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5章

    第43章

    俄克拉荷马州梅镇的梅恩大街中间横着一具尸体,一动不动。

    尼克并不感到惊讶。自从离开纽约之后,他见过的尸体已经不计其数。他怀疑一路上的死人超过1000具,可能还有他没见到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死尸味道,简直可以让你当场昏厥过去。再多一个死人,或多或少,区别不大了。

    但当这具尸体突然坐起来的时候,他的心里“轰”地一下子,极度的恐慌使他再一次控制不住自行车。一阵轻微地摇晃,接着剧烈地抖动,最后哗啦一声倒在了地上,把尼克重重地扔在俄克拉荷马州3号大街的人行道上。双手擦伤,前额也跌破了。

    “伟大的家伙,哦,先生,你跌跟头了。”尸体说道,迈着可以称作友好的步子,摇摇晃晃地向尼克走来。“你没有参加赛车?我的天啊1

    尼克没有听见这句话。他盯着人行道上他双手之间的那块地方,血从他额头的伤口一滴滴落在这里,不知道受的伤有多严重。那双手落在他的肩上时,他突然想起尸体这回事,于是挣扎着用手掌心和鞋跟撑在地上爬起,眼睛从那块地方抬起来,充满了恐惧。

    “不要这样害怕。”尸体说话了。尼克这才看清他根本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快乐地看着自己,一只手紧握着一瓶威士忌。现在尼克明白了。这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醉倒在道路中间的酒鬼。

    尼克冲他点了点头,用大拇指和食指划了个圈。这时,一滴热乎乎的液体慢慢地流进雷·布思折磨过的那只眼里,引起一阵刺痛。他掀起眼罩,用前臂擦了擦。今天,他恢复了一些视力,但合上那只好眼时,世界又成了斑斑驳驳的一片混沌。他重新戴好眼罩,慢慢走到路边,紧靠着一辆挂着堪萨斯城牌照的普利茅斯车一屁股坐下来。

    汽车保险杠映出前额的那块伤口,他看得清清楚楚,看起来骇人,但不是很深。他应该找个医院,给伤口消消毒,然后贴上块“邦迪”。他想全身组织里残存的盘尼西林还能抗御一切感染。一想起大腿上的枪伤,他又立刻害怕起来。他挑出手掌里的一些碎石渣,痛得龇牙咧嘴。

    手里攥着威士忌酒瓶子的人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如果尼克抬头的话,他会立刻感到晕眩,非常难受。当他掉过头去再仔细观察从汽车保险杠上映出的伤口时,那个男人那张整齐光洁、没有一丝皱纹的脸却已经没有了生气,显得毫无表情。他穿着褪色的“比利”裤,脚上是一双笨重的工人靴。他身高5尺9寸,金黄色的头发,眼睛明亮有神,纯蓝色,如玉米穗一样的睫毛。毫无疑问,他肯定有瑞典或挪威的血统。看起来不会超过23岁。

    他站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像一个被拔掉插头的机器人。之后,渐渐地,开始有了血色,被威士忌浸红的眼睛开始闪烁出光芒。他微笑着。他已经记起来了,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嘿,先生,你跌跟头了。难道你刚才没有跌跟头吗?我的天啊1他对尼克额头大量流出的鲜血感到惊讶。

    尼克从衬衫口袋里找出便笺和一支笔;这两样东西跌倒时没摔出去。他写道:“你刚才吓坏了我。在你坐起来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死人。我没事。这个镇上有没有药店?”

    他把那张纸递给穿工装的那人看。他接过来,看了一下,又微笑着递了回来,说“我是汤姆·科伦。我不识字。我只上到小学三年级,那时我就16岁了。爸爸让我退了学,说我岁数太大了。”

    这怎么办,尼克想。我不能说话,而他又不能识字。一时间,他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尊敬的先生,你跌跟头了。”汤姆·科伦冲着尼克大声喊道。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这样对话。“我的天啊,你刚才跌跟头了吗?”

    尼克点点头,收起了纸和笔。他把一只手盖在嘴上,然后摇着头。又把两只手竖成嗽叭状,放在耳后,然后摇着头。他又将左手放在喉咙上,摇了摇头。

    科伦咧嘴笑着,摸不着头脑。“牙痛?我也有过一次。哎呀,疼起来了。是不是?我的天啊1

    尼克摇了摇头,又继续他的手势。这次科伦猜他是耳朵痛。尼克伸出手,伸向他的自行车。车漆被蹭掉了许多,但看起来没什么大毛玻他骑上车,朝着大街蹬了几步。很好,车子没事。科伦在旁边摇摇晃晃地跟着,快乐地微笑着。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尼克。近一个星期里,他还从没有见过一个人。

    “你不想聊一聊吗?”他问。尼克没有回头,好像没有听见他说什么。汤姆抓住他的袖子,重复着他的问话。

    骑车的那个人把手放在嘴上,又摇了摇头。汤姆皱起了眉。现在那人支起自行车,正在盯着店面看。他仿佛看见了要找的东西,因为他穿过人行道,走向诺顿先生的药店。如果他想进去,可能不行。因为药店已经关门,诺顿先生早就离开了镇子。似乎每个人都锁上门离开了镇子。除了妈妈和她的朋友布莱克莉夫人。她们都已经死了。

    现在,那个不说话的人正试着敲门。汤姆本想告诉他,门上虽然挂着“营业”的标牌,但根本没什么用。标牌是在骗人。汤姆非常想喝一杯冰淇淋苏打水。它比威士忌可好多了。威士忌开始喝起来舒服,后来就使他昏昏欲睡,最后让他头痛欲裂。他已经睡了好长时间,头痛,却做了许多疯狂的梦,总是梦到一个穿黑衣服,打扮如来沃特·德丰贝克一样的人。那个黑衣人在梦中追赶他,简直是一个恶魔。他长醉烂饮、嗜酒如命,主要是因为爸爸过去一直不让他喝酒。妈妈也不让他喝。可现在,所有的人都已经走光了,还有谁管他呢?他想喝,就可以喝个够。

    可那个不说话的家伙正在做什么?拾起人行道上的垃圾箱,他正准备要……什么?打碎诺顿先生药店的玻璃?砰,哗啦!天啊,该死的,他竟这样做了!现在,他要跳进窗户,打开大门……

    “喂,先生,你不能这样做1汤姆大声叫道,他的声音因愤怒和兴奋而颤抖。“那是违法的!打家劫舍是违法的。你知道不知道?……

    可是那个人已经进去了,他根本就没有回头。

    “你这家伙,怎么啦?聋啦?”汤姆愤怒地大叫,“天啊,你要……”

    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脸上兴奋不已的神情消失了。他又变成了被拔掉插头的机器人。每到5月份,人们常常会见到虚弱不堪的汤姆这种神情。那张略圆如斯堪达胡维安似的脸上,带着永远快乐的表情。他朝着一家又一家的商店橱窗东张西望,突然间,他会像死尸般停下来,一副茫然失措的表情。这时就会有人大声喊道:“汤姆来了1立时响起一片笑声。如果爸爸在他身旁的话,他就会绷下脸来,用胳膊杵他,甚至用拳头不断地猛捣他的肩头,直到他清醒为止。可是自1988年的上半年之后,父亲在他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因为他总陪着一个在布摩斯·格利酒吧工作的长着红脸蛋的女侍者。她的名字是迪迪·帕卡罗黛(关于这名字还有一些笑话)。大约一年前,她和汤姆的父亲一起私奔了。仅有一次,有人看见他们出现在离这儿不远的斯拉布特市的一间廉价汽车旅店里。这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大多数人把汤姆这种突然失忆看作是弱智进一步发展的迹象。但事实上,这正是临近正常思考的一种显示。人类思考的过程是基于推论和归纳之上的。(心理学家这样告诉我们)。智力迟钝的人不能进行推论和归纳这两种思维行为。汤姆·科伦不是非常迟钝,他能够进行一些简单的联想。在大脑失忆那段时间里,他能不时地进行较为复杂的推论思维或是归纳思维。他进行上述思维活动的感觉就像正常人有时感到一个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那种感觉一样。当这种感觉来临的时候,汤姆会觉得整个世界不过是一阵一阵的感觉刺激。他会把世界的一切都抛之脑后。他仿佛在一个陌生的黑屋子里,一手握着电灯线的插头,一边跌跌撞撞地在地板上爬,一边用另一只手摸索着寻找电源插座。如果他找到的话——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屋子里会猛然地一亮,他把屋子(或者说那种念头)看得清清楚楚。汤姆是一个敏感的人,他最喜欢的事情包括喝诺顿先生用泉水做成的冰淇淋苏打水,站在墙角等着看穿短裙的漂亮姑娘横穿马路,或是闻丁香花的香味,用手抚摸丝绸等等。但最令他喜爱的是那种朦朦胧胧、无法触知的感觉,那种一旦思路突然接通,思维突然畅通无阻(至少瞬间地),黑屋子里一片光明的感觉。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常常是转瞬即逝。不过这次没有。

    “你究竟要干什么?聋啦?”他记得他说了这句话。

    那个人除了几次回头看了看他外,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话。毫不理会他,甚至连个哼也没有。有时,人们对汤姆的问题总是不予理会,因为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表明,他的大脑里是一片空白,茫茫然然。但当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不愿说话的人似乎总是有些愤怒或是怜悯或是因困窘而脸红。然而这个人并没有这样——他用大拇指和中指划了一个圈,汤姆知道这意味着好,好极了。但他仍没有说话。

    他把双手捂在耳朵上,摇了摇头。

    他又把双手放上嘴上,又摇了摇头。

    他把双手抱在脖颈上,同样又摇了摇头。

    黑屋子一下亮了起来,他的思路豁然开朗。

    “我的天埃”汤姆说道,他的脸上又恢复了生气。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着光。他冲进诺顿先生的药房,忘记了这样做是违法的行为。那个不说话的家伙正在往棉团上喷洒味道类似疤克酊的东西,然后用棉团擦额头。

    “喂,先生,”汤姆边说边冲了进去。那个一声不吭的家伙并没有回头。汤姆一时间愣在了那里,而后又记起来他要做什么。他用手轻轻地在尼克的肩上拍了拍。尼克转过头来。“你又聋又哑,是吗?不能说,又不能听,对不对?”

    尼克点了点头。汤姆的反应几乎令他大吃一惊。只见汤姆跳了起来,一个劲地拍击自己的手掌。

    “我想到了,太棒了,我自己想了起来。汤姆·科伦,你太棒了1

    尼克不得不抿上嘴乐了。他想不起来,自己的残疾什么时候令别人这么开心过。

    法院大楼前面的广场上矗立着一个身着二战时期武器装备的海军陆战队员。雕塑下角的匾牌上标明,此雕塑是为了纪念哈珀县的一群男孩子们。他们为了祖国作出了最后的牺牲。在纪念雕像的阴影中,坐着尼克·安德罗斯和汤姆·科伦,他们正吃着辣味火腿和外裹着马铃薯片的辣味鸡。尼克左眼上方的前额上用“邦迪”创可贴粘了一个十字。他正盯着汤姆的嘴巴(汤姆正在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嘴里塞食物。因此,嘴唇的样子很怪诞),脑子里闪烁着却是,他讨厌罐头食品。他真正爱吃的是配料齐全的大块牛排。

    自从他们坐下来之后,汤姆就一直说个没完没了。他的话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还不时地夹杂着许许多多的“我的天氨,“那不正是吗”等口头禅。尼克并不介意。在未遇到汤姆之前,他心中多么盼望着能见到其他的人。他内心一直有一种担心,担心自己可能是全世界的唯一的幸存者。脑海里甚至还出现这样的念头:疾病可能使每一个死亡,但聋哑人却例外。现在,他一边内心里暗暗地发笑,一边想他是否能推测出,除聋哑人和弱智的人外,疾病使其他所有人死亡的可能性有多大。在盛夏的正午两点钟,有这样的想法真是可笑。但在夜幕降临时,当这个念头重又浮现在脑海中的时候,似乎就不那么有趣了。

    对于汤姆认为所有人会去的地方,他感到奇怪。他从汤姆那里听到,父亲和一位比他小12岁的女侍者一起私奔了。他还听到汤姆在罗布特先生的农场作杂务工以及两年前,罗布特先生认为汤姆工作得非常好,于是可以放心地让他用斧子干活了。还听说了一群“大孩子们”晚上踢汤姆,汤姆于是就“与他们全力搏斗,直至他们气息奄奄,受了伤。其中的一个人屁股被他打得开了花,送进了医院里。这就是汤姆·科伦所做的事。”他还听到了汤姆怎样在布莱克莉夫人的屋子里找到了他的妈妈,发现她们双双死于起居室里,于是汤姆就偷偷地跑了。“如果有人在旁观看的话,耶稣就不会降临,把死人带进天堂,”汤姆说。(尼克认为,恰恰相反,汤姆所说的耶稣实际是一种圣诞老人。他将死者带进烟囱里,而不是带着礼物下来。)但他丝毫没有提梅镇中人迹罕见的情况,或是在通往小镇的街道上也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来来往往的情况。

    他将手轻轻地放在汤姆的胸膛上,阻止他滔滔不绝地讲话。

    “干什么?”汤姆问。

    尼克用他的胳膊朝着闹市区的建筑划了一个大圈,脸上作出困惑不解的滑稽表情,皱着眉,勾着头,用手搔着后脑勺。然后,他用手指在草地上作了一个散步的动作,最后,他抬起头,带着询问的目光望着汤姆。

    他看到的景象十分恐怖。汤姆坐着,面目表情僵硬,俨然如僵尸一般。他的眼睛,片刻前在他滔滔不绝、畅所欲言的时候,还一眨一眨的;转眼间,现在如同蓝色的云纹大理石一般呆滞无神。嘴巴半张着,尼克能看得见舌头上面混合着唾液的马铃薯片碎屑。双手无力地垂在腰间。

    尼克关切地伸出手去拍他。在刚出手之前,汤姆的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眼皮扇动着,一道灵气如同一股清泉一样注满了他的眼睛。他开始咧嘴笑了,如果那盏标有“我想出来了”的明灯在他的脑海里倏地一闪的话,外面世界的任何事物也丝毫不能使他沮丧抱怨。

    “你想知道人们都到哪里去了?”汤姆问道。

    尼克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想他们可能去了堪萨斯城了,”汤姆答道,“我的天啊,是的,每个人都说这个镇子太小了,枯燥乏味死气沉沉。连旱冰场也关门了。现在这里只剩下了汽车餐馆。妈妈总是说,人们都走了,没有人会回来,就像爸爸一样。他带着布摩斯·格莱酒吧的一个女招待员跑了,她的名字叫摩-恩,姓迪迪·帕卡罗黛。我想大家在这里都呆腻了,然后在同一个时间都走光了,肯定是去堪萨斯城了。我的天啊,他们是刚刚去的吗?那里是他们必须去的地方,除了布莱克莉夫人和我的妈妈之外。耶稣把她们带到天堂里去了,使她们永远不受伤害。”

    汤姆又开始了他一个人滔滔不绝的独白。

    “去堪萨斯城了,”尼克想,“就我所知道的而言,可能是这样。上帝为每一个留在贫困、可怜的星球上的人,或是使他们永久地不受伤害,或是使他们重新在堪萨斯城定居。

    他向后靠着,眼皮眨动着。这样,汤姆的话渐渐变成了一首现代诗,没有大写字母将句子分开,就如同吉·卡明斯的现代诗一样。

    妈妈说

    不要去

    而我对他们说,我说

    你最好

    不要插手此事

    前一天晚是一个噩梦,那时他在一个马厩里安身。现在,他的肚子饱饱的,他现在最想做的是……

    我的天啊,

    摩-恩是那样拼写的

    我确实想……

    尼克睡着了。

    醒来时,他迷迷糊糊,就像你在一个香甜的午觉之后,懵懵懂懂的那种感觉。他首先奇怪的就是为什么身上出了那么多的汗。坐起来之后,他明白了。现在是下午3点45分了,他已经睡了两个半小时。阳光已经从战争纪念碑的后面移了出来。然而,还不止是这些原因。汤姆·科伦出于对他的关心,给他盖了厚厚的一层东西,以免他着凉。是两条毛毯和一床被子。

    他把它们推到了一边,站了起来,伸伸懒腰。汤姆并不在身边。尼克慢慢地向广场的主大门踱去,心里想着他将如何对待汤姆,或是让汤姆做些什么事。那个反应迟钝的家伙在小镇广场一侧的超级市场吃饱喝足,正从那里走出来。他对到那里胡作非为毫无内疚之感,只知道根据罐头标签上的图案挑选他喜欢吃的东西。因为据他说,超级市场的大门已经被人撬开了。

    尼克懒懒地猜测,如果没有食品的话,汤姆可能会做出什么举动。他想当汤姆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就会毫无顾忌,或是暂时把顾忌搁置一旁。但如果没有了这些食物,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一点其实并不是汤姆最使他烦恼的原因。最使他烦恼的是汤姆对他的那种惹人爱怜的依恋。他可能是有一些痴呆,但还没有痴呆到感觉不到孤独的程度。他的妈妈和事实上作为抚养人的那个女人都已经去世了。他的父亲很久之前就和一个女人私奔了。他的老板,罗布特先生和梅镇里的所有的其他人都在一夜之间偷偷跑到了堪萨斯城,只留下他一个人像一个精神错乱的游魂一样在大街上东游西逛。于是他就对一些使他无事可做的东西上了瘾,如威士忌。他若再喝醉的话,身体肯定会受不了。而如果他身体不行而又没有人照顾他的话,很可能意味着他生命将会终结。

    但是,要一个又聋又哑的人和一个头脑弱智的人在一起?用什么办法使他们能彼些相互沟通?一个人不能用嘴说,一个人不会用脑想。这是不公平的。汤姆至少应当能思考一些问题,但他却不识字。尼克不知道,他对这种与汤姆猜谜式对话的耐心还会坚持多久?汤姆当然不会对此厌烦。天啊,他永远不会的。

    他在人行道上停了下来,恰巧停在了公园的门口。他把双手插进口袋里。嗯,他决定了“我可以今晚与他留在这里。一个晚上不要紧。至少我会给他做一顿相当丰盛的晚餐。

    想到这里,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开始寻找汤姆。

    那天晚上,尼克睡在了公园里。他不知道汤姆睡在哪。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他身上虽带着几丝露水,却觉得格外的清爽。他穿过小镇广场,首先见到的就是汤姆。汤姆正蜷缩一团,身子压在玩具卡车和一个塑制大型车站模型的上面。

    汤姆肯定已经明白,如果尼克闯进诺顿药店没什么事的话,那么他闯进另一家店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他正坐在“5元10元店”门前的路沿边上,背朝着尼克。大约有40个玩具汽车沿着人行道排成一队。模型的旁边是汤姆用来撬开玩具店展览柜的改锥。这堆模型里有美洲豹,奔驰、劳斯莱斯、带加长暗绿色外壳的按比例缩小的本特利、一辆兰博、一辆考特、一辆4英寸长的定制的庞蒂亚克·本艾维莱、一辆护卫舰、一辆梅塞拉蒂和一辆1933年车型的摩恩车。汤姆一丝不苟地弓着背,推着这些车进进出出那个玩具车库,用玩具油泵给它们加油。修理站里的一台吊车也正在工作。尼克看见,汤姆不时地会吊起一辆车,装模作样地在车底下做些修理。如果他有听觉的话,他还可能听见,在周围一片寂静之中,汤姆·科伦工作时所想象出来的声音——如当他驾驶着车在柏油碎石道上时,嘴唇颤动发出“蹦蹦蹦……”的声音:加油泵工作时“嗒-嗒-嗒-叮”的声音;吊车上下启动时“咝咝咝……”的机器声音。事实上,他甚至还可能听见加油站管理员同车里的小人的一些对话:“加满了吗,先生?”“标准汽油,你敢保证?”“让我摘下整流罩看看。我想是你的化油器出了问题。我把它拿出来,看一看油浮子。”“你肯定?”“厕所在哪里?”“就在围墙的附近。”

    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带着玩具车在各个方向转了一圈,幻想着这个小小的地方就是整个世界。

    尼克想,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下来。我不能这样做。他突然感到一阵伤心,一股突如其来的难过之情涌入他的心头。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致于他认为再过一会儿他就可能泪流满面。

    “他们全都到堪萨斯城去了,”他想,“事情就是这样。他们全都到堪萨斯城去了。”

    尼克穿过大街,拍了拍汤姆的胳膊。汤姆一下子跳了起来。他转过头,那张大嘴夸张地、略带歉意地笑着。他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

    “我知道这是小孩子们玩的游戏,不是成年人玩的。我知道,是爸爸告诉我的。”

    尼克耸了耸肩,微笑着伸开他的手。汤姆神情自然了很多,“它们现在是我的。如果我想要的话,它们就是我的。你能进到药店里拿东西,我就能到5元10元玩具店里拿一些东西。我的天,难道我做的不对吗?你不会让我把它们放回去吧,是不是?”

    尼克摇了摇他的头。

    “是我的1汤姆高兴地叫了起来,转身回到了修理厂。尼克再次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他,汤姆回过头来问道:“什么事?”

    尼克拽着他的袖子,汤姆乖乖地站了起来。尼克领着他沿着大街来到他停靠自行车的地方。他指了一下自己,然后又指了指自行车。汤姆点了点头。

    “当然,那个自行车是你的。玩具车库可是我的。我不会要你的自行车,但你也不能要我的汽车修理厂。好不好?”

    尼克摇了摇头。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自行车。然后走到大街上,挥了挥手,作了个再见的姿势。

    汤姆一下安静下来。尼克等待着。汤姆吞吞吐吐地说:“你要走了,先生?”

    尼克点了点头。

    “我不让你走1汤姆一下子叫了出来。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闪出了泪花,“我喜欢你。我不让你也去堪萨斯城1

    尼克把汤姆拉到了身边,用胳膊搂住他的腰,用手指着他自己,又指了指汤姆,再指指自行车。意思是我们要一起出城。

    “我猜不出来。”汤姆说。

    尼克耐心地又做了一遍动作。这次他加了一个挥手再见的动作。情急之下,他举起汤姆的手也挥了挥,作着再见的动作。

    “想让我跟你一起走吗?”汤姆问,脸上闪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快乐的笑容。

    尼克宽慰地点了点头。

    “当然1汤姆叫了起来。“科伦想去!汤姆·科伦……”他突然停住了,快乐的神情一下子从脸上消失了,小心翼翼地看着尼克,“我能带上我的汽车修理厂吗?”

    尼克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太棒了1汤姆又咧开嘴笑了,笑容像钻开乌云的阳光一样灿烂。“汤姆·科伦要走了1

    尼克把他领到自行车前。他指了指汤姆,又指了指自行车。

    “我从没有骑过这样的车子。”汤姆眼睛扫着车子的变速器和又高又瘦的车座,很不自信地说道。“我想我最好是不骑它。汤姆·科伦会从这么漂亮的车子上掉下来的1

    但尼克从他这句话中得到了鼓励。“我从没有骑过这样的车子”意味着他曾骑过某种自行车。唯一的问题是要找到一种结构简单的车子。汤姆可能骑不快,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毕竟不会慢太多。不管怎么说,他有什么可着急的?梦毕竟只是梦。然而,他的确感到自己内心深处的一种焦急,一种强烈的不可言状的焦虑。这股焦虑化作了潜意识里的一个命令。

    他把汤姆领回到玩具加油站的地方。他用手指着它们,向着汤姆微笑着点了点头。汤姆急切地蹲了下来,之后,当他的双手刚要伸向那堆玩具车时,停在了空中。他抬起头看了看尼克,脸上显然是迷茫和怀疑的神情:“你不会丢下汤姆·科伦一个人走吧,对不对?”

    尼克肯定地摇了摇他的头。

    “好极了。”汤姆说着,转过身自信地望着他的那堆玩具。尼克有些气恼,之后又控制住了自己。汤姆抬起头看了看,害羞地冲他笑着。尼克也对他报以微笑。不,他不会留下他不管的。这一点是肯定的。

    直到中午时分,他还没有找到他认为适合汤姆骑的自行车。他并不抱有能在最近的地方找到车子的幻想。但令他吃惊的是,绝大多数的人都把他们的房子、车库以及其他建筑物上了锁。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他不得不通过肮脏的、布满蜘蛛网的窗户向阴暗的屋子里张望,希望能在里面发现他想找的车子。他整整花了大约3个小时,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步履沉重,汗流满面,阳光照得后背火辣辣地痛。他走回去重新检查一家“西部汽车店”,却失望而归:两辆摆在橱窗里的自行车都是男女通用的那种三速车,而其他的所有车都是散件。

    最后,他在小镇最南端的一个小小的独立式车库里找到了他要找的车子。车库的门锁着,却有一只窗户可以容一个人钻进去。尼克用石头把玻璃敲碎,然后小心地从破旧老化的油灰中挑出残留的玻璃碎碴。一股热浪从车库里面迎面扑来,夹杂着浓重的灰尘和机油味道。那辆车——老式的施温牌男式车,就紧挨着一辆外胎磨秃、嵌板磨薄,约有10年历史的手推车的旁边。

    “没准我的运气又很糟,这车子又是一辆破货。”尼克想,“没有链条,车胎也是瘪的,或是什么地方有毛玻”不过,这次他却非常幸运。车子运转自如,轮胎气很足,甚至连车胎外花纹都还很新,所有的螺栓和齿轮也很牢固。只是没有车筐。他得自己安一个。不过车子上却装有一个传动护链板。墙上挂着的搂耙和雪铲之间,一件东西令他喜出望外:是一个几乎全新的布里格斯牌手压打气筒。

    他进一步搜索,又在架子上找到了一筒三合一机油。尼克在已经裂了缝的水泥地面上坐了下来。顾不上炎热,他仔细地给链条和齿轮注好润滑油。加完油之后,他重新把油筒盖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裤子口袋里。

    他用绳子将手压打气筒绑在自行车后挡泥板上面的货架上,然后打开车库大门,骑车出来。他从来没有感觉过外面的新鲜空气是如此的香甜。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蹬着自行车上了路,一直骑到梅恩大街上。车子骑着很舒服。倘若汤姆能骑它的话,可真是天生为汤姆准备的。

    他把车子和自己的那辆拉雷夫牌自行车并排停在一起,然后走进了“伍元拾元店”。在仓库后面的一堆杂乱的运动物品中,找到了一个大小正好的金属丝自行车车筐。当他用胳膊夹着它,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有一件物品引起了他的注意。是一把饰有铬制铃铛和红色橡胶球的克来松牌喇叭。尼克咧开嘴笑了,边笑着,边把它放进了车筐里。他又来到五金区,从那里找到一把改锥和一个可调式管钳。他回到了外面。汤姆正躺在小镇广场那座破旧的二战海军陆战队队员铜像下的荫凉处,四肢张开,懒洋洋地打着瞌睡。

    尼克把那个车筐安在了那辆施温车的车把手上,又把那个克来松喇叭系在筐的旁边。他重新回到了“五元拾元店”,拎着一只大尺码的背包走了出来。

    他拎着背包,来到了食品店,往包里装肉罐头、水果和蔬菜。当他正停留在一筒罐装咖哩豆前时,突然看到对面的走廊外一条人影倏地一晃。倘若他的听觉还在的话,他就会知道汤姆已经发现了那辆为他准备的自行车。克来松喇叭被他使劲地按着,发出“噢-啊-噢”的响声,如同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一样。车子在街头上骑来骑去,不时地伴随着汤姆·科伦那“咯咯咯”痛快的笑声。

    尼克从超市的大门出来时,看到汤姆正在梅恩大街上飞快地骑着自行车。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和他的衬衫后领被风吹了起来,啪啪地作响。他用力地按着喇叭上的橡胶球,让它发出最大的响声。在标有商业区尽头的车站,他转了一个圈子,又掉转车头,骑了回来。他满脸洋溢着抑制不住的、胜利笑容。那个廉价玩具车库就放在自行车前面的车筐里。裤子口袋里和卡其布衬衫的口袋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他的那些模型车。自行车的轮辐在明媚的阳光下变成一道闪亮的光圈。尼克真渴望他能听见喇叭的声音,仅仅是想知道,那声音是否能像取悦汤姆一样,也使自己感到同样的快乐。

    汤姆向他挥了挥手,继续在街上骑车。在远处商业区的边缘,他又突然转了个圈,掉头骑了回来。他起劲地按着喇叭。尼克伸出手,打出一个警察命令停车的手势。汤姆的车子嘎嘎地响着,打着滑,在他面前停祝他的脸上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他气喘吁吁,咧开嘴傻笑。

    尼克指了指镇子,挥手作了一个告别的手势。

    “我能带着我的玩具车吗?”

