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哈特太太威严地点了下头,接受了他的道歉。

  查尔斯含糊地继续说道:

  “我只是怀疑,你知道——”

  他有点儿犹豫地停了下来,哈特太太尖声地说道:“什么?你打算说什么?”

  “没什么,”查尔斯急忙说道,“我的意思是,没什么重要的。”

  老夫人暂时不说什么,但是,那天以后,当他们再在一起的时候,她再次转入这个话题。

  “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查尔斯,是什么原因,使你问起我关于你舅舅照片的事。”

  查尔斯困窘不安他说着:

  “我告诉你,玛丽舅母,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不过是我的幻觉——非常荒谬的幻觉。”

  “查尔斯,”哈特太太用最专横的声音说道,“我坚持要知道是什么事。”

  “那好,我亲爱的舅母,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我想我是看见了他——看到了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我是说——昨天晚上,当我走进汽车的时候,他正从最后一扇窗户往外注视着什么。我想,那可能是光线作用的结果。我一直在想他究竟是谁,那张脸是那么古老——就像是维多利亚早期时候的样子,如果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但是,伊丽莎白说那间房里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客人或者陌生人来过。后来,晚上我碰巧走进了那间备用房间,壁炉上面正挂着那张照片。我的天,真是像极了!真的,非常容易就可以解释我的疑团,真的,我希望,那是潜意识之类的东西。以前,我肯定注意过这张照片,但是,我并没有意识到它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的潜意识里,所以接着,我就在窗户上幻想到了那张脸。”

  “是最后一扇窗户?”哈特太太尖声问道。

  “是的,怎么了?”

  “没什么。”哈特太太说道。

  但是,她还是吃了一惊,那个房间正是她丈夫的更衣室。

  同一大的晚上,查尔斯又不在家,哈特太太带着狂热的耐心坐在那儿听收音机。如果第三次,她还能听到那个古怪的声音,那她就可以最终证明,并且无庸置疑地相信,她真的和另一个世界联系上了。

  尽管她的心跳加速了,音乐声同样又中断了,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跟前两次一样,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再接着,就是那个略带爱尔兰口音的声音,从远处飘渺而来:“玛丽——现在你要准备了……星期五,我就来接你……星期五晚上九点半……不要害怕——那不会有疼痛的……准备好了……”最后一个字刚说完,那个声音马上就断了,管弦乐又重新出现,吵闹而又杂乱。

  哈特太太静静地坐了一两分钟,她的脸色苍白,嘴唇也变青了,不停地颤抖。

  她很快地站了起来,在写字台旁边坐下,手颤颤抖抖地写下了以下内容:今天晚上,九点十五分,我清楚地听到了我已故丈夫的声音。他告诉我,他将在星期五晚上九点半来接我。如果在那天的那个时间我去世的话,我希望这个事实能公布于众,以便于确实地证明可以和另一个鬼魂世界联系。

  玛丽·哈特

  哈特太太读了一遍她写的东西,把它装进一个信封里并写上地址。然后,她摇摇铃。伊丽莎白几乎马上就来了。

  哈特太太从桌子上站起来,把她刚才写的信交给这个老仆人。

  “伊丽莎白,”她说道,“如果星期五的晚上,我去世的话,我希望这封信可以交到梅内尔医生的手中。不,”——正当伊丽莎白要表示反对的时候——“不要跟我讨论。你,经常告诉我,你相信预感,现在,我就有了预感。还有一件事情,在遗嘱里,我给你留了五十英镑,我希望你可以得到一百英镑。如果在死之前,我来不及自己去银行的话,查尔斯先生会替我办的。”

  像往常那样,哈特太太打断了伊丽莎白含泪的反对。为了履行她的决定,第二天早上,这位老妇人对她外甥说了这件事。

  “记住,查尔斯,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伊丽莎白要得到她额外的五十英镑。”

  “这些日子以来,你的脸色非常不好,玛丽舅母。”查尔斯又快活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梅内尔医生说,大概二十年后,我们就要庆祝你的百岁生日了!”

