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一响起,他们就返回了包厢。靠在包厢的前面,他们观看着返回座位的人们。
“那是个美丽的头颅。”萨特思韦特先生突然评论道。
他马上拿起望远镜对准了他们正下方楼座里的一个位置。一个姑娘坐在那儿,他们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纯金色的头发,罩在一顶帽子下面,白皙的脖颈裸露着。
“一个希腊人的头像,”萨特思韦特先生恭敬地说,“纯粹的希腊人。”他愉快地叹了口气:“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当你想到——极少数人才有和他们极其相配的头发,更值得注意的是现在每个人都把头发剪短。”
“你太善于观察了。”奎思先生说道。
“我能产生幻觉,”萨特思韦特先生承认道,“我确实产生幻觉。比如,我马上挑出了那颗头。我们或迟或早一定要看一看她的脸。但是我相信她的脸不会和她的头颅相配,那将是干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的话刚出口,灯光就开始摇曳,然后暗了下来。接着就传来了指挥棒急促的扣击声,戏开演了。一个新的男高音,据说被称作是卡鲁索1第二,今晚演唱。报纸以时髦的不偏不倚的态度报道他是个南斯拉夫人,捷克人,阿尔巴尼亚人,马扎尔人②,又是保加利亚人。他在艾伯特厅举行过一场特别的音乐会,演出的内容是他出生的山区的民谣,一支经过专门协调的乐队伴奏。这些歌曲是以奇怪的半音演唱的,准音乐家说它们“太绝妙了”。真正的音乐家们保留了他们的看法。面临任何评论都可能出现的情况,他们意识到耳朵必须经过特殊的训练和协调。对一些人来说,他们感到很欣慰今晚约士奇比姆能用普通的意大利语演唱,而且包括所有的传统呜咽声和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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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鲁索: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歌剧演员。——译注。
②马扎尔人:匈牙利的基本居民。译注。
第一幕结束了,掌声如雷鸣。萨特思韦特先生转向奎恩先生。他意识到后者正在等他说出看法。于是略有点洋洋得意。不管怎样,他知道毕竟作为一个批评家,他几乎一贯正确。
非常缓慢地,他点了点头。
“是真的。”他说。
“你这样认为?”
“和卡鲁索的嗓子一样好。人们一开始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他的技术还不够完美。他的演唱中有不协调的调子,对起唱的准确性把握不足。但是他的嗓音——极出色。”
“我听过他在艾伯特厅举行的音乐会。”奎思先生说。
“是吗?我没去成。”
“他以一曲‘牧羊人之歌’大获成功。”
“我读报知道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歌曲中的选句每次都以一个高音结束——一种大声呼喊。降低半音的A 音和降低半音的B音之间的一个音符。非常不可思议。”
约士奇比姆谢了三次幕。微笑着鞠躬。灯光亮了起来,人们鱼贯而出。萨特思韦特先生俯下身子观看那个金发的姑娘。她站了起来,理了理围巾,然后转过身来。
萨特思韦特先生呼吸都要停止了。他知道,在世界上有.过这样的脸——造就历史的面孔。
那个姑娘朝座间通道走去。她的同伴,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就在她的身旁。萨特思韦特先生注意到了附近的每个男人看她的样子——不停地偷偷看她。
“太美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地说,“这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东西,不是妩媚,不是魅力,也不是吸引力,不是我们随便说的任何一种东西——只是纯粹的美丽:她的脸形,眉形和下巴的弧度。”他低低地温柔地引证了一句话:
“一张使一千艘战舰出海的脸。”第一次,他明白了这些话的含义。
他看了奎恩先生一眼。后者正在用那种完全理解,明白的目光看着他。萨特思韦特先生意识到他没有必要用言语表达什么。
“我一直想知道,”他简单地说,“这种女人到底像什么?”
“你认为呢?”
