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彼此看了一眼。
有人在敲门。
“进来。”上校说。
一个看起来惊恐不安的夫人的贴身婢女出现在门口。
“夫人听说梅尔罗斯上校在这里,她想见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梅尔罗斯上校说,“我这就来。你能领我去吗?”
然而,突然有一只手将婢女推到一边。此时站在门口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身影。劳拉·德怀顿好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造访者。
她身穿紧身的老式的暗蓝色织锦茶会女礼服,她的赭发从中间分开,两侧分别遮住耳朵。德怀顿夫人意识到自己独特的发型,于是从不理发,只是把两束头发在颈背随意挽一个小结。她裸着双臂。
其中的一只胳膊伸开扶住门框平衡自己,另外一只垂在身旁,手里握着一本书。萨特思韦特先生想,她宛如意大利早期油画里的圣母玛利亚。
她站在那里,身体轻微地扭来扭去。梅尔罗斯上校急忙跨上一步。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告诉你——”
她的嗓音低沉、圆润。此情此景如此富有戏剧色彩,萨特思韦特先生沉醉其中,竟然忘了当时的真实情况。
“等一等,德怀顿夫人——”梅尔罗斯伸出一只胳膊环着她的腰扶住她。他带她穿过大厅进入一个小候见室,室内墙上挂着褪了色的丝质壁毯。奎因和萨特思韦特跟了进来。她一下子陷入低矮的小沙发里,她的头倚在一个赭色的靠垫上,双目紧闭。三个男人注视着她。忽然她睁开眼睛,坐起来,非常镇静地说:
“我杀了他。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消息,我杀了他!”
刹那间令人难堪的沉默。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心跳都停止了。
“德怀顿夫人,”梅尔罗斯说,“您受的刺激太大了——您神经紧张。我认为您并不很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会收回自己的话吗——既然还有时间?
“我十分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是我开枪打死了他。”
室内有两个男人先后倒吸了口气,另外一个没有作声。
劳拉·德怀顿向前俯着身体,一动不动。
“你们还不明白?我下楼打死了他。我已经承认了。”
她手里一直握着的那本书“叭哒”掉在地板上。书里有一把裁纸刀,形如一把用宝石装饰刀柄的匕首。萨特思韦特先生动作呆板地捡起裁纸刀,放到桌子上。他一边那样做,一边暗想:那是一件危险的工具,它可以用来杀人的。
“好吧——”劳拉·德怀顿的声音显得不耐烦,“——你们将把我怎么样呢?逮捕我?把我带走?”
梅尔罗斯上校感觉到自己的话音很不轻松。
“您告诉我的情况很严重,德怀顿夫人。我必须请您先回自己的房间,直到我,呃,做出些安排。”
她点点头站起身来。现在她表情安详,庄重而冷峻。
她向门口转过身去,这时奎因先生问道:“您把那支手枪怎么处理了,德怀顿夫人?”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颤动。“我,我把它丢在房间的地板上了。不,我想我把它扔出窗外了——噢!我现在记不得了。这有什么关系?我几乎搞不清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这没有什么关系,对吧?”
“是的,”奎因先生说,“我觉得这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她疑惑地看着他,表情似乎有些惊恐。然后她摹然回过头去,匆匆离开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急忙跟上去。他有一种预感,她随时都会跌倒的。可是,她已经走到楼梯中间,并未过早表现出疲惫的样子。那个惊恐不安的婢女正站在楼梯脚下,萨特思韦特先生用命令式的口气对她说:
“照顾夫人去。”
“是,先生,”婢女准备爬上楼梯赶上蓝袍女人,“噢,请告诉我,先生,他们不怀疑他,是吗?”
“怀疑谁?”
“詹宁斯,先生。噢!说实在话,先生,他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
“詹宁斯?不,当然不。去照顾你的女主人吧!”
“是的,先生。”
婢女飞快地上了楼梯。萨特思韦特先生回到刚才离开的候见室。
梅尔罗斯上校沉重地说:“唉,事情不那么简单,要比表面现象复杂得多。这,这仿佛是很多小说里女主人公做的该死的蠢事。”
“不像真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和他的看法一致,“就像在舞台上演戏似的。”
奎因先生点了点头。“不错,你很欣赏这场戏,不是吗?你乍一看就能判定出戏中出色的演技。”
萨特思韦特先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接着,三个人都闭口不语。突然,他们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声响。
“听起来像一声枪响,”梅尔罗斯上校说,“我觉得是猎场看守人开的枪。也许,她听到的就是这种声音;也许她因此下楼来看个究竟。她不会走近去检查尸体的,她只会马上草率地得出结论——”
“德朗瓦先生来了,先生。”是老管家在说话,他正歉意地站在门口。
“呃?”梅尔罗斯问,“什么事?”
“德朗瓦先生来了,先生,他想和您谈谈,可以吗?”
梅尔罗斯上校把身子靠在椅背上。“让他进来。”他严厉地说。
不一会儿,保罗·德朗瓦站在了门口。正如梅尔罗斯上校暗示的那样,他身上带有不合乎英国人特征的东西——他娴雅的举止,黝黑漂亮的面孔,靠得太近的双眼。他浑身透出一股文艺复兴时期的气息。他和劳拉·德怀顿给人的感觉何其相似!