  哈特太太感动地对他笑了笑,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一两分钟后,她说道:“星期五的晚上,你要做什么,查尔斯?”

  查尔斯看起来有点吃惊。

  “说老实话,尤因夫妇邀请了我去打桥牌,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呆在家里——”“不,”哈特太太坚定地说道,“绝对不要,我的意思是不要,查尔斯。别的晚上你都可以呆在家里,但是那天晚上,我更希望自己一个人呆着。”

  查尔斯奇怪地看着她,但是,哈特太太没有再说什么。

  她是一个富有勇气和决心的老太太,她决定,她要单独完成她奇怪的经历。

  星期五的晚上,这栋房子非常安静。像往常那样,哈特太太坐在火炉旁边的高背椅子上。所有的准备都做好了,那天早上,她去了银行,提出了五十英镑,并且不管伊丽莎自那泪涟涟的反对,把钱交给了她。她整理和安排好了所有的个人积蓄,在一两件珠宝上面贴好了标签,指明那是留给一些亲戚朋友的。她还给查尔斯写了一张指示单,伍斯特郡茶具留给外甥女伊丽莎白·马歇尔,塞尔夫陶罐留给小威廉,等等。

  现在,看着握在手中的那个长长的信封,她从中袖出了一个折叠好的文件。这是她的遗嘱,是霍普金森先生根据她的指示给她寄来的。她已经仔细地读过了,但是现在,她又仔细地读了一遍,核实一下。那是一个简短明了的文件。里面有一张五十英镑的支票是留给伊丽莎白的,以作为这些年来对她忠实服务的酬谢,还有两张五百英镑的支票,是给她的一个姐姐和一个大外甥的,剩下的,就都留给她最疼爱的外甥查尔斯了。

  哈特太太点了点头。在她死后,查尔斯将成为一个非常有钱的人了。嗯,在她看来,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一直都那么热心,那么富于同情,而且,还有一张从来都能逗她高兴的甜蜜的嘴巴。

  她看了一下闹钟,差三分钟就到九点半了。她已经准备好了,她很平静一一非常平静。尽管,她对自己重复说着那几个字,她的心还是奇怪地突突跳着,她自己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她那绷得紧紧的脸,那样子简直可说是过度紧张了。

  九点半了,收音机已经打开了。她会听到什么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预告着天气情况,还是一个属于某个死于二十年前的男人的遥远的声音?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听到,反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她非常熟悉的声音,但是今天晚上听起来,却使她觉得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重重地压在她的心脏上面。门外传来了一阵摸索声……它又来了,接着,好像有一阵冷风穿过了房间,现在,哈特太太毫不怀疑她的感觉了,她害怕……她非常害怕——她恐惧……然后,突然,她想了起来:二十五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现在,对于我来讲,帕特里克已经成为一个陌生人了。

  可怕!现在她感觉到的,只是可怕。

  门外传来了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轻柔的、犹豫的脚步声。接着,门摇晃起来,静静地打开了……哈特太太蹒跚地移动着她的脚步,有点左右摇晃,她的眼睛直盯着门口,不知道什么东西从她手指中滑了出去,朝着大门飘去。

  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死亡的尖叫。在门口阴暗的光线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留有络腮胡子,穿着古老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外套。

  帕特里克来接她了!