    尼克点了点头,把背包的背带套在了汤姆公牛般的脖颈上。

    “我们现在就要出发?”

    尼克又点了点头。他用大拇指和中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去堪萨斯城?”

    尼克摇了摇头。

    “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尼克点了点头。“是的,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他想,“但任何地方都可能会和内布拉斯加的一些地方一样。”

    “喔1汤姆兴奋地叫了起来。“太棒了!喔,噢1

    他们沿着283号公路向北骑。两个半小时后,大片的乌云开始在西边堆积起来。很快,暴雨就倾盆而下,织成半透明的密密的雨帘。他们在雨帘中继续行驶。尼克听不见雷声,却能看见云端之间划出的一道道闪电。雪亮的闪电过后,眼前是一片绛紫色的残影,令人眩晕。当他们到达罗斯通的郊区时,尼克示意向东拐到64号公路上,雨渐渐的停下来,天空一片寂静,变成了令人惊奇的黄色,似乎是不祥之兆。左颊上那股凉风也渐渐消逝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开始感到极度不安,身子也感到奇特的笨拙。没有人告诉过他,人的本能和低等动物是一样的,会对气压的突然和大幅度的降低作出一致的反应。

    之后,汤姆拉了拉他的衣袖,非常用力。

    尼克转过来看他。他吃惊地发现,汤姆的面无血色,眼睛瞪得滚圆。

    “龙卷风1汤姆尖叫着“龙卷风就要来了1

    尼克开始寻找漏斗云,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他转过头来,心里想着得找一个办法安慰汤姆一下。回头时,发现汤姆已不在身后了。他正骑着自行车向公路右边的田野里一阵狂奔。高高的草地被车子压出一道深深的、蜿蜒的车辙。

    “真他妈的一个蠢蛋1尼克气愤地想,“你会把该死的车轴弄断的1

    汤姆飞速地向1/4英里外的一个带地窖的马厩骑去。尼克心中不安,骑着车也下了高速公路。他把车子举过牲口门,然后沿着土路骑向那个马厩。汤姆的车子扔在了外面的一个土丘上。他甚至没有想着要把自行车的车支子放下来。如果不是看见汤姆用过几次话,尼克肯定会把这件事归为汤姆的健忘。尼克想,他那思维简单的脑袋已经给吓坏了。

    内心中的一阵不安,使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向着身后的方向望最后一眼。眼前的场景使他像雕塑一样呆呆地愣在那里。

    西部是一片可怖的黑暗。这不是云;它更像是阳光被完全吞噬的感觉。呈漏斗形,一眼望去约有1000英尺高。上部比底部要宽得多,底部并没有完全地与地面相接触。在它的顶部,仿佛有一股神秘的斥力,将云朵从它的里面推了出来。

    在尼克望着它的时候,它在大约3/4英里的地方落了下来。一个长方形的波纹金属建筑物——可能是个自动粮仓或是木材储存库——“砰”地一声炸开了。当然,他听不见这一声响。然而,他感觉到了这股震颤。他不禁向后退了两步。那座建筑物似乎是从内部炸开的,仿佛漏斗云吸空了里面所有的空气。紧接着,马口铁的屋顶断成了两截。断裂的屋顶向上翻滚着,旋转着,像一个失去头脑的疯子。尼克被这一幅场景迷住了,他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下面将要发生的事。

    “我要看一看最骇人的景象究竟是什么样子?”尼克想,“尽管它有时看起来像一位巨人,可它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它是龙卷风。一个从西方天空中掉下来的巨大的、黑色的、无所不能的风柱。它可以将任何东西都吸上天空,所有挡道的东西都是那么地不幸!它是……”

    正在他想的时候,他的两只胳膊被人抓住,整个身子结结实实地被抱起来,然后进了马厩。他转过头来,看见了汤姆·科伦。瞬间,他非常惊讶。当他呆愣愣地痴迷于龙卷风的时候,他已经完完全全地忘记了汤姆·科伦的存在。

    “下来1汤姆喘着粗气,“快点下来!快!哦,我的天啊,是龙卷风,龙卷风1

    尼克潜意识里升起一阵特别的恐惧。直到他从半痴迷半清醒状态清醒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和身边的人是谁。当他沿楼梯下到地窖时,他开始感到一种奇怪的、节奏乱七八糟的震颤。这种震颤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它来自离他最近的物体,仿佛是他头脑里面那种持续不断的疼痛。之后,当他跟在汤姆后面下楼梯的时候,他看到了他永远也不能忘记的情景:马厩四周用作栅栏的厚木板被一块接一块地连根拔起,彻底地被拔了出来,旋转着升入空中,就像腐坏的牙齿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一颗一颗拔出的一样。散落在地面上的干草也开始上升,在数十个小型龙卷风漏斗中旋转,上下摇摆,时而骤然降落,时而忽地升起。那种乱七八糟的颤动持续得更久了。

    汤姆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门,将他塞了进去。尼克闻到了一股潮湿和腐烂的味道。借着最后一缕光线,他发现他们正和几个被老鼠咬过的死尸共处一室。汤姆砰地一声将大门关上。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震颤减弱了,但却并没有完全消失。

    他心底里一阵恐慌。由于黑暗,他的触觉和味觉都减弱了,这两种感觉中没有一种令他感到舒服。他能感到脚下地板不断震动。那是死亡的气息。

    汤姆胡乱地抓着他的手。尼克把这个反应迟钝的家伙拽到了身边。他感觉到汤姆的身体在不断地颤抖。他想汤姆是否在哭或是可能要对他说些什么。这种想法减弱了他自身的恐惧。他用一只胳膊搂住汤姆的两只肩膀。汤姆也用胳膊搂住他。他们在黑暗中浑身绷得笔直,紧紧地偎依在一起。

    那股震颤在尼克的脚下变得更强烈了,甚至他面前的空气也在轻微地抖动。汤姆把他抱得更紧了。他耳不能听,眼不能看,只等待着下面可能发生的事。这时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是,雷·布思是否弄瞎了他的一只眼。如果那样的话,那他的整个生活就可能会和现在的感觉完全一样了。真要是这样,他相信,几天前他就应用枪射中自己的脑袋,而且他也会早就这样做了。

    后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手表。手表显示出他们在地窖的黑暗中仅仅才呆了15分钟。尽管理智告诉他表一直在走,时间肯定是对的,可是他一生中从没有体验过时间是如此容易被人想当然地臆断。似乎时间至少过去了1个小时,可能是2个或3个小时。紧张过后,他渐渐相信,他和汤姆在这里并不孤单。哦,里面还有尸体。一些穷人把全家带到这里,可能是出于这样一种过高的推测:既然他们在这里曾经历过其他的自然灾难,他们也就能安然地度过这一次。然而,他指的不是这些尸体与他相伴。对他来说,尸体就是一件物品,与一把椅子,或一台打字机或是一块小地毯等东西没有什么区别。一具尸体只是一件占用了空间的没有生命力的东西。他感觉到的是一件活的东西的存在。他越来越相信,它(或他)是存在的。

    那个黑衣人,那个在他的梦中出现的人,那个他从旋风中曾嗅到气息的家伙,正在某一个地方……在拐角或正在他身后——他正在注视着他。等待着。在某一时刻,他就会触摸到他和汤姆。他们两个会同时……什么?恐惧得发疯吗?当然。他能看见他们。尼克确信他能看见他们。他有一双猫眼,像超自然的外星生物一样,能看清黑夜里的东西。可能就像那部《捕食者》电影里的那个外星生物一样。对,就像那个外星生物一样。那个在黑衣人能看见而常人眼睛看不见的光谱,对他来说,任何事物看起来都是暗淡发红的,就仿佛整个世界在鲜血的染缸里已经被手工浸染了一遍。

    最初,尼克能把现实与想象区分开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确信,他的想象就是现实。他认为他能感觉到那个黑衣人在脖子后面的呼吸。

    他要冲到门口去,打开门逃到楼梯上。那只搂在尼克的肩膀上的胳膊突然无影无踪。紧接着地窖的门“砰”地一声开了,一股刺眼的阳光射了进来,尼克不得不举起手来挡住他的眼睛。他一眼瞥到如幽灵般晃动的汤姆跌跌撞撞地向着楼梯跑去。他跟着跑了出去,在刺眼的光线中摸索着。当他到达顶部的时候,眼睛已经调整过来了。

    他想,在他们下到地窖的时候,阳光还没有这么强烈。而后,他一眼就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了。马厩的房顶已经被掀走了。房顶像是做过外科手术一般被切掉了。手术做得如此干净彻底,没有任何碎片,原先堆满杂物的地板上也几乎看不到任何零碎的东西了。屋梁从柱子的两侧垂了下来,原先围栏上的木板已经被拔得一块也不剩了。站在这里,就如同站在一具刚被挖掘出的史前怪物的骷髅前一样。

    汤姆没有停下来检查所受的损失。他正逃离马厩,仿佛魔怪就在他身后。他只回过头望了一次,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样子真令人好笑。尼克禁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地窖里面。楼梯一头倾斜,向下滑落到暗影中,破旧的木料裂成碎片,散落在每个撑柱的中间。他看见了地板上散乱的稻草和从阴暗处伸出的两具尸体的手。尸体的手指已经被老鼠啃得露出了骨头。

    如果还有其他人在下面的话,尼克也也看不见。

    他也不想看见。

    他跟着汤姆出去了。

    汤姆正站在他的自行车旁,一个劲地颤抖。瞬间,尼克也被飓风任性的举动逗乐了。狂风卷走了所有的马厩,对他们的自行车却不屑一顾。他看见汤姆在抹眼泪。尼克走到他身边,用胳膊搂住他的肩膀。汤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马厩那被吹塌了的两扇门。尼克用大拇指和中指划了一个圈。汤姆的眼睛立刻被吸引了过来,但汤姆的脸上并没有出现尼克所希望见到的笑容。他又转过头去盯着那扇门,眼神中一片迷茫,呆愣愣地盯着一处一动也不动。尼克不喜欢这种眼神。

    “有人在这里,”汤姆出其不意地说道。

    尼克微笑着,但很快微笑就僵滞在他的嘴唇间。他不知道自己强作的微笑有什么效果,却自己也觉得很无聊。他指了指汤姆,又指了指自己,之后一甩手,在空中作了一个快速横切的手势。

    “不,”汤姆说道,“不只是我们两人二还有另外一个人。有人从旋风中出来。”

    尼克耸了耸肩。

    “我们现在就走?好吗?”

    尼克点了点头。

    他们骑着自行车压着被飓风连根拔起的草,穿过坑坑洼洼的土地,回到了高速公路上。风在罗斯通的西部停留过,切断了东西走向的283号道路。公路护栏和钢丝缆绳像钢琴的弦线一样被乱七八糟地抛向空中。飓风还绕过马厩的左侧,将前面的矗立着——曾经矗立的房屋,夷为平地。向前再走400码,飓风穿过野地的痕迹意外地减弱了许多。现在,那朵云已经开始上升(尽管它尚未平息,但已经减弱了许多),鸟儿正在若无其事地放声鸣叫。

    尼克望着汤姆的衬衫下那健壮的肌肉。汤姆正在举起他的自行车跨过高速公路边缘的护栏板和缆绳。“那个家伙救了我的命,”他想,“我从没见过龙卷风。如果按照我以前的想法,把这个家伙留在梅镇,我现在肯定已经变成一具尸体。

    他将自己的自行车举过破碎的缆绳,拍了拍汤姆的后背,冲他笑着。

    我们一定要找到其他的人,尼克想,我们一定要找到其他的人,这样我就可以向他道谢,并告诉他我的名字。他现在甚至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因为他不识字。

    他在那站了一会儿,被这一想法逗乐了。然后他们跨上自行车,上了路。

    那天晚上,他们在罗斯通青年商会的少年球队棒球场的左场地宿下营。夜空晴朗无云,满天星星。尼克的睡意很快就来了,一夜无梦。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他又想,有一个人在身边是多好的一件事啊,它与一个人孤零零的大不一样。

    这确确实实是内布拉斯加州的波克县。他肯定与某个人交谈过,那个人提起过波克县,或是他出自波克县。而他的意识中却恰恰忘记了它。这里也有30号公路。但他实在不能相信——至少在这样一个明朗的一个早晨——他不能相信,他们事实上要找一位坐在玉米地中间、身边放着一把吉它、嘴里哼着歌的一位黑人老妇女。他不相信预知或是预见。但似乎重要的是,他们要去一个地方寻找人类。他与法兰妮·戈德史密斯和斯图·雷德曼急于聚集在一起的想法一致。在这种想法能够被实现之前,任何事情都是奇异的和互不相连的。四处布满危险。你看不见它们,但你能感觉到。这种想法就和他昨天在地窖里觉得黑衣人存在的那种感觉有些相似。你感觉到危险四伏,无处不在,房中、高速路的下一个拐弯处,甚至可能在遍布公路的卧车和卡车里面。如果危险不在那里的话,它就在日历中,藏在两页或三页纸的下面。存在的任何迹象,都似乎在低声诉说危险的存在。桥断了。40英里长的坏路。它仿佛在说:“我们对那些从这个地方继续向前走的人们不负责任。”

    产生这种感觉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乡村这种空旷和寂寥而使心理受到一种强烈的震惊。只要在纽约,就可能部分地受到保护。这与硕尤是否空无一人毫无关系,至少影响不很大,因为纽约在一系列的事件中是微不足道的。但如果四处游荡,危险就仿佛……。他记起小时候他曾看过的迪斯尼电影里的一个镜头。一支郁金香占据了整个屏幕。漂亮得令人不禁为之窒息。之后,镜头突然以极快的速度拉回,你看到了遍地的郁金香。它使你泄气,感到无聊。它造成一种感觉上的压抑和沉重,仿佛在你的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之间有一个断路器在“咝咝”熔断,断开了你的内心与外部世界的交流。这太令人难受了。而这种感觉却正是这一旅行的真实体验。硕尤已经人去城空,他能对此处之泰然;但马克那波、特克萨卡那、斯潘塞维尔也是人走城空;阿德莫尔却化为灰烬,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他沿着81号公路向北走,只见到了鹿。他曾两次见到可能有人存在的痕迹:一堆可能是两天前燃着的篝火,一只被射杀并被掏空洗净的鹿。但却不见人的踪影。这足以令你心情紧张,因为你正在渐渐地察觉这场灾难和危险是多么的巨大!它不仅仅是硕尤或马克那波城或特克斯卡那城受灾;灾害袭卷了整个国家。美国像一只被抛弃的巨大的空锡铁罐头盒,只有几粒被人遗忘的豌豆在底部滚来滚去。而在美国之外,整个世界也可能都如此。想到这里,尼克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阵的寒意,他不得不放弃了这种想法。

    他弯腰伏在地图上沉思。如果继续骑下去的话,他们的队伍可能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幸运的话,他们可能会在这里到内布拉斯加的路途上遇上别人(或者说如果他们遇到大群人的话,他们自己可能会被收容。)到内布拉斯加后,他想他们应再到另一个地方。就像一种没有结果的追寻——他们永远不会找到梦寐以求的东西,所有美好的希望都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们可以从东北方向插到堪萨斯城。沿着35号高速公路,他们可能会到81号公路的另一条支线上,而沿着81号公路他们就会到达内布拉斯加州的斯韦德霍尔姆市。那里是81号公路与内布拉斯加的92号公路的十字交叉口。另一条高速公路——30号公路,与这两条路都相连,恰好构成直角三角形的一条斜边。而在那个三角形的某个地方,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

    想到这里,他浑身不由得一阵颤栗。

    视线的顶端的一丝动静,引得他抬起了头。汤姆坐在那里,两只拳头揉着眼睛。深深的一个哈欠似乎盖住了整张脸的下半部分。尼克冲他笑了笑,他也对着尼克咧嘴一笑。

    “我们明天会走得更远吗?”汤姆问道。尼克点了点头。“嗯,太好了。我喜欢骑我的自行车。天啊,是的。我真希望我们永远骑下去1

    尼克把地图推在一边,想:天知道会不会这样?可能真要满足你的愿望呢。

    那天早晨,他们向东拐,在离俄克拉荷马州和堪萨斯城边境处不远的一个十字路口吃午餐。这一天是7月7日,天气并不热。

    停车吃饭前,汤姆注意到一个半截埋在路肩中的水泥墩座上的路标。尼克也看了看它。路标上写着:您正在离开俄克拉荷马州的哈泊县,进入俄克拉何马州的伍兹县。

    “我能认得它们,”汤姆说。如果尼克能听到的话,他可能会被汤姆高扬的、细长尖锐的朗诵式的声调所感染。“您正在离开哈珀县,进入伍兹县。”他转过头来,对着尼克,“你知道吗?先生?”

    尼克摇了摇头。

    “我一生中从没有离开过哈珀县。是的,汤姆·科伦从没有离开过。但有一次爸爸带我离开过这里,把路标指给我看。他说,如果他要是在路标的另一侧抓到我的话,就会狠狠地揍我一顿。我特别希望别在伍兹县被抓到。你认为他会吗?”

    尼克重重地摇了摇头。

    “堪萨斯城在伍兹县里面吗?”

    尼克又一次摇了摇头。

    “但我们去其他地方前,正在进入伍兹县,对不对?”

    尼克点了点头。

    汤姆的眼睛闪着光:“这里就是世界吗?”

    尼克并没有理解他的话。他皱起了眉头……锁起了他的眉毛……耸了耸肩。

    “我指的是世界,”汤姆说,“我们正在进入世界,是吗,先生?”汤姆迟疑着,之后又犹犹豫豫地问道:“伍兹就是‘世界’这个词所指的地方?”

    慢慢地,尼克点了点头。

    “好吧,”汤姆说道。他盯着路标看了一会儿,然后擦了擦明亮的大眼睛,滚出了一大滴泪。然后他跳上自行车。“好吧,我们走1他一声不吭地骑过县界,尼克跟在他的后面。

    天黑之前,他们拐进了堪萨斯城。饭后,汤姆变得闷闷不乐,无精打采。他想玩他的车库;他想看电视。他不想再往前骑了。因为他的屁股被车座磨坏了。他对州界毫无概念,当他们经过另一块路标时,他丝毫没有尼克那种欢快的心情。这块路标上写着:“您现在进入堪萨斯城。”那时,天色已经非常昏暗,在夜色中,白色的字母似乎是漂浮在棕色的路标上,如同幽灵一般。

    他们在离边境约1/4英里的钢架水塔下面宿了营。汤姆一爬进睡袋就睡着了。尼克躺了一会儿,望着夜空出现的星星。对他们来说,这块地方非常黑,也太过安静。他刚想爬进自己的睡袋,一只乌鸦落在附近的围墙上,似乎在盯着他。它的黑眼睛中间有一圈半圆形的血色——那是已经悄悄升起的夏日桔黄色月光的反射。乌鸦令尼克不安。他找到一块土疙瘩,冲着乌鸦扔了过去。乌鸦扇了扇它的翅膀,似乎对他怒目而视地盯了一阵儿,然后飞入夜空。

    晚上,他梦见那个没有面孔的黑衣人站在高高的屋顶上,手伸向东方;后来又梦见玉米——玉米比他的头还高——之后是音乐。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这是音乐,而且这时他才知道,它是吉它的声音。临近天亮的时候,他被一股尿意憋醒,他的耳边响着她的那句话:他们叫我阿巴盖尔妈妈……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下午晚些时候,当他们沿着160号高速公路向东穿过科曼奇县时,发现一群水牛——一共约有12头——正悠然地在公路上走来走去,寻找肥美的草地。路北,有一排安着倒钩的护路栏,但似乎已经被牛撞开了。

    “它们是什么?”汤姆害怕地问,“那些不是黄牛1

    因为尼克不能说话,而汤姆又不识字,尼克无法告诉他这是什么。这一天是1990年7月8日,他们睡在迪尔海德以西40英里的一个乡村的开阔地上。

    这一天是7月9日,他们在一家农舍小院前的老榆树下吃午饭。汤姆一手拿着罐装香肠,大口大口地咀嚼,一边把他的小汽车一辆接一辆地从他的加油站拖出来。他嘴里反复地哼唱着一支流行歌的调子。尼克根据汤姆的嘴唇形状知道他在说什么:“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

    这个县太大了,尼克有些沮丧,还有些害怕。以前真是没意识到,在知道迟早会有一辆车停下来让你搭便车的时候,伸出大拇指该是多么简单。一辆轿车会停下来,通常是一个男人开着车,他的胯部大多时候总是挂着一听啤酒。他想知道你要去多远的地方,这时你就会递给他一张藏在胸前口袋里的纸片,纸片上这样写着“你好,我叫尼克·安德罗斯。对不起,我又聋又哑。我将去某某地。非常感谢您让我搭一会儿便车。我能唇读。”事情就这么简单。除非那家伙歧视聋哑人(一些人可能会这样,但是少数),这时你就可能跳进车里,去你想去的地方,或是到那个方向上的某个地方。汽车在路上飞奔,眨眼间,几英里在排气管下一闪而过。汽车是心灵运输的一种形式。它对地图不屑一顾。然而,现在没有汽车,如果你细心的话,你会发现,在这种公路上,轿车是最实用的运输工具,它一口气就可以奔上70或80英里。如果受阻的话,你只需把你的车子放在一边,换乘另一辆。然而没有汽车,就像在一座巨人身上慢悠悠地爬,艰难地从一个乳投到另一个乳投。尼克半是期望,半是幻想,他们最终能遇到其他的人(他一直认为会这样),这样他们就可以仍旧像以往那些无忧无虑的搭乘一样:在下一个小山山头上会闪现出熟悉的铬的光芒,金属反射的阳光照得你睁不开眼,令你眩晕又心喜。这可能是相当普通的美国车,一辆雪佛莱或一辆坦博斯特,转动着令人喜爱的底特律车轮。在他的梦想中,从来不是本田或是马自达或是斯拉夫牌汽车。漂亮的美国车出现后,他会看到车上的小伙子。小伙子大摇大摆地伸着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臂肘,逞能地探出窗外。他可能会笑着对你说:“嘿,你好,哥们!我他妈的遇见了你这家伙。来,上车!上来,告诉我你要去哪里1

    但那天,他们没有见到一个人,直到第10天,他们遇见了朱丽叶·劳里。

    那是一个大热天。他们骑了大半个下午,浑身湿透,衬衫紧贴在腰上。皮肤也被晒得像印第安人一样变成了棕色。他们没把时间都用来骑车,主要是因为那些苹果,那些绿色的苹果。

    他们在一个农家小院的老苹果树上,发现了这些苹果。它们青绿青绿,又小又酸。他们很久没尝过新鲜水果的滋味,尼克吃了2个,汤姆却贪婪地吃了6个,一个接一个,吃得只剩个核。尼克示意他不要再吃,他却置之不理;他要是有了一个主意,就会像个4岁的任性儿童一样可爱。

    这样,从上午11点开始,一直持续了一个下午,汤姆一直拉肚子。汗水不住地从他的身上流下来。他呻吟着,哼哼着。他不得不从车上下来,推车前进。除了对他浪费时间有些恼火外,看着他那样子,尼克禁不住又怜惜又感到好笑。

    下午4点左右,他们到了柏拉德小镇。尼克决定今天就到这儿。汤姆感激地一屁股瘫在树荫下的公交车站的候车长椅上,立刻打起了瞌睡。尼克离开他,沿着空无一人的大街去商业区找药店。他要找一些派朴多(一种肠胃药)。汤姆醒来的时候,无论他是否愿意,都要逼着他喝下去。如果需要一瓶的药才能控制住汤姆的病情,他就得找到一瓶药。尼克想在明天,自己得配一点儿药。

    他在柏拉德剧院和挪威人家之间找到一家药店。他通过开着的大门溜了进去,站了一会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陈腐气味,混杂着其他一股令人发腻的刺鼻味道。香水味最浓烈。也许是因为天气热,有些瓶子可能炸裂了。

    尼克扫了两眼,搜寻着肠胃药,试图回忆起派朴多在高温下会不会融化。标签上都标明了。目光掠过一个人体模特和右面的两排架子,看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向前走了两步,突然意识到以前从没在药店里见到过人体模特。

    他回过头来,看到的是朱丽叶·劳里。

    她安详地站着,一手拿着香水,一手拿着通常用来涂香水用的细玻璃棒。浅蓝色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布满了惊讶和难以置信的神情。一头棕色的秀发飘洒下来,系在发梢上的丝巾也垂在她的后背。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迷你汗衫,下身是一件非常短的以至常被误认为是短衬裤的蓝色工装短裙。前额上有一小块皮疹,下巴正中间也长了一个很大的脓疱。

    她和尼克之间隔着半个店堂,彼此注视着,都愣住了。紧接着,那瓶香水从她指间滑落,像枚炸弹般“砰”地炸开了,散发着一股臭味,屋子里闻起来俨然像座停尸间。

    “主啊,你真是人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尼克的心又开始跳动起来。他能感觉到太阳穴的血管一个劲地砰砰直撞。目光也开始有些颤动了,视野里一片色彩斑斓。

    他点了点头。

    “你不是鬼魂吧?”

    他耸了耸肩。

    “那么你开口。如果你不是鬼,你就开口说句话。”

    尼克把一只手放在嘴上,然后又放在喉咙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声音里有种歇斯底里的腔调。尼克听不到。但他能通过看她脸上的表情,感觉到这句话的意思。他不再走近一步,因为这样的话,她会跑开。他认为她不害怕见到人。她担心见到的是一种幻觉。那样她的精神就会崩溃。他再一次感到很沮丧。要是他能开口说话该多好!

    他又开始了他的手语。毕竟,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这一次,姑娘理解了。

    “你不能说话?你是一位哑巴?”

    尼克点点头。

    她大声地笑了起来,更多的是失望。“你是谁?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人,却是一个哑巴?”

    尼克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冲着她歪嘴一笑。

    “嗯,”她说道,从走廊中走了过来。“你的样子还不算难看。是这样。”她把一只手放在尼克的胳膊上,鼓胀的胸脯几乎要碰着他。他能闻到她身上三种不同香水的味道,以及夹杂着难闻的汗味。

    “我叫朱丽叶。朱丽叶·劳里。你叫什么名字?”她咯咯地一乐。“你不会告诉我,对不对?可怜的你1她靠着他更近了,胸脯贴在他的身上。他开始感到热乎乎的。天啊,他想,她还是一个孩子呀!

    他挣脱了她的身体,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开始写字。他写下了一行左右的字,她依在他的肩上,看他在写什么。天埃她没戴胸罩。他确信她已经完全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了。

    “哦,喔。”在他写的时候她叫了起来,仿佛他是一只能做特别复杂把戏的猴子。尼克低下头看他的纸片:没有“读”她所说的话,但能感觉到她那吐气时的那股痒酥酥的温暖。

    “我是尼克·安德罗斯。我又聋又哑。我与一位叫汤姆·科伦的人一起旅行。他有些迟钝。他不识字也不懂许多我能示意的事情,除了特别简单的事。我们正在向内布拉斯加前进,因为我想人们可能在那里。你愿意的话,和我们一起走吧。”

    “当然,”她立刻说,之后立刻记起他是一个聋子,于是非常认真地做出每个字的口型。她问道,“你能读唇语吗?”

