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野口修的笔记(二)

  他真正的报复要等几个月后才实现,我在书店知道了这件事。加贺刑警应该已经猜到了,没错!日高的新作《死火》出版了,那是由我的第一本小说《圆火》改写而成的。

  我想,自己肯定在做噩梦。我怎样都无法相信,不,应该说不愿相信。

  仔细一想,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报复。一心想成为作家的我,痛苦的心就仿佛被撕裂一般,也只有日高想得出这么残忍的方法。

  对作家而言,作品就好像是自己的分身,说得简单一点,那就像是自己的小孩。而作家爱着自己的创作,就好像父母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的作品被日高偷走了。一旦他以自己的名义发表后,在人们的记忆里,《死火》将永远是日高邦彦的作品,文学史上也会这么记载。只有我出声抗议才能阻止这种情形,不过,日高早已预见,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没错,即使受到这样的对待,我也只能忍气吞声。若我向日高抗议,他必定会用这句话堵我吧?

  “如果你不想坐牢的话就闭嘴。”

  也就是说,如果我想揭发作品被窃的事,就得觉悟自己潜入日高家、想要杀害他的事也会跟着曝光。

  有好几次,我想跟警方自首,顺便告诉他们《死火》抄袭我的《圆火》。实际上,我甚至已经拿起话筒,想打电话给当地的警察。

  不过,我还是放弃了。当然,我害怕以杀人未遂的罪嫌被逮捕,但更教我害怕的是,初美会被当成共犯牵扯进来。日本的警察都很优秀,就算我坚持全是我一人所为,他们也会追根究柢找出证据。没有她的帮忙,事情怎能顺利进行?不,在这之前,日高就不会放过她。不管怎样,她都不可能无罪开脱。虽然我每日深陷绝望深渊,却依然希望只要初美过得幸福就好。看到这里,警方一定会苦笑地想,都这时候了,还逞什么英雄?我承认,我是自我陶醉了点。可是,若不是这样,我怎能挨过那段痛苦的日子?

  那段时间里,就连初美也想不出话来安慰我。有时她会趁着日高不注意的时候打电话过来,不过,电话两头除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外,我们能说的也只有哀伤、无意义的话语。

  “我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他竟然把你的作品……”

  “没办法,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觉得对不起你……”

  “与你无关,只能怪我太蠢了,自作自受。”

  就是这样。就算和心爱的人讲话,也无法让我开朗起来。我感到无比绝望,情绪荡到谷底。

  讽刺的是,《死火》一书大受好评。每次看到报章杂志谈论这本书的时候,我的心如刀割。作品获得肯定,让我觉得很高兴,但下一刻,我就跌回现实——被褒扬的人不是我,而是日高。

  他不但因此成为话题人物,甚至还获得颇具公信力的文学大奖。当他志得意满地出现在报纸上的时候,你可以想像我有多懊悔吧?好几个夜晚,我失眠了。

  就这样,我郁郁不乐地过着日子,有一天,玄关的门铃响了。透过门孔向外望,我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站在那里的人竟是日高邦彦!自从我闯入他家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碰面。那一刻,我想假装自己不在家。我恨他窃取我的作品,但另一方面,却也对他感到愧疚。

  逃避也不是办法,我心一横,打开了门,日高挂着浅浅的微笑站在哪里。

  “你在睡觉吗?”他问,因为我穿着睡衣。这天是礼拜天。

  “不,我已经起来了。”

  “是吗?没吵到你睡觉就好。”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内窥探,“可以打扰一下吗?我想跟你谈谈。”

  “好是好啦,不过屋里很乱。”

  “无所谓,又不是要拍艺术照。”

  成了畅销作家,拍照的机会也多了是吗?何必来此炫耀。

  “倒是,”他看着我,“你也有话想跟我说吧?肯定有很多话。”

  我沉默不语。

  我们往客厅的沙发走去,日高好奇地四处打量。我有点紧张,不知哪里还留存初美的痕迹。初美的围裙已经洗好,收进柜子里了。

  “就一个单身汉来说,你这里还蛮整齐的嘛!”他终于说话了。

  “是吗?”

  “还是……有人会过来帮你打扫?”

