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是东方人在向西方人兜售商品,但这并没有破坏希拉里心中美的感受。很快她连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以及正在向什么方向走都糊涂了。在这个高墙环绕的城镇里,她既不知道自己是在向南还是向北走,也不知道她是否又一次来到了她刚才已经逛过的同一条街上。她累极了。导游提了最后一个建议,很明显这也是日程的一部分。
“我带您到那所非常漂亮的房子中去吧,特别讲究。那是我的朋友们的。您在那里可以喝到薄荷茶,他们会给您看许多好东西。”
希拉里知道这便是卡尔文·贝克夫人所说的那种众所周知的冒险玩意儿。不过,她还是愿意去看一看,或被别人带去看一看人们建议要她去看的东西。她对自己说,明天她要一个人到旧城来,好好逛逛,省得导游在身边唠叨。于是,她就跟着导游穿过门口,走上一条曲径,差一点爬到城墙外面去了。他们终于到了一座花园环绕的漂亮的房子,那是按照本地风格建造的。
在那间可以鸟瞰全城的大屋子里,她被邀请在一张小桌旁坐下,马上端来几杯薄荷茶。对于像希拉里这样一个喝茶不爱放糖的人,喝这样的薄荷茶真有点不好受。不过,不把这杯薄荷茶看作是茶,只当是一种新型柠檬水,她还是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了。他们还拿出一些地毯、念珠和窗帘给她看,她也十分高兴。出于礼貌而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她还买了一两件小东西。然后,那位不知疲倦的导游说:
“现在我准备了一辆车,带您出去兜一兜风吧。玩个把钟头,看看美丽的风景,还有乡村风光,然后回旅馆。”他非常谨慎而婉转地加了一句:“这个姑娘先带您到一个相当精致的盥洗室去一下。”
那个端茶上来的姑娘站在他们身边立刻微笑着用英语小心翼翼地说:“夫人,请吧。我们盥洗室相当精致,就像里茨旅馆的一样,在纽约或芝加哥也不过如此。”
希拉里笑了一下,就跟着她去了。盥洗室虽然还没有精致到所说的那种程度,但是至少有自来水,还有洗脸盆,只是镜子有裂纹。希拉里看到自己的脸皱缩得不像样子,吃了一惊。她洗了洗手,并用自己的手帕擦干净,因为毛巾看来不大顺眼。她准备出去了。
可是,盥洗室的门好像给卡住了,她徒劳地扭了扭门上的手柄,怎么也打不开。她想,大概是从外面锁上或插上了。她大为光火。把她关在里面是什么意思?后来,她注意到另外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门,就走过去扭了一下手柄,一下子就打开了,于是走出去。
她发现自己在一间东方式的小屋子里,光线从墙上高高的裂缝中透了过来。亨利·劳里埃先生,她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法国小个子坐在一张低矮的长沙发上抽烟。
2
他并未站起身来和她打招呼,只说了一句;“下午好,贝特顿夫人。”声音有点变化。
希拉里愣了一下,有点惊慌失措。事情原来是这样!她恢复了镇静。“你所预料的事就出现在你的眼前了。你应该按照你估计的‘她’会怎样说话行事而说话行事。”她走上前去,热情地说:
“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吗?您能帮助我吗?”
他点点头,然后用一种责备的口气说:
“夫人,我发现您在火车上有点儿迟钝。大概是您太喜欢谈论天气了。”
“谈论天气?”她凝视着他,有点莫明其妙。
他在火车上关于天气都说了些什么呢?寒冷?雾?雪?
“雪。”那是奥利夫·贝特顿临死对低声说过的,她当时念过一小段诗——是什么来着?
雪啊,雪啊。好大的雪啊,
你踩上一堆,滑了一跤。
希拉里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
“很确切嘛!当时您为什么没有按照命令立即作出回答?”
“您不知道,我一直生病。飞机失事,我因脑震荡而住院,严重影响了我的记忆力。以前的事是够清楚的,但中间有可怕的空白,有巨大的间隔。”她举起手来摸着自己的头。她发现继续用她原来的腔调说话并不困难。“您不知道,多可怕呀。我一直认为我把重要的事情给忘掉了——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我越是想回忆起来,也就越是回忆不起来。”
“是啊,”劳里埃说,“飞机失事是不幸的。”他用一种冷淡而有条理的口吻说,“今后的问题就是您有没有继续您的旅程的精力和勇气了。”
“当然我还要继续我的旅程。”希拉里喊道:“我丈夫……”她说不下去了。
他笑了一下,但并不是愉快的笑,好像是偷偷摸摸的。
“我知道,”他说,“您的丈夫正在一个劲等您去哩。”
希拉里的话更加断断续续了。
“您根本不知道,”她说,“他走了以后,我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
“关于您是否知道他的下落这件事,您认为英国当局已经作出肯定的结论吗?”