    尼克点了点头。

    “好,”她说,“只要能见到人我就非常高兴,管他是又聋又哑还是傻子呢。这个怪地方,自从电厂爆炸之后,每晚我都不能入睡。”脸上因痛苦而布满皱纹,使她看起来不像一个真正的人,更像肥皂剧里的女主人公。“妈妈和爸爸两个星期前就死了,你知道。每个人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我非常孤独。”她抽泣着扑进尼克的臂膀里,在他怀里颤动着,一副强作痛苦令人作呕的样子。

    当她从尼克的怀里抽出头时,她的眼角是干的,一闪一闪的。

    “哎,不提这件事了。”她说,“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家伙。”

    尼克直勾勾地盯着她。我才不信她的鬼话呢,他想。

    但这绝对是真实的。她拽着他的腰带。“来吧,我吃过药,很安全。”她停了一会儿,“你行吗?我是说,虽然你不能说话,但不一定你就不能……”

    他伸出他的手,仿佛是伸向她的肩膀,但事实上他发现摸到了她的乳防。这意味着他可能有过的抗拒就到此结束。他只好听从感觉的安排。他把她放倒在地板上,占有了她。

    事后,他来到门口,边系着腰带,边向外张望,查看汤姆的动静。他还在停车场的长椅上无动于衷地呆坐着。朱丽叶拥着他,不经意地摆弄着一个新的香水瓶。

    “就是那个迟钝的家伙?”她问。

    尼克点了点头,并不喜欢这个词。这个词似乎非常尖刻。

    她开始谈起她自己的身世来,当尼克发现她已经17岁,而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小时,松了口气。她的妈妈和朋友常常叫她天使费思或就叫她天使,因为她看起来那么年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告诉了他许多关于她的事情,尼克感到他已经分不清孰真孰假了……。她可能很早就期待着他这样的人到来,因为他永远不能打断她无休无止的独白,永远不会。尼克盯着那张不停翕动的粉红色嘴唇,他已经盯累了。但只要一挪开眼睛,看看汤姆或是望一望对面成衣店里没了玻璃的窗户,她就会扶正他的脸颊,把视线推回到她的嘴唇上。她希望他能“听”,把所有的事情一丝不漏地听进去。最初他有些气愤,之后就感到厌烦了。他不敢相信,才过去一个小时,他就开始希望当初没有遇见她,或是她决定不跟他们一起走。

    她对摇滚音乐和大麻着过迷,也喜欢被她称之为“哥伦比亚短圈”和“炸爹地”的食品。她有过一位男朋友,他极其讨厌“规规矩矩”地在当地高中上学,于是在去年4月从玛丽安斯中学退了学。自此之后,她就一直没见过他,但每周仍和他通信。她和她的女朋友鲁丝·霍宁格和玛丽·柏斯·克鲁茨,从没有漏过一场在威奇托市举行的摇滚音乐会。去年9月份她们还想尽办法搭乘便车到堪萨斯城参加音乐会,一睹了“重金属魔鬼”的丰采。她自称与“唐肯”乐队的贝斯手做过爱,并说那是“她一生中最棒的最刻骨铭心的体验”;她在母亲和父亲死后每天24小时一个劲地哭啊哭啊,尽管她的母亲“令人恶心地粗鲁”,她父亲对她离开镇子加入海军陆战队的男朋友罗尼表示“要踢他的屁股”;她也曾计划高中毕业后在威奇托市当一名选美明星,或是搭车到好莱坞,在那些捧出一茬又一茬明星的公司里找份工作。“我对室内装饰十分在行,玛丽·柏斯说过她会一直陪着我。”

    这时,她才想起玛丽·柏斯·克鲁茨已经死了,成为选美名星或是为明星们进行室内装饰的机会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似乎激起了她心中真切的伤痛。但这不是情感的暴风雨,只不过是一小会儿的嚎啕大哭。

    这滔滔不绝的言语刚开始有点枯竭,她就再一次要求跟他“莋爱”(她十分羞涩地说出了这两个字)。尼克摇了摇头,她立刻噘起了嘴。“我也许根本就不想与你们一起去,”她说。

    尼克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蠢货!蠢货!蠢货1她突然尖声地叫起来。眼睛闪闪发亮,充满敌意。一会儿,她笑了“我不是说不想去。刚才只是开玩笑。”

    尼克看了看她,脸上毫无表情。她刚才曾恶毒地辱骂过他。他非常讨厌她身上的某种东西——一种无休止的不安份。她要是对你生气,不会大叫或是扇你的脸:她不是这种人。她这种人可能会抓你的脸。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可能隐瞒了她的真实年龄。她不是17岁,也不是14岁或是21岁。只要你需要她,你渴望她时,你希望她多大,她就变成多大……她看上去性感,尼克认为性感只是她个性的一部分外现……一种外露症状。症状这个词是用来形容一个病人的。她不就是病人吗?难道她没有病态?在某种程度上,他是这样认为的,他突然害怕起来,担心她对汤姆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嘿,你的朋友醒了1朱丽叶叫道。

    尼克环视了四周。是的,汤姆正坐在停车场的长椅上,搔着乱蓬蓬的头发,迷迷糊糊地四处张望。尼克突然记起了那瓶派朴多。

    “嘿,”朱丽叶嗲声嗲气地叫着,穿过大街,朝汤姆走去,胸部在紧身衫下诱人地弹动着。汤姆大大的眼珠现在瞪得更大了。

    “嘿?”他犹豫地答道,看着尼克,似乎要从他那儿得到证实或是解释。

    掩饰住不安之后,尼克耸了耸肩,点了点头。

    “我叫朱丽叶,”她说,“你叫什么?小帅哥?”

    心事重重、惴惴不安的尼克回到了药房继续找汤姆需要的药。

    “哦,哦,”汤姆摇着头,向后退了退。“哦,哦,我不要。汤姆·科伦不喜欢药,天啊,那滋味真难受。”

    尼克拿着盛着派朴多的三角药瓶,一边看着汤姆,心里又沮丧,又厌烦。他转过来看了看朱丽叶,她的那副样子引起他的注意。他看到,当她叫汤姆小帅哥时,眼里闪着捉弄的目光。这种不是兴奋的闪现,而是非常非常的失望和郁闷的流露。这种目光,表明在一个人准备拿别人取乐时,他或她心中根本就没有幽默逗乐的意图。

    “对了,汤姆,”她说,“咱不喝它,是毒药。”

    尼克冲着她瞪了瞪眼。她却双手背在后在,冲他咧嘴乐,挑战似地要跟他比一比汤姆将听他们之间谁的话。这可能就是她美丽的报复,对他拒绝与她莋爱的报复。

    他回过头看了看汤姆,一仰头,喝了满满一大口药水。他感到太阳穴气得已经鼓胀起来。他把瓶子递给汤姆。汤姆还是不相信。

    “哦,不,汤姆·科伦决不喝毒药,”他说。看到汤姆吓呆了的样子,尼克越来越生气。“爸爸说不能喝。爸爸说如果它能杀死粮仓里的老鼠,它就能杀死汤姆。不要毒药1

    尼克突然转向朱丽叶,再也不能忍受她那自鸣得意的笑容。他张开手打她,使劲地打她。汤姆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

    “你……”她开始说话,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字眼。她突然似乎又变成了一个瘦孝调皮和一直受溺爱的孩子。“你这又聋又哑的家伙简直是一个怪胎!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这个混蛋!你不能打我!你不能打我,你这该死的家伙1

    她猛地扑过来,他又把她推了回去。她跌坐在地,抬头望着他,咆哮着。“我扯碎你的卵蛋”,她喘着粗气,“你不能这样做1

    尼克双手颤抖,头气得一个劲摇晃。他取出笔,草草地在一张大纸片上写下了一行字。他撕下这张纸,递给她。她怒目而视,气极败坏,一下把它打在一边。他捡起它,提住她的后颈,拿着纸条在她眼前晃动。汤姆在一旁儿一声不吭,低声呜咽。

    她尖叫着:“好了,好了。我看它。我看你那讨厌的纸条1

    上面写着6个字:“我们不需要你1

    “操你妈1她叫了起来,挣脱他的手掌。她向后一直退到人行道上。她的眼睛仍像他在药店里差一些撞到她时那么又大又蓝,但现在射出的是仇恨的火焰。尼克感到很疲惫。他为什么偏偏遇上她呢?

    “我不会呆在这儿”,朱丽叶·劳里说,“我偏要去。你拦不住的。”

    但他可以。难道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的,尼克想,她没有意识到。对她来说,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是好莱坞电影里的一段情节,一部现实的灾难电影,在影中她扮演的是一个明星角色。是在电影中而不是在现实生活中,朱丽叶·劳里也被称作天使费思,她总是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他从枪套中抽出左轮手枪,指着她的脚。她立即吓得一动也不动,脸上的潮红也退去了。目光变了,她看起来与刚才大相径庭,和最初见面时的那副样子有些相像。她的世界中突然出现了使她不能,至少使她认为自己不能控制场面的东西。是只枪。尼克突然感到又累又乏。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对天发誓,我会做你要我做的任何事情。”

    他用枪示意她离开。

    她转过身,开始往前走,边走边回头看。她走得越来越快,之后一下子小跑起来。她转弯就不见了。尼克将枪插进枪套。他有些颤抖。他感到心情郁闷、烦躁,仿佛朱丽叶·劳里一直不是个人。说她是个人,不如说更像你在一棵枯树下发现的正在爬动的冷血甲虫。

    他四处望了望,寻找汤姆,但汤姆不见了。

    他疾步回到了阳光暴晒的街头,脑袋奇怪地突突作痛,被雷·布思折磨过的那只眼睛也一阵剧痛。他花了近20分钟才找到了汤姆。他正蜷缩在距商业区有两条街道远的一个大门处,坐在一个生锈的摆动式躺椅上。那个玩具汽车修理厂正像摇篮似的吊在胸口上。看到尼克,他开始放声大哭。

    “求你不要让我喝它,求你不要让汤姆·科伦喝它,天啊,爸爸说过,如果它能毒死一只老鼠的话,它也就能毒死我……求求你1

    尼克发现自己仍拿着那瓶药,就把它扔在一边,向汤姆展开空荡荡的两只手。他的痢疾只能顺其自然了。谢开谢地,朱丽叶终于走了。

    汤姆走下台阶,啜泣着“对不起,”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对不起,汤姆·科伦真对不起。”

    他们又一起回到了梅恩大街……两人双双停下来,目瞪口呆。他们的自行车被人弄翻在地。车胎撒了气。包裹里的东西也从街的一头一直散落到另一头。

    正在这时候,有一个东西紧擦着尼克的脸高速而过——他感觉到了——汤姆尖叫着,跑了起来。尼克愣了一会儿,四周看了看,正巧看到了第二发子弹在枪口一闪。子弹来自柏拉德饭店二楼的一间窗户。有件东西像高速织补机的机针一样,从衬衫衣领的纤维中一掠而过。

    他转过身,紧跟着汤姆跑。

    他不知道朱丽叶是否再次开了枪。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当他追上汤姆时,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被射中。他想,至少我们已经摆脱了这个坏蛋,然而事实上,他们只摆脱了一半。

    晚上,他们睡在了柏拉德向北3英里处的一个粮仓里。汤姆不断被噩梦惊醒,之后他就叫醒尼克,问梦中的情形是不是真的,从尼克那里得到确信之后才又睡去。第二天上午11时左右,他们到了艾尤卡,在一个叫“运动和骑车”的商店中找到了两辆好车。尼克终于开始从遇见朱丽叶时的烦恼中摆脱出来。他想他们只有在大本德城才能重新装备起来,可到那里至少需要14天。

    然而,在7月12日的那天下午2点45分,他突然从车把的后视镜中看到亮光一闪。他停了下来(汤姆心不在焉地跟在他后面,一下子压住了他的脚,尼克却几乎没有注意到),掉过头向后望。一道亮光从正他们身后的小土坡上升起,宛如一颗晨星,让他感到满眼欢喜和眩晕——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一事实。这是一辆老式雪佛莱牌轻便车,旋转着老式底特律车轮,在美国281号公路的狭窄车道中绕过四处抛锚的车辆,慢慢地曲折前进。

    车在他们的身旁慢慢地刹住(汤姆使劲地挥着手,而尼克只能叉开腿,骑跨在车梁上,一动也不动)。在司机露出头之前,尼克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可能是朱丽叶·劳里,拿着那只用来杀死他们的手枪,一脸胜利的笑容。这么近的距离,她不会打偏的。女人发起狠来,比地狱都要可怕。

    出乎意料,车里露出的是一张40岁左右男人的脸。他戴着一顶草帽,帽子上系着一条天鹅绒丝带,带上斜插着一根羽毛,桀骜不驯地翘起来。咧嘴笑的时候,他的脸像一条闪烁着宜人阳光的干河床,布满皱纹。

    他接着说的话是“圣诞节要开一场喧闹的酒会来庆祝,我遇见你们这两个小伙子会高兴吗?我猜会的!来,上车吧,让我们看看我们要去哪里。”

    这就是尼克和汤姆最初遇见拉尔夫·布伦特纳的情形。

    第44章

    他的精神正在垮掉——宝贝,你难道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休伊·皮亚诺史密斯的一支曲子,现在……想起来了。记忆的大门顿开,令他为之一颤。休伊·皮亚诺·史密斯的曲子!他记起了它的曲调。啊-啊-啊-啊,嗒……都-都-都-都……啊-啊-啊-埃天资聪明,才华横溢,这是公众对休伊·皮亚诺·史密斯的评价。

    “去他妈的公众评价1他说,“休伊·皮亚诺·史密斯已经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了1

    几年之前,约翰尼·里弗斯录过休伊的一首名叫“洛基肺炎和布基伍基流感”的歌。拉里·安德伍德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只曲子。这只曲子与现在的处境简直是天作之合。妈的,约翰尼·里弗斯干得真不错!休伊真他妈的棒1

    “去他妈的1拉里又一次想。他看起来很可怕——脸色苍白、身体孱弱,像幽灵一般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新英格兰高速公路。“还是让我回到60年代吧1

    没错,就是60年代,就是那个时代!60年代中叶,60年代后期。“花之魅”。“为吉恩而拒绝毒品”。安迪·沃霍尔戴着粉红镶边的眼镜,提着“布里罗”牌吉它,在天鹅绒的地板上弹奏着“从约巴·琳达归来的生物”。诺尔曼·斯宾拉德,诺尔曼·梅勒,诺尔曼·托马斯,诺尔曼·罗克韦尔和贝茨·摩特尔家族的老诺尔曼·贝茨,嗳-嗳-嗳。迪伦扭断了他的脖子。巴里·麦圭尔声嘶力竭地唱着那首“毁灭之夜”!黛安纳·罗丝激起了全美每一个白肤色的儿童的情感……拉里迷迷糊糊地想,所有的这些乐队都是很棒的乐队,让我回到60年代吧,去他妈的80年代!当摇滚乐开始出现时,60年代已经如同金帐可汗大军的最后一次战役一样,溃不成军。米青.液,嬉皮士,毒品。格拉斯·斯列克在飞机上大声地歌唱,诺尔曼·梅勒弹着主音吉它,而老诺尔曼·贝茨充任鼓手。甲壳虫乐队。他们是谁?啊,死亡……

    他脚下一软,头重重地撞在地上。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一片昏暗,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在一片碎光中重现眼前。他用手揩过太阳穴,沾了一些血沫。不算太严重。去他妈的,在光辉与荣耀的60年代中叶,他们常常这么说。整整一个星期,他每天噩梦不断、常常在尖叫声快要脱口而出的那一时刻醒来。如果你大声地尖叫,又被自己的尖叫声吓醒的话,你会更加惊恐不安。

    又是回到林肯隧道的梦。有一个人跟在身后,它不是丽塔,是魔鬼,正露出狰狞的笑容,蹑手跷脚地跟在他的身后。这个黑衣人不是行走的僵尸;他比僵尸更可怕。拉里被看不见的死尸绊了一下。那些死尸就像躺在车一子里。他知道,那些车子本来有地方可去,可是大家却偏偏一齐挤在拥挤的车流中,最后导致交通堵塞无路可逃。这些死尸正从车中瞪着鼓胀的、玻璃球般闪亮的眼睛,带着对世界的无限眷恋,直愣愣地盯着他。看着它们,他的心中一阵抑制不住的恐慌。他不由自主地撒腿奔跑。那个黑色魔鬼,带着魔法的人,在黑暗中如同戴着一副红外线眼镜般能将他看得清清楚楚,跑又有什么用呢?过了一会儿,那个黑衣人开始对他低声呼唤:“过来,拉里,过来,让我们在一起。拉里……”

    他感觉到那个黑衣人就正对着他的肩头呼吸,当他挣扎着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就会感到,那声尖叫或是像一块热骨头一样粘在喉咙上,不吐不快;或是正从嘴中叫喊出来,声音大得足以震醒死人。

    白天,黑衣人的形象就会消失。他每晚准时地出现。白天,折磨他的是孤独,一种无法抗拒的孤独,像只老鼠或是鼬鼠,不知疲倦地啃噬他的神经。白天,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丽塔的身影。可爱的丽塔。他望着她那双撕裂的、像一只受到惊吓和疼痛折磨致死的动物一般的眼睛,那只他曾经吻过的、现在塞满难闻的淡绿色呕吐物的嘴巴时,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出她过去俏丽的身影。她那么轻易地死了,而“在那个晚上,在同一个睡袋中,他们曾……”而现在,他正在……

    他正在垮掉。难道不是这样吗?这就是正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他在一点一点地垮掉。“我正在一点点地垮掉,”他悲叹道,“哦,我快要发疯了1

    他大脑中清醒的那一部分还在说“这可能是真的”。但现在,最令他饱受苦楚的是心力衰竭。自从丽塔出事之后,他不敢再骑摩托车了。这实质是一种精神障碍。他脑海中反复出现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车子失控、最后一头栽进沟里的情景。自此之后,他不得不步行。他究竟走了有多少天?4天?8天?9天?他不知道。自今天早晨10点之后,这也许已经是第90天了,现在已经快4点了,太阳正火辣辣地照在身上,他却没戴帽子。

    他想不起来是多少天前他骑摩托车栽进了沟里。不是昨天,也可能不是前天(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车已经摔坏了,齿轮箱断了,油门把手歪了,离合线也掉了。它就像一只脱缰的野马,前轮翘起,后轮着地,一直飞过康科德正东方9号公路附近的一段堤岸,翻滚着摔落下去。他想起了那个毁掉他的摩托车的地方可能叫戈斯维尔,但这一点根本就无关紧要。事实上是,那辆车已经对他毫无用处。时速不敢超过15英里。即便时速在15英里时,他的头脑中也会出现他从车把手上摔出去撞折头骨或是在一个死角拐弯,“砰”地与一辆翻倒在地的卡车撞上,变成一团火球的幻影。过了一会儿,该死的过热显示灯又亮了起来,当然,它已经亮了。他似乎能在在小红灯泡上方的塑料外壳上看到上面印着几个端端正正的小字——“胆小鬼”。当他从将骑摩托车认为是件自然而然的事,到事实上能享受骑车时那种疯狂的感觉,那种风擦双颊、大地在脚底下6英寸的地方一掠而过的感觉时,其中是否经过了一段时间?是的,当丽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在丽塔变成一具嘴巴塞满腥臭的绿色呕吐物、双眼撕裂的僵尸之前,他就享受这种非常刺激的感觉。

    所以他开着摩托车一下子冲过了大堤,掉进了杂草丛生的溪沟里。之后他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恐惧心情打量着它,仿佛它会无缘无故地冲起来,把他甩一个跟头。来吧,他想,来吧,别抛锚,你这个吸血鬼。等了很久,那辆摩托车仍没有往前动弹。它咆哮了好久,咆哮声在溪谷中渐渐地低沉下去。后轮毫无作用地空转着,饥饿的传动链吞食着秋天的落叶,抛出棕色的、呛人的尘土。镀铬的排气管中喷出蓝色的烟雾。他不由得想得很远,想到如果能有一种超自然的东西附在车身,将车子扶正,使它从陷落之地冲出去,把他重重地摔伤在地上……或是他在某一天下午回来听到了引擎咆哮的声音,看见他的摩托车——那只可恶的摩托车呼啸着从高速公路上向着他冲过来,时速达80公里,却没有陷进泥沟不能动弹。弯腰伏在车把上的是那个黑衣人,那个冷面无情的人。坐在车后座上、一袭丝制宽身长裤在风中飘摆的姑娘就是丽塔·布莱克莫尔,面色如粉笔一样白,眼睛眯成一条缝,头发像冬天的玉米地一样又干又枯。接着,那辆摩托车开始冒烟,轧轧作响,最终还是熄了火。他低下头来看着它,心中一阵难过,仿佛他伤害的不是摩托车而是身体的一部分。没有摩托车,面对周围的一片寂静,他感到束手无策,只有摩托车才是他向这片寂静挑战的唯一武器。寂静比对死亡的恐惧或是在事故中严重受伤还要可怕。自此之后,他就一直步行。他沿着9号公路穿过了几个小镇。小镇里有摩托车商店,在展室里摆放的车子的右把手上,明晃晃地挂着车钥匙。如果他长时间盯着它们的话,眼前就会清清楚楚浮现出他躺在公路上,身下一滩血迹的情景。这场景的颜色是那么如此艳丽刺眼,艳丽得令人心惊肉跳,仿佛像是极度可怕又极度迷人的查理斯·邦德主演的恐怖电影里的一个镜头——那种人在巨型卡车轮下奄奄一息的镜头或是巨大的、叫不出来名字的、肚满肠肥的臭虫,内脏破碎、血肉横飞的那种令人惊骇不止的镜头。然而他还要继续步行,忍受着令人恐惧的寂静,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地向前走。他的唇鼻之间和太阳穴的凹窝中渗出来的一丛丛细碎的汗珠。他继续向前走。

    他明显地瘦了下去——怎么不会这样呢?天天永不停息地朝前走,从日出走到日落。晚上,他又睡不着觉。凌晨4点钟的时候,他就会被噩梦惊醒,然后点亮他那盏硬硼钙石灯,蜷缩在灯旁,等待着太阳升起。那时他才敢走路。他继续向前走,直到天几乎完全黑了下来、看不清路的时候,他才偷偷摸摸地、匆匆忙忙地像一名在逃犯般迅速地支起帐篷。在帐篷搭好之后,他还要醒着躺上一会儿,就像瘾君子在吸了两克可卡因后那一阵神经的兴奋。哦,宝贝,摇摆,晃动,天旋地转。他像是可卡因瘾君子,其实他没有尝过多少,他对这些毒品他从没有渴望过。可卡因不会增加人的食欲,恐惧也不会使人胃口大开。自从很久前加利福尼亚州那场宴会之后,拉里已很久没有碰过可卡因了。但他时常心神不安。林子里的鸟叫声也会令他浑身抽搐。一些小动物在被大动物吞食时的发出的叫声也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他渐渐地瘦了下去,瘦得皮包骨头。他面容憔悴,长出了长长的一圈胡子,相当引人注目。胡子是茶色的,略带金红色,比头发颜色要浅。眼窝深陷,两只眼睛在眼窝中闪闪发光,像是两只掉进了两个一模一样陷井里濒临绝望的小动物。

    “我垮掉了。”他又一次低声哀叹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哀叹中透露出的绝望之情也使他感到惊骇。他真的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吗?他还是那个创下中型拳击纪录,梦想成为他那个时代的艾尔顿·约翰的拉里·安德伍德吗?……哦,天啊,杰里·格拉恰知道了将会怎样嘲笑他呀……现在那个曾不可一世的家伙已吓破了胆,正在南新罕布什尔州的东南部的某个地方慢慢地爬行,爬行,像王蛇爬行一样地慢。这就是现在的他。那个拉里·安德伍德与现在这个正在爬行的胆小鬼当然毫无任何关系……这……

    他试图想起来,却失败了。

    “哦,真他妈的见鬼。”他说,半是大笑半是哭泣。

    一栋白色的新英格兰式农家小楼蜿蜒深展,从公路那边约200码的一座小土丘上,像美丽的海市蜃楼一样隐隐约约地闪现出来。绿色的墙皮,绿色的镶边,绿色的屋顶。下面是绿色的草坪,看起来稍有些杂乱。在草坪的底部,一条小溪在潺潺流动。他能听见小溪那汩汩的流水声和哗哗的水浪声,这是水流在涌进来。一栋石墙,沿着小溪的一侧蜿蜒曲折,大概是院墙吧。粗壮茂密的榆树斜倚在墙内。他只想以他那“世界著名的爬行胆小鬼的缓慢速度”到达那里,坐在树荫下休息一会儿。这是他要做的事。然后,当他感觉……感觉全身状态有些好转时,他将把脚伸出来,在溪水里浸泡一会儿,痛痛快快地饮上几口溪水。他浑身可能气味难闻,那又怎么样?现在丽塔已经死了,谁还会闻他身上的气味呢?

    她现在还躺在那个帐篷里吗?他忧郁地想。尸体已经肿胀了吗?招了许多苍蝇?她在地狱干什么呢?与鲍勃·霍普一起在帕姆·斯皮伦斯打高尔夫球?

    “主啊,这真是可怕。”他低声叫道,然后爬过公路。当他终于到达了树荫下的时候,他感到他确实应脱下他的鞋子,然而这似乎要很费些力气。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回过头来向来时的道路诡秘地扫了几眼,确信那辆摩托车没有对着他冲过来。

    树荫下的温度只有15度,拉里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感觉到一阵舒畅和轻松。他将手放在脖子后面,那是太阳整天火辣辣地照射的地方,一阵轻微的疼痛。他又把手缩了回来。太阳灼射的?抹一点利多卡因。所有的他妈的滚蛋,让这些东西从太阳底下滚蛋。灼痛,宝贝,火辣辣的灼痛。沃茨。还记得那个叫沃茨的地方吗?记忆中的那次狂欢。一次全人类彻底的狂欢节,一次令人终身难忘的狂欢节。

    “人类,你发疯了1他说道,将头倚在了榆树的粗大的树干上,闭上了眼睛。阳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光斑在眼皮上晃动,一阵红一阵黑。水声,汩汩声和哗哗声,是那么可爱和温柔。过1分钟他就要到溪边,喝上几口水,洗洗身子。再过1分钟。

    他困了。

    时间分分秒秒地飞快地过去了,他的瞌睡逐渐转成了几天来的第一次深沉的睡眠,没有梦的干扰。两只手松弛地放在大腿上,瘦弱的胸膛时起时伏,那圈胡须令他的那张脸——这张从难以置信的大屠杀中逃离出来的孤独流浪者饱经风霜的脸更显瘦削。渐渐地,那张饱受灼晒的脸上的一道道皱纹开始一平缓地舒展。他不知不觉地把身子扭了过来,像一只躲在阴凉的泥土中正夏眠的水生小动物。太阳渐渐落下去了。

    溪边茂密的灌木丛中轻轻摇摆了几下,仿佛有件东西在悄悄地穿过,稍停,又动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出现了一个男孩,光着身子,只穿一个短裤。全身被晒成枣红色,只有短裤腰带上的两条吊带刺眼地白,身上留着被蚊子和沙蚤叮咬过的痕迹,有一些是新痕,大多是旧疤。他右手拿着一把屠刀。刀叶有1英尺来长,刀锋已呈锯齿状,阳光底下烁烁闪光。

    他轻轻地弯着腰接近了榆树和石墙,一直站到了拉里背后。他那双眼珠,碧蓝得像一汪海水,在眼角轻轻地转动着。这眼睛毫无表情,略带凶狠。刀子在他手中举起。

    一声女人的断喝,温柔而又坚定——“不要1

    他转过来面对着她,低下头,听她说话。刀子仍在手中举着。那副神情既有些不解又有些失望。

    “我们看看再说。”那个女人说道。

    男孩子停了下来,看看刀子又看了看拉里,然后带着一种渴望的表情看着他的刀子。他又从来时的路退了回去。

    拉里醒了。

    醒来时,拉里第一个感觉就是他很舒服。第二个感觉就是很饿。第三个感觉是太阳有些不对劲——看起来它转过天空又回来了。第四个感觉是他不得不——请原谅这种表述——像一匹赛马一样撒尿。

    他站了起来,听着伸腰时那种噼啪的肌肉舒展声。他意识到他不只睡了一小会;他睡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低下头来看看表,明白了为什么太阳的位置不对劲。现在是早晨的9点20分。饿。大白房子里肯定有些吃的东西。罐装汤,没准还有腌牛排。他的胃开始咕咕作响。

    起身之前,他跪在河边,脱下衣服,用手撩着水洒在身上。他注意到自己正在变得多么瘦削——他没有力气再发上手网球了。他站了起来,用他的衬衫擦干了身子,又穿上裤子。两块大石头露出小溪的水面。他踩着石头过了小溪。在小溪对岸,他吃惊地愣住了,盯着灌木丛里茂密的方向一动不动。恐惧,那种在他醒来这前就一直笼罩在他心中的恐惧,像爆炸的松节一样突然地燃烧起来,之后又迅速地退了回去。可能是只松鼠或是只花白旱獭,也可能是只狐狸。不会有其他东西。他又毫不在意地转过身去,开始穿过草坪,向着大白房子走去。

    半路上,突然一个念头在他的头脑中像一只气泡般升起,然后砰地一声爆炸了。这个念头偶然地、悄悄地产生,但它的暗示却使他死一般地愣住了。

    这个念头是:为什么你不骑车呢?

