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的旁边——

  萨特思韦特先生屏住了呼吸。

  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它不是美丽。它是另外别的东西——某种比美丽难以捉摸、模糊得多的东西。

  她正在倾听基利先生相当冗长的餐桌谈话。她的头略偏向一边。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看来,她在那儿——然而她又不在那儿!她在某种程度上远远不及环坐在椭圆形桌旁的其他任何人真实,在她斜向一边下垂的身体中某种东西是美丽的——不仅仅是美丽。她抬头看了一下——她的目光一瞬间和餐桌对面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目光相遇了——他想找到的那个词跳出了他的脑际。

  令人陶醉——就是它。她有种令人着迷的气质。她可能不完全是人——而是隐居在深山里的。她使得其他每个人都显得过分真实……

  但同时,她奇怪地激起了他的同情。好像一半是人使她残缺。他努力想找出一句短语,最终找到了它。

  “一只折断翅膀的鸟儿。”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满意地把心思转回到女童子军的话题上,希望那个叫多丽丝的姑娘没有注意到他心不在焉。当她转向她另一侧的那个男人——萨特思韦特先生几乎没有注意到的一个男人时,萨特思韦特先生转向马奇。

  “坐在你父亲旁边的那位女士是谁?”他低声问道。

  “格雷厄姆太大?哦,不!你问的是梅布尔。你不认识她吗?梅布尔·安斯利。她是克莱德斯利家族的一员——

  那个不幸的克莱德斯利家族。”

  他吃了一惊。那个不幸的克莱德斯利家族。他想起来了。一个兄弟开枪打死了自己,一个姐妹被淹死了,另一个在一次地震中死去。一个奇怪的充满厄运的家族。这个姑娘肯定是最年幼的一个。

  他的思绪突然被唤了回来。马奇的手碰了碰他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其他人都在交谈。她的头稍微向左点了一下。

  “就是他。”她词不达意地小声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会意地迅速点点头。这么说这位年轻的格雷厄姆先生就是马奇选定的人了。嗯,就外表而言,他的表现再好不过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个敏锐的观察者。他是一个外表悦人、讨人喜欢、相当实际的年轻人。他们是很好的一对——两个人都严肃稳重——健康合群的好青年。

  莱德尔的规矩习惯都是旧式的。女士们先离开餐厅。萨特思韦特先生走到格雷厄姆那儿,开始和他交谈。他对这个年轻人的估计得到了证实,然而他感到后者身上有些不太正常的东西。罗杰·格雷厄姆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好像跑得很远,他替换桌子上的玻璃杯时,手颤抖着。

  “他心里有事,”萨特思韦特先生敏感地想道,“我想,事情没有近乎他认为的那么重要。但是,我想知道是什么事。”

  萨特思韦特先生习惯饭后吃两粒消化糖锭。刚才忘了拿下来,于是他上他的房间去取。

  在他下来去起居室的路上,他沿着楼房一层的那条长长的走廊向前走,大约在半路有一个带露台的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经过时顺着开着的门朝里看了一眼,他突然停住了。

  月光流水般地淌入房间。网格状的玻璃窗使房间有一种奇怪的韵律格调。一个人影坐在低低的窗台上,略朝一边侧着身子,温柔地弹拨着一把尤克里里琴的弦——不是爵士乐的节奏,而是一支非常古老的韵律,神话中的马儿奔驰在神话中的山间,发出有节奏的马蹄声。

  萨特思韦特先生站在那儿陶醉了。她穿着一件暗色的深蓝薄绢做的衣服,打着裕搁的饰边使这件衣服看起来就像一只鸟儿的羽毛一样。她俯身看着那件乐器,以感伤的情调低声吟唱着。

  他走进房间——慢慢地,一步一步。他走近她,她抬头看见了他。他注意到,她没有受惊,或是看上去觉得奇怪。

  “我希望我没有打扰。”他开始道。

  “请——坐。”

  他坐在她旁边一张光亮的橡木椅上。她温柔而小声地哼着曲子。

  “今晚四周充满了魔力,”她说,“你不这样认为吗?”