  她的心恐惧地一跳,接着停止了,她滑落到地上,蜷成了一团。

  一小时后,伊丽莎白在那里发现了她。

  梅内尔医生马上被叫来,而且,查尔斯也赶紧从他的桥牌会上回了电话。但是,做什么也没有用了,哈特太太没有受到什么疼痛就死亡了。

  直到两天以后,伊丽莎白才想起了她女主人交给她的信。梅内尔医生带着极大的兴趣阅读了它,井递给查尔斯看。

  “奇怪的巧合,”他说道,“很显然,你舅母产生了对她已故丈夫的声音的幻觉,她肯定兴奋得不得了,而这种兴奋正是最致命的,因此,就在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她受到刺激而去世了。”

  “这是一种自我——暗示?”查尔斯问道。

  “就是那一类东西。我会尽可能让你知道验尸结果的,尽管,我对此一点也不怀疑。”在这种情况下,进行验尸是合理的,尽管,那只是一种纯粹的形式。

  查尔斯理解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晚上,当全家人都上了床以后,他从收音机后面的箱架里扭下了一一些电线,拿到他卧室的地板上。同时,由于这天晚上天气寒冷,他叫伊丽莎白在他房间里生了火,他把栗色的胡子扔到火炉里烧掉了,那些属于他已故舅舅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衣服,他则放回阁楼那满是樟脑味道的橱子里。

  就他目前所能见到的情况来看,他非常的安全。他的计划,当梅内尔医生告诉他,他的舅母如果照顾得当的话,或许还能活许多年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就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想出了这个计划,而现在,这个计划已经完满地实现了。受到了一个突然的刺激,梅内尔医生已经说了。查尔斯,这位富有同情心的年轻人,他深受这位老夫人的喜爱,他从心底里笑了出来。

  医生离开后,查尔斯主动开始着手他的份内工作。葬礼安排已经最后决定了,亲戚们不得不从远方乘车而来,但要对他们保持警戒,其中一两个或许还会留下来过夜。查尔斯高效率、并且并然有序地把这些安排妥当,这与他脑海中的构思是一致的。

  干得真漂亮!那是他们的义务。没有任何人,尤其是他死去的舅母,会知道查尔斯处在怎样危险的困境之中。他的行为,已经被小心地隐藏了起来,这使得他可以逃离在他前方隐约可见的监狱的阴影。

  秘密暴露和破产都摆在他面前,除非他可以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内筹集到一大笔数量可观的钱。真好——现在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查尔斯在独自微笑,应该感谢这个计划——是的,这可以称做一个实用的玩笑——那是没有任何罪名的——他得救了。现在,他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他不必对此担心,因为,哈特太太从来不对自己的想法加以保密。

  和这些想法相当一致,伊丽莎白伸头进来,通告他霍普金森先生来了,希望见见他。

  该是时候了,查尔斯想到。他压制住吹一下口哨的欲望,把自己的脸换成了一个与现实相适宜的严肃神情,准备到书房去。在那里,他迎接了这位严谨的老绅士,他给已故的哈特太大做法律顾问的时间超过四分之一世纪之久。

  应查尔斯的邀请,这位律师坐了下来,他干咳一下,开始着手他的业务问题。

  “我不太明白你写给我的信,里奇韦先生。看来,你似乎认为,已故哈特太太的遗嘱是由我们来保存的?”

  查尔斯瞪着他。

  “但是,可以肯定——我确实听我舅母这么说的。”

  “噢!是这样,是这样,它曾经是由我们保存的。”

  “曾经?”

  “那就是我要说的,哈特太太给我们写信,她要求我们在上星期二把遗嘱转寄给她了。”

  一种不自然的感觉侵袭了查尔斯,他感到了一种来自远方的不舒服的预感。

  “毫无疑问,我们肯定会在她的文件里把它找出来。”律师继续平稳地说道。

  查尔斯没说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他已经把哈特太太所有的文件非常彻底地给清理了一遍,而且非常确定,那里面没有任何遗嘱。一两分钟后,当他重新控制好自己后,他把这些情况照实告诉了律师。他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非常不自然,那感觉就像有冰冷的水珠滴落到脊背上一样。

