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09章

    第7章

    太阳刚落下去,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地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余辉,就在这电影人称作“奇妙时刻”的短短几分钟里,维克·帕尔弗里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那么一小会。

    我要死了,他想。这几个字在脑际怪异地响过,他产生一种幻觉,以为自己喊出了声,其实并没有。

    他环顾四周,看到一张病床,他觉得自己的肺里像是浸满了水,于是弯腰想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被铜丝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床边都向上翘着。看来是遭了不少罪,他想,觉得有点好笑。真是见鬼了。最后才想起:我这是在哪儿呢?

    他脖子上围着块涎巾,上面满是痰迹。头又疼了起来,各种千奇百怪的念头在脑子里忽隐忽现。他知道自己刚才一直昏迷着……说不定还会昏过去。他真是病了,看眼下的情况,不会很快痊愈,连好转也谈不上,不过是片刻的缓解而已。

    他用右腕内侧碰了碰前额,便又立即弹了回来,像被火炉烫了一下。好家伙,烧得还真厉害。浑身上下还插满了管子,两根细细的透明管从鼻孔里钻出来,还有一根从床单下面盘曲而出,和地板上的一个瓶子连着,至于另一头连着什么部位,他心里很清楚。床边的架子上吊着两个瓶子,分别伸出两根管子,在头上合二为一成Y状插进胳膊里。这是静脉注射。

    你还觉得不够吗,他想。除了这些管子,还有七缠八绕的电线。头皮上,前胸上,左臂上也有,还有一根像是粘在了肚脐上,把肚脐盖了个严严实实。他敢肯定,屁眼里也塞进了什么东西。天知道是什么鬼玩意,不会是他妈的雷达吧?

    “嗨1

    他想大声叫喊,嘴里发出的却是重病之下气若游丝的呻吟。这声音也是好不容易才挤出来,嗓子里的粘痰快让他喘不过气来了。

    妈妈,乔治把马牵进来了吗?

    他开始呓语,紊乱的意识像流星般陡地划过。那一刻,他几乎完全陷入幻觉之中。我活不了多久了,他想。这想法让他感到恐慌。看着骨瘦如柴的胳膊,他估计体重起码掉了30磅,而且,这还只是个开始。这箔…谁知道这是什么箔…迟早会要了他的命。他会像个虚弱的老人,胡言乱语一通,然后死掉。想到这里,他不禁毛骨悚然。

    乔治和诺尔马·威利斯约会去了。维克,你自己去牵马吧,把草料袋挂上,听话。

    不是我的事。

    维克多,你爱妈妈,对不?

    没错,但这不是

    你真的爱妈妈,对不?妈妈感冒了。

    不,不是感冒,妈妈。是肺结核,得这病会死的。要是乔治去朝鲜,不出6天就得死,也就是写一封信的时间,然后是砰!砰!砰!乔治是……

    维克,帮帮妈妈,把马牵进来,我最后再说一次。

    “是我感冒了,不是她,”他嘟囔着,又恢复了神智,“是我。”

    他打量着房间的门,心想就算是医院,也不会有这么滑稽的门。四角是圆的,边框用铆钉固定着,下框至少高出瓷砖地面6英寸。就是维克·帕尔弗里这样的三流木匠也……

    把连环画给我,维克,你看的时间够长了!

    妈妈,他抢走了我的连环画!还给我!还给我!

    ……不会把门做成这样。这是扇……

    (铁门)

    维克的意识里仿佛有个钉子,深深地扎进脑子里,他拼命想坐起来,好把那扇门看得仔细些。是的,千真万确,一扇铁门。他怎么会在一个装着铁门的医院里?出了什么事?自己真要死了吗?难道真该好好想想怎么去见上帝了吗?上帝,究竟是怎么了?他很是绝望,极力想穿透这灰色的重重迷雾,可是只有说话声,远远地传过来,他听不出说话的是什么人。

    要我说碍…他们只是说说……通货膨胀,见他妈的鬼吧……

    你最好把气泵关上,哈泼。

    (哈泼?是哈泼·斯科姆吗?他是谁?这名字我很熟。)

    他们死了,那么……

    把手伸给我,我把你拉出来……

    把你的连环画给我,维克。

    太阳缓缓地落到了地平线后面,维克房间里的光控顶灯自动亮起来。维克这才注意到双层玻璃后面有几张脸,正神情严肃地注视着他。他惊叫一声,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以为在他脑海里对话的就是这些人。其中有个穿白大褂的正急切地朝维克视野之外的什么人打着手势。维克已经是惊弓之鸟,受不了什么惊吓了。刚才悄无声息亮起的灯光,和这几张目不转睛的脸(像是穿着白大褂的幽灵陪审团),让他清醒了许多,他总算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了。亚特兰大。亚特兰大,佐治亚。就是这帮家伙来带走了他,哈泼,还有诺姆和他老婆、孩子,他们还弄走了汉克·卡迈克尔和斯图·雷德曼。天知道还有谁。维克又惊又怒。他是又打喷嚏又流鼻涕,可这不是霍乱,更不是染上倒霉的坎皮恩和他全家得的那种怪玻他发着低烧,还记得诺姆·布吕特步履踉跄,让别人搀着才上了飞机。他老婆大呼小叫地。小布吕特也在哭……哭着,咳嗽着。刺耳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飞机停在布伦特里郊外的一个简易机常想从阿内特镇穿过去,就必须越过93号国家公路上的路障,一些人正在架设铁丝网……伸向沙漠的铁丝网……

    怪门上的红灯闪了起来。嘶嘶作响,接着是气泵启动的声音。声音停下来的时候,门开了。走进一个人,穿着臃肿的白色充气服,戴着透明面罩。他的头在面罩后面来回地摇晃着,像是装在盒子里的气球。他背着高压气瓶,说话声音生硬刺耳,像是经过了技术处理,完全没有人类的特征,倒像是游戏机在战胜你时发出的声音:“再来一次,年轻人”。

    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感觉怎么样,帕尔弗里先生?”

