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文森特夫人叹了口气。
“我希望——”她说着又停了下来。
“我得找些事做,”巴巴拉语气生硬,“而且得快些找到。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参加了那个速记与打字课程学习班。可是就我所知,上百万的其他女孩也是如此!‘何种经历?’没有,但是——‘哦,谢谢,早上好。我们会把结果通知你的。’但他们从未通知过!我必须另找一份工作——任何工作。”
“别这样,亲爱的,”母亲恳求道,“再等一等吧。”
巴巴拉走到窗边,茫然地向外望去,她并未注意到对面那排脏乎乎的房子。
“有的时候,”她缓缓说道,“我真后悔让艾米表姐去年冬天带我一起去埃及。哎!我知道自己玩得很开心——那是我一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而且以后也不可能再遇到的开心时刻。我的确开心——开心极了。然而,这却叫人烦躁不安。我的意思是——必须重新面对这一切。”
她用手在屋里横扫了一下。圣文森特夫人的视线随之移动,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是一间典型的廉价陈设的屋子。花盆里种的蜘蛛抱蛋上满是灰尘,屋里的家具纯粹只能权当摆设,墙纸俗气而又破旧。种种迹象表明,房客的个性与房东太太格格不入;一两件精制的瓷器上面满是修补过的裂纹,如果出售的话,根本分文不值。沙发靠背上扔着一块刺绣,另有一幅水彩画,上面是个年轻女子,穿着二十年前式样的服饰;这一切距离圣文森特夫人近在咫尺,不会看错。
“如果我们对于过去一无所知的话,那倒也无所谓,”巴巴拉接着说,“可是,一想到安斯蒂斯庄园——”
她停了下来,简直不相信自己会重提那个可爱的家。它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属于圣文森特家族,而现在却落入了异姓之手。
“如果父亲——没有投机——并且借钱的话——”
“亲爱的,”圣文森特夫人说道,“无论如何,你的父亲从来就不是个真正的商人。”
她说话的语调优雅,而且语气坚定。巴巴拉走过来,茫然地吻了她一下,嘴里喃喃说道,“可怜的妈妈,我再不说什么了。”
圣文森特夫人再次提起笔,俯身趴在桌上。巴巴拉重又回到窗边。过了一会儿,女孩说道:“母亲,今天早晨,我听到了——听到了吉姆·马斯特顿的消息,他想来看我。”
圣文森特夫人放下手中的笔,目光敏锐地抬起头来。
“来这儿?”她大声喊道。
“是啊,我们又没法请他去里兹饭店吃饭。”巴巴拉讥讽道。
她的母亲看上去气色不正。她再次心存厌恶地环视屋里。
“是的,”巴巴拉说道,“这是个让人讨厌的地方,太寒酸了!听起来倒是不错——一个白灰粉饰的村落,乡间风情,设计精美的印花棉布,盛开的玫瑰,热情周到的德比郡王冠茶水服务。书里是这么写的。可现实生活中,一个人得从办公室里最底层的工作做起,这就是伦敦。邋遢的房东,楼梯上脏兮兮的孩子,看起来永远像是混血儿的房客们,味道不怎么样而又权作早餐的黑鳕鱼——诸如此类。”
“如果——”圣文森特夫人开口说道,“可是,我真的开始害怕了。恐怕连这屋子的房租我们也支付不了多久了。”
“这就意味着我们得搬去住一间寝室客厅两用房间——对于你我来说——真可怕!”巴巴拉说道。
“屋里还得摆个橱柜,给鲁珀特用。当吉姆来的时候,我就在楼下的那间凌乱的屋子里接待他,而四周的墙壁上成群的斑猫沿墙挤在一起,瞪眼看着我们,一边还发出可怕的叫声!”