  听到这句话,我不自觉地看向他,他的嘴角依然挂着一抹冷笑,显然地,他是在暗示我和初美的关系。

  “你说有话要谈,是什么?”我无法忍受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催促他赶紧表明来意。

  “唉,干嘛这么心急?”他抽着烟,聊起最近轰动一时的政治贪渎事件。这样慢慢地戏弄我,他肯定觉得很有趣吧?

  终于,我的忍耐到达极限,正当我想要发作的时候,他以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对了,说起我那本《死火》……”

  我不自觉地挺直背脊,期待着他接下来要讲的话。

  “虽说凑巧,但我还是得因它和你作品的雷同说声抱歉。你那本书叫什么来着?《圆火》……记得好像是这个名字。”

  我双眼圆瞪,凝视着日高镇静地说出这话的表情。凑巧?雷同?如果那不叫抄袭的话,干脆把这两个字从字典里删掉好了。我拚命忍住想脱口而出的冲动。

  他马上接下去讲:“不过,光解释为凑巧似乎也不太对。怎么说呢?我在写《死火》的时候,因为读到你的作品,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这点我无法否认。或许某些根植在潜意识的部分,正好被你的作品给引发出来了。作曲家不是常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吗?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竟然做出与别人相似的曲子。”

  我一声不吭,静静地听他讲。这时我忽然有个很奇怪的想法,这个男的真以为我会相信这番鬼话?

  “不过,这次的事情,你没有追究,真是太好了。毕竟我俩不是不相干的陌生人,还有过去的情份在吧?你没做出冲动的事,保持成熟理性的态度,对彼此都好。”

  我心想,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吧?

  “不要轻举妄动是正确的,今后也请你把嘴巴闭好,别再提起这件事,这样,我也不会把你杀人未遂的事说出去……”

  接着日高开始说些奇怪的话。

  “现在开始才是重点。”他翻起眼睛盯着我的表情,“就像我刚刚讲的,因为种种要素的结合,产生了《死火》这部作品。这部作品受到很多人的喜爱,进而换来文学大奖的殊荣。这样的成功如果只是昙花一现的话,未免太可惜了。”

  我清楚地知觉血液正从我脸部流失,日高打算故计重施!就像《死火》改写自《圆火》一样,他打算再次以我的作品为草稿,当成自己的新书发表。话说回来,我还有一本小说寄放在他那里。

  “这次你打算抄袭那个是吗?”我说。

  日高皱起了眉头:“我没想到你会用那种字眼,抄袭?”

  “反正这里又没有别人,没关系吧?不管你如何狡辩,抄袭就是抄袭!”

  我出言激他,他却一脸祥和,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好像不是很了解抄袭的定义。如果你有《广辞苑》的话,不妨查查看。那里面是这么写的:抄袭——擅自使用别人的部份或全部作品。哪,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吧?未经许可的使用才是抄袭,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就不叫抄袭。”

  我在心中暗自驳斥,《圆火》正是被你擅自盗用了。

  “你打算再次把我的作品当作草稿来创作小说,却要我装聋作哑是吗?”

  听我这么一说,他耸了耸肩:“你好像有点误会了。我打算和你做一笔交易,而交易的条件对你而言,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我知道你要讲什么。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对抄袭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不会向警察告发那晚的事吧?”

  “你不要那么冲嘛!我不是已经讲过,那晚的事我不追究了?我所讲的交易是更具前瞻性的。”

  这种事还有前瞻和后瞻的分别吗?我心想。然而,我还是一语不发,盯着他的嘴角。

  “哪,野野口,我觉得你是有成为作家的才能啦。不过,这和能否成为作家完全是两回事;再进一步讲,能不能成为畅销作家也和才能没有关系,要达到那个地步,得靠点特别的运气才行。那就仿佛是个幻想,若有人企图摘取它,只会大失所望而已。”

  在讲这番话的时候,日高的表情看得出有几分认真。或许他自己就曾经历过销售量不如预期的痛苦时期。

  “你一直以为《死火》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你的故事很精采是吧?当然这无可否认,不过光有这个是不够的。讲难听一点,如果这本书不是用我的名字而是用你的,你猜会怎样?作者的名字印上野野口修的话,会有什么结果?你有什么看法?”