    维克没有作声,他又昏了过去。他在白衣人的透明面罩里看到了妈妈的脸。爸爸最后一次带他和乔治去疗养院看妈妈的时候,她穿的就是一身白衣。为了不传染给其他人,她只能住进疗养院。肺结核正在肆虐,沾上了就得死。

    他和妈妈说话……说他以后会听话,会把马牵回家……告诉她乔治把连环画拿走了……问她是不是感觉好些……问她是不是不久就可以回家……白衣人给他打了一针,他睡得更沉了。白衣人瞥了一眼玻璃墙后面的几张脸,摇了摇头。

    他用下巴“卡嗒”一声拨开头盔通话器的开关,说:“要是这一针再不起作用的话,他恐怕活不到午夜了。”

    对维克·帕尔弗里来说,“奇妙时刻”结束了。

    “请把袖子挽起来,雷德曼先生,”一头乌发的漂亮护士说,“不会太长的。”她戴着手套,拿着血压箍带。面罩后的脸微笑着,那笑容让人觉得他们在分享着一个有趣的秘密。

    “不行1斯图说。

    笑容略微有些收紧。“不过是量量血压,用不了1分钟。”

    “不行。”

    “是医生的吩咐,”她说,口气开始公事公办。“请吧。”

    “既然是医生的吩咐,让我跟医生谈。”

    “他现在可能正忙着。您只要……”

    “我可以等他。”斯图不动声色地说,丝毫没有去解衬衫袖口的意思。

    “这只是我的工作。您不想给我找麻烦,是不是?”这一次,她送过来一个摄人心魄的笑容。“您只要让我……”

    “我不会合作的,”斯图说,“回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派个人过来。”

    护士的神色有些不安,她走到铁门旁,掏出一个方钥匙插进锁眼。气泵启动了,门“嘘嘘”地打开,她走了出去。门再次关上的时候,她嗔怪地看了斯图一眼,斯图回敬以平静的眼神。

    门一关,他就从床上坐起来,烦燥地踱到窗前——窗户镶着双层玻璃,外面用栅栏封死——外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他回到床边重新坐下。他穿着一条褪色牛仔裤,上身是件格子衬衣,脚上套着一双褐色长统靴,靴边的线脚已经有些开缝。他抬手摸了摸脸,针扎一般,恨恨地把手缩了回来。他的胡子长得很快,他们不许他刮脸。

    做实验他不反对,但他不能接受这种把人扔到黑暗和恐怖之中的做法。他没病,至少现在没有,但已经担惊受怕了很长时间。他不想再跟这些敷衍、哄骗的言语周旋下去,他想马上知道阿内特究竟出了什么事,那个坎皮恩和这些事到底有什么关系?这样,他至少可以知道自己害怕什么,不用再不明不白地提心吊胆。

    他们也想过让他问点什么,从他们的眼神里,维克能看出来。医院总有一套隐瞒真相的惯用招术。4年前,他的妻子死于癌症,那时她只有27岁。开始只是子宫出了点问题,症状紧接着像野火般迅速蔓延到全身,那些日子,医生是如何回避她提出的种种问题的:要么顾左右而言它,要么泛泛地告诉她一大堆技术性的东西,斯图都是亲身参与的。所以,他干脆什么也不问,他看得出,这让他们觉得不安。现在,是开口的时候了,也就是说,是能得到一些有意义的回答的时候了,哪怕是只言片语。

    他试着自己去化解心中的种种疑团。坎皮恩和他的老婆、孩子得了一种非常严重的玻开始的症状像流感或是夏天常见的伤风,不同的是它会持续恶化,直到鼻涕堵住呼吸道,最终窒息而死,或者高烧不退直到烧死。这种病的传染率相当高。

    两天前,也就是17日下午,他们来带走了他。4名军人和一名医生。他们彬彬有礼但很坚决,想抗拒是不可能的。4名军人都带着武器。从那时起,斯图·雷德曼开始感到深深的恐惧。

    阿内特和布伦特里的简易机场之间当时有班车往返。和斯图同车的有维克·帕尔弗里、哈泼、布吕特一家、汉克·卡迈克尔和他老婆,外加两名军士。他们满满当当地挤在一辆军用旅行车里,任凭莉拉·布吕特怎么歇斯底里地哭闹,两名军士连一句“是”、“不”或“可能”都没说过。

    其他车里也挤得满满的。斯图看不清车上都有谁,不过他看到霍奇一家五口、克里斯·奥尔特加、卡洛斯的弟弟和志愿救护车司机。克里斯是“印度海角”酒吧间的侍者。他还看到了帕克·内森,斯图家旁边拖车停车场的那个老人和他的妻子。斯图猜想,他们可能把加油站里所有的人以及在坎皮恩撞上气泵之后所有跟加油站里的人讲过话的都集中起来了。

    在镇的边界处,两辆橄榄绿卡车把公路封了起来。斯图猜测,其他进入阿内特的公路很可能也被封闭了。他们正在拉设铁丝网,要把这个镇与外界隔离,可能还会布置哨兵站岗。

    看来情况很严重,极其严重。

    他耐心地坐在那张对他来说纯属多余的病床边的椅子上,等着护士领个人回来。领来的第一个人准不管用。也许得捱到清晨,才会出来个说话顶用的人,这个人有可能说出他想知道的一切。他不怕等待。耐心,一直是斯图·雷德曼的强项。

    为了消磨难耐的时光,他开始一一回顾同车去机场的那些人的身体状况。诺曼是唯一明显有病的人,咳嗽、吐痰、发烧。其余的人看起来也就是或多或少有点儿感冒。莱克·布吕特打喷嚏,莉拉·布吕特和维克·帕尔弗里轻轻地咳嗽。哈泼鼻子老是不通,他不停地擤鼻涕。斯图记得小时候也有那么一次,2/3以上的孩子都感染了某种病菌,他当时护理过一二年级的学生。眼前这些人的症状似乎跟那些孩子差别不大。

