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她镇定自若地点点头。

  “我不必害怕,约翰。我不会给你丢脸。你忘了——那曾是我的职业。”

  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人的嗓子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东西啊!它说的话——和它未说的那些话和那些话的含义!我希望我知道……”

  “哦,”约翰·登曼勉强地说,“那就解决了问题的一半。

  但另一半怎么办?你从哪儿能找到男丑角?”

  “我找到他了——在那儿!”

  她朝敞着的门口做了个手势,奎思先生刚好在那儿露面。他朝她微微一笑。

  “上帝呀,奎恩,”约翰·登曼说,“你了解这出戏吗?我永远想不到这一点。”

  “一位专家为奎恩先生作保,”他的妻子说,“萨特思韦特先生为他负责。”

  她朝萨特思韦特先生微微笑了,那个矮小的男人发现自己小声说:

  “哦,是的——我为奎恩先生作保。”

  登曼的注意力转到了其它地方。

  “你知道,之后要有一个化装舞会。真烦人。我们不得不给你我衣服,萨特思韦特先生。”

  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的年龄为我提供了一个借口。”他突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把一块餐巾挟在腋下,“我是一个经历过好日子的上了年纪的侍者。”

  他大声笑了。

  “一个有趣的职业,”奎恩先生说,“一个能看到许多事情的职业。”

  “我得为丑角找些衣服,”登曼忧郁地说,“不管怎样,天气凉了,这一点得考虑。你认为如何?”他看着奥拉诺夫。

  “我有一套丑角服装。”那个俄国人说。他的目光在女主人的脸上徘徊了一阵子。

  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紧张,却又怀疑这是否只是他的错觉。

  “可能要有三个小丑啦,”登曼笑着说,“我有一套旧的丑角服装。那是我和我的妻子新婚不久之后参加演出时,她为我做的。”他停下来,低头看了看自己宽阔、平坦的前胸:

  “我估计现在我已经穿不下了。”

  “是的,”他的妻子赞同道,“现在你穿不下了。”

  她的声音中再次透出弦外之音。

  她抬头扫了一眼挂钟。

  “如果莫利再不来,我们就不等她了。”

  她话音刚落,仆人便进来传报莫利到了。她已经穿好了女丑角的白、绿相问的服装。模样很漂亮,萨特思韦特先生想道。

  她对即将来临的演出兴奋异常、充满热情。

  “可是我紧张得不得了,”她向众人说道(他们已经吃过晚餐,正在享用咖啡),“我知道我的声音会颤抖,而且我会忘记台词。”

  “你的嗓音很迷人,”安娜说道,“如果我是你,是不会担心的。”

  “哦,可是我真的担心。其它的我倒不担心——我的意思是舞蹈。肯定不会出漏子。我是说,我的脚是不会出太大的错误的,你说呢?”

  她希望得到安娜的认同,可是安娜没有对她的话做出任何反应。相反,她说道:

  “给萨特思韦特先生唱几句。你会发现他会鼓励你。”

  莫利走到钢琴前。她的声音像银玲一般清新而富有韵味。她唱的是一首古老的爱尔兰民谣。

  希拉,黑黑的希拉,你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你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你在火中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个爱我的小伙子——我看到一个离我而去的小伙子,第三个小伙子,他是个幻影——是他令我伤心至今。

  她继续唱着。唱完之后,萨特思韦特先生使劲点着头,赞不绝口。

  “登曼夫人说得不错。你的嗓音真迷人。也许并未受过全面的训练,可是自然得令人欣喜,里面充溢着毫不造作的青春气息。”

  “没错,”约翰·登曼说,“你就勇敢地向前去吧,莫利,别因为怯场而退缩。我们现在该去罗斯凯梅尔爵士家了。”

  他们分别穿上自己的披肩。夜色迷人,他们都同意步行到相距只有几百码的目的地。

  萨特思韦特发现走在自己身旁的是他的老朋友。

  “真奇怪,”他说,“那首歌让我想到了你。第三个小伙子——他是个幻影——听起来很神秘,而每当有神秘的事情出现,我——哦,都全想到你。”

  “我这么神秘吗?”奎思先生对他微笑着。

  萨特思韦特先生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是,真的。你知道吗,在今晚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个职业舞蹈演员。”

  “真的吗?”

  “你听,”萨特思韦特先生哼着沃尔克的爱情主题,“吃晚餐的时候,我一看到他们两个人,脑子里就盘旋着这个曲调。”

  “哪两个人?”

