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伊夫斯厄姆把酒递给他。问道:

  “这么说您很熟悉这个地方,奎恩先生?”

  “几年前我路过这儿。”

  “真的吗?”

  “是的。这所房子当时的主人是个叫卡佩尔的人。”

  “哦!是的,”伊夫斯厄姆说,“可怜的德里克·卡佩尔,你认识他?”

  “是的,我认识他。”

  伊夫斯厄姆的神态有一丝变化,这变化如此细微,以致没有研究过英国人性格的人几乎觉察不到。在此之前,尚有些隐约的保留。现在统统被抛之脑后了。奎恩先生认识德里克·卡佩尔,他是一个朋友的朋友,就这一点而言,是证实了的,而且为大家所相信。

  “令人震惊的事件,”他神秘地说道,“我们刚才正在谈那件事情。我告诉你,买这所房子是违背我的初衷的。如果当时有其它合适的,就没有你现在看到的情景了。卡佩尔自杀的那个晚上,我在这所房子里——康韦也在。而且,说实在话,我一直盼望卡佩尔的鬼魂出现。”

  “非常莫名其妙的一件事情。”奎恩先生不慌不忙地说,他停顿了一下,就像演员刚刚讲完一句重要的台词提示其他演员上场。

  “你可以说它费解,”康韦插嘴说,“这件事是个十足的谜——而且一直将是。”

  “我猜,”奎恩先生含糊地说,“是的,理查德爵士,您在说话?”

  “令人震惊——这就是那件事的全部。这个人正值壮年,快乐,心境轻松,无牵无挂。五六个老朋友和他呆在一起,晚餐时他兴致极高,满心筹划着未来。离开餐桌,他径直上楼去了他的房间,从抽屉里拿了一把左轮手枪,开枪自杀了。为什么?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知道。”

  “这种说法是不是太笼统了,理查德爵士?”奎恩先生笑着问。

  康韦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我不懂。”

  “一个难题不一定因为它尚未被解决而不可能解决。”

  “哦!得了,老兄,如果当时毫无结果,现在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难道十年之后会有?”

  奎恩先生温和地摇了摇头。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你的看法亦与历史所证实的相悖。当代的历史学家写出的历史从来没有后一代历史学家写出的真实。问题是找到合理的角度,理智地看问题。假如你愿意这样认为的话。其实,像其它一切事情一样,这是个相对性的问题。”

  亚历克斯·波特尔朝前探了探身子,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

  “你是正确的,奎恩先生,”他大声喊叫着,“你是对的。时间不解决问题——它只是将问题以不同的面目重现。”

  伊夫斯厄姆克制地微笑着。

  “那么你是想说,奎恩先生,假如我们今晚打算举行,比如说一个调查法庭,调查德里克·卡佩尔死亡的详情,我们就可能发现真相,就如我们当时就应该发现的那样?”

  “很可能,伊夫斯厄姆先生。忽略掉个人偏见,你记住的事实正是事情的本来面目,而不要有你试图加进去的解释说明。”

  伊夫斯厄姆皱着眉头,满腹狐疑。

  “当然必须有一个起始点,”奎恩先生安静平和的声音说道,“一个起始点通常就是一种揣测。你们中的人一定有一个揣测,我确信。你怎样,理查德爵士?”

  康韦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哦,当然,”他抱歉似地说,“我们认为——自然而然我们都认为——

  在这个事件中某个地方肯定有一个女人。一般说来,不是女人就是钱,不是吗?这件事显然与钱无关。不是这种麻烦,因此——还能是其它什么呢?”

  萨特思韦特先生吃了一惊。他朝前凑了凑,想发表自己的一点意见。在这当儿,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靠着楼上走廊的栏杆蹲着。靠着栏杆,她缩成一团,除了他坐着的地方,从哪儿都看不见她。显而易见,她在很紧张地注意听着下面进行的谈话内容。她一动也不动,以致萨特思韦特先生几乎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但他很容易地辨认出了那件衣服的图案——一种老式的用金银线等织出凸花纹的织物。那是埃莉诺·波特尔。

  突然,今晚的一切事件都似乎逐渐进入了预定的路径——奎恩先生的到来,不是意外的偶然,而是一个演员在听到给他的提示台词之后的出场。今晚一出戏正在罗伊斯顿的大厅里上演——一出真实的戏,尽管其中的一个演员是死人。哦!是的,德里克·卡佩尔是这出戏中的一个角色。萨特思韦特先生对此确信不疑。

  突然,萨特思韦特先生脑中又灵光闪电般地意识到,这是奎恩先生干的。

  是奎恩先生策划这出戏——给演员们提示他们该何时出场。他在这出神秘剧的核心位置牵着线,指挥着木偶们活动。他知道一切,甚至楼上栏杆处蜷伏着的那个女人的存在,他也知道。

  在他的椅子上坐好,安然扮演听众的角色,萨特思韦特先生观看着在他面前上演的这出戏。不露声色,奎恩先生从容地牵动着线,让他的木偶们活动。

  “一个女人——是的,”他若有所思地低声说,“在晚餐期间没有提到任何女人吗?”