    然而,最使他感到惊恐的——或许只是巧合——是他们的车刚刚驶上机场公路时出现的一幕:开车的军士突然惊天动地爆发出三个大喷嚏。很可能仅仅是巧合。得克萨斯东部的6月对过敏的人来说是个难受的季节。也许,这个司机仅仅是偶感风寒,再普通不过的风寒,而不是传染上了其他人的离奇的怪玻斯图宁愿格信是这么回事。要是病菌以如此之快的速度从一个人传染到另一个人……

    军人护卫队跟他们一起上了飞机。这些军人神情麻木,除了告诉他们目的地之外,概不作声。飞机将飞往亚特兰大。到了那儿,该知道的就知道了(显然是在说谎)。军人们拒绝透露任何其他消息。

    哈泼一直坐在斯图旁边,喝得烂醉。这是架地道的军用飞机,但酒饭相当不错,属于一等空勤人员的待遇。当然,照顾大家吃喝的不是漂亮的空中小姐,而是面无表情的中士。只要别在乎那么多,你肯定会感到惬意。莉拉·布吕特这会儿也平静下来,搂着她的一对小家伙。

    哈泼嘴里抽着苏格兰香烟,又往斯图身边靠了靠,斯图沉浸在一片暖洋洋的烟雾中。

    “我说斯图,这帮老小子可真够有趣的,一大把年纪了,还没一个戴结婚戒指的。职业大兵,混不上去的家伙。”

    飞机着陆前半小时,诺曼·布吕特不知怎么昏了过去,莉拉又开始尖叫起来。两名阴着脸的乘务员用毯子把诺曼裹了起来,他很快恢复了知觉。莉拉却平静不下来,不停地尖叫。过了一会儿,她推开两个孩子,把刚才吃进去的鸡肉沙拉三明治全吐了出来。两个“老小子”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打扫了秽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莉拉大声叫着,“我丈夫怎么了?难道送我们去死吗?我的宝贝们会死吗?”她左右腋下各夹着一个“宝贝”,他们都把头埋在她丰满的怀里。吕克和鲍比吓得不轻,看上去很不自在,特别是莉拉这么一闹,两个孩子更是不知所措。“为什么没人回答我?这还是美国吗?”

    “怎么就没人让她闭嘴?”克里斯·奥尔特加的抱怨从机舱后部传来。“怎么能让一位高贵的夫人像个破唱机似的叫唤个没完呢。”

    有个军人强迫莉拉喝下一杯牛奶,莉拉真就闭上了嘴。剩下的时间里,她注视着窗外机翼下掠过的茫茫原野,有时哼上几声。斯图想,杯子里除了牛奶,一定还有点别的东西。

    飞机着陆时,4辆卡迪拉克大轿车早已等候在那里。阿内特的居民们上了其中的3辆,护送的军人上了剩下的那辆。斯图估计,那些没有结婚戒指就是说很可能没有家属的军人们现在肯定也在这个楼里的某个地方。

    门上的红灯亮了。那个类似于气泵或压缩机或其他什么玩意的东西停下来之后,一个身穿白色太空服的人走了进来。是丹宁格医生。他年纪很轻,黑头发、橄榄色的皮肤,轮廓分明,嘴唇有些发白。

    “帕蒂·格里尔说你给她添了点麻烦,”丹宁格走近斯图,声音从他胸前的扬声器传出来。“她很难过。”

    “大可不必,”斯图用轻松的口气说道。做出轻松的样子来也不容易,但他实在不想让这个人觉察到自己的怯意。从丹宁格的作派来看,属于在弱者面前颐指气使,见到上司则巴结逢迎的类型。这种人如果觉得你手里有镇得住他的东西,就会温良恭顺;而一旦让他感觉到你害怕他,就会送给你那块古老的蛋糕:薄薄一层糖屑——“很抱歉我无可奉告”——下面是厚厚的面粉,对那些打听不该知道的秘密的愚蠢小民的轻蔑。

    “希望你回答几个问题,”斯图说。

    “我很抱歉,不过……”

    “如果想让我合作,请回答我的问题。”

    “到时候你就会……”

    “我会叫你觉得很棘手。”

    “我明白,”丹宁格有点气急败坏,“我实在无权告诉你任何事情,雷德曼先生,我自己也几乎一无所知。”

    “我猜你们验过我的血。瞧瞧这些针眼。”

    “不错。”丹宁格警觉地说。

    “为什么要验血?”

    “我再说一遍,雷德曼先生,我无法告诉你我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又是那种气急败坏的语调。斯图有点相信他了。他不过是这项工作中一个不错的技术员而已,看得出,他对这一点也不大满意。

    “他们把我的家乡作为疫区隔离了。”

    “这个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丹宁格下意识地避开了斯图的注视,这一次,斯图明白他在说谎。

    “为什么没看到有关这事的任何报道?”他指了指固定在墙上的电视。

    “你说什么?”

    “他们封锁了一个城镇,还在周围架了铁丝网,这可是条新闻哪,”斯图说。

    “雷德曼先生,只要让帕蒂给你量量血压。”

    “不行,如果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点什么,最好派两个身强力壮的人来。不过,不管你派多少人来,我都打算在那些细菌服上戳它几个洞。你们的人,我看也不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你明白吗?”

    他戏耍似地去抓丹宁格的衣服,丹宁格向后一跳,差点摔倒。身上内部通话系统的扬声器发出刺耳的声音,双层玻璃后一阵骚动。

    “我猜你们可以在我的饭里放点东西,好让我就范,但这样一来,你们的实验就不准了,对不对?”

