制服恶犬克尔柏洛斯

  (译注:恶犬克尔柏洛斯:希腊神话中的冥国哈得斯的看门狗。欧津斯透斯国王命赫尔克里去冥国把那条有三个头和龙尾的恶狗带来。赫尔克里来到冥国,释放了忒修斯,射伤了冥王并命他交出那条狗。冥王满口应允,只提出不许用武器去制服的条件。赫尔克里遂用两腿紧夹狗头,双手紧卡狗颈,终于把恶狗制服,带回人间献给欧津斯透斯国王。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十二桩大事。他完成了这十二项艰难的工作后便结束了对欧津斯透斯的服役,回到忒拜。)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地铁车厢里,身子摇摇晃晃,忽而倒向这一个人,忽而又倒向另一个人。他心想这个世界上人真是太多了!伦敦地铁,在傍晚这个时刻(六点半)确实人满为患。里面又闷又热,嘈杂,拥挤的人群摩肩接踵——众人的手啦,胳臂啦,身体啦,肩膀啦,讨人厌地挤挤碰碰!让周围的陌生人推来搡去——他恶心地想,总的来说都是一群平凡而无聊的陌生人!人类——论堆来看,可就很不雅观。看到一张闪烁着智慧的面孔多么难得啊!一位端庄的妇女又是多么罕见啊!女人在这种非常不利的情况下,居然还织毛线,真不知是什么心气儿?一个女人织毛线的形象,确实也不是最佳的表现:全神贯注,眼神呆滞,坐立不安,手指头忙个不停!这真需要一只野猫那样的敏捷和拿破仑那样的毅力,才能在一辆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厢里坚持织毛线而不懈,可女人却做到了!她们如果抢到了一个座位,就会忙不迭地拿出极细的暗红色毛线,卡达、卡达、卡达地织起来!

  波洛心想,这真是不恬静,一点女性的优雅都没有!他那个过时的灵魂对现代生活这种压力和匆忙十分反感。周围那些年轻妇女——长得都差不多,都那么不妩媚,个个缺少那种极其诱人的女性气质!他要求更火热艳丽的魅力。啊!看到一个上流社会女人,俏丽,善解人意,机智——一个曲线美妙的女人,一个衣着奢华奇特的女人,那该多好哇!从前就有过这样的女人,可现在——现在——

  车辆在一个站上停下,人们涌出去,把波洛又挤回到织毛线的针尖旁;接着又涌进来一群乘客,把他跟同车人挤得比刚才还像沙丁鱼。车辆又开始启动,猛地一动,波洛给甩到一个拿着疙里疙瘩的手提包的胖女人身上,他道了声“对不起”,又给撞回到一个高个子瘦男人身上。那人的公事皮包正巧顶住他的腰眼。他又道声“对不起”。他感到自己的小胡子也不再鬈曲而耷拉下来。简直是活受罪!幸亏下一站他要下车啦!

  这一站赶巧是皮卡迪利广场①,看来大概有一百五十人要在这儿下车。他们像一股大浪潮那样冲出来,涌向站台。波洛给紧紧地挤上一架通向地面的升降楼梯。

  波洛心里想这下总算从地狱里钻出来了。在上升的升降楼梯上,一件行李从后面撞到他的大腿关节上,真是疼得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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