  “这种事没做过又怎么知道。”

  “我可以肯定绝对不行,这本小说将会为世人所忽略,你只会感到空虚,就好像往大海投入小石子一般。”

  他的论调十分偏激,但我却无从反驳。关于出版界,我还是有些基本常识的。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名字发表了?”我说,“你是说你这样做是正确的,是吗?”

  “我要说的是,对那本书而言,作者不是野野口修而是日高邦彦,是幸福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它不会被这么多人阅读。”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激你呢!”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出真相罢了。任何作品要受到推崇,得有一大堆麻烦的条件配合才行。”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如果你知道的话,那应该也可以理解接下来我要讲的话吧?我的意思是,今后你就是作家日高邦彦。”

  “你说什么?”

  “你不要这么惊讶嘛!这又没什么大不了。当然我还是日高邦彦,你只要把日高邦彦想成书籍的贩售商标,不是人名就可以了。”

  我总算听懂他想说什么了。

  “简单的说,你是要我做你的影子作家??”

  “这名词听来好像猥琐了点,我不是很喜欢,”日高点头后继续说道,“不过,讲明一点是这样没错。”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瞧:“这种话,真亏你说得出口。”

  “我无意冒犯,刚刚我也讲了,这对你也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没有比这更坏的事了。”

  “你先听嘛!如果你肯提供作品给我,那出单行本的时候,我可以给你四分之一的稿费,这还不坏吧?”

  “四分之一?真正写书的人连一半都拿不到——这真是很不错的条件啊。”

  “那我问你,如果用你的名字出书的话,你以为能卖掉多少?会超出以日高邦彦的名义卖出的四分之一吗?”

  被他如此质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假设以我的名义出书的话,不要说四分之一了,恐怕连五分之一、六分之一都不到吧?

  “总之,”我说,“我不打算为钱出卖自己的灵魂。”

  “你的意思是不答应??”

  “当然!”

  “噢,”日高露出意外的神色,“我真没想到你会拒绝我。”他那冷冶的语气让我不寒而栗。他脸色一变,眼底透着阴险的光芒,“我本想说不要撕破脸的,不过你没这个共识,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用一直跟你客气了。”说完后,日高从身边的包包里拿出一个方形包裹,放到桌上,“这个我放在这里,等我回去后,你再一个人慢慢看。看得差不多了,记得打电话给我,希望那时你已改变心意了。”

  “这是什么?”

  “看了就知道了。”日高起身准备离开。

  他走了之后,我打开包裹,里面有一卷vhs的录影带。这时候,我还没明了过来,只是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把带子放进录放影机里。

  加贺刑警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萤幕上出现的是日高家的庭院。看到画面斜下方所显示的日期,我的心宛若瞬间结冻一般。那天正好是我计划刺杀日高的日子。

  终于,一个男的出现在镜头前。他全身黑衣打扮,努力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他的脸却被拍得一清二楚。真该死!那时为何没想到要蒙面呢?

  任谁都可以一眼认出,侵入者是一名叫做野野口修的男子。这个愚蠢的男人完全没有意识到摄影机正对着他,蹑手蹑脚地打开面向庭院的窗户,潜入日高的工作室。

  录影带只拍到这里,不过,却已足够成为充分的证据。假设我否认杀人未遂好了,那当警察问我为何要潜入日高家的时候,我要怎么回答呢?

  看完录影带后,我精神恍惚了好一阵子。脑海里不断响起,杀人未遂的那晚日高曾经讲过的话:“别忘了,证据不只这个,还有一样教你怎么都抵赖不了。”他说的就是这卷录影带吧。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日高打来的。他好像一直在监视我似的,时机刚刚好。

  “看了吗?”他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觉得很有趣。

  “看了。”我简短地回答。

  “是吗?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试着询问最在意的那件事,“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什么?”

  “那晚我会……溜进你的房间,所以你事先就把摄影机准备好了?”

  听我这么说,电话那头的他噗哧一笑:“你的意思是,我早就料到你会来杀我?那种事我连作梦都想不到呢!”

  “可是……”

  “该不是,”他不让我说下去,“你自己和谁讲了吧?说你某日某时要来杀我。如果真是这样,难保隔墙有耳,被我不小心听到了也说不定?”