    “雷德曼先生,你太不明智了1丹宁格小心地和他保持一段距离,“你这种不合作的态度会对国家造成严重损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斯图答道,“现在明明是国家对我造成了严重损害。无缘无故把我弄到佐治亚,关在病房里,陪着一个乳臭未干狗屁不懂的什么医生闲扯淡。早点给我夹着尾巴滚出去,找个能作主的跟我说话!当然啦,你也可以多叫几个人来,用武力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但我不会束手就擒的,你等着瞧吧。”

    丹宁格走后,斯图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护士没有再来,也没有身强力壮的士兵进来强迫他量血压。他想,强行得到的东西,即便是量血压这么一桩小事,结果也不会让人满意。所以眼下这段时间,他们想必不会再来招惹他了。

    他起身打开电视,眼睛盯着屏幕,却看不进去什么。内心的恐惧感不停地膨胀,犹如一头狂奔的大象。两天了,他一直惴惴不安地等着那种种可怕的症状在自己身上出现:打喷嚏,咳嗽,直到咳出黑痰,然后吐到便桶里。他惦记着其他认识的人。他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坎皮恩身上那些可怖的症状。他想起了旧雪佛莱车里死去的女人和她的孩子,恍惚间觉得那女人的脸变成了莉拉·布吕特的,孩子的脸则变成小谢里尔·霍奇斯。

    电视机一惊一乍地响着。他的心跳得很慢。隐约中,他听到空气净化器轻轻地往屋里送风的声音。毫无表情的面孔下面,恐惧正在躯体里纠缠着、翻腾着。有时,它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大象,左冲右突,践踏着一切;有时,它又像一只游踪不定的老鼠,尖利的牙齿撕咬个不停。恐惧,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40个小时过去了,真正能说点什么的人终于出现了。

    第8章

    6月18日,乔·鲍勃·布伦特伍德在阿内特东边大约25英里处的得克萨斯40号公路上截下了一个开快车的司机。此时距他跟表弟哈泼·斯科姆的交谈已经过去了5个小时。司机是布伦特里人,名叫哈里·特伦特,是个保险推销员。在限速50英里的地段,他竟然开到65英里。乔·鲍勃递给他一张罚单。特伦特毕恭毕敬地接过来,竟开始向乔·鲍勃推销起他的房屋和人寿保险来。鲍勃给逗乐了。乔·鲍勃自我感觉良好,死亡对他来说还是件非常遥远的事。然而,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在哈泼·斯科姆的德克萨科加油站,除了油,他还得到了点别的什么;所以,他把罚单开给哈里·特伦特的时候,后者从他那里得到的也不光是一纸罚单。

    乔·鲍勃是个克尽职守,交游甚广的好巡警。他在当天和第二天就把病菌传给了40多个人。至于这40多人又接着传染了多少人,就很难说清楚了——谁能回答“一只针尖上能容纳多少天使跳舞”这种问题呢?保守的估计是,假如每人传染5个人,会有200人。按照这种保守算法,这200人又会传染1000人,很快,1000变作5000,5000又变成25000。

    在加利福尼亚州沙漠的地下,有人最终用纳税人的钱制造了一种畅行无阻的连锁信。一种致命的连锁信。

    6月19日,拉里·安德伍德回纽约的家。同一天,法兰妮·戈德史密斯告诉她父亲:她不请自到的小家伙不久将要降生;也是同一天,哈里·特伦特在东得克萨斯一家叫做贝勃快餐店的咖啡馆停车就餐。特伦特吃了一大盘干酪三明治,饭后甜点上了贝勃的特色草莓饼。他稍微有点感冒,估计是过敏性的,不停打喷嚏、吐痰。在吃饭的过程中他传染了刷盘子的贝勃、屋角的两个卡车司机、送面包的伙计和另一个进来给唱机换唱片的伙计。他还给了服侍他进餐的斯威特·桑格1美元小费——把人慢慢引向死亡的1美元。

    他离开咖啡馆的时候,一辆旅行汽车开了过来。顶上带行李架的那种,孩子和行李满满挤了一车。挂着纽约的车牌。司机摇下车窗,操着纽约腔向哈里打听往北去的21号国家公路。哈里极其详尽地跟这个纽约佬描述了21号高速路的走法,同时,也给司机和他全家签发了一张死亡通行证,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这个纽约人叫埃德·M·诺里斯,是纽约市第87警区警察局刑侦队的副官。5年来他第一次真正享受假期。他们全家玩得很开心,孩子们在奥兰多的迪斯尼世界过足了瘾。诺里斯作梦也不会想到全家人会在7月2日那天一下子死光,他还在想着回去告诉那个婊子养的史蒂夫·卡雷拉,干吗不开车带上老婆孩子找个地方玩玩呢。史蒂夫,他准备这样对他说,也许你是个出色的侦探,但是一个男人如果不能把自己家里管得像回事的话,那他还不如撒在路边雪堆上的一泡尿。

    诺里斯一家在贝勃快餐店吃了一顿快餐,然后沿着哈里·特伦特殷勤指点的路线赶往21号高速路。三个孩子坐在汽车后座上,皮肤晒得又黑又红,夫妻俩莫不对南方老天爷有点儿过火的热情惊诧不已。埃德想,如果卡雷拉也来这儿走一遭的话,天知道他那对怪胎会变成什么模样!

    当晚,他们住在俄克拉何马州尤斯特斯的一家汽车旅馆。埃德和特里施随即传染了接待处的职员。马沙、斯坦利和赫克托这三个孩子传染了在旅馆游戏场上和他们一起玩耍的几个孩子,这些孩子分别准备赶往西得克萨斯、亚拉巴马、阿肯色和田纳西。特里施还在距旅馆两个街区之外的自助洗衣店传染了那儿的两个女人。埃德去取冰块的时候,在旅馆的走廊里与一个人擦肩而过,于是,这个人也被传染了。每个被传染的人又成了传染链上新的一环。

    一大早,特里施就把埃德叫醒了,告诉他赫克托那孩子病了,咳嗽,发烧。从他揪心刺耳的咳嗽声来看,她估计孩子可能染上了喉炎。埃德·诺里斯沮丧地哼了一声,让她给孩子吃点阿斯匹林。这该死的喉炎再晚来四五天就好了,孩子可以安安稳稳地在自己家里生病,这次度假也就能给埃德留下一个完美的回忆(当然,接受别人羡慕的目光更是他期待已久的了)。孩子断断续续的干咳从套间的门缝里传出来,像猎狗的叫声。

