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这时,有一个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吃惊地抬起眼睛。在对面下降的升降楼梯上,他难以置信地看到一个过去相识的人。一个丰满的女人,一头浓密的棕红色头发,戴着一顶小草帽,帽檐上装饰着一排羽毛鲜艳的鸟形饰物,肩上垂着异国情调的毛皮披肩。

  她那绯红的嘴大张着,浓厚的异乡音回荡着。她的肺挺健康。

  “没错儿!”她喊道,“就是没错儿!亲爱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咱们俩非得再见见面不可!”

  但是,命运并不比那正朝上下两个相反方向行驶的升降楼梯更无情。赫尔克里·波洛给毫不留情地直送到上面,薇拉·罗萨柯娃伯爵夫人却给带到下面。

  波洛扭着身子靠在栏杆上,朝下无可奈何地喊道:

  “亲爱的夫人——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您啊?”

  她的回答从下面微弱地传到他耳边,那句话出人意料却似乎又古怪地适合那一时刻的境遇:

  “在地狱……”

  (①皮卡迪利广场:伦敦的繁华街道、剧场和餐馆集中之地。──译注。)

  赫尔克里·波洛一连眨几下眼。忽然他的脚晃了晃,原来他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到达地面——忽视了朝前迈一步。周围的人群四下散开。在升降楼梯旁边一点的地方,一大群人正挤向那下降的楼梯。他要不要加入那个队伍呢?这是不是那位伯爵夫人刚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在这拥挤的时刻,人在地壳底下旅行,无疑就像是在“地狱”里嘛。如果这就是伯爵夫人的意思,那他可真是无比赞同她的这种说法啦……

  波洛下定决心,又挤进那堆下降的人群,给送到下面深处。在楼梯尽头,并没有伯爵夫人的身影。波洛只好在蓝色、琥珀色等灯光标志中选择一个方向走去。

  伯爵夫人是否正走向贝克鲁站台或皮卡迪利站台?波洛先后到那两个地方去寻找。他被上车下车的人群冲来挤去,可他始终没找到那位火红艳丽的俄国女人——薇拉·罗萨柯娃伯爵夫人。

  赫尔克里·波洛精疲力尽,懊恼极了,再次踏上那通向地面的楼梯,步入喧嚣的皮卡迪利广场。他带着愉快的兴奋心情回到了家里。

  刻板的矮个子男人追求浮华艳丽的大块头女人,可说是件不幸的事。波洛从来没能摆脱他对这位伯爵夫人的痴迷眷恋。尽管他前次见到她是在二十年前,她那股魅力却依然存在。即使她现在浓妆艳抹,犹如一名风景画家在涂制日落,遮隐了真面目,赫尔克里·波洛还是认为她依然代表那种奢华诱人的女人。这个小资产阶级人物仍然对贵族怀有激情。一想起当年,她偷窃珠宝首饰那股机灵劲儿,真叫他至今敬佩不已。他还记得她在受到指责时镇静自若承认了那一事实。真是一个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奇女子!他再次遇到了她——却又把她丢了!

  “在地狱里!”她说过。他肯定没听错吗?她是那么说的吗?

  可她这话指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指的是伦敦地铁吗?要么这句话该从宗教意义上来理解?当然,如果她自己的生活方式最终使她似乎可能死后下地狱,当然啦——可她那种俄国式好意的招呼却绝对不会在暗示赫尔克里·波洛也该有同样的下场啊,是不是?

  不对,想必是另有所指。她一定是指——赫尔克里·波泪突然困惑得晕头转向!一个多么捣鬼、多么难以推测的女人啊!换了另一个次要的女人,想必会尖叫着说“里茨饭店”或者“克莱丽奇饭店”。薇拉·罗萨柯娃却令人心碎而不可思议地喊出:“地狱!”

  波洛叹口气,却并没气馁。他在那种茫然不解的心情下,次日上午采取最直截了当的简单办法,问问他的秘书莱蒙小姐。

  莱蒙小姐长得不能再丑了,却又是再能干不过了。在她眼里,波洛并不是什么特殊人物——只是她的老板罢了。她给他提供优良的服务。目前她正一心一意地整理一套新的归档程序,那在她的头脑深处正慢慢趋于完善呐。

  “莱蒙小姐,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波洛先生。”莱蒙小姐把手指从打字机键盘上移开,专心等待着。

  “如果一位朋友提出跟她——或者跟他——在地狱会见,你该怎么办?”