“海伦,克娄巴特拉,玛丽·斯图尔特这样的女人。”
奎恩先生沉思地点了点头。
“假如我们出去,”他建议,“我们就会明白。”
他们一起出来,他们的搜寻是成功的。他们要我的那一对正坐在楼梯间中间的一张安乐椅上。第一次,萨特思韦特先生注意了一下姑娘的同伴,一个黝黑的年轻人,不英俊,但让人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永不熄灭的激情。他的脸棱角分明,突出的颧骨,坚强略有点弯曲的下巴,深陷的眼睛在浓黑的眉毛下好奇地闪光。
“一张有趣的脸,”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地说,“一张真正的脸。它意味着什么东西。”
那个年轻人身子朝前倾着,热切地说着。那个姑娘在一旁聆听。他们两人都不属于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圈子。他把他们归做“自命的艺术家”那一类。姑娘穿着一件很难看的用廉价的绿丝绸做的外衣。她的鞋被杜松子酒弄脏了。那个年轻小伙子穿着夜礼服,一副穿着很不自在的样子。
萨特思韦特先生和奎恩先生两个人过去又过来许多次。他们第四次这样走来走去的时候,第三个人加入到了这一对中间——一个看上去像职员的年轻人。随着他的到来的是一种紧张气氛。新来者打着领带,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看上去心情很紧张。那个姑娘美丽的面孔看到他变得严肃起来。她的同伴则是怒容满面。
“老故事。”当他们经过时,奎恩先生温和地说。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叹了口气,“这是不可避免的,我想。两只咆哮着的狗枪一块骨头。过去一直如此,将来也会永远如此。然而,人们可以期望一些不同的东西,美丽——”他打住了。美丽,对于萨特思韦特先生来说,意思是非常美妙绝伦的东西。他发现很难讲出来。他看了看奎恩先生,后者理解地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们返回座位上继续看第二幕。
在演出快要结束时,萨特思韦特先生兴高采烈地转向他的朋友。
“今天是个多雾的夜晚。我的车就在这儿。你一定得让我把你送到——哦——什么地方。”
最后一个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敏感产生的结果。他觉得“送你回家”会有爱打听别人事的味道。奎恩先生一直是出奇地含蓄。很奇怪,萨特思韦特先生了解他如此少。
“但是,可能,”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道,“你自己有车在外面等你。”
“那么——”
但是奎恩先生摇了摇头。
“你真太好心肠了,”他说,“但我更愿意我行我素。另外,”他非常神秘地微笑着说,“假如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该你去做。晚安,谢谢你。我们又一起看了一出戏。”
他离开得如此迅速,以致于萨特思韦特先生来不及反对。但是他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在搅动着他的心。奎恩先生指的是什么戏?《帕格里奇》呢还是另一出?
马斯特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司机,按习惯在一条小巷里等着主人。他的主人不喜欢耽搁很长时间等许多车辆在剧院门前依次停住。现在,和以往一样。萨特思韦特先生快步绕过拐角,沿着街道走向马斯特斯等他的地方。就在他前面是一个姑娘和一个男人,就在他认出他们的时候,另一个人加入到了他们中间。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一个男人的声音,生气地高声喊着。另一个男人受到伤害似地抗议。然后是扭打。
互相袭击,愤怒地喘息,撕打得更厉害,一个警察的身影不知从哪儿威严地冒了出来。又转瞬间,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在那个姑娘旁边了。她靠着墙,缩成一团。
“对不起,”他说,“您一定不能呆在这儿。”
他抓住她的胳膊,带领着她迅速走出这条街。她回头看了一次。
“我不应该——吗?”她不敢肯定地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摇了摇头。
“你卷入这件事将会非常不愉快。你可能会被要求和他们一起去趟警察局。我确信你的两个朋友都不希望这样。”
他停住了,“这是我的车。假如你允许的话,我将很乐意送你回家。”
姑娘探询地看着他。萨特思韦特先生稳重体面的外表使她油然而生好感。她低下了头。
“谢谢你。’’她说道。从马特斯特为她打开的车门上了车,算是对萨特思韦特先生一个问题的回答,她告诉他一个在切尔西①的地址。他上了车坐在她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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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切尔西:伦敦自治城市,为文艺界人土聚会地。
姑娘心烦意乱,没有心情说话。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老练,知道此时最好不去打扰她的思绪。一会儿,她转向他,主动开口了。
“我希望,”她性急地说,“人们不会那么傻。”
“是件麻烦事。”萨特思韦特先生表示赞同。
他实事求是的态度让她放宽了心。没什么拘束。她继续讲下去,好像有必要依赖某个人。
“其实并不是像表面那样——我的意思是,哦,事情是这样的。伊斯特尼先生和我是很久的朋友——自从我来到伦敦。他为我的嗓子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他让我明白了许多非常好的入门知识。他对我的好远非我说得出。他是个完全为音乐疯狂的人。他真是太好了,今晚带我来这儿。我相信他不一定真能付得起。后来,伯恩斯先生走过来和我们说话——非常小心冀翼地,肯定是的。菲利普(伊斯特尼先生)就生气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这是个自由国家,毫无疑问。而伯恩斯先生总是令人愉快,和蔼可亲。然后就在我们朝地铁口走下去时,伯恩斯走过来加入我们,他还没来得及说两个字,菲利普就像个疯子似的朝着他勃然大怒,而且——哦!我不喜欢这样。”
“是吗?”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温和地问道。
她脸红了,但只是一点点。她一点也没有对此产生警觉。她肯定会因为他们为她打架而有一定程度的激动,高兴——这是人的天性。但萨特思韦特先生判断出最前面还有一个令人烦恼的疑团。他转瞬间抓住了一点线索,当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我真希望他没有伤害他。”
“没伤着哪个‘他’?”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自己在黑暗中微微笑了。
经过自己的判断后,他说道:
“你希望——哦——伊斯特尼先生没伤害着伯恩斯先生?”