  “奥拉诺夫王子和登曼夫人。难道你没有发现她今晚与平时不大一样吗?就好像——就像一扇百页窗突然被打开了,你可以看见里面的光芒。”

  “是,”奎思先生说,“也许的确如此。”

  “又是一出老戏,”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我说得不错,对吗?他们两个人很相配。他们来自同一个世界,他们的想法相同,他们的梦想也相同……谁都能看出一切的起因。十年前,登曼一定十分英俊;他年轻,精干,浑身都是浪漫。他救了她的命。一切都顺理成章。可是如今——他究竟怎么样?一个好人——富有,成功——可是——噢,平庸。坦城老实的英国男人——很像楼上的赫普尔怀特式家具。他英国化得——而且普通得——就像那位未经训练的嗓音清新的漂亮英国姑娘。噢,你可以微笑,奎恩先生,可是你无法否认我说的话。”

  “我什么都不否认。你的观点一贯正确。不过——”

  “不过什么?”

  奎恩先生的上身向他斜倾着。他黑色而忧郁的双眼追寻着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目光。

  “你对人生的感悟难道如此少吗?”他吐出一句话。

  他的话令萨特思韦特先生隐约感到忐忑。他陷入了沉思。待他回到现实中,他发现由于他迟迟选不出围在脖子上的三角巾,别人都已撇下他出发了。他从花园穿了出去,走的是下午走过的同一道门。小路沐浴在月光中。虽说他站在门旁,却可以看见前面有两个人四臂交缠,拥在一起。

  起初,他认为是——

  但是他立即把他们看清了。约翰·登曼和莫利·斯坦韦尔。登曼的声音飘了过来,粗哑而痛苦。

  “没有你我无法生活。我们该怎么办?”

  萨特思韦特先生转身想从原路退回去,却被一只手止住了。还有一个人站在门边,站在他身旁;这个人也看到了这一幕。

  萨特思韦特先生刚刚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便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多么不着边际。

  她那只传递着痛苦的手一直抓着他,直到他们前面的两个人走上小路,消失在视野之外。他听到自己对她说话,说的全是意在安慰的傻话,可又根本无法缓解他可以料想到的痛苦。他觉得自己滑稽可笑。她只说了一句话。

  “请你,”她说,“不要离开我。”

  他觉得他的话出人意料地令他感动不已。就在那一刻,他是一个有用的人。他继续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词句,可这些话无论如何胜于沉默。他们向罗斯凯梅尔爵士家走去。她搭在他肩头的手不时地抓紧一些,又放松开来。他明白,她很高兴他陪在她身边。等他们走到目的地,她才把手放了下来。她全身挺拔,高扬着头。

  “现在,”她说,“我要跳舞:别为我担心,我的朋友。我要跳舞。”

  她蓦地转身走了。罗斯凯梅尔夫人扑到他的身边。她珠光宝气,不停地表达着自己的失望。她又把他介绍给了克劳德·威卡姆。

  “毁了!全毁了。这种事总发生在我身上。所有的乡巴佬儿都觉得自己会跳舞。甚至没有人征询过我的意见——”他不停地说着,不容他人打断。他终于找到了一位耐心的听众,一个懂行的人。他毫无节制地自怜不已。第一串音符响起的时候,他才不得不住了嘴。

  萨特思韦特先生从梦境中走了出来。他十分警觉,又一次开始审视形势。威卡姆是一个十足的蠢驴,可是他会作曲——精致而像游丝般虚无缥缈的音乐,就像神话中的蛛网一样不可捉摸——然而却毫无悦耳、美妙可言。

  场景布置得很好。罗斯凯梅尔夫人资助她的被保护人时从不计较开支。灯光照明的效果给阿卡迪的林问空地营造了恰如其分的非现实的气氛。

  两位演员舞蹈着,仿佛他们穿越了远古洪荒。身形细长的男丑角服装上的亮片在月光下闪着光;他手持魔杖,脸罩面具……身着白色服装的科伦芭茵脚尖立地,不停地旋转着,就像不醒的长梦。

  萨特思韦特先生端坐了起来。他经历过这种场面。是的,毫无疑问……

  此时,他的身躯已不在罗斯凯梅尔夫人的客厅。他身处柏林的一家博物馆,站在不朽的科伦芭茵的小雕像旁。

  小丑和科伦芭茵继续舞蹈着。此时,他们的世界十分广阔……”

  月光中——出现了一个人形。皮埃罗在树林中四处游荡,对着月亮歌唱着。这是见过科伦芭茵美貌的皮埃罗,他不知疲倦。两位仙人消失在幕后,但临走之时,科伦芭茵回眸一瞥。她已经听到了发自一个人的心灵的歌声。