    特里施原指望赫克托的症状在上午这段时间会有所减轻。得了喉炎,只能乖乖地躺着。可是到了20日中午,赫克托一双眼睛快变成了玻璃球,没有一点光采,阿斯匹林也没能退烧。特里施更没有料到,赫克托的咳嗽似乎越来越严重,还夹带着粘痰,呼吸也显得乏力。不知怎么回事,马沙好像也被传染上了。特里施自己也开始觉得喉头发痒,想咳嗽,好在目前为止还只是几声轻咳,一块小手帕就能对付过去。

    临了,她对埃德说:“我们得找个医生给赫克托看看。”

    埃德把车开进一个加油站,在汽车遮阳板夹着的地图上找到了现在的位置:堪萨斯州的哈默·克罗星。“我不知道,”埃德说。“我们最少可以找个医生预约一下。”他叹口气,心烦意乱地把手插进头发。“堪萨斯州,哈默·克罗星!上帝!他干嘛非在这么个要啥没啥的鬼地方生病呢?”

    马沙也趴在爸爸的肩头看地图。“爸爸,”她叫道,“听说杰西·詹姆斯就是在这儿抢的银行。抢了两次1

    “操他妈的杰西·詹姆斯,”埃德粗暴地说。“埃德1特里施大叫了一声。“对不起,”他嘴上说说,心里没觉着有什么对不起的。车子继续往前开。

    总共打了6个电话,埃德·诺里斯极力耐住性子,终于跟波里斯顿的一个医生取得了联系。医生要他们在3点钟之前赶到他的诊所。波里斯顿在哈默·克罗星西边20英里,不顺路,可眼下赫克托的病是头等大事。埃德真正担心起来,孩子还从未像现在这样有气无力。

    下午2点,他们赶到布伦登·斯威尼医生的诊所,在办公室外间等着。埃德这时也打起了喷嚏。一屋子候诊的人,将近4点钟,他们一家才见到医生。赫克托这会儿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任凭特里施怎么拨弄,都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特里施自己也觉得在发烧。只有9岁的斯坦诺里斯还算精神,在那儿没坐安稳过。

    埃德一家候诊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不下25人被传染上这种日后定名为“特里普斯船长”的疾玻“特里普斯船长”这个名字不久将在这个行将崩溃的国家里广为流传。这些被传染的人中间,有一位主妇模样的太太,当时她只是进去交钱。她把这病带到了常去的桥牌俱乐部,那里的人便也无一幸免。

    这位主妇模样的人是罗伯特·布拉德福德太太,桥牌俱乐部里大家叫她萨拉·布拉德福德,丈夫和朋友们则叫她库基。那天晚上,萨拉的牌打得很棒,大概因为对家是她最好的朋友安杰拉·迪普雷,两人似乎心有灵犀。她俩出师大捷,三局全赢。唯一让萨拉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她好像有点感冒。上次感冒才好,这么快又来了第二次,真叫人想不通。

    晚上10点,牌友们散局,她和安杰拉找了一家鸡尾酒酒吧,静静地小酌。安杰拉不着急回家,今天晚上轮到戴维在家里开牌局,这是每周的必修课,吵吵嚷嚷,她肯定也睡不着……除非上床之前来两杯起泡的黑刺李酒,这是她给自己开的镇静剂。

    萨拉要了点啤酒,两人又谈起今晚的牌运。这时,波里斯顿鸡尾酒酒吧的客人们无一例外全被传染,坐在她们旁边喝啤酒的两个年轻人更是首当其冲。这两个人正准备动身去加利福尼亚寻找出路,正像拉里·安德伍德和鲁迪·舒瓦特做过的那样,有个朋友答应帮他们在一家运输公司找点事做。第二天,他们动身西行,一路走一路传播着病菌。

    连锁信并不灵验,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根据这种信的承诺,你只要给信中名单上的第一个人寄1美元,然后把自己的名字附在名单的最后,再把同样的信分寄给5个朋友,你就能得到大约10万美元的巨款。可是有谁得到了呢?从来没有。但特里普斯船长连锁信却非常灵验。金字塔工程实际上已经开始,不过不是从塔底建起,而是从塔尖建起,塔尖就是那个名叫查尔斯·坎皮恩的已经丧命的警卫。当鸟儿归巢,众人返家的时候,邮差还在不知疲倦地把一捆捆连锁信送到每一个参加者的手中,每封信里都装着1美元;特里普斯船长充当邮差的连锁信可不是这样,它送来的先是一间间卧室,每间都躺着一两具尸体;然后是堆满死尸的沟渠、深坑;再后是漂着浮尸的海洋,僵尸横卧的采石场和尚未竣工的大楼的地基坑。最后,这些尸体统统开始腐烂、发臭。

    萨拉·布拉德福德和安杰拉·迪普雷一起步行来到停车场(同时又传染了在街上遇到的四五个行人),匆匆贴了贴脸颊,然后各自回家。萨拉回到家,传染给丈夫和他的5位牌友,还有十几岁的女儿萨曼莎。萨曼莎此时正忧心忡忡,她担心被男朋友传染了淋玻这事父母并不知道。就目前而言,萨曼莎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过从长远来看,她根本犯不着再为这事苦恼:和妈妈传染给她的病相比,再厉害的淋病也只是小巫见大巫。

    萨曼莎明天准备去波里斯顿基督教女青年会的游泳池游泳,毫无疑问,所有在那儿游泳的人也将在劫难逃。

    以此类推。

    第9章

    日落之后的某个时刻,他们袭击了他。当时他正沿着27号国家公路往前走。这条公路离穿过小镇的主街差不多有一英里。再往前走一二英里,他就要向西拐上63号公路,从那里开始北上的漫漫旅途。大概是刚才喝了两瓶啤酒的缘故吧,他感觉有些迟钝,但已经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就在他努力回忆躺在酒吧另一头的四五个本地人时,他们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朝他冲了过来。