  我警觉到日高想要让我说出初美是共犯的事实。不,讲正确一点,他知道绝对无法从我口中套出初美和我的事,于是他假装我已经说了。

  见我无话可答,他继续说道:“我会装摄影机的原因,是因为那阵子经常有人到院子搞破坏,我是为了吓阻对方才装的。所以,会拍到那种画面,我连作梦也想不到呢。现在,我已经把摄影机拆了。”

  他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不过,现在再说什么都太晚了。

  “然后呢?”我说,“你让我看这卷录影带,是要我做什么?”

  “这种事还要我讲得这么白,你这不是装傻吗?容我提醒你一句,那卷带子是拷贝的,母带还在我手里。”

  “你这样威胁我,就算我勉强答应为你捉刀,也写不出像样的作品。”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摆明了,我已经屈服于他的胁迫。不过,我无力与他对抗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的,我相信你。”日高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对他而言,总算是突破障碍了吧?

  “我再跟你联络。”说完后他就挂了电话。

  之后的日子,我仿佛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我不晓得自己今后会怎么样。我照常到学校上班,不过,可以想见的,课上得一蹋糊涂。恐怕连学生都有怨言了吧?我甚至被校长叫去责骂了一顿。

  然后,偶然之中,我在书店看到了。某小说杂志一举刊载了日高的小说,是他得奖后的第一部作品。

  我以无法控制的颤抖双手迅速翻看那篇小说。这中间我感到一阵晕眩,几乎就要昏倒在书店里。不出所料,这本小说是以我交给日高的第二本作品为蓝图所写成的。

  我陷入无比绝望的困境。每天都在想,那个杀人未遂的夜晚,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啊!我思量着,干脆找个地方躲起来算了。不过,我连这样的勇气都没有。就算我远走他乡让日高找不到我,也别想更动户籍,否则就不可能找到像现在一样的教职,那我要以何维生呢?身体瘦弱的我,没有自信可以从事劳动的工作。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缺乏谋生能力的事实。更何况,我心里惦记着初美。她又怀着怎样的心情,待在日高的身边?一思及此,我就痛彻心扉。

  不久,日高得奖后的第一部作品也出了单行本,销售的状况十分不错。每次只要看到它挤进畅销书排行榜,我的心情就很复杂。极度悔恨之中又掺杂了那么一点骄傲。平心而论,倘若以自己的名义出书,确实不可能卖得这么好——这点我不是没有冷静分析过。

  这之后又过了几天,某个星期日,日高再度登门造访。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我的屋子,像往常一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这是我答应你的。”他边说边将一个信封袋放到桌上。我伸手去取,往里一看,是一叠钞票。有两百万日币,他说。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把卖书的钱拿来给你,按照我们的约定,四分之一。”

  我惊讶地瞪着信封里的钞票,摇了摇头:“我说过不出卖灵魂的。”

  “你别大惊小怪,只要把它想成是我俩共同合作就行了。这种合作关系现今也不少见,领取报酬是你应得的权利。”

  “你现在做的,”我看着日高说道,“就好像把妇女强暴后,再给人家钱一样。”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没有女人被强暴了,还默不吭声,而你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日高说的话虽然无情,却让我毫无辩驳的余地。

  “总之,这个钱我不能拿。”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把信封推了回去。

  日高只是看着信封,并没有动手收回的意思。他说,那就先放在这里好了。

  “老实说,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

  “讲具体一点,就是接下来的作品。某月刊决定要连载我的小说,我想跟你谈谈,要写些什么东西。”他讲话的语气,好像已经把我定位成他的影子作家了。而我只要稍有不从,他就会马上抬出那卷录影带的事吧。

  我坚决地摇头:“你是作家,应该也了解,以我现在的精神状况,根本想不出任何小说的架构。你要求我做的事,不论在身体或精神上而言,都不可能办到。”

  不过,他毫不退让,说出了我想都想不到的话。

  “现在就要你马上写出来,是强人所难了点。不过,要你把已经完成的故事奉上,应该没那么难吧?”

  “我没有已经完成的故事。”

  “你别蒙我。你在编小报的时候,不是写过好几则故事吗?”

  “啊,那个……”我寻思搪塞的藉口,“那个已经没有了。”

  “骗人。”

  “是真的,早就处理掉了。”

  “不可能,写书的人肯定会在哪里留着自己的作品。如果你硬要说没有,那我只好搜上一搜。不过,我想我没必要翻箱倒柜地找,只要看看书架、抽屉,应该就够了。”于是他站了起来,往隔壁的房间走去。

  我慌了,因为正如他所料,练习用的大学笔记就摆在书架上。

  “请等一下!”