    他站在草坪中央,在这个到小溪和房子等距的地方站住,被如此简单的念头惊得目瞪口呆。自从他把他的“哈雷”车开进沟里之后,他就一直步行。步行,使他精疲力竭的步行,再加上阳光的灼晒或是其他与此非常相近以致没有什么区别的事物的折磨,他最终非完蛋不可。要是他喜欢的话,他本可以骑辆自行车。他可以慢些骑,比跑步快不了多少。那样,他现在就可能已经到达了海滩上,选好了避暑住房,把车子存了进去。

    他禁不住笑了起来,起初笑得很轻。在周围的一片寂静中,他的笑声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在没有别人在旁嘲笑你的时候,你一个劲地狂笑是表明头脑开始混乱失常的一种迹象。然而,笑声听起来是如此发自内心地真诚,所以去他妈的头脑健康吧。他喜爱这种方式的笑,不加掩饰,听其自然。他站在那里,双手叉在腰间,头向后仰起,面对天空,为自己惊人的愚蠢而发出公牛般的狂笑。

    在他身后的小溪边最茂密的灌木丛中,有一双蓝绿色的眼睛始终盯着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们一直注视着拉里,看着拉里最后沿着草坪向白房子走去,边走边笑,不时地摇着他的头。他们看着他走上台阶,敲门后才发现门是虚掩着,就消失在门里面。之后,草丛里又是一阵晃动,发出刚才拉里听见却又没有理会的那种细微之声。那个男孩子钻了出来,仍然光着上身,穿着短裤,挥舞着那把屠刀。

    接着另一只手伸了出来,抚摸着他的肩膀。那个男孩立刻停了下来。那个女人出现了——她个子高挑,身形挺拔,似乎根本就没有碰动那片树丛。她的头发浓密,亮丽的黑发中夹杂着纯白,引人注目,令人惊叹。头发编成了一条辫子,从她的一只肩膀上垂下来,一直垂到她那高耸的胸前。当你注视这个女人的时候,你首先就会注意到她的身高,之后你的目光就会被她的头发吸引过去,它令你遐想翩翩,使你相信,用目光就能感觉到它粗壮而又油光鉴亮的质地。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会不由自主地想象,那一袭长发在月光下散落于枕头上的情形。你会想象她躺在床上时迷人的姿态。事实上,她从未投入过男人的怀抱中。她是纯洁的。她在等待。她有过梦想。在上大学的时候,一个叫“神灵”的乐队曾走进过她的心扉。她现在又一次奇怪,这个男人是否就是乐队里的一员呢?

    “等一等。”她对男孩说。

    她把男孩那充满痛苦神情的脸扭过来,对着自己平静安详的脸。她知道是什么原因使男孩如此痛苦。

    “房子会没事。他为什么会破坏房子呢?乔?”

    “他走的时候,我们要紧跟着他。”

    他恶毒地摇着他的头。

    “是的。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我不得不这样做。”她感到这种感觉变得强烈起来。他可能不是那种人,但即使他不是,他也与她寻找多年的一条线索有关,现在这条线索正在接近谜底。

    乔——这并不是他的真实姓名——狂暴地举起了他的刀子,仿佛要将刀子戳进她的胸膛。她没有作出任何保护自己或是企图逃逸的反应,他的刀子渐渐地低了下来。他转过身来,把刀子向着房子方向刺去。

    “不,你不能,”她说,“因为他是一个人,他将领着我们找……”她感到无言可说。她的意思是指其他人。她要说的话是他是一个人。他将领着我们找到其他的人。但她不敢确信这就是她所要表达的意思,或者即使是这个意思的话,她的话里没有夹杂别的含意。她立时感到她正面临两条路的选择。她开始希望他们从没有看见过拉里。她想再次安抚一下那个男孩,但他气愤地闪到了一边。他抬起头,望着那栋白房子,眼睛中闪着怒火和妒意。过了一会儿,他又溜回了灌木丛里,用谴责的目光瞪着她。她跟在他身后,以确信他不会有什么问题。他躺了下来,像婴儿一样蜷曲着身子,将刀子倒立在胸前。他把大拇指放进嘴里,闭上了眼睛。

    纳迪娜回到了小溪汇成一个小小的池塘的塘边,跪了下来。她用手掬起一捧水,饮了几口,然后坐了下来,望着那栋房子。她的目光冷静安宁,脸庞极其酷似拉弗尔·玛利娅。

    下午晚些时分,拉里沿9号公路的一段林荫路骑车前进时,前头隐现出一个绿色的反光路牌。他停下车看牌子的内容,感到有些惊讶。牌子上说,他正在进入缅因州的度假村。他几乎不敢相信;他肯定在半迷糊半恐惧中走了相当长的距离。他正准备骑上车子再次出发时,突然一个声音——从林子里传来的或者就在头顶上——使他立刻扭回过头来。没有任何东西,只有9号公路与新罕布什尔相连,依旧是那么荒凉。

    在那个白房子里停留之后——他在那里吃了些干玉米片,从罐头里挤出一些奶酪,抹在有些变味的饼干上,做早餐的时候——他有一种正在被监视和被跟踪的感觉。他听到了一些声响,甚至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了一些动静。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他全身都充满警觉。任何一丝细小甚至微不足道的情况,都会引起他的警惕;那些细微的甚至不过使他产生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那种被“监视”的感觉,都会使他无休无止地紧张。这种感觉并没有和其他感觉一样让他感到恐怖。它不会让他感到是幻觉或者神志不清的臆想。如果有人正在监视他并躲在一旁,可能是他们害怕他。如果他们对可怜的、瘦弱不堪的、胆小得连摩托车也不敢开到时速20公里的老拉里·安德伍德还感到恐惧的话,那他根本就用不着担心什么。

    现在,他双腿跨在他从白房子向东4英里处的一家运动物品商店里取出的自行车上,声音清晰地叫道“如果有人在附近,为什么你不出来。我不会伤害你。”

    没有回答。他站在公路上的路标旁边,观察着,等待着。一只小鸟鸣叫着,从空中掠过。没有任何其他动静。过了一会儿,他推着车继续前行。

    晚上6点的时候,他到了北贝里克城的一座小镇。小镇位于9号公路和4号公路的交叉点。他决定在这里宿营,明天早晨再继续向着海边前进。

    在9号和4号公路交叉路口上有一家小小的商店。他从商店断了电的冰柜里拿出一包六罐装的啤酒。是他从没有尝过的“黑标志”牌——可能是一个地方品牌。他还拿了一大包汉普蒂·邓普蒂牌醋制薯片和两听“壮摩尔人”牌炖牛肉。他把这些东西放进包里,走出门外。

    街对面是一家餐馆。就在他从商店出来的这一瞬间,他忽然瞄见两只人影倏地一闪,从餐馆后退了回去,不见了。这也可能是他一时眼睛发花,但他却不这样认为。他想穿过高速公路,去看一看他是否能将他们从藏身之地驱赶出来:好了,好了,游戏该结束了,孩子。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知道是恐惧是什么滋味。

    相反,他沿着高速公路走了一小段路,推着他的自行车,车把上晃晃荡荡地挂着背包。他看见了学校的砖制院墙,墙内是一排树木。他从小树林中搜寻了足够多的木柴,点起一堆像样的火。火堆点在了学校用沥青铺成的操场中间。附近有一条小河,穿过一家纺织厂,从高速公路下面流过。他把啤酒放在河里降温,还用罐头盒将一听炖牛肉热好,然后坐在操场的一只秋千上,一边从童子军专用的野炊炊具里吃着饭,一边荡来荡去,在篮球场褪色球界间投下一条长长的身影。

    他开始想他为什么没对跟踪他的人产生丝毫恐惧感——他确信有人现在在跟踪他。至少有两个人,可能更多。自然而然地,他开始琢磨,为什么他这些天来始终感觉良好,仿佛自那天睡足了觉之后,神经里的一些不良毒素都排了出去。难道真是需要休息吗?就这些,再没有别的原因吗?似乎太简单了吧。

    他想,逻辑上看来,如果跟踪者企图伤害他的话,早就会设法这样做了。他们可以在暗地里给他一枪或是至少用他们的武器对他开枪,逼迫他投降。他们也早就拿走想要的东西了……但再一次从逻辑上推理(进行逻辑思考对他很有好处,因为这些天来,所有的思维都因恐惧而变得乱七八糟),他什么东西值得那些人想要呢?目前这种状况,每一个人都能得到想要的任何东西,因为现在几乎没有任何人留下来。以往坐在屋子里,抱着“希尔斯”商品目录表时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可以从全美国任何一家商店的橱窗中随手取来,为什么还要费事去偷、去杀呢,况且还要冒着你的生命危险呢?你只要打碎橱窗,走进去,随手拿就可以了。

    你现在可以得到任何东西,除了没有人与你相伴。拉里清清楚楚地明白,现在最缺少相伴的伙伴。他没有感到害怕的真正理由是,他知道,那些人肯定也最需要有人相伴。迟早,他们的渴望会战胜恐惧。他可以一直等到这个时候。相反,过早行动会使他们像一群鹌鹑一样被吓跑,事情可能会变得更糟。两天前,如果他见到一个人的话,很可能也会偷偷地溜走。因为他那时有些精神迷乱,不能做其他任何事情。所以,他现在需等待。他确实非常想见到其他人。后来,他真的见到了。

    他走回到小河边涮洗饭碗。他将6听一扎的啤酒从水中捞出来,回到秋千上。“啪”的一声,拉开第一听啤酒的拉环,冲着刚才见到人影的方向举起了啤酒。

    “味道真棒1拉里说着,一口气喝下了半听。

    6罐啤酒喝完时,已经是7点半,太阳就要落山了。他把篝火里的余烬踢了出来,收拢起所有的木柴。在半醉半醒、感觉良好的状态下,他骑着自行车上了9号公路。骑了约有1/4英里后,他找到了一家带纱窗走廊的房屋,将车子停在草坪上,取出睡袋,用改锥撬开走廊的大门。

    他再一次环顾四周,希望看见他或她或他们——他们仍继续跟着他,他感觉到了这一点——然而,大街上空空荡荡,空无一人。他耸了耸肩,走进屋里。

    时间现在还早,他希望至少能清醒地躺上一会儿。可是显然,他有了一些睡意。躺下15分钟之后,他睡着了,呼吸缓慢而均匀。步枪放在右手上。

    纳迪娜感到疲倦。这一天似乎是她生命中最长的一天。她两次感到肯定被人发现,一次是在斯特拉福德附近,另一次是在缅因州到新罕布什尔州的公路线上,当他回过头来向后看并大声叫的时候。对她来说,她并不在乎是否被他发现。这个男人并没有像10天前从白房子经过的那个人一样疯狂。那是一名士兵,背着枪、手榴弹和子弹带。他狂笑着,大叫着,威胁着要把一个叫莫顿中尉的卵蛋打掉。他们并没有看见莫顿中尉,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没有出现在这里对他来说真是幸运。乔也害怕那名士兵,在这种情形下,这可能是件好事。

    “乔?”

    她环顾四周。

    乔不见了。

    她的一点睡意一下子全无踪影了。她把毛毯推到一旁,站了起来,身上的疼痛不由得使她皱了一下眉头。骑了那么长时间的自行车,过了多长时间了?可能没多长时间。他们一直作着持续不懈的努力,试图寻找一种离他不近不远的办法。如果他们跟得过紧,他就会发现他们,这将使乔心中不安。如果他们离他过远,他可能会离开9号公路拐到另外一条路上,这样他们就可能失去目标,这将使她不安。她从没有想过拉里可能会骑回来,跟在他们后面。幸运的是(至少对乔来说),拉里也从没有想过这样做。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乔会逐渐明白,他们需要这个男人……他们不仅仅需要他一个人。他们不能孤独。如果没有其他人,他们很可能会孤独地死去。乔将会习惯这种想法。乔以前在真空似的环境中生活了很长时间。其他人已经养成了与他人共同生活的习惯。

    “乔,”她又叫了一声,声音很轻柔。

    他可能像越共游击队员钻树丛一样寂静无声,但她的耳朵在近三个星期以来,已经适应了他的动静。今天晚上还有月光。她听到了轻微摩擦地面的声音和沙砾层咔嗒咔嗒的脚步声,她知道他要去哪。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在后面紧紧跟随着他。现在已是10点15分了。

    他们的自行车存在了餐馆后面的小棚子里。穿过杂货店,在北贝里克戈维尔宿了营,(如果你想把两条放在草地上的毛毯称之为“营地”话)。被他们跟踪的那个人已在街那头学校的操场上吃过饭,(“如果我们到那里去的话,我敢打赌,他将把自己的晚餐送给我们,乔”,她圆滑地说,“天气很热……,它们的气味闻起来不舒服吗?它不比大腊肠要好闻得多吗?”乔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射出许多白光,他冲着拉里的方向不怀好意地挥了挥手中的刀子),之后他就骑上车子进了一间带纱窗走廊的房屋。她从他骑车的方式上猜想他可能是有些醉了。他现在正睡在房间的走廊里。

    她加快了脚步,不时有小石头弄痛脚上的水泡,痛得她直皱眉头。左侧有一栋房子。她穿过房前一直通向田野的草坪。她赤裸的小腿不时刮着沾满露水的青草,扑面是一股芳草的清香。这使她思考起她和男孩如果在满月而不是现在这种月亏的情况下,穿过这样的草地所需的时间。她感到下腹部一股胀起的激情,她确确实实地感到两只乳防像性器官一样饱满而挺胀。月光使她感到了有些醉意,脚下的青草,带着夜中的露水,湿漉漉地打在小腿上,也让她不能自控。她明白,如果男孩要和她莋爱的话,她会把贞节献给他。她像印第安人穿玉米地一样飞快地跑着。他是否会占有她?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跑得更快了,跳过一块在夜色像冰一样闪着光的水泥路。

    乔就站在那里,站在那个男人正在睡觉的走廊边缘。他那白色的短裤在夜色中非常醒目。事实上,男孩子的皮肤非常黑,以致于第一眼望去,你会认为只有那个短裤悬挂在空中,或是被威尔小说中的隐形人穿着。

    乔来自爱普瑟姆,她就是在那儿遇到了他。纳迪娜来自爱普瑟姆东南部约十五英里的南巴恩斯特德小镇。当时她正在寻找其他健在的人,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她以家为中心,四处寻找健在的人。圈子越走越大。她只找到了乔。当时他被某种动物咬了一口,神志不清,发着高烧。从伤口判断,可能是老鼠或是松鼠的。他坐一家房屋前的草坪上,上身赤裸,只穿一条短裤,手中拿着屠刀,像石器时代的原始人或是濒临死亡却杀气十足的俾格米人。她以前有过对付感染的经验。她把男孩带进屋子。他就一个人吗?她想可能是这样,却不敢确定,除非乔告诉她。她找到了一家诊所,那里有抗感染药、抗菌药和绷带。她不知道哪一种抗菌药有用。她知道如果弄错的话,可能会致男孩于死地,但如果不治疗,他也会死亡。咬的伤口在脚踝上,肿得像自行车内胎。幸运总是与她相伴。三天之后,伤口消了肿,恢复了正常大小,烧也退了。男孩于是信任她。显然,他不相信任何人,只有她是个例外。她常常在早晨醒来,他常常会紧搂着她。他们曾到那个白房子里去过。她叫他乔,但这不是他的名字。在她执教生涯中,任何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她总是叫她们简。不知道名字的小男孩,她总叫他们乔。那个士兵路过这里,狂笑着大叫着,怒骂着一个叫莫顿的中尉。乔曾想冲上前去,用刀子杀死他。现在这个男人……她不敢从男孩的手上取下刀子,因为这是乔的护身符。这样做,可能会使男孩与她为敌。他睡觉时,手中一直摸着刀子。有一天晚上,她想把刀子从他手中拔出来,只是想看一看她是否能够这样做而并不是真正夺下刀子。他立刻惊醒了,一动也不动。转瞬又很快睡着了。第二天,那双碧蓝色的类似中国人的眼睛,惊疑不安地望着她,露出几分暴戾之气。他低声咆哮着,将刀子抽了回来。

    现在他正要举起刀子,放下,又举起。他一边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声,一边向着纱窗捅了过去。他可能正要冲进门去。

    她跟在他身后,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但他没听见。乔正沉陷在自己的世界中。刹那间,她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顺着逆时间方向掰了过来。

    乔发出咝咝的喘气声,拉里·安德伍德从睡梦中略微惊醒,转了个身,又安静下来。刀子掉在他们之间的草坪上,锯齿状的刀锋在月光下反射出银色光芒,宛若亮丽的雪花。

    他气愤地望着她,目光中透露出责备和不信任的神情。纳迪娜毫不妥协地回瞪着他。她指了指他们来的路。乔充满恶意地摇了摇头。他指了指纱窗和屋子中睡袋里裹着那个黑影。他明明白白地做了一个可怕的手势——将大拇指卡在喉结上。之后,他咧嘴笑了。纳迪娜以前从没有见他笑过,他的笑使她有些毛骨悚然。如果那排洁白的牙齿被锉成尖尖的话,没有比它更凶蛮的了。

    “不,”她轻轻地说,“否则我就会弄醒他。”

    乔看起来吃了一惊。他飞快地摇了摇头。

    “那么跟我回去睡觉。”

    他低下头看了看刀子,然后再一次向着她举了起来。至少那股凶气现在没有了。他不过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小孩,他想要他的衬裤或是那条从他婴儿时代就一直与他相伴、现已没有多少毛的旧毛毯。纳迪娜隐约地觉得这是使他放弃刀子的时候,可她只能坚决地摇着头表示“不”。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他会尖叫起来吗?在那个精神错乱的士兵离去之后,他曾大声尖叫。一声又一声地尖叫,含糊不清的、高声的尖叫,充满了恐惧和愤怒的尖叫。她难道想与睡袋里的这个男人在这种刺耳的尖叫声中相识?

    “你跟不跟我回去睡觉?”

    乔点了点头。

    “没事了,走吧。”她平静地说道。他迅速地弯下腰,把刀子捡了起来。

    他们一同走了回去。他充满信赖地趴在她身旁。刚才的那段插曲已经过去了,至少暂时过去了。他手揽着她,睡着了。她感觉到了腰间的一股疼痛,比刚才疼得更厉害了,范围也更广。这是女人的经痛,对此她毫无办法。她感到困了。

    第二天的早上,她醒了过来——她没有戴手表——感到浑身冰凉、僵硬和一阵心悸。她突然担心乔会狡猾地等她睡着,然后悄悄地溜回那个男人的屋子里,趁他睡着的时候,切断他的喉咙。乔的胳膊没搂在她身上。她感到自己应对这个孩子负起责任。她总是觉得自己应对那些与这个世界有些格格不入的小孩子负有责任。而在他想加入到这个世界中时,她不会再让他漂泊流浪。视生命为儿戏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没有外援,她不敢单独与乔长时间呆在一起。就仿佛与一只脾气乖戾的狮子呆在一个笼子里。乔像狮子一样,不能说话(或是不愿说话)。他只会从他那已失去童音的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咆哮声。

    她坐了起来,看见男孩仍躺在她的身边。他睡着的时候,把手抽了回去。情况就是这样。他像胎儿一样蜷曲着身子,拇指放在嘴中,手握着刀把。

    她再一次感到全身困倦,起来到草地上小便之后,又躺回毯子中。第二天清晨,她不敢确信她在夜里曾醒来过,还是只在梦中梦到自己醒来。

    如果我做梦的话,拉里想,肯定都是好梦。他记不起来梦见的是什么。他感觉找回了原来的自己,他想今天的天气肯定不错。今天就能见到大海了。他卷起睡袋,绑在车子的后架上,又回头取背包……他一下子呆住了。

    与走廊的台阶相连的是一截水泥小路,小路的两旁长着高密的青草。路右面紧靠着走廊的一侧,沾着露水的青草被人踩倒了。露水蒸发后,青草会直立起来,但现在青草上面留下的是一行脚樱他是在城市中长大的,没有在森林中生活过,但他想,你得装作视若无睹,不要想通过脚印来了解来过这里的两个人: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夜里,他们曾走近纱窗,偷偷地看他。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他不喜欢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

    他想,如果他们不很快现身,我就要设法逼他们出来。正是这种想法,使他重新找回了自信。他迅速地背上背包,启程上路。

    到中午时,他已到了威尔斯的美国1号公路。他抛了一枚硬币,硬币落地时是背面朝上。硬币亮闪闪地丢在泥土中。他没有理会硬币,继续沿着1号公路向南拐。20分钟后,乔发现了它。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好像它是催眠师的法器一样。他把硬币放进嘴中,纳迪娜又逼着他吐了出来。

    走了两英里之后,拉里第一次见到了大海——它好像一只巨大的碧蓝色的动物,今天有些懒散而迟缓。它与太平洋或是长岛所在的大西洋完全不同。那些海洋看起来有些洋洋自大,同时不知怎的,也有些驯服温顺。而这片海水颜色很深,是那种与钴的颜色相近的深蓝色。海浪接连不断地冲击着陆地,拍打着岩石,在空中激起像蛋白一样浓浓的泡沫,四处溅落。浪涛咆哮着,不停地冲击着海岸,发出隆隆的轰鸣声。

    拉里把自行车停好,朝着大海走去。心中有一股说不清的激动和兴奋。他费尽艰辛来到了大海旁。这里是最东端。这里是陆地的尽头。

    他穿过一片湿软的土地。鞋子在趟过四周环水的小丘和芦苇丛生的地方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涨潮时那种富饶的、浓厚的气息。当他走近陆岬时,薄薄的陆地渐渐消失了,露出光秃秃的花岗岩陆基——花岗岩,这才是缅因州最后的真实。海鸥惊起,鸣叫着,哀号着。蓝天将海鸥洁白的颜色衬托得格外清楚。他从没有见过一个地方有这么多的鸟。不禁想,尽管这些海鸥的颜色是那么洁白,却是以吃腐肉为生的。接下来的想法是几乎无以言状的兴奋,在他开口说出之前,这个念头已经在他的大脑中完全成形:过会儿赶潮肯定是一件非常有趣。

    他继续向前走,鞋子在阳光烤晒的岩石上沙沙作响。绝大多数时候,岩石四面的缝隙中溅落了许多浪花,湿漉漉的。缝隙中长满了藤壶。海鸥吃完肉后吐出的贝壳像枪榴弹爆炸后四溅的飞片一样遍布岩石四周。

    片刻之后,他站在了裸露的陆岬上。海风猛烈地刮在身上,将他浓密的头发从前额吹到后面。他抬起头,脸迎着海风,迎着那浓重又新鲜洁净、充满咸盐味道的大海的气息。拍击在海岸的浪花,闪着玻璃般光泽的蓝绿色,缓缓地向前移动。当浪涛下面露出浅浅的水底时,波涛明显地形成坡形。浪尖先是吐出一圈白色的泡沫,之后形成凝乳般的浪峰。最后,像最初时一样,它们猛地、自杀般地向海岸的岩石一头撞去,撞得自己粉身碎骨,也撞掉了陆地上一块极其微小的边角。当海水被迫挤进几千年蚀刻出的半淹没在水中的岩石沟壑时,发生一阵隆隆的、如咳嗽般的轰鸣声。

    他先左转过身,又转向了右边,极目四望,到处都是类似的场景……卷浪,波涛,浪花,无休无止的蔚蓝色,与天际相连。这幅壮丽的情景不由得使他静气屏息。

    他现在位于陆地的尽头。

    他坐下,双脚垂在岸边,感到一种心灵的震颤。他坐了约半个小时或者更长。海风激起了他的食欲,他在背包里摸索着,寻找午饭。他大口大口地吞吃着。四溅的浪花打湿了蓝色的牛仔裤。他感到如沐浴般的清爽。

    他穿过湿地,走了回去,盘踞脑中的仍是最初那种念头:那些叫声应该是海鸥的叫声。他甚至准备抬起头来,仰视天空。忽然,他心中猛地一震,突然意识到这是人的尖叫。是呐喊声。

    他向下望去,看到一个小男孩穿过公路,健步如飞地迎着他跑来。他手持一把长长的屠刀,他上身赤裸,只着一个短裤,胳膊上布满了被刺藤划破的伤痕。在他的身后,一位姑娘正从公路的另一侧的灌木丛和荨麻丛中钻出来。她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担忧的神情。

    “乔1她叫道,然后就跟在他身后跑,仿佛男孩的行为很令她伤心。

    乔继续向前跑,没有理会她的叫喊。他的赤脚在沼泽地中溅起薄薄的泥水。他脸上凝结着那种紧张的、凶手般的笑容。屠刀在他手中高高地举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拉里想,他要来杀我!这种念头使他目瞪口呆。这个孩子……难道我做过什么对不住他的事情?