  “嘿!当然,”伊夫斯厄姆喊道,“他宣布他订婚了。这正是叫人看起来完全不可理解的地方。他非常高兴,说目前还不能宣布——但是他暗示我们说他正在竞选本尼迪克(本尼迪克:莎士比亚戏剧《无事生非》中的男主角之一,曾以豪言壮语宣称坚持独身主义,后与唇枪舌剑的对手Beatrice结婚。——译注。)奖金。”

  “当然我们都猜到了那位女士是谁,”康韦说,“马乔里·迪尔克,她是个好姑娘。”

  似乎该轮到奎恩先生发言了,但他没吱声。他的沉默中似乎有奇怪的挑衅,好像是对最后一句陈述有异议。他这样做的效果是把康韦放在了还击的位置上。

  “还能是别的什么人?喂,伊夫斯厄姆?”

  “我不知道,”汤姆·伊夫斯厄姆慢慢地说,“他到底说了什么?一些竞选本尼迪克奖金之类的话——还有他不能告诉我们那位女士的名字,直到得到她的允许——目前还不能宣布,我记得,他说,自己真幸运。他想让他的两个老朋友知道,到明年那个时候他就是个快乐的已婚男人了。当然,我们猜测是马乔里·迪尔克。他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他一直想和她在一起。”

  “只有一件事情——”康韦开了个头又打住了。

  “你想说什么,迪克?”

  “哦,我的意思是,假如那位女士是马乔里,那么他们的订婚消息不该马上宣布就有点奇怪了。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保密?听起来更可能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你是知道的,某位女士,她的丈夫刚死或是她刚离婚。”

  “确实如此,”伊夫斯厄姆说,“如果事实就是这样的话,当然,婚约不能马上宣布,你知道,回过头想想,我相信卡佩尔和马乔里不经常往来。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一年前的往事了。我记得当时还在想他们两人好像冷了下来。”

  “稀奇!”奎恩先生说。

  “是的——看上去好像是有人介入了他们之间。”

  “另一个女人。”康韦沉思着。

  “哎呀,”伊夫斯厄姆嚷道,“你知道,那个晚上德里克近乎失态地兴高采烈。他看上去几乎陶醉在欢乐之中。而且还——我不太能说清我真正的意思——但他看起来一副不寻常地挑衅的样子。”

  “像个公然对抗命运的人。”亚历克斯·波特尔重重地说。

  他是在说德里克·卡佩尔——还是他自己?萨特思韦特先生看着他,倾向于后者。是的,这就是亚历克斯·波特尔所表现出来的——一个对抗命运的人。

  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想像力被酒搅得迷迷糊糊,但他很快对故事中的这个暗示做出了反应,这个暗示勾起了他原先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

  萨特思韦特先生朝上看了看,她仍在那儿。注视着。倾听着——依然一动不动,凝固了似的——像个死去的女人。

  “完全正确,”康韦说,“卡佩尔很激动——令人奇怪地激动。可以这么描述他:一个押了很大赌注而且大获全胜的人。”

  “可能他是鼓起勇气才下决心去做这件事?”波特尔提示道。

  似乎为这些模糊的想法间的联系所感动,他站起来,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没有的事,”伊夫斯厄姆尖锐地说,“我几乎可以起誓,他脑子里一点这种想法也没有。康韦是对的。卡佩尔是个发迹的赌徒。他在成功机会极小但可获暴利的赌博中大获全胜,几乎不敢相信他自己的好运气。这就是他的心态。”康韦做了个沮丧的表情。

  “然而,”他说,“十分钟之后——”

  他们沉默地坐着。伊夫斯厄姆的手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

  “在那十分钟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大声地说,“肯定是!但是,是什么呢?让我们仔细回想一下。我们都在交谈。在这谈话当中,卡佩尔突然起身离开了房间——”

  “为什么?”奎恩先生说。

  这一打断似乎让伊夫斯厄姆觉得很窘。

  “请你再说一次?”

  “我只问为什么?”奎恩先生说。

  伊夫斯厄姆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

  “当时看起来并不重要——哦!当然——邮件。你记得叮叮的铃声吗,而我们当时是多么激动。我们被雪困住三天了,记得吗,多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所有的道路都不通。没有报纸。没有信件。卡佩尔出去看是否有什么东西,结果拿了一大摞报纸和信件回来。他打开报纸看有什么新闻,然后拿着他的信上楼了。三分钟之后,我们听到了枪声……费解——太莫名其妙了。”

  “那有什么费解的,”波特尔说,“当然是这位老兄在信中得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消息。我该说这是很显然的事情。”

  “哦!别认为我们会忽视掉任何如此明显的东西,这是法医的头几个问题之一。但是卡佩尔根本就没有打开他的信。整个一摞都未启封,放在他的墙边桌上。”

  波特尔显得垂头丧气。

  “你确信他没有打开其中一封吗?或许他看完之后毁掉了?”