希拉里两手一摊,有点发狂地说:“我怎么会知道——我怎么说得出来呢?但他们似乎满意。”
“尽管如此……”他忽然不往下说了。
“我认为,”希拉里说,“我到这儿一路上都很可能有人在跟踪。我指不出来一个具体的人,但我感到自从我离开英国以后,一直有人在监视着我。”
“很自然,”劳里埃非常冷静地说,“我们原先就估计到了。”
“我认为我应该警告您。”
“亲爱的贝特顿夫人,我们都不是小孩子,我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对不起,”希拉里很恭顺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您服从命令听指挥就行。”
“我一定服从命令听指挥。”希拉里轻轻地说。
“毫无疑问,自从您的丈夫离开后,您在英国被严密监视。不过,您还是得到了消息,不是吗?”
“是的。”希拉里说。
“现在,”劳里埃郑重其事地宣布:“我要给您传达指示,夫人。”
“请吧。”
“后天,您要从这儿继续前往马拉喀什。这同您所计划的,以及您所预定的飞机票和旅馆房间是一致的。”
“是的。”
“您到那里以后,就会接到一封从英国来的电报。我不清楚电报的内容是什么,大概是要您作好立即回英国的准备。”
“马上回英国?”
“请听着,我还没说完。您要订一张第二天离开卡萨布兰卡的飞机票。”
“要是订不上票——要是票都卖光了呢?”
“不致于都卖光的。一切都安排了。现在,明白给您的指示了吧?”
“我明白了。”
“那么,请回到导游在等着您的地方去吧。您在女盥洗室呆得太久了。顺便提一句,您跟住在吉美宫旅馆的那位美国妇女还有那位英国妇女交上朋友了吗?”
“是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这是难以避免的呀。”
“一点错也没有。完全有利于我们的计划,很好。您要是能说服她们之中的某一位陪同您去马拉喀什,那就更好了。夫人,再见。”
“先生,再见。”
“跟您再见面,”劳里埃先生兴趣索然地对她说,“是不大可能的了。”
希拉里又回到女盥洗室。这一次,她发现另外那个门并未上锁。几分钟后,她在茶室里重新见到了导游。
“我搞到一辆非常漂亮的小车在外面等着,我要带您好好兜一次风。”
旅游按计划进行着。
3
“这么说,明天您就要去马拉喀什了。”赫瑟林顿小姐说,“您在非斯呆得并不久,不是吗?先到马拉喀什,然后到非斯,以后再回卡萨布兰卡,不是方便得多吗?”
“大概真的方便得多,”希拉里说,“但是预定房间太困难了,这里太拥挤了。”
“但是英国人不多,”赫瑟林顿小姐颇为忧郁地说,“眼下,几乎碰不上自己的同胞,太可怕了。”她轻蔑地打量了四周继续说,“都是法国人。”
希拉里微笑了一下。摩洛哥是法国的殖民地,与赫瑟林顿小姐关系不大。问题是不管在哪里的旅馆,她都认为英国旅游者有特权。
“全是些法国人,德国人和亚美尼亚人,希腊人。”卡尔文·贝克夫人咯咯地笑着说,“那个躐蹋的小老头,准是个希腊人。”
“有人告诉我,他是希腊人。”希拉里说。
“看来是个重要人物。”贝克夫人说,“你们看服务员在他周围跑来跑去。”
“如今,他们瞧不起英国人了。”赫瑟林顿小姐心情十分沉重。“经常让我们住那些照不过阳光的房间——往日男女佣人们住的那些房间。”
“嗨,自从我到摩洛哥以来,我的房间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卡尔文·贝克夫人说,“我每次总是搞到一个带洗澡间的舒适房间。”
“您是美国人嘛,”赫瑟林小姐有点挖苦地说,声音里带有一种恶意,而且边说边使劲把织毛线的针搞得咔嗒咔嗒地响。
“但愿我能说服你们二位和我一起去马拉喀什。”希拉里说:“在这里遇见你们并和你们聊天,我太高兴了。”希拉里又说,“真的。单独一个人旅行,太寂寞了。”
“我去过马拉喀什了。”赫瑟林顿小姐大声说。
但是,卡尔文·贝克夫人好像有点给这个主意迷上了。
