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恩又一次摆弄他的纸张。
“这儿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要求。”他说道,“是罗斯顿伯里夫人写来的。她想要你去演唱。”
“罗斯顿伯里?”
歌剧女主角皱紧眉头,像是在竭力回忆着什么。
“我最近读到过这名字,就在最近。是个城镇——或是村子,不是吗?”
“是的,这是哈福德郡的一个小地方。至于罗斯顿伯里伯爵的住所,罗斯顿伯里城堡,这是个真正绝妙的老式封建领地,里面有精灵与家人的画像,隐秘的楼梯,还有个一流的私人剧院。他们财源滚滚,总在上演私人剧目。她建议我们演出整场歌剧,最好是演蝴蝶夫人。”
“蝴蝶夫人?”
科恩点点头。
“而且,他们准备付大价钱。当然,我们得摆平科文特加登,但即使这样,从金钱角度来讲,也完全值得你这么做。王室成员很可能到常这是绝好的广告。”
夫人扬起她那依旧动人的下颌。
“我需要做广告吗?”她傲慢地问道。
“你太出色了,无论怎么说都不过分。”科恩腆着脸皮说道。
“罗斯顿伯里。”歌唱家喃喃说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突然,她一跃而起,奔向屋子中间的那张桌子,开始翻看放在上面的一张带有插图的报纸。
她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目光停留在一个版面上,随后,听凭报纸滑落到地板上。她又缓缓回到自己的座位。她的心绪突然改变,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举止安祥,甚至是庄重了。
“做好准备,去罗斯顿伯里。我想去那儿演唱,但有个条件——演出的歌剧必须是‘托斯卡’。”
科恩眼神里透露出疑虑。
“这相当困难——对于私人演出而言。你知道,舞台布景和诸如此类的东西。”
“或是‘托斯卡’,或是不演出。”
科恩紧紧盯着她。他看到的似乎使他感到信服,他一点头站起身来。
“我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他平静地说道。
娜佐科夫也站了起来。要她解释自己的决定,这使她看来比以往更加焦躁不安。“这是我扮演的最伟大的角色,科恩。我唱那个角色的方式与以往任何一个女演员都不一样。”
“这是个美妙的角色。”科恩说道,“杰里茨去年以出演这一角色而轰动一时。”
“杰里茨!”对方喊道,脸上泛起红色。接下来,她不厌其烦地详述她对于杰里茨的看法。
科恩已经习惯于聆听歌唱家之间的相互评价。直到长篇宏论结束了,他才又回过神来;他随后执拗地说:“无论如何,她能趴在地上演唱‘维西。德阿特’。”
“为什么不呢?”娜佐科夫质问道,“谁阻止她了?我能躺着并且在空中摇摆双腿来演唱它。”
科恩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极其认真。
“我不相信这么做会被人们接受。”他告诉她。“可是,这种做法依旧很时兴。”
“没人能像我那样演唱‘维西。德阿特’。”娜佐科夫信心十足地说道,“我是用修道院里的声音来演唱的——一如多年以前那些好心的修女们教我的那样。就像是唱诗班里的孩子或是天使那样,没有感觉,没有激情。”
“我知道。”科恩发自内心地说,“我听过你的演唱,真是美妙极了。”
“这是艺术。”歌剧女主角说道,“付出代价,忍受痛苦。
承受磨难。最终不仅获得知识,而且具有了一种回溯的能力,一直回溯到开始,重新找回失去的童心之美。”
科恩诧异地看着她。她的目光盯着他的旁边,眼神里透露出一种古怪、茫然的神情。她的这副模样使他感到有些毛骨惊然。她的嘴唇张开,轻声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刚刚能够听见。