  “有没有别的人清理过她的个人财产?”律师问道。

  查尔斯回答说她的女仆人伊丽莎白,曾经这样做过。按照霍普金森先生的建议,他派人把伊丽莎白请来。她很快就来了,一脸不屈不挠的神情,站得笔直,她回答了他的问题。

  她已经清理了她女主人所有的衣服和个人财产,她很肯定,那里面没有任何遗嘱一类的法律文件。她知道遗嘱是什么样子的——就在去世的那天早上,她的女主人一直把它拿在手里。

  “你可以肯定吗?”律师尖锐地问道。

  “是的,先生。她是这样告诉我的,而且,她还给了我一张五十英镑的支票。遗嘱装在一个长长的蓝色信封里。”

  “很好。”霍普金森先生说道。

  “现在我想起来了,”伊丽莎白继续说道,“第二天早上,餐桌上面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信封一但是,信封里面是空的,我把它放到工作台上了。”

  “我记得,我在那里也看到了它。”查尔斯说道。

  他站了起来,向工作台走去。一两分钟后,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回来了,他把信封递给了霍普金森先生。霍普金森先生检查了信封之后,点点头。

  “星期二,我就是用这个信封装好遗嘱,快递给她的。”

  两个男人一起用严厉的眼光盯着伊丽莎白。

  “还要问什么吗,先生?”她谦恭地问道。

  “现在还没有,谢谢。”

  伊丽莎白向门口走去。

  “等一分钟。”律师喊住她又问道:“那天晚上,壁炉有没有生火?”

  “有的,先生,那里一直生着火。”

  “谢谢,那就是了。”

  伊丽莎白走了出去,查尔斯的身体向前倾斜着,手颤颤抖抖地撑在桌子上。

  “你在想什么?你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霍普金森先生摇摇头。

  “我们必须平静地等待遗嘱重新出现,如果,它不是——”“什么,如果不是什么?”

  “恐怕只有一种可自匕的结论。你舅母要求我把遗嘱寄给她,就是为了把它毁掉。不要希望伊丽莎白会因此损失了什么,因为,她用现金的形式把一部分遗产留给了伊丽莎白。”

  “但是,为什么?”查尔斯疯狂地叫道,“为什么?”

  “你是不是——呢——和你舅母相处得不好,里奇韦先生?”他小声间道。

  查尔斯喘着气。

  “没有,真的没有,”他激烈地叫道,“我们的关系一直是最和睦、最富有感情的,一直到最后。”

  “啊!”霍普金森先生说道,看也不看他。

  查尔斯感到受到了猛然一击,因为律师不相信他。谁知道这位干巴巴的老家伙有没有听过呢?关于查尔斯行为的谣言肯定传到了他的耳中。律师当然有理由认为,这些谣言也传到了哈特太太的耳中,因此,舅母和外甥在这个问题上肯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争吵。还有什么想法比这个更自然呢?

  但是不是那样!查尔斯尝到了他一生中最愁苦的滋味,他的谎言被相信了。现在即使他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也不会有人相信了,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当然,他舅母并没有把遗嘱烧掉!当然——他的思绪突然停住了。在他眼前升起来的回忆是什么?

  一位老夫人用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心脏……有些东西滑落了……一张纸……滑落到红热的余烬中……查尔斯的脸色发青。他听到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他自己的——在问道:“如果那张遗嘱再也找不到了——?”

  “哈特太太以前的遗嘱仍然有效,日期是一九二○年九月。在那份遗嘱里,哈特太太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她的侄女——米丽娅姆·哈特,即现在的米丽娅姆·罗宾逊。

  这个老傻瓜在说些什么呢?留给了米丽娅姆?留给了米丽娅姆和她那无名无份的丈夫,还有四个哭鼻子的小家伙。他所有的聪明才智的成果——都给了米丽娅姆!

  电话在他手肘里尖声地响了起来,他拿起了话筒。是医生的声音,热情且关心。

  “是里奇韦吗?我想这是你希望知道的。验尸结果刚刚出来了,死因和我推测的一样。但是事实上,她心脏上的疾病,比我在她活着的时候给她预测的要严重得多。即使是得到最好的护理,她至多也活不过两个月。我想这是你希望知道的,这或多或少能安慰你一下。”

  “对不起,”查尔斯说道,“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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