片刻沉默。
“巴巴拉,”圣文森特夫人终于开口说道,“你——我是说——你……”
她停下来,脸上有些发红。
“你不必字斟句酌了,母亲,”巴巴拉说道,“如今谁还这样。我想你是要说,嫁给吉姆?如果他问我,我就立即答应。我真害怕他不肯。”
“哦,巴巴拉,亲爱的。”
“哦,这可不同于看到我跟艾米表姐一起出去,周旋于(像中篇小说里所说的那样)上流社会之中逢场作戏。他真的喜欢我。可现在,他要在这样的屋子里见我!你知道,他是个可笑的家伙,挑剔而又保守。我——我正喜欢他这一点。这使我想起安斯蒂斯和那个村子——样样都落后时代一百年,却是这么——这么——哦!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么芬芳。就像是薰衣草!”
她笑起来,对于自己的迫不及待有些害羞。圣文森特夫人开口说话,语气里带着一种执着的淳朴。
“我愿意你嫁给吉姆·马斯特顿,”她说,“他是——我们当中的一员。而且他很富有,不过这一点我倒并不怎么十分介意。”
“我介意,”巴巴拉说道,“我都穷怕了。”
“可是,巴巴拉,这不是——”
“就为了这个?是的,我真的看重这个。我——哦!母亲,你不明白我看重这个吗?”
圣文森特夫人看上去忧心忡忡。
“我希望他能在合适的场合见你,亲爱的。”她愁眉苦脸地说道。
“哦,好了!”巴巴拉说,“担心什么?我们不如尽力而为,然后就笑面生活。真抱歉我刚才这么发脾气,振作起来,亲爱的。”
她弯下腰,轻轻地吻了一下母亲的额头,然后走出门外。圣文森特夫人放弃了计算账目的打算,在并不舒适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的心头思绪索绕,像只被关进笼子里的松鼠一样。
“说实话,相貌的确可以打动一个男人。不是以后——不是他们真正订婚以后。他那时当然就会知道她是个多么甜美,多么可爱的女孩。可是年轻人总是易于受周围场合的格调的影响。现在的鲁珀特已经与从前大不一样了,我不是要束缚自己的孩子。绝对不是这样。
可是,如果鲁珀特与那个烟草商的丑闺女订婚,我就不赞成。我敢说,她也许是个好女孩,可她跟我们不是一类人。这事太难了。可怜的小巴巴拉。如果我能够做些什么——任何事情。可是钱从哪里来?我们已经变卖了所有一切,好让鲁珀特能够起步。可是,甚至连这个我们都支付不起。”
为了散心,圣文森特夫人拾起一份晨报,然后看起头版的广告来。这广告当中的大多数她都已经牢记在心里。有人想要资金,有人手头有资金又急于出手,有人想要购买牙齿(她总是想知道为什么),还有人想要高价出售皮毛大衣和长袍。
突然,她坐直了身子,注意力集中在什么内容上面。她把上面印刷的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只租给温文尔雅的人们。位于威斯敏斯特的一间小屋,陈设精美,仅提供给那些愿意精心照料它的人们。房租完全微不足道。中介免谈。”
一则普普通通的广告。她读过许许多多同样或是——噢,几乎一样的广告。房租微不足道,这正是圈套所在。
然而,因为感到烦躁不安,并且急于从思绪之中解脱出来,所以她立即戴上帽子,搭乘一辆便利的公共汽车找到广告上所说的地址。这是一家房产公司的地址。不是刚刚开张,熙熙攘攘的那种,这是一个破敝、老式的处所。她有些胆怯地掏出那则从报上撕下的广告,打听详细情况。
接待她的白发老绅士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好极了。是的,好极了,夫人。那幢房子,广告上提到的那幢房子就是切维厄特街7号。你要预定吗?”