“终于,”她喃喃说道,“终于——在过了这么多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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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顿伯里夫人既有雄心壮志,又有艺术天赋。她能够成功地驾驭着这两种品质。她很幸运,她的丈夫既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有艺术天赋,所以从来不会碍她的事,罗斯顿怕里伯爵魁伟健壮,除了对于马匹以外,一无其它爱好。他崇拜自己的妻子,而且为她感到自豪。他很高兴自己的丰厚财产能使她纵情于自己的种种计划。那个私人剧院是不到一百年以前他的祖父修建的。这是罗斯顿伯里夫人的主要消遣——她已经在里面上演了一出易卜生的剧作,一场超新派的戏剧,里面尽是些离婚与毒药之类的情节。另外还有一出立体派舞台布景的诗歌幻想剧。即将演出的托斯卡引起了广泛的兴趣。罗斯顿伯里夫人为此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家庭聚会,而伦敦的各界名流都乘车赶来助兴。
娜佐科夫夫人一行在午饭前赶到。新近走红的美国男高音亨斯戴尔即将演唱‘卡瓦拉多斯’,而罗斯卡里将演唱‘斯卡皮亚’。演唱制作耗费了巨资,但是没有人关心这个。
波拉。娜佐科夫兴致勃勃,她迷人、优雅,表现出的是那个令人愉悦,而又见多识广的自我。科恩既有些意外,又感到高兴,心里祈祷这种局面能维持下去。
午餐之后,一行人进入剧场,查看舞台布景和各式陈设。管弦乐队由英格兰最著名的指挥之一塞缪尔。里奇先生负责。一切看起来都进展顺利。而奇怪的是,正是这个事实使科恩先生感到不安。他在纷扰的氛围中倒更自在些,这种反常的安宁使他困扰。
“事情看起来进展得过于顺利了。”科恩先生低声自言自语。“夫人像是一只吃了奶油的猫一样,这种安宁的局面持续不了多久,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也许是因为长期与歌剧界打交道,科恩先生形成了一种第六感觉。显然,他的预感是很有道理的。当天傍晚,还不到七点钟,法国女仆埃莉丝神色悲哀地向他跑来。
“啊,科恩先生,快来,求你快来。”
“发生了什么事?”科恩先生焦急地质问道,“夫人因为什么事情生气了——跟人吵架了,呃,是这样吗?”
“不,不,不是夫人,是罗斯卡里先生。他病了,他快要死了!”
“快要死了?哦,快去看看。”
科恩匆匆跟在她的身后走进患病的意大利人的卧室。
这个身材矮小的人躺在床上,或者说正在床上猛地扭来扭去,如果程度不是这么严重的话,倒是蛮有些幽默的意味波拉。娜佐科夫俯身在他旁边;她匆忙与科恩打招呼。
“啊!你来了。我们可怜的罗斯卡里,他难受得厉害。一定是吃了什么东西。”
“我要死了。”矮个子呻吟道,“疼——疼死了。噢!”
他又一次扭动身躯,两手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来滚去。
“我们必须找个医生来,”科恩说道。
正当他要去开门,波拉一把抓住了他。
“医生已经在路上了,他会为这可怜的人竭尽全力的,这已经安排好了,可是,罗斯卡里今晚再也不能演唱了。”
“我再也不能演唱了,我要死了。”意大利人呻吟道。
“不,不,你不会死的,”波拉说,“只是消化不良。可是,你今晚没法演唱了。”
“我中毒了。”
“是的,无疑是食物中毒。”波拉说道,“埃莉丝,陪着他,等着医生来。”
歌唱家把科恩拽到门外。’
“我们该怎么办?”她问道。
科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时间迫在眉睫,再去伦敦找人来替代罗斯卡里已经不可能了。罗斯顿伯里夫人刚刚听到她的客人生病的消息,匆匆沿着走廊赶来与他们会面。她最关心的,正如波拉。娜佐科夫一样,是“托斯卡”的演出能顺利进行。
“如果附近就有人可以替换——”歌剧女主角呻吟道。
“啊!”罗斯顿伯里夫人突然喊起来,“当然!布雷恩。”
“布雷恩?”
“是的,埃杜阿德。布雷恩。你知道,著名的法国男中音。他住在离这儿不远处。这个星期的乡村居舍画刊上登载了他乡间寓所的照片。他正是合适的人眩”“这可真是来自天堂的答复。”娜佐科夫喊道,“布雷恩扮演的‘斯卡皮亚’,我记得很清楚,是他最伟大的角色之一。但是,他已经退休了,不是吗?”