    尼克使出浑身解数,拼命反抗。他击倒一个,又重重一拳打破另一个人的鼻子,血流了出来。有那么一两次,他甚至认为自己有希望击退他们。他不发一声的搏斗让他们多少有点不安。他们下手并不狠,大概以前干这种事的时候没遇到过什么麻烦,当然也没有想到,在这个背着背包瘦削的青年这里,会遇到这么激烈的反抗。

    他的下巴上挨了一下,有人用一枚类似图章的戒指打破了他的上唇,一股血流暖暖地涌进嘴里。他往后一个趔趄,被人扭住了双臂。他拼命挣扎,刚挣脱出一只手,又有一拳打来,像滑落的月亮,掉在脸颊上。在右眼闭上之前,他又看到了那枚戒指,在星光下闪着幽幽的光。他眼前金星乱蹿,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飘散,飘散,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

    他又惊又怕,更加拼命地挣扎。戴戒指的男人来到他面前,尼克害怕再次被击中,抢先抬脚,踢在他肚子上。男人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起脚再踢,又是一阵透不过气的喘息声,像一只患了喉炎的狗。

    其他人包抄过来,在尼克的眼中,他们只是一群影子,一群肌肉发达的影子,穿着灰色衬衫,挽着袖子,露出强壮黝黑的二头迹脚蹬粗短的工作鞋,杂乱油腻的头发搭拉到眉毛上。在最后一线日光就要消失的时候,这一切像噩梦般地开常鲜血流进他圆睁的眼睛里。背包被扯掉了,拳头雨点般地落下来,他成了一个没有骨头的布娃娃,在行将断裂的钢丝绳上颤悠。他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耳边只有拳头落下时急促的喘息声,和旁边茂密松林里夜莺清脆的叫声。

    戒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住他,”他说,“抓住他的头发。”

    几只手同时抓住了他的胳膊,有一双手插进尼克蓬松的黑发里。

    “他怎么不叫呢?”又一个人不安地问道,“他怎么不叫呢,雷?”

    “我说过不要叫我名字,”戒指说,“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不叫。我要给他点颜色瞧瞧。狗日的刚才踢我。该死的,不要命的家伙。”

    拳头划了个弧线,落了下来。尼克的脑袋猛地往旁边一歪,戒指划破了脸。

    “抓住他,我再说一遍,”雷嚷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拳头又落下来,尼克的鼻子像被打坏的,滴着液汁的西红柿。牛喘一般地大口呼吸着。意识只剩下细细的一条线。他只得张开嘴巴,大口地呼吸夜晚的空气。夜鹰又叫起来,甜美的独唱。尼克这次听到的并不比上次多。

    “抓住他,”雷说道,“抓住他,该死的。”

    又是一顿拳头。两颗门牙随着拳头的挥舞被打落。他最大的痛苦是无法叫喊。两腿也起不到支撑身体的作用了,一点点地软瘫下来,背后的几只手捉住他像拎着一只面袋。

    “雷,够了,你想弄死他吗?”

    “抓住他,狗日的刚才踢我,我要给他点颜色瞧瞧1

    路面撒满了灯光,两旁的矮树丛里,夹杂着高大的老松树。

    “哦,主啊1

    “扔了他,扔了他1

    是雷的声音,但他似乎已经走开了。尼克模模糊糊地感到庆幸,他所剩无几的意识已多半被嘴里极度的疼痛所占据,舌头能感觉到牙齿的碎块。

    几只手推搡着,把他弄到了马路中央。迎面而来的灯光整个儿罩住他,像站在舞台中间的演员。刺耳的刹车声。尼克摇晃着胳膊,努力想挪动双腿,可是两腿根本不听使唤。他们把他交给了死神。他跌倒在砂石路面上,四周接二连三地响起尖厉的刹车声和轮胎摩擦声。他木然地等着车轮从身体上辗过,起码,他不会再感觉到嘴里的疼痛。

    几块溅起的石子打在脸上,眼看着一只轮胎在离自己脸不到一英尺的地方停下来,一块白色的小石子嵌进了汽车轮胎缝里,像夹在指间的一枚硬币。

    石英碎片,他的脑子里闪过支离破碎的概念,接着昏了过去。

    尼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铺上。床板很硬,这三年来,他还睡过比这还硬的床板。他费力地睁开眼。眼皮像是粘在了一起,被击中的右眼,只能半睁半闭。

    他盯着满是裂缝的灰色水泥天花板。天花板下面有几根管子,管子上呈“之”字形缠着绝缘胶带。一只大甲虫正沿其中一根管子忙碌地爬来爬去。他的视野被一根锁链分成两半。他轻轻地抬起头,立刻掠过一阵要命的头痛,他看到另一根链子从床铺的末端连着墙上的一个螺栓。

    他把头转向左边(又是一阵疼痛,不过没有刚才那么可怕),看到一堵粗糙的混凝土墙,上面也有一道道裂缝。墙上到处都是字迹,有些墨迹未干,有些则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上面的话大都狗屁不通。

    这地方有臭虫。路易斯·拉贡斯盖,1987年。

    我喜欢把它放在屁眼里。

    神学博士真可笑。

    乔治·普林手淫。

    我仍然爱你,苏珊。

    这地方叫萨克斯。杰里·利德,1981年。

    墙上还有些画,画着低垂的荫.经,巨大的乳防,笔法粗糙的荫.道。所有这一切都告诉尼克,这是一间牢房。

    他小心翼翼地用两肘支撑起身体,让双脚(脚上套着薄薄的拖鞋)搭拉在床沿上,然后改成坐姿。浑身的疼痛一次次地震荡着头部,脊柱发出可怕的嘎吱声;胃在肚子里恐惧地缩成一团,一阵昏厥般的恶心袭来,最叫人心慌气喘的恶心,他难受得恨不能对上帝呼喊,求上帝让这阵痛苦快快过去。