  皮埃罗在林中继续游荡着……灯光灭了……黑暗之中,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远方……

  村头的草坪上——村里的姑娘们在跳舞——男丑角和女丑角。莫利是女丑角之一。没有人领舞——安娜·登曼就在一旁——可是她唱起她的歌“草坪上的跳舞女丑角”,嗓音清新而富于韵致。

  曲调很美——萨特思韦特先生边想边点了点头。需要的时候,威卡姆反而写不出好曲子。乱舞着的那群村里的姑娘们令萨特思韦特先生不寒而栗,不过他意识到罗斯凯梅尔夫人决意要做个慈善家。

  她们催着皮埃罗,要他加入她们的舞群。他拒绝了。面孔涂成白色的他继续游荡着——永恒的恋人在追寻他的理想情人。夜幕降临。小丑和科伦芭茵在舞群中穿进穿出地舞蹈着,却不为她们所知。群舞者退场之后,场景中只有皮埃罗一人。他精疲力竭,在长满绿草的河岸上熟睡着。小丑和科伦芭苗围着他翩然起舞。他醒来了,看到了科伦芭茵。

  他向她求爱,却只是徒劳一场;他请求着,哀求着……

  她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小丑在召唤她离去。可是她没有看到他的动作。她正在倾听皮埃罗再次咏出的恋歌。她倒在他的怀内。幕落。

  第二幕是在皮埃罗的农舍。科伦芭茵坐在壁炉边。她面色苍白,精神萎顿。她侧耳谛听——听什么?皮埃罗对她唱着歌——把她的思绪又引回到他身上。夜色降临。雷声阵阵……科伦芭苗把纺车推到一旁。她心绪激动,波澜起伏……她不再听皮埃罗的歌声。她听到的是续渺于空中她自己的音乐,属于小丑和科伦芭茵的仙乐……她醒了。她想起了过往。

  一声炸雷!小丑站在门口。皮埃罗看不到他,可是科伦芭茵欢笑一声,一跃而起。小孩子相拥着向她跑来,可是她把他们拨在一边。又一声炸雷之后,农舍的四壁倒塌了。科伦芭茵随着小丑一起向茫茫夜色中舞去。

  黑暗中,女丑角唱过的曲调重新响了起来。灯光渐明。

  农舍又出现了。皮埃罗和女丑角都变老了。他们浑身灰黯,坐在壁炉前的两把扶手椅上。音乐很欢快,但是也很轻柔。

  女丑角坐在椅子中点着头。透过窗户,一束月光射了进来。

  早已遗忘的皮埃罗的恋歌主题响了起来。他不安地坐在椅子上。

  缥缈的音乐——仙乐……小丑和科伦芭苗站在门外。

  门被推开。科伦芭茵舞蹈着进了农舍。她俯身亲吻着睡梦中的皮埃罗的嘴唇……

  轰隆!一声雷鸣。她出了农舍。舞台中央是被照亮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小丑和科伦芭茵两人的身影渐舞渐远,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

  一根圆木从屋顶上落下来。女丑角愤怒地跳了起来,冲到窗口,拉下白页窗。在一阵突然的不合谐音调中,舞剧结束了,在一片鼓掌声和喝采声中,萨特思韦特先生一动不动地坐着。最终,他起身从众人之间走了出去。碰巧,他遇到了莫利·斯坦韦尔。她满脸红晕,激动不已,接受着大家的.祝贺。他也看到了约翰·登曼在人群中左推右挡,向她挤了过来,眼中燃烧着新的火焰。莫利向他迎上前去,可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她拔到了一旁。他要寻找的不是她。

  “我的妻子呢?她在哪儿?”

  “我想她出去到花园里了。”

  然而,找到她的人却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她正坐在一株柏树下的大石头上。他向她走了过去,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单膝点地,把她的手举到自己唇边,吻了吻。

  “啊!”她说,“你认为我跳得很好?”

  “你今天和以往一样,卡萨诺娃夫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

  “看来——你猜到了。”

  “卡萨诺娃只有一个。任何人看过你的演出都无法忘记。可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还会有什么原因?”

  “你的意思是——?”

  她谈吐一向简练。现在,她的话一样简洁。“噢!不过你会理解的。你阅历丰富。一个杰出的舞蹈家——她可以有情人,是的——可是说到丈夫——就不同了。他——他不希望有其他人出现。他希望能完完全全拥有我——可是卡萨诺娃从来不可能完全属于某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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