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要哭,”她严厉地告诫自己,“不要成为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傻瓜。你现在惶恐不安——你现在正——惶恐不安。

  惶恐不安没有丝毫用处。时间还早得很,许多事情还可能发生。不管怎么说,玛丽姨妈应该收留我两个星期。振作些,女孩,赶快走,不要让你好心的亲戚等你。”

  她沿着埃奇韦尔路走下去,穿过公园,走到维多利亚街,拐进“陆海军百货商店”。她走进雅座酒吧,坐下来,瞟了一眼手表。刚刚一点半。五分钟很快过去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太太抱着大包小包一下子坐到她身边。

  “啊!你来了,乔伊斯。恐怕我晚到了几分钟。午餐室的服务不比以往周到了。你肯定也吃过午饭了?”

  乔伊斯迟疑了一两分钟,然后平静地说:“吃过了,谢谢您。”

  “我总是十二点半吃午饭,”玛丽姨妈说着,把包裹整理一下舒舒服服地坐好,“不那么急了,空气也好多了。这里的加了咖喱粉的鸡蛋好吃极了。”

  “是吗?”乔伊斯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她一想起加了咖喱粉的鸡蛋简直就觉得难以忍受——热气腾腾,味道鲜美!

  她狠狠心不再去想这些。

  “你看起来脸色不好,孩子,”玛丽姨妈说。她本人却显得很富态。“别赶时髦不吃荤,那都是瞎扯。一块带骨肉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有害处的。”

  乔伊斯打断了她的话:“现在那不会对我有什么害处的。”但愿玛丽姨蚂不要再谈论食物。约你一点半与她见面,你心中充满希望,而她却自己吃完饭过来与你大谈加咖喱粉的鸡蛋和烤肉——噢!残忍,太残忍了!

  “说正经事,我亲爱的,”玛丽姨妈说,“我收到了你的信。你接到我的消息就赶来了,真是好姑娘。我告诉你,无论什么时候见你我都高兴,所以我本该——可是不巧的是我刚刚以极好的价钱把房子租了出去。太划算了,不想错过。他们带自己的金质餐具和亚麻铺盖,租期五个月。星期四,他们就搬进来,我去哈罗盖特。最近,我的风湿病一直困扰着我。”

  “我明白,”乔伊斯说,“很抱歉。”

  “所以,不得不下次再款待你了。见到你总是很高兴,我亲爱的。”

  “谢谢您,玛丽姨妈。”

  “你知道,你真的脸色不好,”玛丽姨妈仔细地端详着她说,“你的身子也很单薄,浑身瘦骨鳞峋的。你本来气色很好,现在怎么啦?你的脸色一直很红润很健康的。一定要多注意锻炼身体呀!”

  “今天我一直在大运动量地锻炼身体,”乔伊斯冷冷地说,接着站起身来。“就这样吧,玛丽姨妈,我得走了。”

  又开始往回走了——这一次穿过圣·詹姆斯公园,继续往前走,穿过伯克利广场,穿过牛津街,上埃奇韦尔路,中间路过普雷德街,直到埃奇韦尔路快要到头了,然后往旁边拐,接连穿过几条肮脏的小巷,最后到达一幢昏暗的房子。

  乔伊斯用碰簧锁钥匙打开门,进人又小又脏的门厅。她匆匆爬上楼梯,直到顶部平台。正对着她有一扇门,从这扇门的底部不断地传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呜呜声和狺吠声。

  “是我,特里亲爱的,是女主人回家来了。”

  门开了,一团白白的物体猛地扑向女孩———条又老又丑的粗毛狐犬,皮毛粗劣不堪,似乎又双眼昏花。乔伊斯把它抱在怀里,坐到地板上。

  “特里,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特里。爱你的女主人,特里,使劲地爱你的女主人!”

  特里很听话。它热情的舌头忙乎起来,舔她的脸颊,她的耳朵,她的脖颈。它的短尾巴一直兴奋地摇摆不停。

  “特里亲爱的,我们将干什么呢?我们将会怎么样呢?

  噢!特里亲爱的,我太累了。”

  “喂,听着,小姐,”从她身后传来一个刻薄的声音,“你能不能不再拥抱、亲吻那条狗,我这里给你准备了一杯上好的热茶。”

  “噢!巴纳斯太大,您真好。”

  乔伊斯连忙爬起身。巴纳斯太太是一个身材高大、一脸凶相的女人。她外表显得非常严厉,内里却藏着一副火热的心肠。

  “一杯热茶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有害处的。”巴纳斯太太清晰的话语,表露出她那一阶层普遍的思想感情。

  乔伊斯感激地抿了口茶,她的女房东偷偷地瞥了她一眼。

  “运气怎么样,小姐——夫人,我是不是该称呼你夫人?”