  “是的,四周有许多充满魔力的东西。”

  “他们要我来取我的尤克琴,”她解释道,“当经过这儿时,我想,单独呆在这儿——呆在黑暗和月光中会非常美好。”

  “那么我——”萨特思韦特先生正欲站起来身来,但她制止了他。

  “别走。你——你适合,不知怎的。很奇怪,但你确实适合呆在这儿。”

  他又坐下来。

  “今天是个奇怪的夜晚,”她说,“今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在外面的林子里碰见了一个男人——如此奇特的那种人——高大而且颗黑,像一个迷途的亡灵。太阳正在西沉,在树缝间透过来的夕阳中,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小丑。”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向前一跃——他的兴趣被激了起来。

  “我想和他说话——他——他看起来极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但在树林中我找不见他了。”

  “我想我认识他。”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是吗?他——很有趣,不是吗?”

  “是的,他很有趣。”

  一阵停顿。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困惑不解。他觉得有某种事情他应该去做——而他不知道这件事是什么。但毫无疑问——毫无疑问,此事与这个姑娘有关。他很不得体地说:

  “有时候——当人们不快乐的时候——人们就想逃开“是的,是这么回事。”他突然不说话了,“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你错了。恰恰相反,我想独自一个人呆着是因为我快乐。”

  “快乐?”

  “非常非常地快乐。”

  她说得相当从容,但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震惊。同样说的是快乐,这个奇怪的姑娘言下的快乐却与马奇·基利所讲的快乐同语不同义。快乐,对于梅布尔.安斯利来说,是某种热烈而逼真的心醉神迷……某种不仅仅是人类的,而是超乎人类的东西。他有点退缩了。

  “我——不明白。”他笨拙地说。

  “当然你不能明白。而且这还不是——目前的事——我现在还不快乐——但我马上会快乐的。”她向前倾了倾。“你知道站在林中是什么情形——一大片树阴蔽日的树林中,树木完全包围着你——一片你可能永远走不出去的林子——然后,突然——就在你的面前,你看见了你梦中的那个地方——你只要跨出树林和黑暗,你就找到了它……”

  “如此多的东西看上去是那么美好,”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在我们得到它们之前。一些世界上最丑陋的东西看上去却是最美丽的……”

  地板上有脚步声。萨特思韦特先生转过头来。一个头发金黄的男人站在那儿,他表情呆板、乏味。他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在餐桌上几乎没有注意到的那个男人。

  “他们在等你,梅布尔。”他说。

  她站起来,刚才的那种表情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的声音模糊而且平静。

  “我就来,杰拉尔德,”她说,“我刚才一直在和萨特思韦特先生谈话。”

  她走出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尾随其后。他离开时扭头看了一下,看见了她丈夫脸上的表情。一种饥渴而且绝望的表情。

  “令人迷醉,”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他很明白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可怜的人儿——可怜的人儿。”

  起居室的光线很好。马奇和多丽丝·科尔斯责备地大声吵吵着。

  “梅布尔,你这个小东西——去了这么久。”

  她坐在一个矮凳上,调了调那把尤克里里琴,唱了起来。他们都加入进去。

  “这可能吗,”萨特思韦特先生想。“关于我的宝贝能写出这么多傻今今的歌。”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采用切分音节奏的哀婉动人的调子激动人心。尽管如此,当然,它们远远比不上老式的华尔兹。

  气氛非常热烈。切分音节奏的曲子继续着。

  “没有交谈,”萨特思韦特先生想,“没有好的音乐,没有安宁。”他希望世界没有变得如此嘈杂。

  突然梅布尔·安斯利不唱了,远远朝他微微一笑,开始唱格里格的一首歌。

  我的天鹅——我美丽的……

  这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很喜欢的一首歌。他喜欢末尾那单纯无邪的惊讶的调子。

  难道只是一只天鹅吗?一只天鹅吗?