地点点头。
“是的,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话,看起来可怕极了。我希望我知道情况如何了。”
汽车停了下来。
“你会接电话吗?”他问道。
“会的。”
“假如你愿意,我会查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打电话告诉你。”
姑娘的脸庞一下子活跃起来。
“哦,那样您真是太好了。你觉得不太麻烦吗?”
“一点也不。”
她又谢了他一次,把她的电话号码告诉他。又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我的名字是吉利恩·韦斯特。”
汽车行驶在夜色中,朝目的地直奔而去,一丝奇怪的微笑荡漾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唇边。
他想:“看来事情就是这样了……‘那脸庞,那下巴的弧度!’”但是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2
接下来的星期日下午,萨特思韦特先生去基尤花园1,赏杜鹃花。很早以前(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看来令人难以置信的很早以前),他曾经和某位年轻的女士驱车来丘花园看蓝色的风铃花。萨特思韦特先生事先很精心地准备好了他要说的话,以及他将用来向那位小姐求婚的词。当那震惊到来时,他正在心里默记着那些话,也有点心不在焉地响应着她对蓝色风铃花的欣喜若狂。那位年轻的女士停止了对蓝色风铃花的欢呼。突然信任地告诉萨特思韦特先生(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朋友)她爱另一个人。萨特思韦特先生收起他准备的那小段话,赶紧在他的大脑深处的抽屉里搜寻同情和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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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基尤:英国英格兰萨里郡东北部的教区.伦敦的郊区;皇家植物园基尤花园所在地。—译注。
这就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罗曼史——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那种非常冷淡而又有点热烈的罗曼史。但这段罗曼史使他对丘花园产生了一种罗曼蒂克的眷恋。他经常去那儿看蓝色风铃花,或是杜鹃花,假如他去国外比平常晚的话。
他会自己叹气,觉得很伤感,真正沉醉在那种旧式的,罗蔓蒂克的方式中。
就在这个特定的下午,他漫步回来经过茶室时,认出了草地上一张桌子旁坐着的一对男女,他们是吉利恩·韦斯特和那个金发小伙子。同时他们也认出了他。他看见姑娘脸红了,兴奋地对她的同伴说了些什么。转眼问,他就在以他传统,一本正经的方式和他们两个握手了。并且他接受了他们怯生生的邀请——和他们一起喝茶。
“我无法告诉您,先生,”伯恩斯先生说,“我是多么感激您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对吉利恩的照顾,她全都告诉我了。”
“是的,确实是这样,”姑娘说,“您太好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很高兴,而且对这一对年轻人产生了兴趣。他们的天真和真挚感动了他,而且,对他来说,也是窥探一下他不太熟悉的那个世界。这些人属于他一无所知的那个阶层。
尽管外表干巴瘦小,萨特思韦特先生其实极富同情心。
很快他就熟悉了关于他的新朋友的一切。他注意到伯恩斯先生的称呼变成了查理。他做好了听到他们订婚消息的思想准备。
“事实上,”伯思斯先生以他令人耳目一新的坦率说道,“今天下午刚决定,是吗,吉尔?”
伯恩斯是一家轮船公司的职员。他的薪水中等,自己有一点钱。他们两人打算很快结婚。
萨特思韦特先生倾听着,点点头,向他们表示祝贺。
“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他自思自付,“一个非常平常的年轻人。挺好的一个年轻人,正直坦率,自信但不自负,长相不错,但不是过分英俊,他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永远不会有什么惊人之举。还有,那个姑娘爱他……”
他大声说道:“那么伊斯特尼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