  乔伊斯摇了摇头,愁容满面。

  “唉!”巴纳斯太太叹了口气,“是呀,今天看来并不像你可能认为的那样是幸运的一天。”

  乔伊斯忽然抬起眼睛。

  “噢,巴纳斯太太——您是不是说——”巴纳斯太太沮丧地点了点头。

  “是的,巴纳斯又失业了。我们该怎么办呢,我真的不知道。”

  “噢,巴纳斯太太——我必须——我的意思是您想要——”“别苦恼,我亲爱的。我不是要拒绝你,可如果你已经找到一个差事我会高兴的——然而如果你没有——你没有。

  你喝完那杯茶了吗?我要把杯子拿走了。”

  “还有一点。”

  “唉!”巴纳斯太太用指责的口气说,“你要把剩下的茶水留给那条可恶的狗——我了解你。”

  “噢,请原谅,巴纳斯太太。只剩下一点了。您其实并不在意,是吗?”

  “即使我在意,那也没有用。你被那只脾气很坏的小东西简直搞得神魂颠倒。是的,我说的没错,它就是那副德性。

  今天早上本来没有烦心的事,它却咬我。”

  “噢,不,巴纳斯太太!特里不会那样做的。”

  “它朝我龇牙咧嘴,呜呜直叫。我只不过想看看你的那些鞋子还能不能穿。”

  “它不喜欢任何人碰我的东西。它想它应当保护它们。”

  “好啦,它怎么会想呢?狗并不会想事情的。它该乖乖地呆在该呆的地方,拴在院子里不让小偷小摸进来。总是这么亲呢!小姐不该——这就是我要说的。”

  “不,不,不。千万别。千万别!”

  “自便吧,”巴纳斯太太说。她从桌上拿走茶杯,从特里刚喝完茶水的地板上撤走茶碟,高视阔步地离开了房间。

  “特里,”乔伊斯喊道,“来这儿,和我说话。我们该怎么办呢,我的甜心?”

  她坐到摇摇晃晃的扶手椅里,把特里放在膝上。她扔掉帽子,向后靠过去。她把特里的两只爪子分别架在自己的脖子两侧,在它的鼻子上它的眼睛中间心爱地亲吻着。然后,她开始用柔柔的、低低的声音与它交谈,同时双手温存地抚弄着它的耳朵。

  “我们怎么向巴纳斯太太交待呢,特里?我们欠她四个星期的房租了,而她是多么好心的一个人,特里,她是多么好心的一个人。她永远不会赶我们出去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她是好心人而占她的便宜,特里。我们不能那样做。为什么巴纳斯也要失业呢?我讨厌巴纳斯,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假如一个人,总是醉醺醺的样子,他通常就会失业。而我不喝酒,特里,可还是找不到工作。

  “我不能离开你,亲爱的。我不能离开你。我甚至不能把你托付给任何人——没人会对你好的。你不年轻了,特里——十二岁了——没人想收留这样一条老狗,眼神不好,又有点聋,还有点——是的,只是一点——脾气急躁。你对我很温顺,亲爱的,可你不是对每个人都温顺,是不是?你呜呜地叫,是因为你知道大家对你都不友好。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不是吗,亲爱的?”

  特里体贴地舔了舔她的面颊。

  “和我说话,亲爱的。”

  特里发出一声绵长的低吼——仿佛一声叹息,然后它用鼻子在乔伊斯的耳朵后面厮磨起来。

  “你信任我,是不是,安琪儿?你知道我永远不会离你而去。可我们怎么办呢?这是我们目前急待解决的问题,特里。”

  她在椅子里又向后靠了靠,半闭着双眼。

  “你还记得吗,特里,我们过去度过的所有愉快的时日?

  你、我、迈克尔、爸爸。噢,迈克尔,迈克尔!那是他第一次出门。他回法国之前打算送给我一件礼物。我嘱咐他不要奢侈。后来我们去乡下,一切都那么新奇。他告诉我朝窗外瞧。

  窗外的小路上,你蹦蹦跳跳地往前跑。那个滑稽的小个子男人用长长的皮带牵着你,那人浑身都是狗的气味。他说得多好哇,‘真正的货色,它是真正的货色。看看它,太太,它难道不是一幅画吗?我曾经对自己说过,太太和先生一看见它准会赞叹说——那条狗是真货色!八┼┎恍莸亟蚕氯ァ颐怯邢嗟背な奔湟材茄心恪婊跎∴蓿乩铮愕笔笔嵌嗝纯砂囊恢恍」罚∧源嵯蛞徊啵“谧拍隳强尚Φ奈舶停÷蹩硕爰胰シü耍以谑澜缟暇椭挥心阏庵蛔钋装墓纷靼榱恕D闩阄乙黄鸩鹂绰蹩硕乃欣葱牛锹穑磕阕苁俏盼潘牵谑俏揖退担骸魅诵蠢吹摹!憔兔靼琢恕N颐嵌嗝从淇欤嗝从淇煅剑∧愫吐蹩硕臀摇6缃衤蹩硕懒耍阋怖狭耍摇姨盅嵴斐鋈フ一睢!*