  像往常那样,莱蒙小姐没有停下来思考,还是正如俗话所说:她无所不知。

  她答道:“我想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打电话订张桌子。”

  赫尔克里·波洛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他结结巴巴地说:“那就请你——打——电话——订——张——桌子——吧!”

  莱蒙小姐点点头,把电话机拉到身边。

  “今天晚上吗?”她问道,由于他没有作答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同意了。她轻快地拨电话号码。

  “律师会堂街14578号?是‘地狱’吗?请给预订一张两个人的桌子。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十一点钟。”

  她放回话筒,手指又回到打字机键盘上。她脸上微微——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她已经完成任务,那种表情似乎在说,老板现在当然该让她干自己正在干的活儿了吧。

  赫尔克里·波洛却要求她解释一下。

  “这个地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莱蒙小姐看上去有点惊讶似的。

  “哦,难道您不知道吗,波洛先生?那是一家夜总会啊——新开的,目前生意很火爆——我想是由那么一位俄国女人开设的。我可以在今天晚上之前就给您轻而易举地办委会员身份。”

  到此为止,莱蒙小姐明显表现出已经用了不少时间的神情,赶紧又熟练快速地打起字来。

  当天晚上十一点,赫尔克里·波洛走进一家夜总会大门,门上方装置着一排一次只显示一个字母的霓虹灯招牌。一位身穿红色燕尾服的先生接待他,接过他的大衣。

  一个手势请他走下几级通往底层的宽楼梯。每级台阶上都写着一个警句。

  第一级上写着:“我好意奉劝……”

  第二级:“勾销往事,重新开始……”

  第三级:“我可以随时放弃……”

  “真是通向地狱之路的良好祝愿,”赫尔克里·波洛喃喃赞赏道,“想象得真不赖!”

  他走下楼梯。梯脚旁边有个小水池,里面种着鲜红的百合花,一座船形的桥横跨在上面。波洛从旁走过去。

  左方一个花岗石穴里蹲着一条波洛从没见过的又大又丑的黑狗!它令人生畏而直挺挺地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波洛满心希望那条狗也许不是真的。然而,就在这时,那条狗掉转它那凶恶丑陋的脑袋,从黧黑身躯里发出一声狂吠,那声音真让人胆战心惊。

  这时波洛看见一个装着小圆狗饼干的筐子,上面标着“贿赂克尔柏洛斯一块!”的字样。

  狗的眼睛直盯着那些饼干。它又低沉地汪汪吠了一声。波洛连忙抓起一块饼干朝那条大狗扔去。

  那张大而深的红嘴打个呵欠,接着强有力的上下额卡哒一声合上。克尔柏洛斯接受了那口贿赂。波洛于是走进一扇敞开的门。

  那间屋子不大,四处摆着小桌,中间是舞池,由小红灯照亮着。四面墙上装饰着壁画,房间末端有一个大烤炉,旁边站着几位操作的厨师,他们身着魔鬼似的服装,身后有尾巴,头上有角。

  波洛把这一一看在眼里,这当儿薇拉·罗萨柯娃伯爵夫人身穿华丽的红色晚礼服,带着她那种感情冲动的俄国人性格,伸出双手朝他冲过来。

  “啊,您真来了!我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朋友!又看到您可甭提多高兴啦!过了那么多年——那么久了——多少年了?——不,咱们不提多少年!对我来说,就像是昨天似的。您没变——一点也没变!”

  “您也一样,我亲爱的朋友。”波洛叫道,亲吻一下她的手。

  可他完全意识到二十年毕竟是二十年。罗萨柯娃伯爵夫人势必不能给刻薄地说成整个毁了,可她至少是惊人地改观了。生气勃勃的神态,热烈享受生活乐趣的劲儿,依然存在,而且她也明白,一点也没减弱地明白,该怎样奉承男人。

  她把波洛拉到一张已经有两个人坐着的桌子旁边。

  “这是我的朋友,大名鼎鼎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她介绍道,“他就是干坏事的人的克星。我也一度怕过他,可现在我过上了一种极端规规矩矩而也十分枯燥的生活,是不是这样?”