    不过他并没有喊出声——他无法这样做——尼克把头枕在膝盖上,一手托脸,等着恶心劲过去。他觉察到一边的脸颊上贴着膏药,他皱了几下这边的脸颊,想判断医生在那儿添了几个针脚。

    他向四周看了看。牢房的面积不大,形状像一只倒立的饼干盒,床头就是装着栅栏的门。床脚有一只没有盖子也没有环的马桶。他十分小心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发现头顶有一个带栅栏的小窗户。

    他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确定自己不会昏倒之后,抓住身上不成样子的、膝盖处已经磨损的睡裤,蹲坐在那个容器上,开始撒尿。这过程持续了至少1个钟头。然后他扶着床沿站起身,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他回头看了看那尿桶,担心尿里有血,好在没发现红色。他放水把尿冲掉了。

    他小心地走到带着铁条的门前,朝外张望,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左边是弥漫着酒气的混合牢房,里面有5张床铺,其中一个铺位上躺着个老人,一只手像木棍一样垂到地上。右边是走廊,尽头有一扇开着的门。走廊中央吊着一只灯,发出昏暗的、绿莹莹的光,像他在游泳池见过的那种。

    一个影子渐渐地拉长,在走廊尽头敞开的门上晃悠,接着一个身着卡叽布衣服,晒得黝黑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扎着武装带,别着一把硕大的手枪。他把大拇指插进裤兜里,眼睛盯着尼克,足足1分钟没有说话。然后开口道:“小时候,我们在山上射中了1只美洲狮,然后越过又脏又硬的山石,从20英里远的地方把它拖回镇上。到家的时候,那畜牲的全部气力只能动一动眼睛了,我从没见过那么可怜的眼神。除了它,你的眼神就是最可怜的了,孩子。”

    尼克觉得他这番话是有备而来,字斟句酌过,专门为饼干盒栅栏后的那些乡巴佬和流浪汉准备的。

    “你叫什么,巴巴卢加?”

    尼克把一个手指放在破裂肿胀的嘴唇上,摇了摇头。又把手放在嘴巴上,然后抬手轻轻地在空中划了一条斜线,又摇了摇头。

    “什么?不会说话?不是想骗我吧?”他的口气相当友好,可惜尼克无法辨别语调的变化。他从空中抓过一支看不见的钢笔,写了几个字。

    “要支铅笔?”

    尼克点点头。

    “就算是哑巴,怎么会没有一样证件呢?”

    尼克耸了耸肩。他翻出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摸紧拳头向空中挥去、这个动作又让他感到一阵头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用拳头轻轻敲打自己的太阳穴,眼睛往上翻着,身体趴在栅栏上。最后,又指了指自己的空口袋。

    “被人抢了?”

    尼克点点头。

    穿卡叽布的人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从办公室回来,拿着一支笔头粗粗的铅笔和一本便笺簿。他把这两样东西塞进栅栏。便笺的开头上写着“备忘录”和“约翰·贝克司法官办公室”。

    尼克把便笺倒转过来,用铅笔敲着上面的名字,挑了挑眉毛以示探询。

    “对,是我。你是谁?”

    “尼克·安德罗斯,”他写道。然后他把手伸出栅栏。

    贝克摇摇头。“我没准备跟你握手。你还是个聋子?”

    尼克点点头。

    “晚上出了什么事?索姆斯医生和他的太太差点像撞一只土拨鼠一样撞到你,孩子。”

    “有人打了我,还抢了我的东西。在离主街一家旅馆大约1英里的地方。”

    “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不该去那种地方。你还不到喝酒的年龄。”

    尼克愤愤不平地摇了摇头。“我22岁了,”他写道,“我喝了两瓶啤酒,难道就该被他们打、砸、抢?”

    贝克看后,脸上浮起了苦涩滑稽的表情。“这并不说明你就能在硕尤落脚。你到这儿干什么,孩子?”

    尼克撕下便笺簿第一页,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他正准备用笔来回答提问,一只胳膊飞快地伸进栅栏,铁钳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尼克赶紧抬起头。

    “这些牢房是我老婆打扫的,”贝克说,“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必要在这里乱丢东西。去,把它扔到厕所里。”

    尼克弯下腰,背上的疼痛使他不由自主地抽缩了一下,他努力从地上拾起那个纸团,送到马桶边,扔了进去。然后扬起眉毛,抬头看着贝克。贝克点点头。

    尼克转身回来。这一次他写了很多东西,铅笔在纸上飞舞。贝克想,教一个又聋又哑的孩子读书写字一定大有学问,这个尼克·安德罗斯肯定也有些天赋,才能掌握其中的奥秘。在阿肯色州硕尤镇上,那些家伙们从来就没有学会过什么真正的本事,他们当中不少人就知道在酒馆闲荡。不过他又想,怎么能指望这个刚刚闯到镇上的孩子知道这些事呢。

    尼克把便笺簿递过栅栏。

    “我旅行来到此地,不过我不是流浪汉。今天我给一个叫里奇·

    埃勒顿的人干活,在西边大约6英里的地方。我替他打扫仓库,还把一车干草堆到草料棚里。上星期我在俄克拉河马州的沃茨运篱笆。打我的那些人抢走了我一个星期的工钱。”

    “你敢肯定你是给里奇·埃勒顿干活的吗?你要知道,我是能查出来的。”贝克撕下尼克写的解释,折成照片大小,塞进衬衫口袋。

    尼克点点头。

    “你见过他的狗吗?”

    尼克点点头。

    “那狗什么样子?”

    尼克打手势要回便笺簿。“是只德国短毛大猎狗,”他写道,“不过很友善,不凶。”

    贝克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办公室。尼克站在栅栏前,焦急地望着。不一会儿,贝克回来了,拿着一只很大的钥匙圈。他打开牢房的锁,推开门。

    “到办公室来,”贝克说,“要不要吃点早餐?”

    尼克摇摇头,做了个倒水的动作。

    “咖啡?好吧。要不要奶油和糖?”