    “乔1那个姑娘叫喊着,声音尖锐、忧虑又充满绝望。乔继续向前跑,与他的距离更近了。

    拉里突然想起来他的步枪丢在自行车上了,这时,男孩尖叫着冲他扑了过来。

    当男孩的挥刀劈来,在空中划了一个长长的、大弧角的弧形时,他几乎要瘫在地上。他向旁边退了几步,不假思索地抬起右脚,湿漉漉的黄色工作靴一脚踹在男孩肚子上。这时他才感到有些怜悯:男孩根本就弱不禁风……他瘦得像根细麻杆。他看起来气势汹汹,根本就不堪一击。

    “乔1纳迪娜叫了起来。她被一个小沙丘绊倒,一下子跪在地上,白色上衣上溅满了泥水。“不要伤害他。他只是个孩子!求您,不要伤害他1她支起身,挣扎着站起来。

    乔仰面躺在地上。整个身形展成一个X形——双手张开成一个V字,双脚张开呈一个倒置的V字。拉里向前跨了一步,脚踩在男孩右腕上,牢牢地将攥刀的手钉在泥地里。

    “把刀子放开,孩子1

    那个男孩咝咝地喘着粗气,嘴里发出像火鸡一样“咕噜咕噜”声和“咯咯咯”之声。他的上嘴唇紧紧绷着,露出一口白牙。那双与中国人相似的眼睛火辣辣地瞪着拉里。脚踩在男孩的腕上,就像踩着一只受伤但仍十分凶狠的蛇。他能感觉到男孩试图抽出他手,根本就不在乎这样做可能会使他皮肤流血、肌肉受伤甚至骨头折断。他猛地半坐起来,试图要伸嘴咬拉里那只裹在牛仔裤里的腿。拉里踩在男孩手腕上的力气更大了,乔发出一声尖叫——不是因疼痛而叫,而是一种挑战之声。

    “把刀放下,孩子1

    乔继续反抗。

    如果不是浑身沾满泥浆、气喘吁吁,因极度担心而站立不稳的纳迪娜最终赶来的话,这场僵持将会一直持续下去,直至或是乔把刀子放下或是拉里把乔的手腕踩折。

    纳迪娜没有来得及看拉里一眼,她一下子跪了下去。“把刀子放开1她轻声地但非常坚决地说。脸上满是汗水,却十分沉着。她握住刀子,刀子离乔扭曲变形的脸只有数寸之遥。他突然像狗一样咬住了她,继续反抗。拉里一脸严肃,他努力保持身子平衡。如果男孩现在挣开的话,他可能会把那个姑娘撞倒。

    “把……它……放下1纳迪娜说道。

    男孩咆哮着。唾液从紧咬的牙齿间流了出来。右颊上沾了一道泥浆,像一个问号。

    “我们会离开你,乔。我将离开你。我会和他一起走。除非你听话。”

    拉里感到他脚下的那只胳膊的肌肉又紧绷起来,之后放松了。男孩用一种伤心责备的眼神瞪着姑娘。当他的目光转移到拉里身上时,拉里能感觉到里面那种忌妒的神情。尽管他身上已是汗流浃背,在这种目光注视下依旧感到心中有凛凛寒意。

    她继续平静地跟他说话。没有人会伤害他。没有人会离开他。如果他把刀子放下的话,所有的人都将是他的朋友。

    拉里渐渐地感觉到脚下的那只手慢慢松开了,最终把刀子扔在一边。男孩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仰望着天空。他已经妥协了。拉里把脚从乔的腕上抽出来,迅速地弯下腰,拾起那把刀子。他转过身,用力把刀子向着陆岬方向甩出。刀片旋转着,在阳光下闪着光芒。乔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盯着刀子的路线,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充满痛苦和不满的叫声。刀子在岩石上弹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掠过水面,掉进了海里。

    拉里回过头来看着他们。姑娘正盯着乔的右胳膊。拉里靴子底上华夫饼似的纹路,深深地嵌在了男孩的胳膊上,变成一团愤怒的、似要叫喊出来的红色。她那双黑色的眼睛又抬起来注视着拉里的脸。眼光中充满哀怜。

    拉里感觉到那套自我辩解的话似乎要脱口而出——我不得不这样做。听着,姑娘,这不是我的错,他想要杀我——因为他认为自己能从那双哀怜伤心的眼神中读到这样的判决:你做得也够狠的。

    但最终他一句话也没说。情况就是这样,他是被男孩逼出来的。看着那个男孩——他现在已坐了起来,身子蜷缩在双膝上,孤零零地坐着,一只拇指含在口中——拉里不禁怀疑是否真是这个男孩一手造成了刚才的场景。然而,情况也可能产生更坏的结局——他们中的其中一个人被砍伤甚至被杀死。

    于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迎着那个姑娘温柔的眼神,他想:我想我可能已经变了。不管怎么样。我不知道变化了多少。他想起了巴里·格里格对他谈起过的一个来自洛杉矶名叫乔里·贝克的节奏吉它手的一些事情。这名吉它手总是非常守时,从没有错过一场排练,或是搞砸过一次录音。他之所以最吸引你,不是因为他是一名节奏吉它手,也不是像安格斯·扬或爱迪·万·哈伦那样的自我炫耀,而是他超人的才华。有一次,巴里说,乔里·贝克曾是一个名叫“斯巴克斯”乐队的主力队员。每个人都看好这个乐队,认为其将与“极其相似”乐队和“成功”乐队齐驱并驾。他们能弹出一种类似早期的“信念”乐队所奏出的那种重金属吉它摇滚乐。绝大多数的作词和所有的作曲都是由乔里。贝克填写和创作的。后来,一次车祸撞断了他的骨头,在医院里注射了大量的麻醉剂。出院后,正如约翰·普里恩的歌中所唱的那样,他变得心灰意冷,吸毒成瘾。从杜冷丁到海洛因他都尝过,被捕过许多次。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变成了一个在格雷宏德车站双手颤抖、日渐削瘦,整日无所事事闲逛的街头瘾君子,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后来,不知何故,过了18个月后,他戒了毒,一直没有再吸。他改变了许多。他不再是“极其相似”乐队和“成功”乐队以及其他所有乐队的主力队员了,但他仍总是非常守时,不错过任何一场排练或是搞砸任何一次录音。他不爱讲话,但左胳膊上的一排排针眼消失了。巴里·格里格说过这样一句话:他展示了他的另一面。就这些。没有人能告诉你,你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物和你事实上正在成为什么样人物之间的关系。没有人能勾画出在你堕落时那种忧伤和孤独的情形。没有任何变化轨迹图。你不过……在展示你的另一面。

    或者你没有展示。

    我不知怎的就已经变了,拉里糊里糊涂地想,我也展示了我的另一面。

    她说:“我叫纳迪娜·克罗斯。这是乔。很高兴能遇见你。”

    “拉里·安德伍德。”

    他们握了握手,这场戏剧性的相见使他们彼此微微一笑。

    “我们到那边公路上再谈吧。”纳迪娜说。

    他们开始肩并肩地向前走,走了几步之后,拉里回头向后看了看乔。乔正跪坐于地,吮吸着他的拇指,显然没有注意到他们已经走了。

    “他会跟来的。”她轻轻地说。

    “你确信?”

    “我敢保证。”

    当他们走上高速公路的砾石路肩时,她被绊了一下,拉里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感激地看了看他。

    “我们能坐一会儿吗?”她问。

    “当然。”

    他们于是在人行道上面对面地坐了下来。过了一小会儿,乔跟了上来。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赤脚,慢慢地向前走。他在离他们不远处坐了下来。拉里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看纳迪娜·克罗斯。

    “你们就是一直跟踪我的两个人。”

    “你怎么知道的?哦,是的,我想你已经察觉到了。”

    “多少时间了?”

    “已整整两天了。”纳迪娜说道。“我们就住在爱普瑟姆的白房子里。”看到他疑惑的表情,她补充道:“在小溪边。你在石墙边睡着了。”

    他点了点头。“昨天晚上在我睡着的时候,你们两个过来监视我。可能要看看我是不是头上长角或是屁股上有根红尾巴吧。”

    “那是乔,”她轻轻地说,“当我发现他不见了的时候,我就跟着他过来了。你怎么知道的?”

    “露水使你们留下了痕迹。”

    “哦1她仔细地看了看他,察看他的反应。尽管拉里非常想低下头,也看看她,但最终他的视线没有落下来。“我不想让你生气。”

    “乔是他的真实名字吗?”

    “不,只有我这样叫他。”

    “他就像电视节目《国家地理》中的一个野人。”

    “是的,非常像。我是在一栋房子前的草坪上发现他的——那栋房子可能是他家的房子,那个地方叫罗克威——当时他正生着玻他不会说话。他只能大声咆哮和低声哼哼。在今天早晨之前,我一直管着他。但我……你看,我有些累了……而且……”她耸了耸肩。她外罩上的泥浆已经干了,像一团团中国的方块字。“我最初给他穿衣服。但除了短裤之外,他把其他衣服都脱掉了。最后,我也不想再试了。他根本就不在乎蚊子的叮咬。”她停顿了一下,“我想我们与你一起走。我想,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这不该羞于出口的吧。”

    拉里在想,如果他要是告诉她关于那个想与他一起走的最后一个女人的故事,她会有何想法。但他永远不会说。这段插曲已深埋在他的心底,即使这个女人问也不会说。他不会像一个在客厅谈话中聊起受害者名字的凶手一样,急于道出丽塔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他说,“我从纽约来,我已走了很远的路。我计划在海边找到一幢房子,一直住到10月份或者更晚些时候。可是我走的越长,越渴望遇到其他人。我走得越远,所有的一切越令我感到恐惧。”

    他的表情很难受,似乎只有讲出丽塔或是他在噩梦中遇见的黑衣人,他才会感到好受些。

    “很多时候,我一直担惊受怕。”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我相当多疑。就好像我预计印第安人会向我突然扑过来,割下我的头皮。”

    “换句话说,你停下来找房子,希望能找到其他人。”

    “是的,可能是这样。”

    “你找到了我们,这真是一个惊喜。”

    “我确实相信你们找过我。可是,纳迪娜,那个男孩真让我担心。我不得不时时警惕。他的刀子不在了,可是这个世界上处处都有刀子,时时都在等待着他去拾。”

    “是的。”

    “我不想说话残忍……”他把话又咽了回去,希望她能接着他的话说,可是她根本就一声不吭,只是用那双深沉的眼睛望了望他。

    “你想过没有要离开他?”他的话终于出口了,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很不客气……但难道让一个十多岁的精神病小男孩把他们杀死,使情况变得更坏,这就对嘛?这就公平了么?他告诉过她,他说话很残忍。他想,他说的话是够残忍的。然而,他们现在就处于这样一种残忍的环境中。

    这时,乔那双古怪的海蓝色眼睛盯住了他。

    “我不能这样做,”纳迪娜平静地说,“我了解现在这种危险,我知道这种危险可能主要是针对你。他有些忌妒。他害怕你在我眼中,会成为比他重要的人。他可能想方设法……设法除掉你,除非你能和他做朋友,或是至少使他相信你并不打算……”她的话渐渐变低了,下面的话有些含糊不清。“如果我们留下他,无疑是致他于死地。我不会这么做。许多想杀死更多人的人现在都已经死了。”

    “如果他在一天夜里切断我的喉咙,你就会这样做了。”

    她埋下了头。

    拉里说:“如果昨天晚上你没跟过来,他可能已把我杀了。是不是这样?”他的声音非常轻,只有她能听清(他不知道正在一旁注视他们的乔是否听到了他们谈论的话题)。

    她柔声地说道:“事情可能会这样。”

    拉里大笑:“圣诞节的幽灵,走还是留?”

    她抬起头:“我想跟你一起走,拉里。但我不会扔下乔。你得拿主意。”

    “这件事可真不容易。”

    “这些天的日子本来就不怎么容易。”

    他想了一会儿。乔坐在公路的路肩上,望着他们。在他们的身后,大海无休无止地拍击着岩石,击打海水在陆地上冲击出的暗壑,隆隆作响。

    “好吧,”他说道,“我想你的心太软会造成危险的,可是……就这样。”

    “谢谢你,”纳迪娜说道,“我将会对他的行为负责。”

    “如果他真杀死我的话,对我将是最大的解脱。”

    “在我的余生中我会永远感到内疚和不安。”纳迪娜说道。她突然想到,她那些关于生命神圣的话可能在不久的某一天会必然地、不可避免地变成对她的一种嘲讽。这种念头犹如一阵寒风,使她浑身一阵哆嗦。“不,”她对自己说,“我不会害死他的。不会这样。永远不要这样。”

    那天晚上,他们在威尔斯公共海滩上柔软的沙滩上宿了营。拉里在海藻滩上燃起了篝火。海藻滩上还残留着以往涨潮时的痕迹。乔坐在另一侧,远离他和纳迪娜,往火里填着小树枝。偶尔,他会把一根粗大的枝条插进火堆中,直到它像火把一样燃起来的时候才抽出来,高高地举起。火把像一支燃着的生日蜡烛。他们起初还能看清他,后来看到的就只是一团移动的火把,随着他的狂蹦乱跳在风中上下飞舞。海风渐渐起来了,温度比前几天都要低。拉里模模糊糊地记起,就在那次超级流感像一列高速的货运列车一样袭击纽约之前,在他突然发现母亲奄奄一息的那天下午,下起了一阵雨。他记起了电闪雷鸣,白色的雨幕狂野地击打着公寓的情景。他浑身抖了一下,风从篝火中卷起一团火星,盘旋着升到星光点点的夜空中。灰烬升得更高,在空中忽隐忽现,隐约闪烁。他想,现在距秋天虽然还有一段时间,却已不像在6月的那一天时——在他发现他的妈妈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神志不清的那一天——那样遥远。他浑身抖了一下。北面远处的沙滩上,乔的火把在空中时起时伏。这使他感到孤独和全身的寒意——孤零零的火把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时隐时现。浪涛拍岸,涛声轰鸣。

    “你要不要弹一曲?”

    她的声音使他惊得要跳起来,低下头,看到那只吉它盒正躺在他们身旁的沙滩上。当他们闯进一家大房子寻找晚餐时,发现了这把斜靠在乐器室“斯迪威”钢琴上的吉它。他往背包里装了足够多的罐头,以补充他们这些天所吃光的食物。冲动之下,他也把这只吉它盒装了进去,当时甚至没有看一看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在这样豪华的房间发现的,肯定错不了。自从那次在玛利布伊的狂欢晚会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再弹过吉它。那已是6个星期之前的事了。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

    “好,我弹。”他说着,同时发现心里真的想弹,不是为了她,而是因为在某些时候,弹琴能使感觉变得好些,使你的神经感到轻松舒缓。当你在沙滩上点起一堆篝火的时候,总有人想要弹起吉它。这已经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了。

    “让我们看一看里面是什么。”他说道,打开了盒子。

    他曾预料里面会是一件很好的东西。打开时,里面的物品仍使他感到一阵惊喜。这是一把“吉布森”12弦琴,一件非常精美的乐器,很可能是专门定做的。拉里对吉它的鉴赏力并不很专业,所以他还不敢确定这是一把专门定做的琴。他不知道嵌有回纹雕饰的盒子是真正的含珠之蚌。他只是看到了篝火在琴身上反射出桔红色的光泽。他让琴身正对着篝火的焰光,使光泽变得更亮。

    “它很漂亮。”她赞叹道。

    “的确很漂亮。”

    他拨了一下琴弦,很喜欢它的音色。尽管声音有些发空,调子也不很准,音色却比六弦琴要饱满和丰富得多。声音和谐,毫不尖锐刺耳。这就是钢弦吉它的优点,你会听到悦耳的低音。琴弦是“黑钻石牌”的,镀着一层漆,略显浮华,但声音还是相当朴实醇厚的。当你换和弦时,声音有些生硬。他微微地笑了,想起了巴里·格里格对这些平板吉它琴不屑一顾的神情。他一直把这些琴称为“昂贵的骗子”。可爱的老巴里,他还希望等他长大之后成为史蒂夫·米勒一样的人物呢。

    “你在笑什么呢?”

    “旧时光。”他说道,感到一阵难过。

    他用耳朵听了听音,把音调校准,心中仍在想着巴里、约翰尼·麦考尔和韦恩·斯图克这些人。当他正要结束校音时,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抬起了头。

    乔站在火堆旁,手中持握着那只火把。火已经灭了。那双奇异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带着一股着迷的神情,嘴巴张得大大的。

    他非常安静,如此安静必是他在陷入自己心中的遐思。纳迪娜说,“音乐有一种魅力……”

    拉里开始在吉它上弹出一种非常浑放的旋律,那是在他十几岁的时候,他从艾来克特拉民歌集锦中选出的一首古老的忧伤之曲。他想,可能是由柯纳、雷和格洛韦尔最早创作的。当他认为自己找到了准确的旋律时,琴声开始在沙滩上自由地响起,伴随着他的歌声……他的歌声总是比他的琴声要棒得多。

    “你看见我从遥远的地方走来,

    我将把黑夜变成黎明,

    因为我在这里

    我从故乡走来,走了很远,

    当你听到落在我黑瘦身躯上的巴掌声时,

    你就会知道我的到来。”

    小男孩现在咧开嘴笑了,这种笑容是当某人发现一件令他快乐的秘密时,所露出的惊喜的笑容。拉里想,他似乎像一个很长时间内受尽了后背上疥疮的折磨,却不能触及痒处的人。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确切地知道要在哪里搔痒的人。他搜索着长久封闭的记忆,寻找着第二段歌词,终于找到了。

    “我能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妈妈

    他们不能找到那些数字,不能在征服者的国土上工作,

    但我可以,因为我离家很远,

    你知道,当你听到落在我黑瘦身躯上的鞭子声,

    就能听见我的到来。”

    男孩那满脸兴奋的笑容也使他的眼睛熠熠发光,仿佛陷入了某种遐思。拉里意识到,这种目光很容易使年轻的小姑娘们迷上他。他把手伸向琴马,用手从上面摸过。琴马也很不错。他的手指从吉它上拨出准确的音符:清脆,华丽,略有些艳俗,像展出一堆可能是偷来的、在街头的纸箱中出卖的旧珠宝。他将琴声弹得略有些浮华,之后趁着琴声还没有杂乱时,他将三指并在一起,迅速地重复原先的E调。最后的一段所有歌词和曲调他已经记不完整了,它们是关于铁路轨迹的内容,于是他又重复到第一段的词曲,然后停祝

    当琴声静下来时,纳迪娜边笑边拍打着她的双手。乔已将点火把的棍子扔在了一旁,在沙滩上上下下地跳动着,发生快乐的叫声。拉里不敢相信男孩的变化,他不得不告诫自己不要过分欣喜。这样将会有失望的危险。

    音乐有着抚慰那个野蛮小家伙的魅力。

    他发现自己不敢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乔向他打着手势,纳迪娜说:“他想让你弹一点别的曲子。你能不能?真是太棒了。我的感觉真是棒极了,棒极了。”

    于是他弹奏了杰夫·米尔道的那支“进入繁华区”和他自己的那支“赛莉的弗雷斯诺忧伤曲”。他弹了“春季之山的灾难”和阿瑟·克留达普的那首“不要担心,妈妈”。他把曲子换为简单的摇滚曲——“奶牛忧伤曲”“花花公子吉姆”“20分钟航空摇滚曲”(弹奏这种布基伍基合唱乐时,尽管他的手指变得越来越慢,现在已变得麻木和疼痛,他仍尽其所能地用力弹奏)。最后一支曲子是他一直喜欢的那首“无尽的睡眠”,原唱是乔迪·雷诺。

    “我弹不动了1他对乔说。乔一动也没有动,站在那里静静地听完整支曲子。“我的手指。”他把手指伸出来,显示琴弦在手指上留下的深印和指甲上的碎屑。

    男孩伸出了双手。

    拉里犹豫了一下。他先把吉它挂在了男孩的脖子上。“要多练习才行。”他说。

    然而,接下来他听到了他一生中最为震惊的声音。男孩几乎一个音符也不错地弹出了“花花公子吉姆”这支曲子,边弹边唱——与其说是唱出每个词,不如说是狂吼出来的,他的舌头就像粘在了上牙膛一样。同时,很显然,他一生中从没有弹过吉它——他不会在琴弦上用力,让琴弦发出正确的声响,和音在变化时也有些模糊和凌乱。他弹出的声音柔弱和苍白无力——仿佛弹的是一只塞满了棉花的吉它——然而,尽管如此,他把调子模仿得与拉里刚才弹的曲调几乎一模一样。

    在乔弹完的时候,他低下头,好奇地看着他自己的手指,仿佛在设法弄明白,为什么用它们弹出的曲子和拉里所弹的一样,声音却是那么嘶哑孱弱?

    拉里听见自己淡淡地说:“弹弦的力度不够,就这些。你得弹出老茧——在指尖上长出硬皮才行。左手的肌肉也是如此。”

    当他说话的时候,乔仔细地盯着他,拉里并不知道孩子真的听懂了没有。他转过来对纳迪娜说:“你知道他会弹吉它吗?”

    “不,我也和你一样惊奇。他真是一位天才,对不对?”

    拉里点了点头。男孩又弹起了“不要担心,妈妈”这首歌。拉里在弹奏这支曲子时的每一个细节都被他弹得很不错。然而,有时琴弦被弹得像木头一样砰砰作响,这是因为乔的手指常挡住了琴弦的颤动,使音有些变味。

    “让我给你示范一下。”拉里说道,伸手去拿那把吉它。乔立刻用不信任的目光斜了他一下。拉里猜想,他可能记起了那把被扔在大海里的刀子。男孩向后退了几步,紧紧地握着吉它。“好吧,”拉里说道,“都是你的了。你想学琴的话,就来找我。”

    男孩大叫了一声,像举着一件祭品一样,高举着那把吉它,沿着海岸跑远了。

    “他会把琴弄毁,”拉里说。

    “不,”纳迪娜答道,“我想他不会。”

    晚上,拉里在某一时刻醒了过来,他用肘撑起身体。火堆已熄灭,纳迪娜在离火堆约1/4英尺的地方,裹着三层毛毯,模模糊糊地显出一个女人的身形。隔着火堆,正对着拉里的是乔。他也盖着几层毛毯,脑袋却露了出来。他的拇指紧紧地塞在嘴巴里,双腿蜷缩着,腿中间露出那把吉布森十二弦吉它的形状。另一支手松弛地放在吉它的琴颈上。拉里着迷似的看着他。他曾夺下那个男孩的刀子,把它扔进了海里。而男孩又爱上吉它。“好吧,就把吉它给他吧。“尽管吉它也可以被当作钝器,”拉里想,“用吉它杀人可要费劲得很。”他又睡着了。

    第二清晨时分,当他醒来时,发现乔正坐在岸边的石头上,两腿夹着那把吉它,双脚拨弄着浪花,弹着那支“赛莉的弗雷斯诺忧伤曲”。他比昨天弹得更好了。20分钟后,纳迪娜醒来了,热情地冲着他微笑。拉里心想,她真是一位可爱的女人。这时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句歌词,可能是查克·贝里的那句:纳迪娜,你可真是我甜蜜的宝贝。

    他大声地说道:“我们是不是该吃早饭了?”

    他把火点了起来,3个人紧紧地围在火焰旁,驱赶着身上的夜寒。纳迪娜煮了一锅燕麦奶粉粥,他们又喝了一些罐装的浓茶——一种旅行饮品。乔在吃饭时,还把吉它放在了腿上。拉里发现自己两次对着乔微笑。他心想,你怎能不喜欢一个喜爱吉它的人呢?

    他们沿着1号公路向南环行。乔骑着自行车沿着白线径直向前冲,有时甚至超过他们1英里左右。当他们赶上来的时候,常会发现他沿着路边一边骑着车,一边以非常好笑的方式吃着黑莓——他常常把每一只黑莓抛向空中,在黑蓦落下时,不偏不倚地将黑莓叨在口中。大约过了1个小时之后,他们发现他坐在一个革命战争历史纪念碑上,用吉它弹奏着“花花公子吉姆”。

    快到11点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叫奥甘奎特小镇的界边发现一只奇特的路障——3辆明黄色的垃圾车横着停放在公路上,从一侧的路肩一直连到另一侧。从其中一辆车的垃圾桶后面,露出一具被乌鸦啄食后的尸体。尸体四肢伸展着,可能是一个男人。前10天的炎热已经使尸体腐烂,在尸体没有穿衣服的地方,一团团的蛆在蠕动着。

    纳迪娜掉过头来,问“乔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前面的一个地方。”

    “希望他没见到这幅情景,你说他会不会见到?”

    “很可能。”拉里说道。他一直在奇怪,作为一条主干线,1号公路自他们离开威尔斯后,就相当荒凉,抛锚停在路边的车辆才不过十几辆。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了。他们把这种路挡住了。在小镇的另一侧,可能堆积着几百辆,甚至可能上千辆汽车。他明白了她对乔的那种担心。乔不适宜见到这幅场景。

    “他们为什么要把路堵起来呢?”她问他,“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们肯定是想把小镇隔离开。我猜想我们在另一头肯定会发现另一个路障。”

    “还有其他尸体吗?”

    拉里把自行车支起来,看了看,说道:“3具。”

    “好了。我不想看见它们。”

    他点了点头。他们把自行车推过那几辆汽车,又骑了上去。高速公路又向海边拐去。温度也降低了。避暑小别墅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又脏又乱。难道人们就在这些小破房子中度假?还不如直接到哈莱姆区(译者注:纽约黑人居住区),让他们的小孩子在那里的消防水龙头下冲凉呢。

    “不怎么漂亮,是不是?”纳迪娜问道。四周是一片乱糟糟的海滩娱乐区:煤气站,卖油炸蛤蜊的小摊,饮料摊,喷涂着艳丽色彩的汽车旅馆,小型高尔夫球常

    拉里被周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弄得眼花缭乱、心烦意乱。他的心中,似乎有一个声音要对这些粗俗的、喧嚣的景象叫喊起来。而脑海中的另一部分,又由眼前这个凌乱肮脏的海岸线,想象出许多家庭,全家老少兴高采烈地坐在车站大巴上,沿着那条长长的高速公路奔来的情景。他的耳畔,似乎回荡着那些夏日来度假的人们在沙滩上的嘻笑逗闹之声和在这条路上的兴奋欢叫之声。妇女们戴着遮阳帽,穿着紧绷绷的短裙,浑圆的屁股夸张地显露出来。上大学的小伙子们穿着红白条相间的橄榄球衫。姑娘们穿着无袖的沙滩衫,脚下踏着平底人字形凉鞋。小孩子们大声尖叫着,脸上涂抹着冰淇淋。这就是美国人,无论什么时候,当他们聚集成群时——不管这群人是在滑雪胜地阿斯彭还是沿着缅因州的1号公路举行他们那枯燥晦涩的夏季仪式——他们总是带着一股毫不讲究的、非常吸引人的松散浪漫。而现在,所有这些美国人都不见了。一棵树的树枝被雷击落,砸在了冷饮摊巨大的塑料遮阳伞上。那只伞趴在停车场上,一侧斜在地上,像一只苍白的锥形小丑帽。小型高尔夫球场的草开始长高。波特兰城到波特斯摩斯之间的一截高速公路曾是一段70英里的公共露天娱乐场,充满欢歌笑语。现在,这里已经人迹稀罕,死气沉沉,所有的事物都已经停滞了。

    “确实不怎么漂亮,”他说道,“但它曾属于我们。纳迪娜,即使我们以前从没有来过这里,它也曾属于我们。现在却再也不属于我们了。”

    “不会永远这样的。”她平静地说。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张洁净、富有光泽的脸。她的前额,犹如一只灯泡,烁烁闪光。她那一头令人惊叹的夹杂着白纹的秀发,从前额上垂了下来。“我不信教。但如果我信教的话,我一定会询问上帝,现在人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100年之后,甚至可能在200年之后,这片海滩可能才会重新属于我们。”

    “200年后,那些汽车不会消失。”

    “是的,但路可能会消失。这些汽车将停在一片田野或是森林之中。这里会长满蒿草,而在人们过去常去的地方,会出现女人的拖鞋。它们不再是从市场上买回来的。它们将是手工制做的。”

    “我想你错了。”

    “我怎么会错呢?”

    “因为我们正在寻找其他的人群,”拉里说道,“你想,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凝视着他,迷惑不解。“可……因为这样做才对。”她说,“人需要其他人。你没有这种感觉吗?当你一个人的时候?”

    “是的,”拉里说道,“如果我们孤身一人,孤独会令我们疯狂。而当我们与他人相处在一起时,群居也会使我们疯狂。当我们群居在一起时,我们建起数里长的避暑别墅,在星期六的晚上,还会在酒吧中滋事斗殴,彼此相残。”他笑了起来。笑声有些凄凉、讥讽和悲伤,没有夹杂着丝毫的诙谐。笑声在空旷中回绕了很久。“没有答案。过来……乔可能在前面等着我们。”

    她双腿跨在自行车上,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那双迷茫的眼睛注视着拉里渐渐远去的背影。然后,她骑上车子,跟上他。他说的不对。不能是这样。如果这样恐怖的事情会无缘无故地发生,那其他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又为什么依旧要活下去呢?

    乔离他们并不远。当他们追上他时,他正坐在一辆蓝色福特车的后保险杠上,手里捧着一本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涩情杂志,好奇地翻看。拉里注意到,男孩的荫.经勃起着,这令他很反感。他扫了一眼纳迪娜,她却把视线扭到了别处——很可能是故意的。

    当他们到达行车道时,拉里问道:“走不走?”

    乔将杂志放在了一旁,他没有立即站起来,却手指着天空,喉咙中发出询问的声音。拉里把头迅速抬起,一时间,他以为男孩看见了飞机。这时,纳迪娜叫了起来:“不在天空,在畜棚上1她的声音短促、高昂,充满兴奋之情。“在车库上!乔,谢谢你。我们从没有见过它1

    她走到乔的跟前,伸出两只胳膊,把他搂在胸前。拉里转过身去,在畜棚的卵石砌成的屋顶下,清清楚楚地写着几个白色的大字:

    我们已去了佛蒙特州斯托威顿的瘟疫中心。

    在这行字下面画着一条路线图。最末端是这样一行字:

    1990年7月2日离开奥甘奎特

    哈罗德·埃米·劳德

    法兰妮·戈德史密斯

    “我主耶稣啊,当他把最后那句话写上时,他真是头脑发疯了。”拉里说道。

    “瘟疫中心?1纳迪娜没有理睬他,自己叫了起来,“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不到3个月前,我从一本周末杂志副刊上读到一条文章,说的就是它。他们都去了那里1

    “如果他们仍活着的话。”

    “仍活着?当然,他们还活着。瘟疫已于7月2日结束了。如果他们能爬上那个车库的房顶,他们当然没有生病1

    “他们中的一个人还肯定活蹦乱跳的。”拉里对此表示同意。同时,他感觉到自己胃里的一阵不自觉的兴奋。“我打算直接穿过佛蒙特。”

    “斯托威顿在9号高速公路的北部,要走相当长的路。”纳迪娜心不在焉的说道,仍望着那个车库。“他们现在肯定已到了那里。7月2日距今天已有2个星期了。“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你不认为在那个瘟疫中心可能会有别人生存吗,拉里?他们可能还活着,你不这样认为吗?既然他们知道隔离病区和给衣服消毒,他们可能一直研究治疗办法?对不对?”