  那个听她说话的高个子男人答道:“永远别说枯燥,伯爵夫人。”

  “这位是李斯基德教授。”伯爵夫人介绍道,“他博古多识,并且对这里的装修给我提出了不少宝贵建议。”

  那位考古学家微微一颤。

  “如果我事先知道您要干什么,”他喃喃道,“这里的成果还会更让人惊喜万分。”

  波洛再仔细环视一下四周的壁画。面前那扇墙上是奥菲厄斯①和他的乐团在演奏,欧律狄刻②眼巴巴地望着那个烧烤炉。对面墙壁上是奥西里斯③和伊希斯④,他俩好像在冥界举办一场古埃及划船游会。第三面墙上是一些欢快的男女青年在享受裸体混合浴呐。

  “青春的国土。”伯爵夫人解释说,接着一口气连着说,以便完成她的介绍,“这位是我的小艾丽丝。”

  波洛向坐在那张桌子旁边的另一个女人鞠一躬,那是一位看上去外表很严厉的姑娘,身穿一套格子呢外套和裙子,戴着一副角质架眼镜。

  “她非常非常聪明,”罗萨柯娃伯爵夫人说,“她是一位有学位的心理学家,深知精神病人为什么会犯精神病的一切原因!那并不像你认为那样,他们就是疯了!不对,其中还有各式各样的原因呐!我总觉得那很古怪。”

  (①奥菲厄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弹奏时,猛兽俯首、顽石点头。—一译注。

  ②欧律狄刻:希腊神话中奥菲厄斯之妻,新婚时,被蟒蛇杀死。其夫以歌喉打动冥王,冥王准她回生但要求其夫在引她返回阳世的路上不得回头看她;其夫未能做到,结果她仍被抓回阴间。——译注。

  ③奥西里斯:古埃及的冥神和鬼判,伊希斯的兄弟和丈夫。——译注。

  ④伊希斯:古埃及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其形象是一个给圣婴哺乳的圣母。—一译注。)

  那叫艾丽丝的姑娘和蔼却有点倨傲地微微一笑。她用坚决的口气问教授愿不愿意跳个舞。他显得有点受宠若惊,却有些犹豫。

  “我亲爱的小姐,我恐怕只会跳华尔兹。”

  “现在奏的舞曲正是华尔兹。”艾丽丝耐心地说。

  他俩站起来跳舞,两人都跳得不太好。

  罗萨柯娃伯爵夫人叹口气,独自沉思片刻,轻声说:“不过她真的长得并不难看……”

  “她没有完全显示出自己的优势。”波洛判断道。

  “坦率地说,”伯爵夫人大声说,“我不理解这年头的年轻人。他们不再设法打扮得招人喜欢——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总是试图——挑选最适合自己的颜色的衣服穿——上衣垫点肩——紧身胸衣在腰间束得紧一点——头发也许弄个更有情趣的发型——”

  她把额头上那绺浓密的橙红色头发往后理一下——无可否认她至少还在试图竭力那么做呐!

  “只满足于自然本性,那可——太傻了!也太傲慢了。那个小艾丽丝写了不少关于性的长文章,我倒要问问,有哪个男人会经常约她去布赖顿度周末呢?那都是些长篇大论,工人福利啦,世界的未来啦,倒也很有价值。可我倒要问问。那有趣吗?你看,我倒要问问,这些年轻人把这个世界搞得多么乏味!处处是清规戒律!我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这倒叫我想起来了,贵公子好吗?夫人。”他在说这句话时,忽然想到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年,就及时用“贵公子”代替了“您的男孩儿”。

  伯爵夫人的脸顿时喜气洋洋,她带着母性的热情说:

  “那个可爱的安淇儿!长得那么大了,宽肩膀,英俊极了!他如今在美国,干建筑那一行——筑桥啦,盖银行啦,造旅馆啦,建百货公司啦,修铁路啦,凡是美国需要的,他都干!”