“我想首先知道房租是多少?”圣文森特夫人间道。
“啊!房租。具体的数目还没有定下来,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纯粹微不足道。”
“对于微不足道的理解因人而异。”圣文森特夫人说道。
老年绅士不禁格格笑了两声。
“是的,这是个老手法———个老手法。不过,你尽可以相信我的话,这件事不是这样。也许每周一两个几尼,不会更多了。”
圣文森特夫人决定把这房子预定下来。当然,她根本不可能支付得起个中的费用。但是,她依旧想要看一看。以这样价格出租的房子,一定是有什么严重的缺陷。
但是,当她抬头看到切维厄特街7号的外观时,她的心里不禁一颤。一幢漂亮的房子。安娜女王时代的建筑,而且状况良好!一个管家前来开门。他头发灰白,微微有些络腮胡,脸上沉思的表情像是一位大主教。一位心地善良的大主教,圣文森特夫人心里这么想。他宽厚温和地同意了她的预订。
“当然,夫人,我会带你去看看。这房子现在随时可以住人。”
他在前面带路,开门,一一介绍房间。
“客厅,粉刷过的书房,从这里通向盥洗室,夫人。”
完美无缺——像是梦境一般。家具是同一时期的,每件上面都有磨损的痕迹,可是都经过精心打磨。松软的地毯是美丽的暗旧颜色,每间屋里都有几盆鲜花。从屋后可以俯瞰格林公园,整处寓所散发着古典的魅力。
泪水涌上圣文森特夫人的双眼,可她竭力忍住了。安斯蒂斯庄园看起来也是这个样子——安斯蒂斯——她不知道管家是否注意到了她的情感。如果注意到了,那么他完全是个训练有素的仆人,一点也没有流露出来。她喜欢这些上了年纪的仆人,与他们呆在一起,人们会感到安全,自在。他们就像是朋友一样。
“这是一间漂亮的房子,”她轻柔地说道,“非常漂亮,能够参观它,我感到很高兴。”
“是你一个人住吗,夫人?”
“我,我的儿子和女儿。可是恐怕——”
她没有再往下说。她太想住在这里了——太想了。
她本能地觉察到那个管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没有看她,只是超脱、淡然地说道:
“夫人,我碰巧知道这屋子的主人最重要的要求是必须是适合的房客。对他来讲,房租无关紧要。他希望住户必须是个愿意照料并且欣赏这里的人。”
“我欣赏这里。”圣文森特夫人低声说道。
她转身向屋外走。
“谢谢你带我参观。”她彬彬有礼地说道。
“别客气,夫人。”
他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看着她沿着街道离去。她心里对自己说:“他心里明白,他为我感到难过,他是那种守旧的人。他想让我住那儿——不是作仆役,也不是缀钮扣!我们这类人正在消逝,可是我们却碰到了一起。”
最终,她决定不再回房产公司去。有什么用呢?虽然她付得起房租——可是还得考虑佣人。在一幢那样的屋子里一定得有佣人。
第二天早餐时,她在盘子旁边发现一封信。是那家房产公司寄来的。信中提出让她在切维厄特街7号租住六个月,租金每周两个几尼,并且还说:“我们想,你已经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佣人的费用由房东出资?这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提议。”
的确如此。她感到异常惊讶,竟然大声把信读了出来。连珠炮般的问题接踵而至,于是,她重新描述了自己昨天的经历。
“亲爱的妈妈,你可真是守口如瓶!”巴巴拉喊道,“真有这样的好事吗?”