  特里舔她。

  “电报来的时候你也在常如果不是因为你,特里,如果我没有你支撑我的话……”她默默地呆了几分钟。

  “从那以后,我们就相依为命,一起度过所有的悲悲喜喜——生活中有许许多多的逆境,不是吗?眼前我们就又一次陷入了困境,只能求助于迈克尔的姑妈、姨妈了,而她们却认为我过得挺好。她们不知道他把钱都赌光了。我们对谁也不能讲。反正我不在乎——他为什么不该赌钱呢?每个人都不免会犯某种错误。他爱我们俩,特里,那才是真正重要的。他自己的亲戚随时会和他过不去,说他坏话脏话。

  我们不会给她们这样的机会的。可是,我多希望我有自己的一些亲戚。一门亲戚也没有,经常使人很尴尬。

  “我很累,特里——也饿极了占我不能相信自己只有二十九岁——我觉得都六十九了。其实,我并不敢于面对现实——我只有假装这样。有些话说出来很惭愧。昨天,我一路走到伊灵去见表姐夏洛特·格林。我原想如果我十二点半赶到那里,她一定会请我留下来吃午饭。而当我到她家门口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简直是去骗吃白食。我怎么也不肯那样做。于是我又一路走回来了。我真傻。做叫花子就应当厚脸皮,要不然连想都别想。我觉得自己的意志太不坚定了。”

  特里又呻吟了一声,抬起黑黑的鼻子伸到乔伊斯眼前。

  “你的鼻子仍很可爱,特里——凉丝丝的像冰淇淋。噢,我确实非常爱你!我不能和你分开。我不能让人把你。‘扔掉’,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温温的舌头热烈地舔来舔去。

  “你听懂了我的话,我的甜心。你会想方设法帮助女主人的,是不是?”

  特里吃力地跳下去,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角。它踅回来,牙齿叼着一只打碎了的碗。

  乔伊斯啼笑皆非。

  “它是不是正在耍它自己独一无二的把戏?这是它能够想起的惟一可以帮助女主人的招数。噢,特里,特里,谁也不会把我们分开!我为此会尽力而为的。可,我会吗?一个人这样许了诺,而后当他做此事时遇到困难,他说‘我当时并未说过要做这样的事。’我会尽力而为吗?”

  她从椅子上起来,蹲在狗的身边。

  “你看,特里,是这样的。保育员不会养狗,陪伴老妇人的侍女不会养狗,只有结了婚的女人才会养狗,特里。他们购物时才把价格昂贵的毛茸茸的小狗带在身边。假如一个人偏爱一只又老又瞎的粗毛硬——唉,为什么不呢?”

  她的眉头舒展开来。这时,楼下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不知道是不是邮差。”

  她跳起身,匆匆下楼,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封信。

  “可能是吧。但愿……”

  她撕开了信封。

  亲爱的夫人,

  我们已经对此画做了检验,我们的意见是它并非克伊普的真品,因而它不具备任何实际价值。

  您真诚的朋友

  斯隆和赖德

  乔伊斯捧着信站在那里。她说话时,声音都变了。

  “完了,”她说,“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可我们不会分开的。有一个办法,当然不是去讨饭。特里亲爱的,我要出去了,很快就回来。”

  乔伊斯急急忙忙下楼,走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那里有一部电话。她拨了一个号码。话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嗓音。当他意识到她是谁时,他的口气马上变了。

  “乔伊斯,我亲爱的姑娘,今天晚上过来吃饭、跳舞吧。”

  “不行,”乔伊斯轻声说,“没有合适的衣服穿。”

  她想起那只破旧的小橱里空荡荡的挂衣钩,自嘲地笑了。

  “那我现在过来看望你,怎么样?什么地址?我的天,那是哪儿?真的放下架子了,是不是?”

  “我一点架子也没有了。”

  “嗬,你真够坦率的。一会儿见。”

  大约三刻钟后,阿瑟·哈利迪的汽车停在了房子外面。

  满含敬畏的巴纳斯太太领他上了楼。

  “我亲爱的姑娘,这是多么糟糕的住处呀!你究竟怎么到了如此落魄的境地?”

  “由于傲气以及其它几种徒劳无益的情感。”

  她说起话来那么轻松;她用嘲讽的眼神看着对面的男人。

  许多人说哈利迪很英浚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皮肤白皙,有一对浅蓝色的小眼睛和一个粗大的下巴。

  她朝那把摇摇晃晃的椅子指了指,他坐下了。

  “噢,”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敢说你已经碰了钉子。我说——那畜生咬人吗?”

  “不,不,它很温顺。我已经把它训练成了一只、一只看家狗。”

  哈利迪上下打量着她。

  “准备屈服了,乔伊斯,”他温情脉脉地说,“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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