  “你打算老实拿出来了吧?”

  “……那个发挥不了什么效用。学生时代写的东西,文笔粗糙、结构松散,根本没办法成为给成人阅读的小说。”

  “这由我来判断,反正我又不是要成品,只要是璞玉就行了,我会负责把它琢磨成可卖的商品。《死火》不就是经过我的加工,才成为留名文学史的佳作?”日高自信满满地说道。剽窃别人的创意,竟然还可以如此自夸,这点我怎样都无法理解。

  我请日高在沙发上稍坐一下,自己进入隔壁房间。

  书架的最高一层,摆着八本陈旧的大学笔记,我从其中抽出一本。就在这个时候,日高进来了。

  “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吗?”

  对于我的话,他没有任何回应,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笔记,迅速翻看其中的内容。接着,他的目光停留在书架上,二话不说,就把所有笔记全抽了出来。

  “你别耍花样。”他奸诈地笑着,“你拿的那本只不过是《圆火》的初稿吧?你打算用这个蒙混过去?”

  我咬着唇,低下头。

  “算了,总之这些笔记我全借了。”

  “日高,”我抬起头对着他讲,“你不觉得可耻吗?你得借别人学生时代的稿子才能写下去,是因为你的才能已经枯竭了吗?”

  这是我当时所能做的最大攻击了。我心想,不管怎样,我都要反击回去。

  而这些话好像真的起了作用,日高双目充血地瞪着我,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你连作家是什么都不知道,别说大话!”

  “我是不知道,不过我有资格这样讲,如果一个作家落到这种地步就太可悲了。”

  “是谁一心向往成为作家的?”

  “我已经不向往了。”

  听我这么说,他松开了手:“这才是正确的。”撂下这句话后,他转身步出房间。

  “等一下,你有东西忘了。”我拿起装着两百万的信封,追上了他。

  日高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我,最后他耸耸肩,把东西收了回去。

  之后,又过了两、三个月,日高的连载在某杂志开始了。我读了作品,发现那又是出自我笔记的某篇稿子。不过,这时的我应该说是已经死心了呢?还是有了某种程度的觉悟?

  总之,我不再像以往那么惊讶了。我甚至想,反正自己已经放弃成为作家,不拘何种形式,只要自己想出的故事能让世人阅读就好了。

  初美依然不时和我联络。她诉说着对丈夫的不满,不停地向我道歉。她甚至还说:“如果野野口先生觉得向警方自首,坦承意图杀害那个人的事会比较好的话,不用顾虑我也没有关系。只要和你在一起,我随时都做好被责罚的准备。”

  初美已经察觉,我之所以任由日高予取予求,是因为不想连累到她。听到她这番话,我高兴得要流下泪来。因为我真实地感受到,就算无法见面,我们的心还是紧密地连在一起。

  “你不用考虑这么多,我会想办法的,肯定还有其他的出路。”

  “可是,我对不起你……”她在电话那头哭泣着。

  我继续讲些安慰她的话,可是,老实说,今后要怎么办,我一点主意都没有。虽然我嘴里说一定会有办法,却痛切地感受到那是自欺欺人的。

  只要一想起这段往事,悔恨就一直折磨着我。为何当初我不照她讲的去做?我很清楚,如果我们两个去自首的话,今后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可是,至少我不会失去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吧?没错,初美死了。那像噩梦一样的一天,我永远都忘不了。

  我是从报纸得知了消息,因为她是知名作家的妻子,所以报导也比一般的交通事故来得详尽。

  虽然我不知道警方是怎么调查的,不过报纸并未对这是起单纯意外的说法产生怀疑。

  后来,我也没有听说有任何其他的解释。不过,从听到消息以来,我就一直坚信,那绝对不是意外。她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至于动机,应该不用我特地写出来吧?