    “我不知道。”拉里谨慎地说。

    “他们当然正在研究。”她不耐烦地说,语气也有一些粗暴。拉里从没有见过她是如此激动,甚至当乔惟妙惟肖地在吉它上展示他的模仿天才时,她也没有这么激动过。“我敢打赌,哈罗德和法兰妮已经找到了数十个人,甚至有数百名。我们应立刻出发。最快的路线是……”

    “等一会儿,”拉里边说边抓住她的肩。

    “你想怎么办?在这儿死等?难道你意识到……”

    “我意识到既然这些标记可以在这儿等我们已经等了两星期,那么稍长一点也无所谓。我们还是先吃一点午饭吧。你看,我们的小吉它手都坐着睡着了。”

    她向四周扫了一下。乔又在抱着那本涩情杂志看,头却开始垂下来了,瞄在杂志上的目光也呆滞无神。他的双眼旁有了几道眼圈。

    “你说过他发烧刚好。”拉里说道,“而且你们还走了这么长的路……更不要说悄悄跟踪我的这个蓝眼睛吉它手了。”

    “你是对的……我从没想过。”

    “他需要的就是美美吃一顿,好好睡一觉。”

    “当然。乔,我很抱歉,我以前没想到。”

    乔昏昏欲睡,心不在焉地咕哝着。

    拉里一想到接下来必须要说的话,心里就感到害怕,但这是必须要说的。假如他不说,纳迪娜想到也会问的,她迟早会发现他已经改变了主意。

    “纳迪娜,你会开车吗?”

    “开车?你的意思是说我有没有驾驶执照?我有,但是在到处都是车的街上,汽车并不是真正实用的工具,对吗?我的意思是……”

    “我本来想的就不是汽车。”他说道,眼前突然浮现出丽塔坐在神秘黑衣人摩托车后座上的情景(他猜想,这黑衣人是他脑子里对死亡的象征性的表示)。他们俩一黑一白,像基督教启示中古怪的骑马人一样双脚骑跨着一只可怕而滑稽的猪冲向他。这个想法使他口干舌燥,青筋暴出,但是,当他继续朝前走的时候,他的声音平稳下来。如果没有被打断的话,纳迪娜似乎不会注意到。奇怪的是,乔从半梦半睡中醒来,好像注意到一些变化。

    “我刚才在想某种类型的摩托车。我们可以少花点力气,骑着摩托车在毫不……对了,在井然有序的路上兜风。就像我们骑着自行车在那些城镇里兜风,而卡车被抛在身后。”

    她眼里闪烁着朝霞般的光彩。“对,可以这样做。我从来没骑过摩托车,你能骑给我看,对吗?”

    一听说“我从没骑过摩托车”,拉里的恐惧心又加重了。他说道:“对,在你掌握它以前,我要教给你的最重要的是如何缓慢驾车,要非常缓慢。没有一辆摩托车(甚至是一辆小型摩托车)会宽恕人们的过错,假如你在高速路上失事,我不会送你去医院。”

    “那么这就是我们要做的。我们要……拉里,我们遇到你之前,你正骑自行车是吗?你肯定是骑了自行车的,这么快就从纽约赶到这儿了。”

    “我把它扔了,”拉里平静地说道:“一个人骑车我感到紧张。”

    “好了,你再也不会一个人了。”纳迪娜近乎欢快地说道。她转身对乔说:“我们去佛蒙特州,乔!我们将会看到另外一些人!美妙吧?妙极了1

    乔打着哈欠。

    纳迪娜说她兴奋得睡不着,但她要和乔躺在一起直到他睡着。拉里骑车到奥甘奎特去找摩托车店。那儿没有,他想起在离开威尔士的路上见过一个车行。他回来想告诉纳迪娜,却发现他俩在蓝色福特车遮掩下睡着了,而乔刚才还在那儿阅读《走廊》。

    他在离他们稍远点儿的地方躺下来,然而他无法入睡。终于他越过了高速公路,穿过膝盖高的梯牧草来到有醒目标志的牲口棚。数千只蚱蜢到处跳着避开他。拉里想:“我成了它们的障碍,在它们看来我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有牲口棚宽敞的双开门附近,拉里看见了两个空百事可乐罐和三明治的硬外皮。在很早以前,海鸥会摆弄三明治好久,而时代不同了,海鸥也毫无疑问有了更丰盛的食物。拉里用脚踢开三明治硬外皮,然后又踢开其中一个空罐子。

    “顺着右手便是哈罗德他们出发的地方。”

    “你说得对,安德伍德。”

    拉里走进去——里面又黑又热,挤满了轻声拍打翅膀的燕子。干草散发出甜甜的味道。畜栏内没有动物,主人一定是把它们放生了,不是饿死就是病死。

    他粗略地看了一遍地板,发现一张糖纸。他捡起糖纸,里面包过一个巧克力糖。糖果已经没有香甜味儿了。而没有香甜味儿的巧克力都是在烈日下暴晒了很久了。

    拉里走到草料棚那儿,在草料棚的一根支撑梁那儿立住了。他爬了上去,汗流浃背,油污满身,却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在草料棚的中间(他缓慢前,一只眼睛看有没有老鼠出现)。一段极平常的楼梯直通到一个锥形圆顶的小阁楼,楼梯护手上的白漆滴落下来,淅沥作响。

    “我相信我们会有另外的发现。”

    “拉里,我感到惊讶——仅凭你俊朗的外表和异常的生殖器,你的敏锐的推断就超凡脱俗。”

    “别说这个。”

    他爬上阁楼,这里甚至更闷热,因此更容易爆炸。拉里推测:如果法兰妮和哈罗德干工作的时候把油漆留在这儿的话,那么一周以前这个畜棚就会烧掉了。玻璃窗布满了灰尘,结满了蜘蛛网,毫无疑问,这是福特当总统期间结的蜘蛛网。其中一个窗户已经被打破,拉里将身子探出窗外,意外地看见了四周数英里的村庄。

    牲口棚一侧朝东,做为公路边的租借地,它是足够高的。从地面看上去它似乎很难看,就像路边野草一样毫无意义。过了高速公路,是波澜壮阔的大海,从港口北面涌进来的潮水被防波堤一分为二。这片土地像一幅描绘夏日景色的油画,满眼是绿色和金色。一下午都被烟雾笼罩着。他嗅到海水的咸味。顺着屋顶的斜面看过去,可以看到哈罗德写的乱七八糟的标志牌。

    一想到在离地面这么高的屋顶上爬行,拉里的肚子就感到难受。哈罗德肯定是把脚倒挂在屋顶的排雨水檐槽上,在上面写下女孩名字的。

    “他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呢?这是我们必须质疑的问题之一。”

    “假如你这么认为的话,拉里。”

    他顺着走下来,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还注视着自己的脚步。下面有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有东西雕刻在一条支撑梁上,那令人吃惊的苍白和鲜艳与牲口棚的肮脏与漆黑形成对比。他越过横梁,凝视着这种雕刻物,然后用大拇指触摸它,又惊讶又奇怪。有人在他和丽塔向北级践行进的时候就已经写下了它。他又用手指抚弄雕刻的字母。

    一颗心上,插着一支箭。

    “我相信,这家伙一定是堕入了情网。”

    “干得好,哈罗德。”拉里说道,随即离开了牲口棚。

    威尔士的车行是一家丰田车特许经销商店。展厅里陈列着一排排的车,拉里推断有两辆车没有了。废纸篓附近有一张揉成团的糖果包装纸——他为这第二个发现感到自豪。一个巧克力棒棒糖。看起来似乎是有人(可能是害相思病的哈罗德·劳德)在考虑他自己和他的女情人最喜欢哪辆车时吃了一块巧克力糖。他剥掉了糖纸,扔到废纸篓里,却扔偏了。

    纳迪娜认为他的推断是对的,但是她得出的论据和拉里不一样。她急切地注意到那些自行车。乔坐在展厅门前的台阶上,心满意足地玩弄着吉布森十二弦。

    “听着,”拉里说道,“现在是5点,纳迪娜,到明天,绝不会有什么进展了。”

    “但是白天还剩下3个小时呢!我们不能这样坐着,我们可能忽略了一些东西1

    “如果忽略了,就忽略了罢。”拉里说道,“哈罗德曾经留下暗示,这些暗示都在顺着路的两侧。如果它们移动了,他很可能会再做一次。”

    “但是……”

    “我知道你很着急,”拉里说道,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他可以感觉到心里滋生起一种不耐烦,但他强迫自己克制祝“你以前从来没有骑过摩托。”

    “我会骑自行车。我还要告诉你,我会用离合器。求求你了,拉里,如果不想浪费时间的话,明晚之前差不多就能到那儿了。我们……”

    “该死的,那不是自行车1拉里大声叫道,背后的吉它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看见乔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充满了不信任的神情。拉里想,好家伙,我得服从大家。这让他更加气恼。

    纳迪娜温和地说:“你把我弄疼了。”

    拉里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的手指掐进了纳迪娜柔嫩的肩膀里,他的怨气消退下来。

    “对不起。”他说道。

    乔仍然看着他,拉里意识到他刚才破坏了与孩子之间建立的感情基础,或者更多。纳迪娜咕哝着。

    “什么?”

    “我说,告诉我为什么它不像自行车。”

    他的第一反应是想冲她大吼一声,“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是这样,你就继续试试吧,看看你是如何用落后的头脑来观察世界的。”拉里克制住自己,想着他不仅丧失了与男孩之间的友情,也迷失了自己。也许他应该从另一边儿过去,然而纳迪娜却跟着他出来,像影子似地尾随着他,在阳光的照射下,影子缩得很小,但还没有完全消失。

    “比自行车更笨重,”拉里说道,“一旦失去平衡,你不可能像扶正自行车一样容易地重新掌握摩托车的平衡。这摩托车有50磅重,你很快会习惯掌握这个重量,但也只是稍微习惯一下而已。在一辆标准变速汽车里,你用手操纵变速器,用脚控制刹车。而骑自行车则颠倒过来:用脚控制变速器,用手控制刹车,而这里是两个刹车而不是一个。右脚控制后轮刹车,右手控制前轮刹车。如果忘记了,就使用手刹,你很灵巧地控制自行车把手,而你也必须习惯带人。”

    “带乔?但我以为你会带他的1

    “我很高兴载他,”拉里说道,“可是现在我想他不会让我载他,你说呢?”

    纳迪娜久久地看着乔,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她说道,接着又说,“他恐怕更不会愿意和我一块儿骑摩托,那会吓着他。”

    “假如他愿意,你就要对他负责。而我要对你们俩负责。我不想看见你们从车上掉下来。”

    “拉里,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过吗?你和别的什么人?”

    “是的,”拉里回答道,“我摔了下来,和我一块儿骑摩托的女人摔死了。”

    “她撞倒了摩托?”纳迪娜神情依旧。

    “没有,一切都发生了。我说那70%是交通事故,而30%是自取灭亡。无论她从我这儿需要什么……友情、理解、帮助,我不知道……她总是不知足。”拉里此时很难过,他的声音沉重,喉咙哽阻,他止住了泪水说道:“她叫丽塔,丽塔·布莱克莫尔。我想对你们做得更好些,就是这样,更好地对你和乔。”

    “拉里,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的过去?”

    “因为一提起来就会伤人,”拉里坦率地说,“这事很伤人。”这就是事实,但不是全部。这不是做梦。拉里发现自己很想知道纳迪娜是否也做过噩梦——昨晚他醒了一会儿,而纳迪娜辗转反侧,轻声咕哝。然而今天她却什么也没说。那么乔呢?乔做过噩梦吗?当然,他不会了解这些,但是勇敢无畏的安德伍德会担心噩梦……

    “那么,我们明天去,”纳迪娜说道,“今晚教我如何骑摩托车吧。”

    首先这儿有一个问题:拉里选出两辆摩托车。特许经销商店里有打气泵,但是没有电,打气泵无法使用。拉里发现地下储油罐上面覆盖的钢板旁边又有一张糖纸,他推断,足智多谋的哈罗德最近把钢板撬开过。不管他害相思病与否,怪异与否,拉里对哈罗德是很佩服的,几乎是喜欢他了。他在脑子里已经给哈罗德画了像,有可能是个30来岁的农民,高大帅气,极瘦,表面上看起来可能不很聪明,然而却非常地狡猾。拉里咧嘴笑了。在头脑里画一个你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人的像,这是做傻事,因为他们不是你想象得那样。所有的人都知道声音如肠线一般细的每月拿300英镑的无线电唱片音乐节目广播员的事。

    当纳迪娜找来了冰冷的晚餐时,拉里正在特许经销商店四周徘徊。在那儿他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垃圾铁筒,一根撬棍斜靠在上面,橇棍头上有一根卷曲的橡皮管。

    “我又找到你了,哈罗德!看看这个。这家伙用吸管从地下储油罐中把油吸走。我很奇怪他没把吸管带走。”

    “拉里,也许他割走了一段,这是剩下的……哦,我是指,它在垃圾筒里。”

    “对啊,你说得对。”

    拉里把撬棍和橡皮吸管拖到储油罐上面盖的钢板旁边。

    “乔,你能到这儿来一会儿,帮帮我吗?”

    男孩吃着奶酪和饼干,他抬起头来,不信任地瞪着拉里。

    “过去吧,一切都会好的。”纳迪娜平静地说道。

    乔慢慢地挪动着脚步走过来。

    拉里把撬棍插到钢板接缝里,对乔说道:“把你的重量都压上去,看看我们能不能把抬起来。”

    有好一会儿,拉里觉得这男孩子不是没明白他的话,就是不愿意去做。接着拉里抓住钢板下的撬棍顶端往上抬。他的胳膊虽然瘦,却鼓出一块块肌肉。穷人出身的工人好像都有这样的肌肉。钢板翘起来了一点,但没有完全翘开,却把拉里手指压在下面了。

    “把钢板挪开。”拉里说道。

    乔用半闭半睁的眼睛冷冷地审视了拉里一会儿,然后稳住橇棍,把整个体重都压了上去,双脚离开地面。

    钢板比先前又抬起来了一点儿,足够高的时候,拉里便在钢板下慢慢挪动他的手指。拉里想,这个男孩是否仍然不喜欢他,现在是他表现这种不喜欢的好机会。假如乔将身体从橇棍上挪开,那么钢板就会啪的一声砸下来,他手上便什么都不会有了,包括手指。拉里看出纳迪娜察觉到这一点。她原本盯着摩托车,而此时此刻她已转过身来看着这边儿,她转的角度使她的身体拧得紧紧的。她的眼光离开了拉里,落在乔的膝盖上,乔倾斜着身体压在橇棍上,眼睛看着拉里。那双海水般深蓝的眼睛透着令人费解的神情。而拉里仍没找到赃物。

    “需要帮忙吗?”纳迪娜问道,她一贯冷静的音调此时有一点儿升高。

    汗水流进了拉里的眼里,他用手拭干。他已闻见一股汽油味。

    “我想我们可以摸到它。”拉里直盯着纳迪娜说道。

    过了一会儿拉里的手指在钢板背面摸到一条短凹槽,他把肩膀挪进去,将钢板顶起来扔到一边儿,钢板摔裂了,发出沉闷的铿锵声。他听到纳迪娜一声尖叫,橇棍落在水泥地面上。拉里擦干眉毛上的汗,回头看着男孩。

    “干得好,乔,”拉里说道,“假如你让橇棍滑动了,那我只好用牙扣钮扣来度过余生了,谢谢你。”

    拉里没期望会有人应答(除了当乔又走过去检查摩托车时有可能发出一声轻蔑不满的叫声之外),然而乔用一种挣扎的音调恼火地回答道:“不用谢。”

    拉里瞥了一眼纳迪娜,纳迪娜也正盯着他,接着又看看乔。她的神情是又惊又喜,不知怎么地,即便刚才乔不回答,她也仿佛猜到他作这样回答。拉里以前见过这种表情,但除了他没有人能让他的手指完好无损。

    “乔,”拉里说道,“你是说‘不用谢’吗?”

    乔使劲地点头回答道:“不用谢,你不用谢。”

    纳迪娜伸出双臂,微笑着说道:“太好了,乔,这实在太好了。”乔快步走向纳迪娜,紧紧地拥抱着她好一会儿。然后他又凝视着那些自行车,轻声地自言自语,并窃窃私笑。

    “他开口说话了。”拉里说道。

    “我知道他不会一声不吭的,”纳迪娜回答说,“然而让我惊喜的是看到他能恢复自我。我想他需要我们俩,是我们两个人。他……嗯,我不知道。”

    拉里看见她脸红了,他想他知道原因。拉里开始将橡皮吸管插进水泥板的洞里面,突然他认识到他所做的很容易被看作是愚蠢的表现(甚至更加原始粗野)。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飞快地转过身去,然而他还是看见她刚才很专心地盯着看他,脸色绯红。

    拉里心里生出一种可怕的恐惧感,他叫道:“上帝保佑,纳迪娜,小心1纳迪娜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柄,没看见已经到了哪里,她颠抖晃动着,用1小时5英里的速度将本田摩托车直接开着撞向松树。

    纳迪娜抬起头来,拉里看到她惊叫了一声“啊1,接着猛一转弯,太快了,她从车上摔了下来,本田摩托车停了下来。

    拉里向她跑过去,一颗心都吊到嗓子眼里了。“你没事吧?纳迪娜,你……”

    纳迪娜摇晃着站起来,看了看自己擦伤的手说道:“是的,我很好,我真笨,没看见刚才到哪儿了。我有没有摔坏摩托?”

    “别担心摩托,让我看看你的手。”

    纳迪娜伸出手去,拉里从袋里拿出止痛喷雾剂,喷到纳迪娜手上。

    “你在发抖。”纳迪娜说道。

    “别介意,”拉里比刚才还粗鲁地回答道,“听着,我们最好放下摩托车,这很危险……”

    “所以这么紧张,”纳迪娜静静地回答道,“我想乔会和你一块儿骑的,至少当初。”

    “他不会……”

    “我认为他会,”纳迪娜说道,盯着拉里的脸,“因此你应该这样做。”

    “好了,我们今晚就在这儿,天黑得看不见了。”

    “接着来。”

    乔四处溜达着,嘴里还嚼着从摩托车安全头盔里拿出来的乌饭树浆果。他在特许经销商店的后面发现了大片野生乌饭树丛。他从树上摘下果子,而纳迪娜则得到一次教训,从摩托车上摔了下来。

    “我猜会这样,”拉里泄气地说道,“可是你难道不想看看你要去哪儿吗?”

    “当然,先生,说得对,先生。”纳迪娜行了个礼,微笑地看着拉里。她的脸上是慢慢地绽放出笑容,拉里也报以微笑。现在没别的事可做,当纳迪娜微笑时,乔甚至也笑了。

    这次纳迪娜在原地转了两转,转身骑上了公路,车身剧烈摇摆起来,拉里的心又一次提到喉咙。当他向纳迪娜示意时,纳迪娜却猛一蹬脚,车冲上了山坡,转眼看不见了。拉里看见车的操纵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二档上面,纳迪娜就在冲刺后再次摔了下来。拉里听见她把操纵杆仅仅挂到了三档上。接着摩托车熄火了。,拉里在黎明的曙光中焦急地等待着,偶尔不经意地拍打一个蚊子。

    乔又四处闲逛着,他的嘴唇发紫。“不用谢,”他说道,咧嘴笑了。拉里也努力地报之一笑。假如纳迪娜不能很快回来的话,他就去找她。他的头脑不断浮现出发现纳迪娜脖子摔破了躺在沟里的情景。

    拉里向另一辆摩托车走去,考虑着是否带上乔,突然他又听见哼哼叽叽的声音,接着本田摩托车引擎的声音越来越大,时针刚敲过4点。拉里有点儿软弱无力了。他愁眉不展,认识到他在纳迪娜骑车没回来以前决不能放松自己。

    可以看见纳迪娜骑着摩托车回来了,摩托车的前灯亮着,一下冲到拉里身边。

    “哈,很棒吧?”纳迪娜已掉过车头来。

    “我正准备去找你,我以为你出事了。”

    “我不会的。”她看出他被惹恼了,于是又解释说:“我开得很慢,转了一圈,忘记抓把手,车失控了。”

    “噢,今晚玩够了,啊?”

    “是的,”纳迪娜答道,“我屁股摔疼了。”

    那晚他躺在毯子里,想着等乔睡着后,是纳迪娜来他这儿呢,还是他去她那儿。他想要她,而且,从她先前看见他用橡皮吸管滑稽可笑的手势时,他想她也需要他。想到最后,拉里睡着了。

    他梦见他在一片玉米地里,迷路了。但那儿有音乐,是吉它乐。乔弹着吉它。如果他找到乔,他就平安了。于是他顺着吉它声走去。穿过一排排的玉米,终于来到一块乱糟糟的空地上。那儿有一座小房子,更像一间小棚舍,院子里的一棵苹果树上挂着一个轮胎做的秋千。刚才并不是乔在弹吉它,那吉它声又从哪里来的呢?乔抓住了他的左手,纳迪娜抓住了他的右手,他们和他在一起。一位老妇人在弹吉它,乐声具有爵士乐性质,如此超凡脱俗,令乔眉开眼笑。老妇人是位黑人,她坐在门廊上,拉里猜测她大概是他一生中曾见过的年纪最大的妇女了。在她身上有一种让他感到美好的东西……一种小时候他母亲曾带给他的美好的感觉,她会突然紧紧地拥抱着他说道:“你是个最出色的孩子,你是艾丽斯·安德伍德最出色的孩子。”老妇人停下来,抬头看着他们说道:

    “听我说,照我说的做。走到我能看得见你们的地方来,我的眼睛已经大不如以前了。”

    于是他们走近了些,3个人手牵着手,当他们经过那把吉它时,乔伸出手去,弹奏起一支古老的乐曲,并随着音乐慢慢摇摆起来。他们站在一片小小的空地上,像玉米地里的一方小岛。一条泥路通向北面的某个地方。

    “你愿意在这个琴上弹一支曲子吗?”老妇人问乔,乔急切地走上去,从老妇人扭曲的手中接过那把旧吉它。他开始弹奏起刚才他们穿过玉米地时听到的曲子,而他比老妇人弹得更好更快。

    “感谢主,他弹得真好。我太老了,现在已经没法让手指滑动得那么快了。我得了风湿玻可是1902年我还在“保护农业社”的大厅里演奏过。我是曾在那儿演奏的第一个黑人,可是第一个埃”

    纳迪娜问她是谁,他们站在一个看上去似乎太阳只差1小时就要落山的地方。杂草丛生的地上,乔忘情地摇摆扭动的影子一直来回晃动着。拉里希望自己和全家能永远呆在这儿,这是个好地方。然而面无表情的乔和纳迪娜是绝不会让他留在这儿的。

    “别人叫我阿巴盖尔妈妈。我猜我是内布拉斯加东部最老的妇人了,而我仍能自己做小饼,你们尽快来看我,在他得到我们的线索之前我们要离开这里。”

    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摇摆的影子不见了。乔停止弹奏刺耳的琴弦声,拉里发觉蝇钩挂在老妇人脖子后面了,而她似乎没注意。

    “在谁得到我们的线索之前?”纳迪娜问道,拉里希望在它跳出来伤害他们之前,叫她别提这个问题。

    “是那个黑衣人。是魔鬼的仆人。我们之间隔着落基山脉,感谢上帝,他们不会让他过来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紧密团结在一起的原因。在科罗拉多,上帝托梦于我,给我们指明了一个地方。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尽快。因为你们发现了我,别人也会来发现我的。”

    “不,”纳迪娜用冷静的声音回答说:“我们去佛蒙特。只去佛蒙特——这只是一个短途旅行。”

    “如果你不能击败他,你旅途会比我们的更少。”拉里梦境中的老妇人回答道。她难过地看着纳迪娜说:“在这里你找到的是个好男人,他期望表白自己,为什么你不爱恋他,反而浪费他的热情呢?”

    “不,我们要去佛蒙特,去佛蒙特1

    老妇人怜惜地看着纳迪娜说道:“夏娃的孩子,假如你不仔细地看清楚,你会进地狱。当你去那儿时,你会发现地狱是冰冷可怕的。”

    接着梦醒了,吞噬他的黑暗划破了。然而黑夜中有东西在逼迫他。冷酷无情,接着他很快看见它龇牙咧嘴。

    可是就在这时他醒了。天亮了已有半个小时了,当太阳升得更高的时候,笼罩着世界的白雾散尽了,显露出来的特许经销商店看起来就像煤渣而不是木头做的。

    他旁边有人,不是昨晚和自己相遇的纳迪娜,而是乔。这男孩躺在他旁边,手指塞在嘴里,在梦中打着哆嗦,好像他被自己的梦紧紧地抓住不放。拉里想知道乔做的梦是否和他自己做的不一样……于是他又躺下来,直到1个小时之后别人都醒了,他仍目不转睛地看着白雾,想着那事。

    他们吃完早饭,把东西包好放到摩托车上时,雾已经散尽,可以上路了。正如纳迪娜说得那样,乔对于坐到拉里身后没有表示任何疑虑不安,还没问他,他就骑上了拉里的摩托。

    “慢点,”拉里第四次说道,“我们别着急,那会出事的。”

    “好的,”纳迪娜说道,“我真的很兴奋,就像要去探索什么似的1

    纳迪娜微笑地看着拉里,而拉里却没笑,当他和丽塔一起去纽约时,丽塔也说过类似的话。就在她死的前两天,她说过那样的话。

    他们在埃普索姆停下来吃午饭,他们嚼着油煎的罐头肉,喝着桔子苏打水。拉里宽慰地发现骑摩托车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糟糕,在许多地方他们完全可以不用严格遵守时间,甚至可以穿梭于村庄之间,只要有必要就在人行道上慢行。纳迪娜在人行道上行驶时非常小心地减速,甚至在空旷的公路上她也要求拉里不超过每小时35英里的常速行驰。拉里想,除非碰上坏天气,否则在19点以前他们可以到达斯托威顿。

    他们停下来吃晚饭,纳迪娜告诉大家走劳德和戈德史密斯走过的路可以节约时间。

    “那儿经常塞车,”拉里充满疑虑地说道。

    “我们可以迂回行进。”纳迪娜充满信心地说,“万不得已时我们可以走辅道。最坏的情况就是我们不得不原路返回找出口,绕二级公路走。”

    晚饭后他们试着走了两小时,实际上只遇到了一次交通阻塞,就从北部边界车道的一端开到了另一端。就在过了华纳路口的地方,一个带有一辆小汽车和卡车活动住屋的小型爵士乐队遭到了杀害,司机和他的妻子,躺在他们的“厄勒克特拉”前排坐上像睡袋的东西里,已经死了好几个星期了。

    他们3人一起使劲,把紧紧夹在汽车和活动屋之间的摩托车拉出来了。之后他们由于太疲惫,没有走得更远,那晚拉里没考虑是否去纳迪娜那里,而纳迪娜将毯子放在离他10英寸的地方(男孩隔在他们中间)。那晚拉里太累了,除了睡觉,不想干别的。

    第二天下午他们又遇到交通阻塞过不去。一辆拖斗卡车翻了,后面有半打汽车撞在一起。好在他们过了路口仅两英里,于是他们又按原路返回。经过了路口弯曲的斜坡,接着他们感觉累了,没了力气,便在小镇停车处停了下来,休息20分钟。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纳迪娜?”拉里问道。当乔最后一次开口说话时,他曾注意过纳迪娜眼里的神情,此时他推测:“你是教师?”

    纳迪娜惊讶地看看他说:“是的,你猜对了。”

    “教小孩子?”

    “对,是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孩子。”

    这说明她为什么愿意留下乔。至少在她眼里,乔小得好像只是个7岁的孩子。

    “你是干什么的?”