  “不,我很肯定。当然,那可能是正常的答案。但是,每一封信都未启封。没有任何烧过的东西——没有任何撕碎的东西——房间里没有火。”

  波特尔摇了摇头。

  “离奇。”

  “总而言之,是件恐怖的事。”伊夫斯厄姆低声说,“康韦和我听到枪声后就上了楼,发现了他——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令我大吃一惊。”

  “除了打电话给警察之外,你们没什么其它选择,我想?”奎恩先生说。

  “罗伊斯顿当时还没有装电话。我买下来之后才装上电话。不过,碰巧的是,本地的警察当时正好在厨房里。有一只狗——你记得可怜的老罗弗吗,康韦?——头天走丢了。一位过路的赶车人发现它半埋在雪堆里,就把它带到了警察局。他们认出.是卡佩尔的狗,而且是他非常喜欢的一条狗,于是一名警察就把狗送来了。他在枪响前一分钟刚到。这为我们省去了一些麻烦。”

  “哦,是暴风雪,”康韦回忆着,“大约是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不是吗?

  一月初。”

  “我想是二月。让我想想看,之后我们很快就出国了。”

  “我确信是一月。我的猎犬内德——你记得内德吗?——一月底跛了。正是在那件事之后。”

  “那么,肯定是一月底了。真滑稽,流年似水,回忆日期竟然如此艰难。”

  “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之一,”奎恩先生亲切地说,“除非你能找到一个路标,从一些众所周知的大事件中——王室要人被暗杀,或是一件大的谋杀案。”

  “哦,当然,”康韦喊道,“它刚好发生在阿普尔顿事件之后。”

  “正好在之后,不是吗?”

  “不,不,你难道不记得——卡佩尔认识阿普尔顿一家——去年春天曾经和那位老先生一起呆过——就在他死前一周,他一天晚上曾谈起那位老先生——一个乖戾的老家伙,对于阿普尔顿太太那样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士来说,拴在他身边肯定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嘿,你是对的。我记得在报纸上读到一段,说是批准了一条掘墓命令。

  应该也是在同一天——我记得脑子里一半装的是这条消息,你知道的,另一半闪动着楼上死去的可怜的德里克。”

  “一个普通,但又非常奇特的现象,”奎恩先生评论道,“在非常紧张的时候,注意力往往会集中在一些不怎么重要的问题上。而且人们在之后很久还会精确无误地记住。可以说,是当时那一刻精神的高度压力将它们强行灌入脑海中。它可能是一些相当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壁纸的图案,但它永远不会被忘掉。”

  “你所说的话很独特,奎恩先生,”康韦说,“就在你刚刚讲话的当儿,我突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德里克·卡佩尔的房间——死去的德里克躺在地板上——我看得很清楚:窗外的那棵大树,以及投在外面雪地上的树影。是的,月光,雪花,树影——这一刻我又看见它们了。天哪,我相信我能画出来,然而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当时正在看着这一切。”

  “他的房间在走廊另一头,不是吗?”奎恩先生问道。

  “是的,那棵树是水青冈木,就在车道的转弯处。”

  奎恩先生点了点头,好像满意的样子。萨特思韦特先生满心好奇,激动得发抖。他确信奎恩先生所说的每一个字,声音的每一点变化,都是有目的的。

  他要说些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不太知道,但是他很肯定是谁在幕后操纵一切。短暂的沉默后,伊夫斯厄姆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上。

  “那起阿普尔顿的案子,我现在记得很清楚。当时多么轰动啊!她离开了,不是吗?漂亮的女人,非常美丽,异乎寻常的美丽。”

  几乎不情愿地,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眼睛寻找着楼上那个跪着的身影。不知是幻觉呢,还是他确实看见,那个身影好像一下子缩回去一点儿。他真的看见一只手向台布上滑去——然后停住了。随即传来玻璃杯打碎的声音。亚历克斯·波特尔自己去取威士忌时,不小心把酒杯摔了。

  “哦——先生,非常抱歉,不明白我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亲爱的老弟。奇怪——刚刚玻璃打碎的哗啦声提醒了我。她就是这么做的,不是吗?阿普尔顿太太?摔碎了波尔图葡萄酒杯?”

  “是的。老阿普尔顿每天晚上要喝一杯波尔图葡萄酒——只喝一杯。他去世的前一天,一个仆人看见她拿出那只细颈瓶来,故意把它摔碎了。这一举动使仆人们在背后议论纷纷,当然,他们都知道和老阿普尔顿在一起她一直都不快乐。谣言越传越玄,最终,几个月后,他的一些亲戚申请验尸。毫无疑问,老先生是被毒死的。砷,不是吗?”

  “不——是马钱子碱(马钱子碱:药品、中枢兴奋药。——译注。),我认为,这没有多大关系。哦,当然,情况就是这样。只有一个人有做这件事的可能。阿普尔顿太太因此而受到审讯。她被宣布无罪,与其说是因为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她的清白,倒不如说是因为缺乏控告她的证据。换句话说,她走运。

  是的,我认为,这没有什么好怀疑的,肯定是她干的。”

  “去了加拿大,我想,哦,还是澳大利亚?她有一个叔叔之类的亲戚在那儿,让她住下来。这是她在当时情况下最好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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