鲁珀特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了他的法庭讯问。
“这背后必有什么内幕。依我看,这事可疑。非常可疑。”
“说实话,我可不这么想,”巴巴拉嗅了嗅鼻子说道,“呃!为什么这背后就应该有什么内幕呢?鲁珀特,你总是这样,本来没事,你却弄得神秘兮兮的。那些可怕的侦探小说你读得太多了。”
“这样的房租不过是在开玩笑,”鲁珀特说道,“在这个都市里,”他又作了重要补充,“一个人对于各种各样的怪事总会变得警觉起来。告诉你们,这事有一点非常可疑。”
“别胡说了,”巴巴拉说,“这房子是个有钱人的,他喜欢它。当他离开时,想要找体面人住在里面。就这么回事。金钱对于他来说可能根本就不算一回事。”
“你说地址在什么地方?”鲁珀特问他的母亲。
“切维厄特街7号。”
“嗬!”他把椅子向后一推。“我说,这真是令人兴奋。这正是当初李斯特戴尔勋爵失踪的地方。”
“你敢肯定吗?”圣文森特夫人狐疑地问道。
“绝对肯定。他在伦敦各处都有寓所,但他只住在这里。一天傍晚,他说自己要外出去俱乐部,自此以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人们猜测他逃到了东非或是什么地方,但是没有人知道原因。没错,他一定是在那幢寓所里被人谋杀了。你说过那儿有很多镶板?”
“是——的,”圣文森特夫人有气无力地说道:“可是——”
鲁珀特没有给她时间。他饶有兴致地接着说下去。
“镶板!你们听到了。一定是通向什么地方的秘密通道。尸体被扔在那儿,而且自此以后就一直在那儿,也许事先经过防腐处理。”
“鲁珀特,亲爱的,别再胡说了。”他的母亲说道。
“别冒傻气了,”巴巴拉说道,“你带那个把头发染成金色的女郎去看电影看得大多了。”
鲁珀特面色庄重地站起身来——尽管他身材瘦长,尚且年轻,他还是表现得极其庄重。他发出了最后通牒。
“你去住这房子,妈妈。我来调查这起神秘的事件。你看我是否能弄它个水落石出。”鲁珀特恐怕上班迟到,所以匆匆离去。
两个女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我们去住吗,母亲?”巴巴拉战战兢兢地问道,“哦!如果我们去,那该有多好。”
“那些佣人,”圣文森特夫人悲哀地说,“得吃饭,你知道。我是说,当然,人们需要他们去做——可缺点正在这儿。当只是独自一人的时候——一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凑合。”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巴巴拉。女孩点点头。
“这件事我们得好好考虑。”母亲说道。
不过,事实上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看到了女孩眼里跳动的火花。她心里想:“吉姆·马斯特顿一定得在合适的场所见她。这是个机会——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不能错过它。”她坐下来,给房产公司写信,表示接受他们的提议。
“昆廷,百合花从哪儿来的?我可买不起昂贵的鲜花。”
“夫人,它们是从国王切维厄特庄园送来的。这一直是这里的习俗。”
管家退了出去。圣文森特夫人如释重负。昆廷走了以后该怎么凑合?他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便利。她心里想,“这种情形太好了,持续不了多久。我不久就会从梦中醒来,我知道我会的,而且发现不过是好梦一场。我在这儿真开心——已经两个月了,真是光阴似箭。”
她生活得的确非常开心。昆廷,那个管家,表现出了切维厄特街7号的贵族气质。“你还是把一切都交给我,夫人,”他恭恭敬敬地说道,“你会发现这是最好的做法。”
每周,他都把家政册拿来,他们的支出总是低得惊人。另外的仆人只有两个,一个厨师,还有一个女仆。他们举止得体,做事勤快,可是,管理家事的是昆廷。餐桌上有时会出现野味和家禽,这就使得圣文森特夫人倍感焦虑。昆廷安慰她,这些是从李斯特戴尔勋爵的乡间居所,国王切维厄特庄园,或是从他在约克郡的野地那边送来的。“这是惯常的做法,夫人。”
圣文森特夫人心里暗自思忖,不知失踪的李斯特戴尔勋爵是否会同意这种说法。她怀疑昆廷是在越权,他自作主张。显然,他喜欢这么做,在他眼里,再怎么做,这也不算过分。
昆廷的宣称引起了她的好奇。圣文森特夫人再次见到房产经纪人时,她简短地提到了李斯特戴尔勋爵。白发老绅士即刻作出了答复。
是的,李斯特戴尔勋爵是在东非。过去的十八个月一直呆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