    “很久以前我常常从长岛约请一位语言治疗专家,”拉里说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来自纽约的笑话的开头,但是我说得是事实。她是为一个名叫“海洋观察”的学校系统工作,这些小孩有语言障碍,有的是豁嘴,有的是兔唇,有的是聋哑。她过去常说纠正这些小孩的发音缺点正是让这些小孩掌握正确发音的方法之一。给他们做示范,念单词,再做示范,再念单词。一遍一遍反复,直到与他们头脑里的发音相吻合。当她谈到这种吻合发生时,她给你的感觉就像乔说‘不用谢’一样。”

    “我也是吗?”纳迪娜若有所思地微笑着问道:“我爱那些孩子。”

    “一种浪漫的想法,对吗?”

    纳迪娜耸耸肩,不屑地说道:“小孩子都是好孩子。如果你和他们在一起,你也会变得很浪漫。这没什么不好,你的语言治疗师不喜欢她的工作吗?”

    “不,她喜欢,”拉里肯定地回答道:“你结过婚吗?以前?”又来了——一个简单而常用的词“以前”,它虽然只有两个音节,却包含了所有的意思。

    “结婚?不,我从没结过婚。”纳迪娜看起来又有点紧张。“我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女教师,虽然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年轻,但感觉上却比实际年纪老。37岁。”拉里情不自禁地把目光移到了她的头发上,她点了点头,似乎他已经大声说了出来:“你的头发早熟。”她如实地说道:“我祖母40岁前头发就全白了。我想我至少还能坚持5年。”

    “你在哪儿教书?”

    “一所私人学校,非常高级的一所学校,常青藤爬满了墙壁,操场上都是最先进的配备。有一个由两辆宝马,三辆奔驰,两辆林肯和一辆克莱斯勒组成的小车队。”

    “你一定干得很好。”

    “是的,我想我干得不错,”纳迪娜坦率地回答道,然后笑着说:“现在不介意吧。”

    拉里将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她有些吃惊,拉里感觉到她有些僵硬,手和肩有些发热。

    “我希望你别这样。”纳迪娜不舒服地说道。

    “你不想?”

    “不,我不想。”

    拉里充满迷惑地收回了自己的胳膊。事实上她是愿意的。他能感觉到她委婉而又明显的渴望。此时,她激情高涨,极度渴望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不停地抚弄着衣服下摆,好像两只受伤的蜘蛛。她的眼睛闪烁其间,似乎要哭出来了。

    “纳迪娜……”

    “宝贝儿,你没事吧?”

    纳迪娜抬起头来,他看出她已经缓过劲来。她刚要说什么,乔走过来一把抓过拉里手上的吉它。纳迪娜和拉里都不自然地看着乔,好像他发现他们不是谈话那么简单。

    “夫人,”乔叫了一声,他想和纳迪娜说话。

    “什么事?”拉里问道,他吃了一惊,但没有问下去。

    “夫人1乔又叫了一声,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后面。

    拉里和纳迪娜面面相觑。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尖叫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那声音就像上帝的声音一样令人吃惊。

    “谢天谢地1那声音大叫着,“噢,谢天谢地1

    他们站了起来,看见一个女人正向他们三步跨作两步走地跑过来,她边笑边叫着。

    “见到你们真高兴,”她说道,“见到你们我太高兴了,感谢上帝……”

    她摇摇摆摆地,似乎支持不住了,如果不是拉里过去扶住她的话,她就要昏过去了。拉里猜她大概有25岁左右,穿着蓝色牛仔裤,外罩一件白色棉罩衫。脸色苍白,一双蓝眼睛不自然地盯着拉里,似乎想确证自己没有产生幻觉,眼前看见的这3个人都是真真实实地站在这儿的。

    “我是拉里·安德伍德,”拉里自我介绍道,“这位女士是纳迪娜,这男孩叫乔。我们很高兴见到你。”

    那个女儿又默默地盯着拉里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离开他,走到纳迪娜面前。

    “我很高兴……”她又开始说,“……很高兴见到你。”她迟疑片刻问道:“噢,我的上帝,你们是真实的人吗?”

    “是的,”纳迪娜回答道。

    这个女人抱住纳迪娜,啜泣起来。纳迪娜搂着她。乔在一辆停在路上的卡车旁边站着,一只手拿着吉它,另一只手放在嘴里。最后他走到拉里身边看着他。拉里牵起他的手,他们俩就那么站着。一本正经地瞧着那个女人。就这样他们遇见了露西·斯旺。

    当他们告诉这个女人他们要去哪儿时,她急切地要跟他们一起去,他们有理由相信至少还有另外两个人也等着跟他们一起走,甚至也许更多。拉里在体育用品商店里给这个女孩买了一个中等大小的背包,纳迪娜则跟她来到城郊的住屋帮助她打包捆行李……两套换洗的衣服,一些内衣,一双特大的鞋,一件雨衣,以及她已故丈夫和女儿的相片。

    当晚他们在一个名叫克切的小镇住宿,此时他们已经越过了州界,进入了佛蒙特州。露西·斯旺讲述了一个简短而又与他们听过的没有什么两样的小故事。悲从中来,这次打击几乎使她发疯。

    6月25日,她的丈夫病倒了,接下来第二天她的女儿也感染上了。她竭尽全力为他们求治,而她自己正怀有身孕,也患上了一种玻到27号,她的丈夫已昏迷不醒时,恩菲尔德的情况已大为不妙,与外界完全隔绝。电视接收也不正常,全是雪花点。人们像苍蝇一样地死去。在早先的几个星期里,他们就已看见军队沿着公路做着令人惊奇的迁移,而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留恋恩菲尔德这样的地方。6月28号凌晨早些时候,她的丈夫病死了。29号那天她的女儿似乎好一些了,可是当晚病情突然变得更加糟糕。大约在7点钟时死去了。

    到7月3号,恩菲尔德城里除了她和一个名叫比尔·戴茨的老人之外,其他人都死光了。露西说,比尔也病倒了,但他似乎完全摆脱了疾玻接着,在独立日的早上,她发现比尔死在大街上,全身肿胀发黑,就像别的病死的人一样。

    “于是我埋葬了我的亲人,也埋葬了比尔。”当大家围坐在啪啪燃烧的火堆边时,这个女人说道,“我花了一天的时间,也就是把他们埋葬好。于是我想我最好是去康科德,我的父母仍健在。可是我还是没去。”女人哀求地看着他们说,“我是不是犯一个错误?你们认为他们还活着吗?”

    “不会,”拉里盯着燃烧的火苗回答道,“对疾病的免疫力不是直接遗传的,我母亲……”

    “韦斯和我有了孩子,我们必须结婚,”露西说道,“那是在1984年,我高中毕业后的那个夏天。我的父母不愿让我嫁给他。他们想让我到别处去生下孩子,然后把孩子扔了,可我不同意。我母亲说我们最终会离婚。我父亲说韦斯是个穷光蛋,他总是游手好闲,得过且过。而我则回答他们说:‘也许是吧,我们走着瞧。’当时我是想碰碰运气,你们明白吗?”

    “我明白,”纳迪娜回答道。她坐在露西身边,满怀同情地看着这个女人。

    “我们有一个美丽的小家,我从未想过它会就这样完了,”露西带着哭腔说:“我们有了一个真正美好的家,一个三口之家。是马西让韦斯安顿下来,不是我。他的心思整天都放在孩子身上,他……”

    “别伤心了,”纳迪娜说道,“一切都过去了。”

    拉里想:“又是那个词,那个两个音节的单词。”

    “对,一切都过去了。我猜想我已经适应了。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只存在于我的噩梦中了。”

    “噩梦?”拉里猛地一惊。

    纳迪娜看着乔。几分钟之前,这男孩还在火堆旁打瞌睡,而现在他却眨着眼盯着露西。

    “噩梦,”露西说道,“噩梦不总是一样。最常做的梦是一个男人追我,我没法看清他长得什么样,因为他戴着斗篷(不知你们叫它什么)。他总站在阴影和胡同里。”女人颤抖着说,“一睡觉我就感到害怕。但现在我也许会……”

    “黑衣人1乔突然叫起来,如此大声大家都跳了起来。乔双脚一跃,双臂一展,在飞跃中他用手指抓住脚趾。“黑衣人!噩梦!追啊!追我啊1“抱住我1乔害怕地退缩在纳迪娜身边,满怀疑虑地盯着黑夜。

    四周又恢复了宁静。

    “有点古怪。”拉里欲说又止。大家都看着他,突然间黑夜似乎显得更为漆黑,露西又显出害怕的样子。

    拉里强迫自己继续问道:“露西,你曾梦到过内布拉斯加州的一个地方吗?”

    “有天晚上我梦见一个黑人老妇女,”露西回答道,“但是梦不长。这女人似乎在说,‘你来看我吧。’接着我又回到了恩菲尔德,然后……然后那个可怕的家伙又来追我了,接着我就醒了。”

    拉里久久地看着这个女人,她脸红了,低垂着眼睛。

    拉里又看看乔问道:“乔你梦见过……噢,玉米地吗?一位老妇人?一把吉它?”乔在纳迪娜的怀抱中看着拉里。

    “别问他,你会让他更加心烦意乱的。”纳迪娜说道。她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就让人心烦意乱。

    拉里说道:“一座房子,乔?院子里挂着一个轮胎做的秋千?”

    拉里觉得他看见乔的眼睛亮了一下。

    “别问了,拉里1纳迪娜叫道。

    “一首摇滚乐曲,令人疲惫讨厌的摇滚乐曲?”

    突然乔在纳迪娜的怀抱中猛地一惊,他的手指从嘴里滑出来。纳迪娜试图抓住他,但乔挣脱了。

    “乐曲1乔兴高采烈地叫道,“乐曲!乐曲1乔飞跑起来,先指着露西,后指着拉里说道,“她!你1

    露西·斯旺看上去有点吃惊和糊涂了。“乐曲?”她说道,“我也记得。”她看着拉里问道:“为什么我们全部都做同一个梦?难道有人在对我们施法术?”

    “我不知道。”拉里看着纳迪娜问道:“你也梦见过吗?”

    “我不做梦。”纳迪娜回答道,紧接着立即垂下了眼睑。拉里心想:“你在撒谎,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纳迪娜,如果你……”他刚要开口。

    纳迪娜尖声地叫起来,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我说过我不做梦!你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你非得纠缠着我不放吗?”

    纳迪娜站了起来,几乎是跑着离开了火堆。

    露西看着纳迪娜跑开了一会儿,站起来说道:“我去找她。”

    “好,你去找她比较好,乔,跟我呆在这儿,OK?”

    “好。”乔回答道,并开始弹奏起吉它来。

    10分钟后露西跟在纳迪娜身后回来了。拉里看出她俩刚才吵架了,不过她俩现在似乎又和好了。

    “对不起。”纳迪娜对拉里说道,“其实一直都是我自己惊恐不安,心烦意乱,结果很可笑。”

    “一切都好了。”

    接下来没再发生什么问题。大家坐下来听见乔在弹奏着所有他会的曲目。现在他已经恢复正常了,伴随着乔的哼唱,不时地传来抒情的音乐。

    终于大家都睡着了,拉里和纳迪娜各睡一边,乔和露西睡在中间。

    拉里首先梦见一个黑衣人站在高处,接着又梦见一个黑人老妇人坐在门廊上。只有在这个梦里,他看见黑衣人甩掉身上的黑披风,穿过玉米地,瞪着两只通红的眼睛,向他们走过来,越走越近!

    拉里半夜醒来,觉得气闷,胸口堵得很。其他人睡得像石头一样沉。不知怎么地,他从那个梦里悟出了点什么。那个黑衣人不是空手而来的。他胳膊里带着像祭品一样的东西穿过玉米地。他抓着丽塔腐烂的尸体,尸体现在又硬又肿。

    第45章

    6月20日上午10点40分,她步履蹒跚地走上阳台,拿着咖啡和烤面包片,跟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厨房窗户外面的“可口可乐”温度计指向50度以上。时值盛夏,这是阿巴盖尔妈妈能回忆起来的,自从1955她母亲于93岁高龄去世那年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她小心翼翼地在没有扶手的摇椅上坐下来,觉得身边没有多少人能喜欢这么热的天气。但他们喜欢过吗?当然会有人喜欢过:热恋中的年轻人和对寒冬侵袭记忆犹新的老人们。现在,这些年轻的,年老的,还有中年的,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死去,上帝对人类作出了严酷的判决。

    有人也许会对这一判决愤愤不平,但阿巴盖尔妈妈不在此列。他用水作过一次判决,过些时候,还会用火再作一次判决。她没有资格评判上帝,尽管她希望上帝不曾认为将咖啡杯置于她的唇边——就像他已经做到的那样是恰当的。但要说到评判,她对这样一个答案感到满意,就是当摩西从燃烧的丛林中走出,觉得可以提问的时候,上帝给他的答案。“你是谁?”摩西问,上帝从丛林中折身回来,如你所想的那般衣冠楚楚,答道,“我是我。”换句话说,就是——摩西,别在林子里折腾了,停止做傻事吧。

    她略带喘息地笑出了声,点了点头,将烤面包片蘸入咖啡杯宽宽的杯口中,直到它变得足够湿软可以被咬得动。自从她告别自己的最后一颗牙以来已过去了16年。她一颗牙也没有地从母亲身体中诞生,又一颗牙也没有地走向自己的坟墓。曾孙女和她丈夫在她牙掉光的第二年——她自己也步入93岁的那年送给她一副假牙作为母亲节礼物,但这副假牙总是弄疼她的牙床,现在,她只有在知道莫利和吉姆要来的时候才会想起戴上它。如果在莫利和吉姆到来之前还有一些时间的话,她就会对着厨房里那面尽是斑点的镜子冲自己作了个鬼脸,龇着白色的大假牙怪叫几声,然后大笑起来。她看上去就像大沼泽地中年迈的黑鳄鱼。

    她虽已年迈体弱,思维却异常清晰。她叫阿巴盖尔·弗里曼特尔,出生于1882年,有出生证明为证。有生之年,她已见过很多事情,但哪一件都没法和上个月发生的相比。没有,绝对不曾有过这一类事情,她的时光现在已成为这件事的一部分,她憎恨这件事。她已步入老年,现在和将来哪一天上帝厌倦看她进行日常活动决定召她进天国之间的这段时间,她想好好休息一番,享受四季更迭和时光流逝。但当你询问上帝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事呢?你得到的答案将是“我是我”,这就是结局。当他自己的儿子祈求从他的唇边拿走杯子时,上帝甚至连回答都没回答……她适应不了那种用鼻子吸气的声音,无法适应。她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罪人,每到晚上,风吹过玉米地的时候,她就会想,上帝早在1882年就注视着一个女婴从母亲体内诞生,暗自思忖:“我得让她度过一段好时光,她在1990——一整堆日历翻过之后的1990年还有任务。”

    她在赫明福德院子里的日子已接近尾声,她生命中最后的季节将在西部落基山脉附近度过。他曾派遣摩西去爬山,诺亚去建船。眼见着自己的儿子被钉在树上。他又怎么会关心,阿比·弗里曼特尔是怎样地害怕那个没有面孔的人,潜入她梦中的人?

    她从未见过他,也不需要见他。他是正午时候穿过玉米地的一个阴影,是一股寒流,是一个从电话线中偷窥的窃听者。他用各种各样让她害怕的声音叫着她——声音轻时,就是从台阶下伸出一只死亡之钟的滴哒声,预示着受人爱戴的某个人将要去世;声音响亮时,就是下午从西部传来的乌云中的雷鸣,就像沸腾的哈米吉多顿。有时除了玉米地中晚风的嗖嗖声之外就不再有任何声音,但她知道,他还是在那儿,这才是最让人害怕的,因为每到这时,那个黑衣人看上去只比上帝稍小一点儿,而她则在这个黑色怪物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内。他曾静静地飞过埃及,杀掉门柱上没有沾上血迹的每户的长子或长女。这最让她感到恐惧。害怕使她仿佛又变成一个小孩。她知道,尽管其他人也听说过他,也害怕他,但只有她才真正认识到他可怕的力量。

    “多好的一天。”她说着将最后一片面包扔进嘴里。她前后摇晃着,喝着咖啡。这是一个明朗的天气,身体里没有哪个部分带给她特别的疼痛,她作了一小段祈祷,感谢所得到的这一切。上帝是伟大的,上帝是仁慈的;最小的小孩都能学会这些话,它们包含了整个世界和世界中的一切事物,一切好的和坏的事物。

    “上帝是伟大的,”阿巴盖尔妈妈说道,“上帝是仁慈的。感谢你赐予我阳光和咖啡以及昨天晚上那次畅通的排便。你是对的,上帝是伟大的……”咖啡快没了。她放下杯子,摇动着摇椅,脸朝上冲着阳光,就像某个未经打磨的奇特的岩石表面,还留有一段煤层。她打了个盹,随后就睡着了。她的心脏在一下一下地跳动,就像过去39630天中的每一分钟一样,她的心壁现在却和棉纸一样保如同摇篮中的婴儿一般,你必须将手放在她的胸上才能确信她的确是在呼吸。

    但笑容却一直持续在脸上。

    从她还是小女孩时起,事情就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发生了千真万确的变化。弗里曼特尔一家作为获得自由的奴隶来到内布拉斯加,阿比的父亲用南加利福利亚圣·弗里曼特尔付给他的钱买下了建家园的地皮,这些钱算是为她父亲和他的弟兄们在内战之后8年支付的薪水。阿巴盖尔的曾孙女莫利曾以一种玩世不恭的口吻说这些钱是“良心钱”。莫利说这话的时候,阿巴盖尔保持了沉默,莫利和吉姆和其他人都不年轻,除了最好的和最坏的以外不再能理解其他东西。但她内心还思考了一番:良心钱?那么,还有比这更干净的钱吗?

    就这样,阿巴盖尔·弗里曼特尔一家在赫明福德子宅中安顿下来,阿比这个家中最小的孩子就在这里出生。她父亲击败了那些不愿意和黑人有生意往来的人,他每次一小块一小块地购置土地,以不致于使那些担心“远道而来的黑鬼们”的人们感到震惊;他是波克镇上实行庄稼轮作制的第一人,也是试用化肥的第一人。1902年3月,加里·赛茨到他们家告诉约翰·弗里曼特尔,他被选入“保护农业社”(格兰其)。他是整个内布拉斯加州加入“保护农业社”的第一个黑人。那年真是个好年头。

    她想,任何人在回顾她的一生的时候,都能够挑出某一年来,说道:“这是最好的”。看来对任何人来说,都会有一段集顺利、成功和奇迹于一体,各种事情一并到来的时光。仅仅到了后来你才会惊讶事情为什么会以那样的方式发展,就像一次将10种不同的开胃菜同时放在了冷菜厨房中,每一道菜都沾上了其他菜的味道。蘑菇有了火腿味儿,火腿有了蘑菇味儿;鹿肉带上了一点鹧鸪的野味,而鹧鸪则染上了一点黄瓜的清香。在以后的生活中,你也许会希望在这特殊一年中发生的所有幸事能分散一点,让你能够拿出其中的一件,将它安排在你不能回忆起有任何好事或坏事的某一段3年的时间中,这平静的3年让你明白事物在按特定的方式发展,在上帝所创造的世界中,在亚当夏娃尚未建成的世界中,事物都该按这种方式发展——该洗的都洗了;地板已经擦过了;孩子已得到了照看,衣服也缝补好了;3年中除了复活节、父亲节、感恩节和圣诞节,就不再有什么事可以打破这灰暗的日子和时间的流逝。但这种希望没有得到回应,上帝依然按自己的方式安排着奇迹的出现。对阿比·弗里曼特尔和她父亲来说,1902年就是个好运连连的年头。

    阿比认为,家里除了父亲以外,她是唯一能理解加入“保护农业社”是何等重要,何等意义空前的。父亲将成为内布拉斯加“保护农业社”的第一位黑人成员,极有可能也是全美国第一位“保护农业社”黑人成员。他对自己和整个家庭面对来自以本·康维尔为首一帮人恶毒的玩笑和种族攻击时将付出的代价不抱任何幻想,但他也同时认识到加里·赛茨提供给他的不仅仅是一次生存的机会,更是一次与玉米带共繁荣的机会。

    作为“保护农业社”的成员,购买良种对他来说将不再成为问题,他也不必再为找到一个买主而将自己的玉米千里迢迢运到奥马哈。加入“保护农业社”也许还意味着他和本·康维尔关于用水权的争执从此告一段落。本·康维尔在约翰·弗里曼特尔这种黑人和加里·赛茨这类黑人拥护者的问题上总是十分偏激。它甚至还有可能意味着镇上税收员会停止他无止境的压榨。因此,约翰·弗里曼特尔接受了邀请,选举结果也以极大优势倾向于他。有过很恶毒的讽刺,也有玩笑描述一个黑人是怎样被困在“保护农业社”的阁楼上,以及一个小孩步入天堂,得到了一副黑色的翅膀,人们叫他蝙蝠而不是安琪儿。本·康维尔四处奔走,告诉人们“保护农业社”选约翰·弗里曼特尔加入的唯一原因是儿童节即将到来,他们需要一个黑人来扮演非洲大猩猩。约翰·弗里曼特尔装作没有听见这一切言论,在家里,他会引用圣经的一段话,“温和的答复可以抵挡恶毒的攻击”和“深深地呼吸,想收获什么就应该播种什么。”他还会以一种期待而不是谦卑的口吻引用他最喜欢的一句话,“逆来顺受的人将继承整个世界。”

    逐渐地,他将邻居们团结到了自己周围。当然不是所有的邻居,不包括本·康维尔和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乔治这一类的激进分子,也不包括阿诺德一家和德贡一家,而是团结了除他们之外的所有的人。1903年,他们和加里·赛茨及他的家人一道在会客厅中共进午餐,像白人那般温文尔雅。

    1902年,阿巴盖尔在“保护农业社”的大厅中演奏了吉它,不是在黑人剧团的演出中,而是在年底的白人精英演出中。她母亲对此坚持反对,她很少当着孩子们的面对丈夫的意见表示反对(除了当孩子们都步入中年而约翰自己也已两鬓染霜时),这事就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例外之一。

    “我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她哭泣道,“你、赛茨还有那个弗兰克·芬纳合伙撺掇了这件事。他们倒是情有可原的,约翰·弗里曼特尔,但你是怎么啦?他们是白人!如果纳特·杰克逊让你参加他的沙龙,你甚至还会去镇上和他们喝上一点儿啤酒。她!我知道你这些年来都做了些什么——不会比这做得更好了。你心里受到强烈的伤害时你脸上仍然可以面带微笑。但这事儿可不一样!这是你自己的女儿!如果她身着白色的礼服加入到他们中间却招来他们的嘲笑,你会怎么想?如果他们像对待打算在黑人剧团演出中演唱的布里克·沙利文那样朝她扔烂西红柿,你又会怎么做?当她带着满身的西红柿汁回到家中问,‘为什么,爸爸,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干?你为什么容忍他们这么干’时你又如何解释呢?”

    “好了,丽贝卡”,约翰回答道,“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让她和戴维自己决定这事儿吧。”

    戴维是她的第一任丈夫,1902年,阿巴盖尔·弗里曼特尔成为阿巴盖尔·特罗特。戴维·特罗特是从瓦尔帕莱索来的一个黑人农场工人。他走了近30公里路来向她求婚。一次约翰·弗里曼特尔曾对丽贝卡说,求婚的愿望让戴维变得更加品行端正,行为得体,他每天就像小马驹一样马不停蹄。很多人都嘲笑她的这任丈夫,说“我们可知道在你们家谁掌权当家。”

    但戴维并不是一个唯令是从的人,他只不过是性格内向善于体贴人而已。当他告诉约翰和丽贝卡·弗里曼特尔,“阿巴盖尔认为对的一切事情,我都觉得是应该做的事情”时,阿巴盖尔对此感激不已,并告诉父母她打算将加入白人演出一事继续下去。

    于是,1902年12月27日,在新婚3个月之后,她登上了“保护农业社”大厅的舞台。在典礼主持人宣布完她的名字之后,台下随之而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在这之前,格雷斯·特里翁刚刚表演了一场优雅的法国舞蹈,在一片喧闹的口哨声、欢呼声和男观众以脚踏出来的节拍声中将她那漂亮的足踝和衬裙一展无遗。

    她站在沉闷的寂静当中,意识到了自己的脸和脖子在崭新的白色礼服的衬托下是如何地愈显其黑。她的心在胸口砰砰直跳。她想,“我忘了每一句词,哪怕是最简单的一句语,我向父亲保证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哭泣,但本·康维尔就在那儿站着,当他大叫‘黑鬼’的时候,我想我会哭的。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母亲是对的,我已超过了自己的社会地位,我会为此而付出代价……”

    大厅里全是白色的面孔,每一个人都抬眼望着她。每一张椅子上都坐了人,最后面还有两排站票看客。煤油灯灯光摇曳。红色的丝绒帷幕忽地一下拉开,又用金色的丝带固定祝

    她又想,“我是阿巴盖尔·弗里曼特尔·特罗特,我演奏得很好,唱得也不错;我知道这些,并不是因为任何人告诉过我。”

    接下来,她开始面对着如同止水的寂静边弹边唱“破旧的老十字架”。然后是节奏稍微激烈一些的“我是这般地热爱我的上帝”和更为强烈的“相约乔治亚”。人们开始忘形地来回晃动身子,有一些人甚至开始面带微笑地用脚打起拍子。

    她演唱了一组内战歌曲,“在约翰的归途中”、“走过乔治亚”和“落花生”,(更多的人在听最后一首歌时笑了,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共和军的退伍老兵,服役期间,没少从地里挖花生吃)。她以一曲“今晚在旧营地宿营”而告终,当最后一丝旋律回响在略带伤感和思索的寂静之中时,她想:现在如果你们想扔西红柿或做其他任何事情,就请尽管干吧。我已尽我的全力弹完唱完,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余音散尽之时,台下是一片寂静,人们,无论是坐着的还是站在后排的,其思绪都被带到了千里之外,一时还难以回到现实之中。随后,雷鸣般的掌声哗然响起,一阵一阵,轰动而持久。她被突如其来的场面吓红了脸,身体不停地发抖。她看见她的母亲、父亲和戴维。母亲正毫无顾忌地抽泣,戴维则在冲她微笑。

    她想离开舞台,但台下立即响起一片“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的喝彩声。面带微笑,她又弹了一首“挖土豆”。唱这首歌无疑是一次小小的冒险,但阿比想,既然格雷斯·特里翁可以向观众展示她的足踝,那么她也应该可以唱一首稍微不正经一点儿的歌,尽管她是一个已婚的女人。

    “有人在挖我的土豆

    他们将它放进了我的箱子,

    有人在这时过来,

    看见了我所碰到的麻烦。”

    还有6段像这样的歌词(有的更不正经一些),她都一一唱完,唱到每段的最后一行时,喝彩声就更越发响亮。事后她曾想,如果说在那个晚上她做了什么错事的话,那就是唱了这首歌,唱了这首他们正想从一个黑人那里听到的歌。

    结束的时候,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和“再来一个”的喝彩声。她重新上台,在观众静下来之后,说道,“谢谢大家。我希望,如果我再多唱一首歌的话,你们不要认为我是得寸进尺。我特地学了这首歌,但并没有打算在这儿唱。它是我所知道的歌中最好的一首,因为有林肯总统和这个国家从我出生之前为我和我的家人所做的一切。”

    台下悄然无声,所有的人都在专注地听。她的家人目瞪口呆地坐在左边过道附近,就像一块白手绢上染上了一星点黑莓汁。

    “因为内战中发生的事,”她平静地继续道,“我们全家才得以来到这里和这么多的好邻居生活在一起”。

    然后她开始弹唱“星条旗之歌”,每个人都站了起来,一些人又开始抹眼泪,当她唱完这首歌时,听众的掌声足以掀起大厅的屋顶。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一天。

    她在午后醒来,坐直了身体,阳光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是108岁高龄的老妇人。因为睡姿不当,后背阵阵疼痛,她知道,这种疼痛又会持续整整一天。

    “多好的一天呀,”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她开始扶着摇摇晃晃的楼梯拾级而下,不时因为后背阵阵的疼痛和腿部的刺痛而停下脚步。血液循环再也比不上从前,难道不该这样吗?她一次次提醒自己,在摇椅上睡过去会带来严重的后果。她在摇椅上打盹的时候,旧日的时光会一幕幕再现,这比看一出电视剧要精彩多了,但醒来之后就得为之付出代价。她可以随便怎么责备自己,但她就像喜欢趴在壁炉旁睡觉的狗一样习性难改。一旦坐在阳光下,她就会睡过去,对此毫无办法。

    她终于走下台阶,停了一会儿让双腿休息休息,然后咳出一口痰吐到地上。当她觉得身体状况恢复正常时(除了后背的疼痛),便慢慢地走向楼房后面的厕所。这厕所是她的孙子维克多在1931年找人修的。她进去,一本正经地关上厕所门并插上插销,仿佛门外不是有几只麻雀而是有一大群人。蹲了一会儿,她开始小便,同时满意地叹了口气。关于年老,还有一个也许大家都没想起来说的情况(或是你从没听说的情况,那就是它让你不再知道应该何时小便。膀胱失去一切感觉,稍微不小心,你就得换裤子。她很爱干净,所以她一天会去六七次厕所,夜晚她也会在床边放上便壶。莫利的吉姆有一次曾说她就像一只狗,没有哪一次路过消防龙头时不会撒上一泡尿。她听后大笑不已,直到眼泪顺着双颊从眼眶里溢出来。莫利的吉姆是芝加哥的一名广告商,业务开展得不错……无论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猜想,他现在估计和其他人一道离开了,还有莫利。愿上帝保佑他们的心灵。

    大约从去年开始,莫利和吉姆就成了来这儿看她的仅剩的两个人。其余的人似乎忘了她还活着,她对此十分理解,因为她已活过了她该活的岁数。她就像一只恐龙,无事可干却仍有一副活着的躯体,正当的位置是该在博物馆(或坟墓中)。她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不来看她,但她无法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回来看看这片土地。这块地方上所剩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只是当初大片地产中的一块地而已。但是,它是他们的土地。黑人们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关心土地,事实上,他们中的一些人已开始因为这块土地感到耻辱。他们到城里寻求发展,大多数人像吉姆一样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一想到将脸从这块土地上扭开的黑人们,心里就有无名的痛。莫利和吉姆前年曾打算给她装一个冲水的卫生间。这个提议遭到她的拒绝,他们觉得受到了伤害。她试着向他们解释,但莫利反复说的一席话就是,“阿巴盖尔曾祖母,你106岁了。你认为我会怎么想呢,在知道你在室外仅10度的时候仍要出去上厕所?你难道没想过寒冷的刺激会伤害你的心脏吗?”