  波洛显得有些纳闷。

  “那他是位机械工程师?要么就是位建筑师吧?”

  “那又有什么关系?”伯爵夫人道,“他可爱极啦!整天就只关心大梁啦,机械啦,还有那种叫应力的玩艺儿。那些我一点也闹不明白的东西。不过我们彼此爱慕——我们俩一向彼此爱慕!也就是为了他,我也爱小艾丽丝。当然他们俩已经订了婚。他俩是在一架飞机上,或许是在一条船上,或许是在一列火车上相逢的,就在谈论工人福利那个话题的过程中相爱了。她来到伦敦后,前来看我,我就真诚地喜欢上她了。”伯爵夫人把她两只胳臂交叉放在她那宽胸脯上:“我还说——‘你和尼基两人相爱——所以我也爱你——可你要是爱他,干吗又把他留在美国呢?’她就谈到她的‘工作’,她正在写的书和她的事业。坦率地说,我根本就闹不明白,不过我一向说:‘人应当容忍。’”她又接着说道:“亲爱的朋友,你认为我这里构思想象得怎么样?”

  “想象得挺好,”波洛一边说,一边赞同地四处环视一下,“还很别致!”

  这家夜总会宾客盈门,洋溢着那种无可置疑的成功气氛,这倒是无法作假的。那里有身穿晚礼服的懒洋洋的夫妇啦,穿灯芯绒裤子的吉卜赛人啦,穿整套西服的商人啦等等。身穿魔鬼服装的乐队成员在演奏狂热的音乐。毫无疑问,“地狱”的生意红火极了。

  “我们这里什么人都有,”伯爵夫人说,“就应当这样,对不?地狱向所有的人敞开大门。”

  “大概穷人除外吧?”波洛暗示道。

  伯爵夫人笑了:“人家不是说富人进不了天堂吗?那他们当然就应当在地狱得到优待啊。”

  那位教授和艾丽丝跳完舞回来了。伯爵夫人站起来说:

  “我得去跟阿里斯泰德斯说几句话。”

  她走去同侍者领班、一个靡菲斯特①模样的瘦子交谈几句,然后又挨桌跟客人们去打招呼。

  那位教授擦了额头上的汗,喝口酒,说道:

  “她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不?大家都喜欢她。”

  他道声歉,起身到另外一张桌子那边去跟一个人说话。波洛独自陪着那位严峻的艾丽丝,见到她那双蓝眼睛冷淡的神情,不禁感到有些发窘。他看出她原本并不难看,可他觉察出她明明十分警惕。

  “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呢。”他轻声道。

  “肯宁汉。艾丽丝·肯宁汉博士。我听说您过去认识薇拉?”

  “快有二十年了。”

  “我发现她是我的一个很有趣的研究对象。”艾丽丝·肯宁汉博士说,“当然我对她感兴趣也是因为她是我未婚夫的母亲,不过我对她感兴趣还是从职业观点出发的。”

  (①靡菲斯特:欧洲中世纪关于浮士德的传说中的主要恶魔。──译注。)

  “是吗?”

  “是的,我正在写一本书,犯罪心理学的书。我发现这里的夜生活丰富多彩。我们遇到一些犯罪型的人常常光顾这里。我跟他们当中一些人讨论过他们的早期生活。您当然知道薇拉的犯罪倾向——我是指她偷过东西。”

  “嗯,是的——这我知道。’波洛略感惊讶地说。

  “我本人管这种行为叫喜鹊情结。她总是偷闪闪发亮的东西,从不偷钱,总是珠宝首饰。我发现她在儿童时代很受宠爱溺爱,但也被管得很严。生活对她来说是无法忍受的枯燥无味——枯燥却很安全。她的性格则要求戏剧性——渴望受到惩罚。这就是她沉溺于偷窃行为的根源。她要显得比别人突出,要得到受过惩罚的臭名!”

  波洛不同意:“她作为俄国旧政权的一名成员,在大革命期间生活肯定乏味而且不会安全吧?”

  肯宁汉小姐那双淡蓝眼睛微微显露一丝感兴趣的神情。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