  仔细一想,或许是我害死了她。如果不是我昏了头,意图杀害日高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这叫做虚无吧?那段时间,我只是具行尸走肉,我连跟随她自杀的力气都没了。身体的状况不好,经常向学校请假。

  初美死后,日高依然继续工作。除了以我的作品为小说的初稿外,他好像也发表自己原创的作品。至于哪一方的评价比较高,我不是很清楚。

  我收到他寄来的包裹,是在初美过世后的半年。大大的信封袋里,放入三十枚左a4纸张,是从文字处理机列印出来的。

  最初我以为那是本小说。不过,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了解到根本不是那一回事。那是初美日记和日高独白的结合体。日记的部分,初美深刻地描写,她如何与化名n(即我)的男子陷入情网,并共同谋策杀害亲夫的计划。另一方面,日高独白的部分则淡淡陈述,未察觉妻子已然变心的丈夫的悲哀。然后,那起杀人未遂事件发生了。到这里为止,写的几乎都是事实,不过,很明显的,之后是日高自己编的。故事演变成初美深自懊悔,请丈夫原谅自己的过错。日高花了很多时间与她长谈,决定两人重头开始。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初美遭逢了交通事故,这本莫名其妙的书以她的葬礼为结尾。或许读者看了,会觉得感人肺腑也说不一定。

  而我则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我心想。然后,那天晚上,日高打了电话过来。

  “你读了吗?”他说。

  “你打算怎样?竟然写那种东西。”

  “我打算下个礼拜把它交给编辑,应该下个月的杂志就会登出来了。”

  “你是认真的吗?你这么做,不怕导致严重的后果?”

  “或许吧。”日高异常冷静,反倒使我更加害怕。

  “如果你让这种东西登出去,我就把真相讲出来。”

  “你要说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你抄袭我的作品。”

  “哦?”他一点也不紧张,“谁会相信这种鬼话?你连证据都没有。”

  “证据……?”

  我忽然醒悟,笔记已经被日高抢走,想要拿它作为日高抄袭的证明已经不可能了。接着我又想到,初美死了,这代表着唯一的证人也死了。

  “不过,”日高说,“这篇手记也不是非得现在发表不可,我们可以再商量。”

  他想说什么,我终于有点懂了。果不其然,他说:“五十张稿纸。如果有这样现成的小说,我倒是不介意拿它交给编辑。”

  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设计好圈套,让我怎样都无法拒绝帮他代写。而我真的束手无策,为了初美,这样的手记说什么也不能让它流出去。

  “什么时候要写好?”我问。

  “下个礼拜日以前。”

  “这是最后一次吧?”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你完成后马上通知我。”就挂断了电话。

  严格来说,就是从这天起,我正式成为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这之后,我先后帮他写了十七篇短篇小说,三部长篇小说。被警察查封的那些磁片里,存的就是这些作品。

  加贺刑警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难道真的没有方法可以反抗?或许他会产生这样的质疑吧?不过,老实说,我已厌倦和日高打心理战了。只要我按照他的吩咐把小说写好,他就不会把我和初美的过去公诸于世,这样对我来说反而比较轻松。说也奇怪,经过两、三年后,我和日高真的成为合作无间的伙伴。

  他会介绍专出童书的出版社给我,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对儿童文学不感兴趣。不过,对我,他或许也有这么一点愧疚?有一次,他跟我讲了这样的话:“等到下次的长篇写完,我就放了你,我们的合作关系就此结束。”

  “真的吗?”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真的。不过,你只可以写儿童小说,不准来抢我的饭碗,知道吗?”

  我真的以为自己在作梦,总算可以自由了!

  后来我多少猜到,日高的转变和他与理惠的婚事有关。他们打算移居温哥华,而日高也想藉此机会,跟从前的堕落划清界线吧?

  新婚的夫妻满心期待前往温哥华的那天赶快到来,而我的迫不及待恐怕更甚于他们。

  终于,那一天来了。

  那天我拿着存有《冰之扉》原稿的磁片,前往日高家。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直接拿磁片给他。他到加拿大以后,我要送稿子就得用传真的,因为我没有电脑的通讯设备。而《冰之扉》的连载一结束,我们的关系也会随之破灭。

  从我手里接过磁片的日高,兴高采烈地说着温哥华新居的事。我敷衍地听完后,提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对了,之前的那些东西呢?我们讲好今天要还我的。”

  “之前的东西?是什么呢?”明明没有忘记,但不这样逗你,他就不痛快——这就是日高的个性。

  “笔记本,那些笔记啊!”