  之后,聚会散了。马奇给大家拿出了饮料来,她父亲拿起被放在一边的尤克里里琴,开始漫不经心地拨弄它。大家互道了晚安,陆陆续续地向门口越走越近。每个人马上都说起话来。杰拉尔德·安斯利悄悄地溜走了,离开了大伙。

  在起居室外面,萨特思韦特先生向格雷厄姆太大礼节性地道了晚安。有两个楼梯,一个近在眼前,另一个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格雷厄姆太大和她的儿子经过旁边的楼梯,而杰拉尔德·安斯利已经从这儿走在了他们前面。

  “你最好拿上你的尤克里里琴,梅布尔,”马奇说,“要是你现在不拿,明天一早你会忘了的。你一大早就得出发。”

  “过来,萨特思韦特先生,”多丽丝·科尔斯边说边粗鲁地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早点睡觉——等等。”马奇挽着他的另一只胳膊,三个人在多丽丝的阵阵笑声中走过走廊。他们在走廊尽头停下来等着大卫·基利过来,后者迈着均匀缓慢得多的步子,边走边关掉电灯。他们四个人一起走上楼去。

  第二天一早,萨特思韦特先生正准备下楼去餐室吃早饭,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门,马奇·基利走了进来。她的脸死人般地苍白,浑身抖个不停。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

  “亲爱的孩子,出了什么事?”他握住她的手。

  “梅布尔——梅布尔·安斯利……”

  “嗯,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某件可怕的事情——他知道这一点,马奇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她昨晚上吊死在……在她的门后。哦:太恐怖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呜咽着哭了。

  上吊死了。不可能。不可思议。

  他对马奇说了几句理解的安慰的话,匆匆下楼了。他发现大卫·基利看上去困惑不解,无能为力。’“我给警方打电话了,萨特思韦特。显然是感到厌倦了。

  医生也这么说。他刚检查完那个——那个——天哪,那可是件令人不快的事情。她肯定极度地不快乐——才会那样做——还有昨晚那首奇怪的歌。天鹅之歌①,嗯?她看上去特别像只天鹅——一只黑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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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Swan Song:天鹅临死时发出的忧伤动听的歌声。此处译作天鹅之歌。——译注。

  “是的。”

  “天鹅临死时发出的忧伤动听的歌声,”基利重复道。

  “表明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是吗?”

  “看上去是这样——是的,无疑看起来如此。”

  他犹豫着,然后问他是否可以看看——如果,那……

  男主人明白了他吞吞吐吐的请求。

  “要是你想——我忘了你对人间的悲剧有着强烈的爱好。”

  他带路走上宽阔的楼梯间。萨特思韦特先生尾随其后。

  楼梯最前面的房间是罗杰·格雷厄姆住着,在过道另一侧与之相对的是他母亲的房间。后者的门半开着,一缕清烟从里面飘出来。

  一霎时的惊讶占据了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脑际。他没有判断出格雷厄姆太太是个一大早就抽烟的女人。事实上,他曾以为她根本不抽烟。

  他们沿着走廊走到尽头的倒数第二个门。大卫·基利走进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也跟着进去了。

  这个房间不是很大,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个男人的房间。墙上的一个门通向第二个房间。一段剪断的绳子还在门上高高的钩上晃着。床上……

  萨特思韦特先生站了一会儿俯身看了看那堆揉成一团的薄绢。他注意到它打着褶裥饰边的样子就像一只鸟儿的羽衣。她的脸,他只扫了一眼,就再没有看第二眼。

  他的目光从晃着绳子的门移向他们进来的那个门。

  “它昨晚是开着的吗?”

  “是的。至少女仆是这样说的。”

  “安斯利睡在这儿吗?他听到什么了吗?”

  “他说——什么也没听见。”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萨特思韦特先生小声地说。他回身望了望床上的布局。

  “他在哪儿?”

  “安斯利?他和医生在楼下。”

  他们下楼后发现警方的一个警督已经到了。萨特思韦特先生高兴而惊奇地认出了他的老相识:威克菲尔德警督。

  警督和医生上了楼,几分钟后传下来一个要求:所有参加这次家庭聚会的成员都到起居室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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