“好哇,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她说,“我有一个多月没去马拉喀什了。我很高兴再去那里住上几天,我还可以给您带路,贝特顿夫人,免得您上当受骗。您只有到那里,并好好玩了以后,才懂得其中的奥妙所在。我现在就去办事处,看能否安排下来。”
她走后,赫瑟林顿小姐尖酸刻薄地说:“这就是那种美国女人,从一个地方奔到另一个地方,从不在任何地方好好呆一会儿。今天到埃及,明天去巴勒斯坦,有时我真觉得她们连自己是在哪个国家里都搞不清楚。”
她猛然咬住嘴唇停止了议论,站起身来,仔细收拾起正在编织的毛线,向希拉里点点头,就走出了这间土耳其式的房间。希拉里看了看表,决定今天晚上不按惯例先换衣服再去吃晚饭。她独自坐在这间挂着东方帘帷的昏暗的低矮房间里。服务员向里看了一下,打开了两盏灯,又走开了。灯不很亮,昏暗宜人。这是一种东方的宁静。希拉里背靠沙发,盘算下一步怎么办。
仅仅在昨天,她还拿不准她承诺要干的事情是不是一种骗人的玩意儿。可是,如今——如今,她却真的要开始干了。她一定要小心谨慎,特别小心谨慎,一点差错都不能有。她就是奥利夫·贝特顿本人,受过一般性的良好教育,不爱好文艺,不搞歪门邪道,但思想显然左倾,而且是一个对丈夫绝对忠诚的女人。
“我可不能出一点地差错呀。”希拉里低声对自己说。
竟独自一人在摩洛哥坐着,该多奇怪啊!她感到仿佛到了一个神秘而迷人的国度。她身旁那盏昏暗的灯!要是她双手拿住灯的雕铜把手并擦一下,灯神会出来吗?她想到这些,便惊讶起来。
忽然,她发现从灯那里出现了阿里斯蒂德斯那张充满皱纹的小脸和那一抹尖尖的小胡子。他谦恭有礼地点了点头,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并且说:
“允许吗,夫人?”
希拉里也很有礼貌地作了回答。
他打开烟盒,递给她一支香烟。她接了过来。他自己也点燃了一支。
“您喜欢这个国家吗,夫人?”过了片刻,他问。
“我刚到这里不一会儿。”希拉里说。“我发现这里实在太迷人了。”
“噢,您逛过旧城了?喜欢吗?”
“我认为旧城妙极了。”
“是的,妙极了。那里的一切和过去一样。——熙熙攘攘的市场,宫廷里的阴谋,老百姓中间的窃窃私议,门板后面的活动,城市所有的神秘和激情,都包含在狭窄的街道和高大的城墙之中。夫人,当我在非斯街头漫步时,您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
“不知道。”
“我想起了伦敦的大西街。我想起了街道两旁工厂的高大建筑群。我想起那些被霓红灯照得如同白昼的高楼大厦。当你驱车从路上驶过时,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的人们。一切都是毫不隐蔽的,没有一点神秘之处。甚至窗户上连窗帘都没挂。他们在那里干他们的工作,让全世界都看吧,只要全世界都想看的话。就像把蚂蚁窝的盖揭开了一样。”
“您是说,”希拉里很感兴趣地说,“这种对比使您很感兴趣。”
阿里斯蒂德斯先生把他那上了年纪的玳瑁头点了一下。
“是的,”他说,“那里一切都是公开的,而在非斯古老的大街上,没有什么是露天的。一切都隐蔽而黑暗……但是……”他向前靠着,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那张小小的黄铜咖啡桌子。“……但是,同样的事情在进行。残忍、压迫;权欲、讨价还价和争论不休。”
“您认为人类的天性到处都是一样吗?”希拉里问。
“在任何一个国家,过去也好,现在也好,总是有两件东西面临着一切,那就是残忍和仁慈!这一件或那一件,往往是二者都有。”他一口气继续说,“有人告诉我,夫人,日前您所乘的飞机在卡萨布兰卡出了事?”
“是呀,出了事。”
“我真羡慕您。”阿里斯蒂德斯先生令人意外地说。
希拉里对他投以十分惊异的眼光。他再次摇头晃脑,表示非常自信。
“是的,”他补充道,“应该羡慕您。您有了经验。我很喜欢九死一生的经验。有了那种经验而又幸存下来——夫人,难道您没感到从那以后您就判若两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