  “笔记?”他装蒜似地摇了摇头,接着“啊”一声地点了点头,“那些笔记呀,我忘了。”

  他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八本老旧的大学笔记。没有错,那是他从我这里夺去的东西。

  我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只要有这个在手,就能证明日高抄袭我的作品,而我就能和他处在对等的关系。

  “你好像很高兴呢。”他说。

  “还好啦。”

  “不过,我在想,你要那些笔记有何意义?”

  “意义?应该有吧?这可以证明你曾发表的那些小说,是以我的作品为原型所写的。”

  “是吗?不过反过来解释也通吧。也就是说,我也可以想成,那些笔记的内容,是你看了我的作品后才写的。”

  “你说什么?”我觉得一股寒意穿透背脊,“你想藉此蒙混过去吗?”

  “蒙混?到底是谁在蒙混啊?不过,要是你把这些东西拿给第三者看的话,我也只好这

  么说了。你说,第三者会相信谁的话?算了,我不想为了这个跟你争辩。只是,你若以为取回笔记,会让你在我面前稍占优势的话,我想那是你的错觉。”

  “日高,”我瞪着他,“我不会再帮你捉刀了,我替你写的小说……”

  “《冰之扉》是最后一本,对吧?这事我知道了。”

  “那你为何还讲那样的话?”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啊,我只是想说你我的关系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日高的嘴角浮现一抹冶笑,这让我确定了一件事。这个男人没打算放过我,一旦有需要的话,他还会再利用我。

  “录影带和刀子在哪里?”我问他。

  “录影带和刀子?那是什么?”

  “你别装了,就是那晚的刀子和录影带啊。”

  “那些我好生保管着,放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日高这么说的同时,房外有人敲门,理惠走了进来,告知藤尾美弥子来访的事情。

  原本应该是不想见的人,日高却说要见她,他这样做,只是想把我打发走。

  我隐藏起内心的愤怒,跟理惠道别后,走出了玄关。在笔记里,我写理惠一直送我到大门口,然而,正如加贺刑警所指出的,事实上只送到玄关而已。

  步出玄关后,我又折回庭院,往日高的工作室走去。然后我就蹲伏在窗底下,偷听他和藤尾美弥子的谈话。不出所料,日高只能勉强敷衍她。那女子质疑的《禁猎地》一书,全是我写的,日高根本没办法做出任何具建设性的提议。

  终于藤尾美弥子一脸不耐地回去了,不久理惠也离开了家,最后连日高也走出了房间,他应该是去上厕所吧?

  我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错过今天,恐怕以后再也没办法从日高的魔掌逃脱了。我有了一定的觉悟。

  窗户没有上锁,多幸运!我偷偷地躲在门后面,等日高上完厕所回来,手里紧握着黄铜纸镇。

  我想之后的事不用我多说了。我一等他进入屋里,二话不说就往他头顶敲去,他立刻就昏倒了。不过,我不确定他死了没有,为求保险起见,我又用电话线缠住他的脖子。

  后来发生的事,就如加贺刑警所推理的。我利用他的电脑,制作不在场证明。我得承认

  ,这个技俩是我之前写儿童侦探小说时,早就想好的。你想笑就笑吧,就像字面上写的,那确实是骗小孩的技俩。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的罪行不要被发现,同时,我也希望数年前的杀人未遂事件不会曝光。我请理惠一等到日高的录影带从加拿大寄回来,就马上通知我,也是为了这个。

  可是,加贺刑警挖掘出了我的秘密。老实讲,他那敏锐的推断力,让我十分痛恶。当然,就算我恨加贺刑警也于事无补了。

  就像我一开始所写的,在得知证据之一的录影带藏在挖空的《萤火虫》中时,我非常惊讶。《萤火虫》是少数日高亲手创作的小说之一,内容描写妻子及情夫共同谋害主角的那段,不用说,是起自于那晚的灵感。看到我从窗口潜入的影像,再和书的内容做一比对,加贺刑警很快就能猜出事情的真相。就这点来说,我不得不佩服日高的心思缜密。

  我想说的全说完了。先前,为了不让我和初美的恋情曝光,我怎样都不肯说出杀人动机,造成警方很大的困扰,不过,如果你们能够稍稍理解我的心情,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现在我已准备好接受任何制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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