    尼克摇摇头。

    “喝点嘛,像个男子汉的样,嗯?”贝克笑道,“来吧。”

    贝克沿过道往前走,一直说着话,可是尼克在他身后,看不见他嘴巴,也就“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我不介意有个伴。我有失眠症。晚上大多睡不到三四个小时。我老婆想让我到派恩布拉夫去找个有名的大夫看看。要是再这样下去,我真得去看看了。我是说,你看——早上5点钟,天还没亮呢,我就到这儿来了,坐在那儿吃鸡蛋和家里炸的东西,这段时间那辆卡车一直堵着公路。”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转过身来,尼克听到了半句“……那辆卡车一直堵着公路”。他扬了扬眉毛,耸耸肩表示迷惑不解。

    “不要紧,”贝克说,“对你这样的年轻人不该说这些。”

    在外间的办公室里,贝克用一只大热水瓶给他倒了一杯浓咖啡。行政司法官的早餐刚吃了一半,餐具放在办公桌上的犯人记录簿上,他把早餐盘拉到自己面前。尼克呷了口咖啡,嘴巴一阵疼痛,不过咖啡的味道不错。

    他拍了拍贝克的肩膀,贝克抬起头,尼克指着咖啡,摸了摸肚子,郑重地眨了眨眼睛。

    贝克微笑了,“你是说味道很好吧。是我老婆珍妮煮的。”他把半只煎得很老的鸡蛋塞进嘴里,咀嚼着,然后用叉子指着尼克。“你真行。像个哑剧演员。我敢说,你不费多少力气就能让别人明白你的意思,是吧?”

    尼克抬手在空中做了个上下起伏的手势。马马虎虎吧。

    “我不打算拘留你,”贝克说,用一片烤面包擦了擦黄油,“不过我告诉你,如果你走运,也许我们能帮你找到抢劫你的家伙。想不想碰碰运气?”

    尼克点点头,写道:“你认为我能要回我那一个星期的工钱吗?”

    “那可没门,”贝克直截了当地答道,“我只是一个乡巴佬一样的行政司法人员,孩子。想要回你的钱,那得去找奥拉尔·罗伯茨。”

    尼克点点头,又耸了耸肩。他把双手放在一起,做了个小鸟飞走的动作。

    “对,是这样,他们有几个人?”

    尼克伸出4个指头,耸耸肩,又伸出5个指头。

    “你能认出他们中间的谁吗?”

    尼克伸出一个指头,然后写道:“高个、金发。体形跟你差不多,可能块头更大一些。灰色衬衫和灰色裤子。戴着一只大戒指。在右手的中指上。紫色钻石。钻石划了我。”

    贝克读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先是关注,后是愤怒。尼克以为这愤怒是冲着自己来的,又害怕起来。

    “哦,耶稣基督,”贝克说,“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你能肯定吗?”

    尼克勉强点点头。

    “还有呢?你还看到了什么?”

    尼克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又写道:“小伤疤。在他的额头上。”

    贝克看着写下的字。“是雷·布斯,”他说,“我的小舅子。谢谢你,孩子。才早上5点钟,可我的一天已经完蛋了。”

    尼克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打了个表示同情的手势。

    “唉,没什么,”贝克说,更像是自言自语,“他是个蹩脚的演员,珍妮很清楚这一点。小时候雷经常打她。不过他们毕竟还是姐弟,我想这个星期我可以暂时忘掉我老婆了。”

    尼克低下头,有些局促不安。过了一会儿贝克摇了摇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说话。

    “不管怎么样,很可能起不到半点作用,”他说,“雷和他那帮狐朋狗友会抵赖的。他们打你的时候,你还手了吗?”

    “踢过这个雷的肚子,”尼克写道,“揍了另一个人的鼻子,可能流了血。”

    “雷经常和文斯·霍根、比利·沃纳、迈克·奇尔德雷斯来往,”贝克说,“也许我能单独把文斯弄来治服他。文斯是胆小鬼一个,没一点骨气的软皮蛋。要是能抓到他,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迈克和比尔利。雷那枚戒指是在通用登陆舰兄弟会时搞到的。他二年级就因为成绩不及格被学校开除了。”他停了停,用指头敲敲碗沿,“要是你没意见,这倒是个好机会,孩子。不过我得先警告你,咱们可能抓不到他们。他们像一群狗一样既凶恶又胆小,但他们是镇上的人,而你是一个又聋又哑的流浪汉。而且一旦给他们逃脱了,他们一定会追杀你的。”

    尼克思索着他的话。脑子里不断浮现出自己当时的样子,一个流血的稻草人,被他们推来搡去,雷的嘴唇变幻出一句话:我要给他点颜色瞧瞧,狗日的踢我。他似乎又感觉到他的背包——两年流浪生活的老朋友——被人扯了下来。

    他在便笺簿上写下3个字,又在下面划了道线:“试试吧。”

    贝克叹了口气,点点头。“好吧。文斯·霍根在锯木厂干活……嗯,这么说不太确切,应该说他经常干的事就是在锯木厂闲混。咱们9点左右坐车到那儿,你没什么问题吧。也许咱们可以来个突然袭击,他也许会在无意中说漏嘴。”

    尼克点点头。

    “你的嘴巴怎么样了?索姆斯医生留下几个药丸。他说一定会够你受的。”

    尼克沮丧地点点头。

    “我要抓住他们。那……”他顿住了,尼克在他的无声电影世界里,看到行政司法官对着手帕连打了几个喷嚏。“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继续说,但他现在已经转过身去,尼克只捕捉到第一个词。“我得了重感冒。耶稣基督,生活不是很美妙吗?欢迎你来阿肯色州,孩子。”

    他拿着药丸,又回到尼克坐的地方。他把药丸和一杯水递给尼克,然后轻轻地摸了摸喉结处,那里显然又肿又痛。腺体肿胀,咳嗽,打喷嚏,发低烧。真的,这本来会是美妙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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