“我会找他来。”罗斯顿伯里夫人说,“这事由我去办。”
她行事果断,立即打发西班牙仆人苏伊萨出去做准备。
十分钟以后,埃杜阿德。布雷恩先生的乡间寓所里闯进一位激动不安的伯爵夫人。罗斯顿伯里夫人一旦下了决心,是个非常坚定的女人。布雷恩先生意识到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他出身寒微,但最终爬到了这一行业的巅峰,而且与公爵王子们平起平坐,这一切总是让他感到心满意足。然而,自从他退休住进这个古香古色的居所,他知道了什么是不满。他怀念赞颂与掌声,而英国的乡间对于他的认同远非他原先想象的那样迅捷。所以,对于罗斯顿怕里未人的请求,他感到非常高兴与着迷。
“我会尽自己的微薄之力的。”他面带微笑地说,“你们知道,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当众演唱了。我甚至不收学生,只是作为特例才收那么一两个。但是——因为罗斯卡里先生不幸身感不适——”“是可怕的疾患。”罗斯顿伯里夫人说逼。
“他不能算作真正的歌唱家。”布雷恩说。
他不厌其烦地解释个中缘由。看起来,自从埃杜阿德。布雷恩退休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出色的男中音了。
“娜佐科夫夫人将演唱‘托斯卡’。”罗斯顿伯里夫人说,“我敢说,你认识她,是吗?”“我从未见过她。”布雷恩说,“我曾在纽约听她演唱过。
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一一对于戏剧有着卓越的见解。”
罗斯顿伯里夫人松了一口气——人们没法了解这些歌唱家——他们之间具有异乎寻常的妒嫉和反感。大约二十分钟以后,她重新走进城堡的门厅,一边得意地挥动着手臂。
“我找到他了。”她大声笑着说,“亲爱的布雷恩先生的确非常好心,这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大家围拢住这个法国人,他们的感激和欣赏对于他来说就像是馥郁的芳香。埃杜阿德。布雷恩尽管已经年近六旬,依旧英竣魁梧、黝黑,具有迷人的个性。
“让我看看,”罗斯顿伯里夫人说,“夫人在哪儿?哦!她在那儿。”
在大家欢迎这个法国人时,波拉。娜佐科夫没有参与。
她静静地坐在壁炉遮蔽处的一张高高的橡木椅子上。当然,壁炉里没有火,因为傍晚天气很暖和,而这位歌唱家正在用一把大棕榈叶制成的扇子慢慢扇凉。她显得如此高做,如此超然,以致于罗斯顿伯里夫人生怕冒犯了她。
“布雷恩先生。”她把他领到歌唱家面前,“你说,你还从来没有见过娜佐科夫夫人。”
波拉。娜佐科夫最后摇动,几乎是舞动了一下她的棕搁叶,然后把它放下,向法国人伸出一只手。他接住她的手,深深一躬身,歌剧女主角嘴里轻轻地说了句什么。
“夫人,”布雷恩说道,“我们以前从未一起演唱过。这是对我的报应!但是,命运对我发了慈悲,赶来拯救我了。”
波拉轻声笑起来。
“你真是太好了,布雷恩先生。当我还是一个可怜的默默无闻的歌剧演员时,我曾经就坐在你的脚边。你在歌剧‘利哥莱托’里的演唱——是真正的艺术,登峰造极!没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唉!”布雷恩假装叹气道,“我的鼎盛时期已经结束了。
‘斯卡皮亚’、‘利哥莱托’、‘拉达姆斯’、‘夏普利斯’,这些歌剧里的角色我唱过不知有多少遍,可现在——不再唱了!”
“还要唱——今晚。”
“的确、夫人——我忘记了。今晚。”
“你跟许多‘托斯卡’一起唱过,”娜佐科夫自负地说;“不过还从未和我一起唱过!”
法国人鞠了一躬。
“不胜荣幸。”他轻声说,“这是一个伟大的角色,夫人。”
“这需要的不仅是一位歌唱家,而且必须是一位艺术表演大师。”罗斯顿伯里夫人插话道。
“是这样。”布雷恩附和道,“我还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在意大利,曾经去米兰的一家偏僻的剧院。那个座位只花了我几个里拉,但我那晚听到的演唱与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听到的一样出色。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演唱‘托斯卡’,她的演唱就像是天使。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演唱‘维西。德阿特’时的声音,清脆,纯洁。只是缺乏戏剧的表现力。”
娜佐科夫点点头。
“这需要后天的功夫。”她静静地说道。
“是的。这个年轻的女孩——比安卡。卡佩利,她的名字是——我只是对于她的职业生涯感兴趣。通过我她得到了宝贵的机会,但是她愚蠢——令人遗憾地愚蠢。”
他耸了耸肩。
“她怎么愚蠢?”
说话的是罗斯顿伯里夫人二十四岁的女儿布兰奇。艾默里,这女孩身段苗条,长着一双大大的蓝眼睛。
法国人不失礼节地转过身来。
“唉!小姐,她和一个卑鄙的家伙,一个无赖,一个帮派成员搅和在一起。警方找他的麻烦,他被判了死刑;她跑来求我想办法救出她的情人。”
布兰奇。艾默里盯着他。
“你帮她了吗?”她专注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