“晚上好,先生们。”德朗瓦说着,演戏似地微微欠了欠身。
“我不知道你来此有什么事,德朗瓦先生。”梅尔罗斯上校尖刻地说,“假如和眼前的这个案子没有关系的话——”
德朗瓦笑了笑打断了他。“相反,”他说,“这与案情大有关系。”
“什么意思?”
“我是说,”德朗瓦平静地回答,“我是来自首的,是我谋杀了詹姆斯·德怀顿爵士。”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梅尔罗斯严肃地问。
“完全知道。”
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子。
“我不明白——”
“我为何自首?说是悔恨也罢——你乐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捅死了他,捅在要害之处——你们对此再清楚不过了。”他朝桌子点点头,“我看见你们放在桌上的凶器了。很方便的小工具。德怀顿夫人不巧把它夹在了一本书里,我碰巧抓起它——”
“等一等,”梅尔罗斯上校说,“你是不是要我明白你在承认你用这把刀杀死了詹姆斯爵士?”他把匕首高高地擎在手中。
“一点不错。我通过窗户偷偷地爬进房间,你知道。他背对着我。很容易的。我从原路离开房间的。”
“通过窗户?”
“通过窗户,当然。”
“什么时间?”
德朗瓦犹豫片刻。“让我想想——我正和猎场看守人聊天——那是在六点一刻。我听到了教堂塔顶的钟声。一定是,呃,是大约六点半。”
一丝冷笑挂到上校的嘴边。
“千真万确,年轻人,”他说,“时间是六点半钟。也许你已经听人说过这个时间?这,完全是一起极为奇特的谋杀案!”
“为什么?”
“这么多人承认杀过人。”梅尔罗斯上校说。
他们听到那个年轻人急促的吸气声。
“还有谁承认过?”他努力用平稳的语调问,可是徒劳无益。
“德怀顿夫人。”
德朗瓦甩过头去,不自然地笑了一声。“德怀顿夫人很容易歇斯底里,”他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是我的话,就不会把她的话当回事。”
“我觉得我不会的,”梅尔罗斯说,“这起谋杀案中还有一处奇怪的疑点。”
“是什么?”
“是这样的,”梅尔罗斯说,“德怀顿夫人承认自己开枪打死了詹姆斯爵士,你却承认用刀捅死了他。然而,你们两位都很幸运,他既不是被枪杀的也不是被捅死的,你知道。他的头被人砸碎了。”
“天哪!”德朗瓦大喊一声,“可一个女人不可能那样做的——”
他停下来,咬着嘴唇。梅尔罗斯点点头,露出一丝隐笑。
“经常从书中读到过,”他自言自语,“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什么?”
“一对痴情男女彼此都指责自己,原因是他们俩都以为对方做了傻事。”梅尔罗斯说,“现在我们不得不从头开始了。”
“贴身男仆,”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声说,“那个婢女刚才——我那时没有在意。”他停了停,尽量说得连贯一些,“她害怕我们怀疑他。他一定有过某种动机,我们不知道而她清楚。”
梅尔罗斯上校蹙了蹙眉,然后按一下铃,有人进来之后,他吩咐道:“请问问德怀顿夫人,她是否可以屈尊再过来一次。”
他们静静地等待着,她终于来了。一看见德朗瓦,她哆嗦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来以免自己摔倒。梅尔罗斯上校急忙走上去搀住她。
“没有什么事,德怀顿夫人。请不要担心。”
“我不明白。德朗瓦先生在这里干什么?”
德朗瓦向她走过去。“劳拉,劳拉,你为什么那么做?”
“那么做?”
“我知道了。你是为了我——因为你认为——毕竟,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想。可,噢!你这个安琪儿!”
梅尔罗斯上校咳了一声。他是个不喜欢感情用事的人,他害怕任何戏剧性的场面。
“如果您允许我这么说的话,德怀顿夫人,您和德朗瓦先生两人都很幸运,你们都不是凶杀嫌疑。他刚才也承认他是凶手——噢,什么事也没有,他没有杀人!然而我们是想了解事实的真相,不想再这么兜圈子浪费时间了。男管家说您在六点半时去了书房——是那样吗?”
劳拉瞟了一眼德朗瓦,后者点了点头。
“事实真相,劳拉,”他说,“我们现在需要讲明的是事实真相。”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将告诉你们。”
萨特思韦特先生慌忙推过去一把椅子,她坐了下来。
“我的确下楼了。我打开书房门,看见——”
她停下来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萨特思韦特先生欠下身子拍拍她的手鼓励她说下去。
“是的,”他说,“是的。您看见——”
“我的丈夫趴在写字台上。我看见他的头——血——啊!”
她双手捂住脸。警督也靠上前来。
“请原谅,德怀顿夫人。您以为德朗瓦开枪打死了他?”
她点点头。“原谅我,保罗,”她恳求道,“可你说——你说——”
“我会像杀条狗一样把他杀死,”德朗瓦阴森森地说,“我记得。我是在那天我发现他一直在虐待你时说这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