    “当上帝想召我去的时候他就会召我去。”阿巴盖尔平静地说。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编织。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她没能看见他们相互翻了翻白眼。

    有些东西你是不可以放弃的。这似乎又是一件年轻人所无法理解的事情。1982年——她100岁那年,卡蒂和戴维给她买了一台电视,她接受了。独处时,电视是帮着打发时间的好工具。但当克里斯托夫和苏茜来说他们打算帮她装上自来水时,她就像拒绝莫利和吉姆关于洗手间的提议一样拒绝了这个提议。他们认为那口井水太浅,如果再有一个像1988年那样的夏天它就会干涸。这话一点没错,但她继续说着“不”。他们认为她已经老糊涂了,她一点一点地衰老,就像地板一层一层地上着油漆,但她自己却认为思维还和以前一样清晰。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向坑里撒了一些石灰,收拾停当,又步履蹒跚地重新回到阳光下。她总是保持着这厕所的气味芳香,但无论味道如何好闻,它都只不过是一个破旧而阴湿的地方。

    当克里斯和苏茜提出给她装上自来水时,上帝的声音就仿佛在她的耳畔低语。当莫利和吉姆想给她买一把带操纵杆的中式座椅时,上帝的声音又再次回响起来。上帝的确是和人类通话的;他难道没有和诺亚谈到方舟,告诉他应该有多长多深多宽?他肯定和诺亚谈过。她相信上帝也和自己说过话,不是从一个燃烧的丛林也不是从一束熊熊的火柱中,而是轻言慢语地说,“阿比,你将需要你的手动泵。你可以尽情享受你的热情,但你得保持油灯始终注满了油,你得随时地修剪灯芯。你得按你母亲以前的式样来收拾冷菜厨房。不要让任何年轻人说服你做违背我意愿的事,阿比。他们是你的子孙,而我却是你的上帝。”

    她在院中驻足,看着院外大片的玉米地,只有在向北通往邓肯和哥伦布的地方,玉米地才被断开。这些土路在离她房子3里的地方成为柏油马路。今年玉米长势不错,但除了秃鸦之外没有任何人来收割,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项耻辱。每想到在这金秋的9月,那辆红色的大型收割机却停在库房里,想到不会再有繁忙的蜜蜂和谷仓舞,想到在年届108岁高龄之时第一次不能再在这儿看到夏去秋来,她就感伤不已。她将深爱上今年的夏天因为这将是她的最后一个夏天——她可以清梦地感觉到这一点。她不会被安排在这儿度过余生,她将去遥远西部完全陌生的一个国度。这让人痛苦不堪。

    她拖着脚走到轮胎做成的秋千旁,坐上去开始晃荡。这是1922年她哥哥鲁卡斯挂上去的一只旧拖拉机轮胎。绳子换了无数次,但轮胎却从未换过。而今,上面盖的一块帆布被磨破了好几处,轮胎圈内也因几代年轻人的玩耍出现深深的压痕。下面有一道深深的土槽,青草早已停止了生长,在挂绳的大树枝上,树皮已经剥落,露出白色的树干。绳子吱吱嘎嘎地晃着,这时,她大声地说开了:

    “求求你,我的上帝,我愿意让你成全了我,如果你能够的话,如果我必须如此的话。我年岁已大,又担惊受怕,我真想就躺在自己这片家园里。如果你想召我去,我现在就可以去。你会完成你的事,但阿比只不过是一个年迈体衰,步子都不稳的黑人老妇人。你会完成你的事。”

    除了绳子从树干上发出的吱嘎声和远处地里乌鸦的叫声,别无回应。她将满是皱纹的前额靠在父亲很久以前种下的这棵苹果树裂痕累累的树干上,放声痛哭。

    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再次登上了“保护农业社”的舞台,年轻漂亮已有身孕的阿巴盖尔在白色的礼服内戴了一串暗黑色的埃塞俄比亚珍珠,脖子上挂着吉它,慢慢、慢慢地置身于一片寂静之中,她思绪如潮,最终汇成一个念头:“我是阿巴盖尔·弗里曼特尔·特罗特,我演奏得很好,唱得也不错,我知道这些并不是因为任何人告诉过我。”

    在梦中,她慢慢地转身面对观众那些白如皎月的脸,面对被油灯照亮的大厅,面对从窗外透进来的一丝柔光,面对被金色丝带箍成一团的大红帷幕。

    她坚信自己的想法,开始充满自信地演奏“耶稣基督”。她边弹边唱,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拘束,就像平常练习时那般自如,声音甜美富有感情,像黄油灯泻下的柔和光芒。她想:我会赢得他们。在上帝的帮助下我会赢得他们。我会让戴维、父亲和母亲为我感到骄傲,我会让自己为自己骄傲,我将带给他们天籁之音,如同石穿水出……在这时她第一次看见了他。他远远地站在角落里,站在所有座位后面,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口袋上带扣的工作服,脚上是一双土迹斑斑的黑靴子,就像在黑暗中走了很长很长的泥路。前额像煤气灯一样雪白,双颊通红,两眼如蓝宝石般深邃,发自内心的愉悦让它们炯炯有神,就像撒旦之子接管克里斯·克里金工作之后的神情。他咧着嘴,热情而略带嘲讽地笑着,露出白净的牙齿,像鼬鼠的牙一样。

    他举起了双手。每只手都紧紧地攥成拳头,就像苹果树上的老树结,他仍然笑着,那种放肆而骇人的笑。拳头上开始往下滴血。她的思维凝固了,手指也不听使唤了;在一串不和谐的音符之后整个大厅一片寂静,“上帝!上帝1她大叫着,但上帝转过脸去。

    本·康维尔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两只小狼一样的眼睛闪闪发光。“黑鬼1他大喊,“这个黑鬼究竟在我们的舞台上干了些什么?没有哪个黑鬼能弹奏出真正的音乐1

    响应他的是一片强烈的赞同声。人们朝前台涌过来。她看见他丈夫站起来试图爬上舞台。一只拳头打中了他的嘴,将他仰面打倒在地。

    “抓住后面那群黑鬼1比尔·阿诺德叫嚣着,顿时就有人将丽贝卡·弗里曼特尔推到了墙跟前。另一个人一看上去好像是德贡——用红色的丝绒窗帘罩住了丽贝卡并用金丝带将她绑祝他还喊道,“看这儿!化了妆的黑鬼,化了妆的黑鬼1

    其他人应声而来,将丝绒罩下挣扎着的妇女推来搡去。

    “妈妈1阿比尖叫起来。

    吉他从她毫无知觉的手中滑落,在舞台边中摔得粉碎。

    她发疯似地寻找大厅后方那个看不清模样的人,但他正像发动着了的引擎似地跑着,跑到了另外的地方。

    “妈妈1她继续哭着,一双双粗暴的手伸向台上的她,伸进她的衣服下面,抓她捏她,拧她的屁股。还有一些人抓住了她的手,反拧了她的胳膊,将她带到一样又热又硬的东西前面。

    本·康维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怎么这么喜欢我的耶稣呢?你这个黑鬼1

    整个大厅闹翻了天。她看见她父亲试图扶住她妈妈——一团在红布下挣扎的影子,她看见一双白皮肤的手从一张折叠椅背后操起一只瓶子打碎了,锯齿样的瓶颈在油灯下闪闪发光,又刺向父亲的脸。她看见父亲圆睁着像两颗葡萄一样凸出来的双眼。

    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哭嚎,哭声似乎要撕裂整个大厅,让黑暗透出来。她又成了108岁的阿巴盖尔妈妈,太老了,上帝,太老了(但还是要让上帝的事情能够完成),她漫步于玉米地中,玉米在土地中的根浅而宽;她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又黑影斑驳的玉米地里迷失了自己的思绪;她听见夏风徐徐从耳畔吹过,吹拂着这大片的玉米地;她甚至可以闻见玉米地生长着的气味,她一辈子闻惯了这种活生生的气味(她很多次都想到,玉米是与她的一生最为接近的一种植物,它的味道就是生命本身的味道,生命之初的味道,她与3个男人结婚并相继埋葬了他们,戴维·特罗特,亨利·哈德斯蒂和纳特‘布罗科。她曾和这3个男人上过床,像一个女人迎接男人该做的那样迎接着他们;每当这时,就会有一种渴望和欢乐,和一个灼人的念头,“噢,上帝,我多想和我的男人莋爱,我多想他和我莋爱,得到他想得的,给我我想要的。”有时,在达到高xdx潮的一瞬间她会想到玉米,一如既往,根基不深但延伸很广的玉米,她会交替想到肉体和玉米。当一切都完毕的时候,丈夫躺在她身边,房间弥漫着性的气味,男人射到她体内的精子的味道,她用作润滑液的桔子水的味道,就像去皮玉米的味道,温和甜润,一种绝妙的味道。)

    她有点害怕,有点羞愧,为自己这种和土地、夏天以及生长着的玉米的亲近感。因为她不是一个人,他在这儿和她一起,左边或右边的两行玉米之外,或在后面跟着或在前面徘徊。那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在这儿,他那双尘迹斑斑的靴子陷进泥地里,他将它脱下来扔上天,他一直在笑,那笑容就像暴风雨中的指路灯。

    他开口说话了,他第一次大声说话。她能看见月光下他的影子落在了她走的这条道上,巨大而诡异。他的声音如同夜风穿过10月里枯萎的玉米杆,就像那些朽掉的玉米杆谈到末日时发出的唰唰声。声音很轻,但无疑是死亡之声。

    它说,“我手心里有你的血,老太太。如果你向上帝祈祷,就请祈祷让他在你听到我的脚步之前带走你。你不该来演奏真正的音乐,我手心里有你的血。”

    这时,她醒了过来,在拂晓将临的这个小时醒了过来。最初,她以为自己尿床了,但实际上只不过是出了一身汗,像5月的露水一样。她孱弱的身子无助地发抖,每个部分都疼痛难忍。

    “我的上帝,请带我去吧。”

    她的上帝没有回答。只有晨风轻敲着窗框,窗框早已松动,吱吱作响,需要用油灰重粘。最后,她起身下床,将老火炉里的炭火拨旺,放上咖啡。

    接下来的几天,她还要做很多事情,因为她有客人要来。无论做不做梦,无论累或者不累,她从来都没怠慢过客人,现在也不打算开始怠慢。但她必须慢慢地做每一件事情。否则她会忘记很多事——她这些天老是健忘——经常将物品放错了地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艾迪·理查森的养鸡场,路程不短,大概有4至5英里。她发现自己在幻想着上帝是否会派一只鹰驮她飞过这4英里地,或让伊利亚那飞快的马车捎她一程。

    “真是对神的不敬呀1她洋洋自得地说,“上帝赐予我力量,不是出租汽车。”

    她刷完了为数不多的几只碟子,穿上一双厚重的鞋,拿起拐杖。即使到了现在她也很少用拐杖,但今天她得拿上它。去4英里,回来4英里。16岁的时候她可以一路飞奔过去,然后蹦蹦跳跳地返回,但现在16岁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

    她在早晨11点出发,希望正午之前赶到理查森农场,好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能睡上一觉。接近傍晚的时候把鸡杀了,黄昏时返回。天黑了才能到家,让她不由想起前天夜里作的那个梦。但那个男人离她还很远,相比来说,她的客人要近多了。

    她走得很慢,甚至比想象得还慢,因为早上8点半太阳光已经很强了。她没有流多少汗——身上已没有多少肌肉能分泌出汗液了——但走到古德尔家的邮箱时,她不得不停下来歇会。她在他们家的胡椒树下坐下来,嚼了几只无花果。看不见有鹰或出租车过来。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笑出了声,站起来,捋平身上的褶皱,继续赶路。仍然没有出租车。上帝只帮助那些自己成就自己的人。她浑身的关节又一次紧张起来。今晚将有一个音乐会。

    行进过程中,她越来越弯向那支拐杖,手腕开始吃不住劲了。镶着黄边的劳动靴在尘土中颤悠着前行。太阳直射到她身上,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影子越来越短。她在这个早晨见到的动物比她20岁以来见到的所有动物还要多:狐狸、浣熊、豪猪、食鱼貂……到处都有乌鸦,啼叫着在空中盘旋。如果她听见斯图·雷德曼和格伦·巴特曼讨论变幻莫测的流感——对他们来说甚少是这样——夺走一些动物的生命而让另一些幸存下来,她一定会发笑。那场流感杀死了家禽,却留下了野生动物,就这么简单。少数家禽幸存下来,但总的说来,灾难带走了人和人类最好的朋友。它带走了狗,却留下了狼,因为狼是野生而狗不是。

    一种烧灼般的疼痛慢慢渗入到臀部、膝盖、脚踝和拄着拐杖的手腕。她边走边和心中的上帝交谈,时而安静,时而大声,并没有意识到两种方式有什么不同。她又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之中。1902年是不错的一年。从那以后,时间似乎加速飞逝,大叠大叠的日历一天天翻过,从来不曾停下……肉体的生命是这样转瞬即逝,为什么肉体还会对生存感到如此疲倦呢?

    她和戴维·特罗特生了5个孩子;梅拜尔是其中的一个,她在老宅后院里被一块苹果噎死了。那时阿比正在晾衣服,她转身看见婴孩仰面躺着,手掐着脖子,脸已发青。她终于将苹果抠了出来,小梅拜尔已经手脚冰凉,全身僵直。她生下的唯一一个女孩就这样死去了,这也是她众多孩子中死于意外事故的唯一一个。

    现在,她坐在瑙格尔家院子里的榆木树下,在路前方约200码处,她可以看见土路和柏油马路交汇在一起——交汇的地方也就是弗里曼特尔路变为德克路的地方。白天的热量使柏油路闪烁着微光,地平线上则如水银般光亮,又像梦中的水面,波光粼粼。在炎热的白天,在肉眼可以看到的最远处,你总可以看见这种如同水银的光芒,但你却永远无法走近它。甚少她是不曾走近过。

    戴维在1913年死于一场流行性感冒,那场流行病和后来这次没什么区别,也是使无数人丧生。1916年,她34岁那年,嫁给了亨利·哈德斯蒂,一位从威尔郡来到北部的黑人农场主。亨利是一个带着7个孩子的鳏夫。7个孩子中的5个相继长大成人离家远去。他比阿巴盖尔大7岁,和她生了两个男孩。1925年仲夏他驾驶的拖拉机翻车,他在这场事故中丧生。一年之后,她嫁给了纳特·布罗科,人们对此议论纷纷,人们总是喜欢议论,有时这好像就是他们不得不做的一切。纳特曾是亨利·哈德斯蒂的雇工,对她来说,他无愧是个好丈夫。也许不如戴维和蔼可亲,也一定不如亨利体贴如微,但他的确是个好男人,在大多数事情上都按她的意旨办事。当一名主妇开始年复一年地面对无数琐事时,知道自己享有决定权无疑是一件快事。

    她的6个儿子为她产出32个孙子孙女。这32个孙子孙女又为她制造出91个曾孙曾孙女,在那场流感盛行的时候,她已有了3个曾曾孙。如果不是现在女孩子们用避孕药,她还会有更多的子孙后代。对现在的女孩来说,性似乎成为她们的又一个娱乐常阿巴盖尔妈妈为她们这种现代生活方式感到遗憾,但她从未说过什么。该由上帝来判定她们服避孕药究竟是否有罪(而不是由罗马那个秃头的家伙,阿巴盖尔妈妈一直是卫理公会教徒,她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和天主教徒发生过联系),但阿巴盖尔妈妈知道她们错过了什么:她们错过了站在幽谷边缘时的欣喜,错过了将自己交给自己的男人和上帝时的欣喜,错过了在上帝的注视下重行亚当和夏娃的罪恶时最后的欣喜,而这层罪恶现在才由耶稣的鲜血而使之变得清白圣洁。

    哦,多好的一天……

    她想要一杯水,她想躺在家中的摇椅上,她想独自呆着。现在,她能够看见左前方掠过养鸡场屋顶的阳光。最多就1英里了。时间是10点15分,对一个老太太来说,她做得不坏。她将允许自己一觉睡到傍晚天气转凉的时候。这不是罪过。在她这个年纪,这不是罪过。她颤悠着前行。那双厚重的鞋现在已布满了灰尘。

    想来,她有很多亲戚为她的长寿祝福,这倒不是一件坏事。有一些亲戚,像琳达和她那得过且过的推销员丈夫就不屑于来看她,但也有很好的晚辈,像莫利、吉姆、戴维、卡蒂,这足以弥补1000个琳达和她挨家挨户出售一次性炊具、得过且过的推销员丈夫所带来的不快。她的最后一个兄弟,鲁克死于1949年,死的那年大约八十几岁;最后一个孩子,萨穆艾,在1974年——他54岁那年去世。她比所有的孩子都要长寿,这似乎有悖常理,但看起来的确是上帝对她另有安排。

    1982年,她满100岁,照片登到奥马哈报纸上,他们还派了一名电视记者来采访她。“什么使你长寿?”那个年轻人问,但很快就对她简短甚至有些草率的回答失望了。“上帝。”她答道。他们想听她说她如何服用蜂蜜,或如何不吃熏肉,或睡觉的时候如何将腿抬高。但她根本没做过这些事,她又怎么能撒谎呢?上帝能赐予人类生命,也能随时将它带走。

    卡蒂和戴维给她买了一台电视,她从新闻上看见自己。她还收到里根总统(那时已不再年轻)的一封信,祝贺她的“长寿”,并感谢她自从有选举权以来一直投共和党的票。就是,她还能选什么人呢?罗斯福和他的一班人马都是“共和党人”。她100岁之后,赫明福德镇永远地取消了她的税金,原因和里根总统祝贺的一样,都是因为她的长寿。她获得了一张证书,证明她是内布拉斯加最老的人,就像从很小的时候就致力于一项事业而最后终于得到了肯定。无论如何,取消税金算是一件好事,而其他的都无外乎是无稽之谈——如果他们不作出取消决定,她也许连仅剩的这一点土地都会失去。大部分土地和房产都已失去;弗里曼特尔家和“保护农业社”的权力在1902年都达到了顶峰,从那以后就开始一蹶不振。现在仅剩下4亩地。其余的或被纳税或被变卖成现金……大部分的变卖都是她的儿子们干的,她羞于启齿。

    去年,她收到一封来自纽约某个组织的信。那个组织自称为美国老年协会。信里说,她是全美国排名第六的高龄老人,在女士中排名第三。年龄最大的老人是加利福利亚桑吉·罗沙的一位122岁的老头。她让吉姆把这封信放到镜框里,和里根的信并排放在一起。吉姆直到这周五才顾得上把它挂上。想到这儿,她才想起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莫利和吉姆。

    她终于到了理查森的农场,人已精疲力荆她在离谷仓最近的一棵篱笆上靠了一会儿,以一种渴望的心情注视着这栋房子。里面肯定凉爽宜人。她觉得自己可以睡上一个世纪。但睡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许多动物都死于这场疾勃—马、狗、耗子——她必须先弄清楚鸡是否在此之列。如果她走了这一路却只发现几只死鸡,她会哭笑不得。她蹒跚地走向谷仓旁边的鸡圈,听到里面咯咯咯的鸡叫时,她停下了脚步。不一会儿,还传出公鸡的打鸣。“太好了,”她嘟哝着,“真是太好了。”

    她转身四处看看的时候发现木头上摊着一具尸体,一只手遮着脸。认出是她的妹夫比利·理查森,尸体已经被四处觅食的动物啄得体无完肤。“真可怜,”阿巴盖尔叹息道,“太可怜了。愿你的灵魂能升入天国,比利·理查森。”

    她转身走向凉爽的房子。房子看起来有好几里远,而事实上它却就在院子的另一边。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那么远,她实在太累了。

    “愿上帝保佑1她说着便迈开了步子。

    阳光从窗户中泻进来照着整个客厅,她脱下劳动靴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她一时半会儿还没弄明白光线为什么会那么强,这感觉颇有些像拉里·安德伍德在新汉普郡的石头墙旁突然醒来。

    她坐起身来,身上每一绷紧的肌肉和脆弱的骨头都嘎吱作响。“上帝!我睡了一下午加整整一个晚上1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可就的确是太累了。她现在是如此虚弱以至于她花了整整10分钟才从床上走到浴室;又花了10分钟才穿上鞋。走路是件痛苦的事,但她知道她必须走动走动,要不然,身子骨就会像生铁一样僵硬下去。

    她踉跄着走到鸡圈里,酷热、鸡和鸡粪臭味令她不时皱皱眉头。水是自动供应的,由一个水泵从理查森家的自流井中抽上来,大部分饲料都吃光了,加上炎热的天气,最老最弱的鸡早已被饿死或被同伴啄死。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星星点点的饲料粪便中间,就像一小堆一小堆极不情愿融化的雪。

    余下的在她靠近之前都扑腾着翅膀飞远了,要孵卵的母鸡却坐着纹丝不动,傻傻地眨着眼看着她慢慢地走近。有这么多种可以让鸡死亡的疾病,她一直担心流感早已夺去了这帮生灵的生命,但看来它们活得还不错。上帝允许它们活下去。

    她挑了3只最丰满的,将它们的头埋在翅膀下装到一只袋子里,这时,她却发现身子僵硬得没法把袋子扛起来,只好在地板上拖着往外走。

    剩下的鸡站在高处,谨慎提防着老妇人的脚步,直到她走远,才又回到原处为渐少的饲料进行殊死的搏斗。

    现在已是早晨9点钟的光景。她坐在理查森家院子里橡树周围的环形椅子上慢慢地思考。看来,她最初打算在黄昏凉快的时候往回赶的想法还是最好的。她浪费了整整一天,客人到来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她可以利用今天把鸡收拾了,还要好好休息一下。

    她的肌肉稍微松驰了一点,胸骨下面有一种久违的,让人觉得舒服的轻微疼痛感。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她饿了。这个早晨,她实实在在地觉得饿了,谢天谢地,多少天来她都只是出于习惯进食。就像一个火车司炉工定期地上煤一样,仅此而已。但现在,在她杀完3只鸡以后,她就可以去厨房看看艾迪都剩下了些什么,然后,她将享受她所发现的东西。多好。现在该明白了吗?她训斥着自己。上帝自然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安排。一定要按旨行事,阿巴盖尔,一定要按旨行事。

    她一边咕哝着喘着气,一边拖着装鸡的袋子绕过谷仓和木棚间的木头桩。她发现比利·理查森的斧子挂在门后的木钉上,刃上整整齐齐地套着橡皮套。她取了它,转身又走出门去。

    “我的上帝”,她把袋子放在脚下那双满是尘土的黄靴子旁,抬头看看盛夏万里无云的天空,“你赐予我力量走到这,我相信你还会赐予我力量走回去。你的预言家以赛亚说,如果一个人相信上帝就是主宰,他就会插上鹰的翅膀。我不太了解鹰,我的上帝,除了知道它们是最难看的鸟并且能看得很远以外,我装了3只鸡,我想宰了它们但不伤着我的手。愿上帝保佑我,阿门。”

    她拿起袋子,打开瞅了一眼。一只鸡还把头埋在翅膀底下熟睡。另外两只互相挤撞着,谁也没移动太多。袋子里很黑,3只鸡大概都认为是到了晚上。比静坐着的母鸡更呆愣的,只有纽约的民主党人。

    阿巴盖尔拎起一只,在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之前将它放到了木桩上。她费劲地抽出斧子,听见斧刃砍入木头发出致命的“嘭”的一声时,她习惯性畏缩了一下。鸡头从木桩另一边应声落地,无头的鸡身大摇大摆地走到院子中央,喷着血扑着翅。不一会儿,就大大方方地倒地而死。唉,老母鸡,纽约民主党人,我的天呀,我的上帝。

    工作顺利完成,她担心弄得一团糟或是伤着自己的顾虑都不复存在。上帝听见了她的祈祷。3只肥肥的母鸡在手,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把它们带回家去。

    她把鸡重新放进袋子里,将理查森的斧头挂回原处。然后她进了农场住宅,想看看能不能找着些吃的。

    中午她先是打了一会盹,梦见客人越来越近;已经到约克镇南,搭着一辆顺路的旧卡车。他们一行6人,其中有一个虽然聋哑但意志十分坚强的男孩,这是必须要谈话的对象之一。

    她大约3点半钟醒来,浑身有点发硬,但还觉得很精神了不少。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她一直给鸡拔毛,手指关节疼痛难忍时,就停下来歇会儿,然后继续。干活儿的时候,她哼了几首歌——“入城的七道门”,“信任并服从”和她最喜欢的那首“在花园里”。

    当她收拾完最后一只鸡时,每一只手指都开始了周期性的疼痛。天空泛上一层祥和的金色光芒,预示着黄昏的将临。现在已是6月下旬,白天开始变短。

    她进到厨房里,又咬了一口面包。很硬但没有发霉——理查森的厨房里永远不会有发霉的东西——她还发现了用剩的半罐上等花生酱。她只拿一块夹着花生酱的三明治,另外还做了一块放进口袋,饿了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吃。

    现在是6点40分。她拿起袋子,走到门外,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她拔毛的时候,将毛都放进了另一只袋子,但还是有几支羽毛飞了出来,飞过了理查森家的树篱,树篱现在缺水缺得厉害。

    阿巴盖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走了,上帝,回家去。我会慢慢地走,不指望在午夜之前能到家,《圣经》上说不要害怕夜晚的黑暗,也不要畏惧正午的太阳。我在尽我所能地按你的意志办事。请与我同在。愿上帝保佑我。阿门。”

    当她走到柏油马路和土路交汇的地方时,天已经全黑了。蟋蟀和青蛙在某个潮湿的地方低鸣,也许就在古德尔家的池塘里。看起来会有月亮升起,在升入正空中之前会一直呈现那种血红的颜色。

    她坐下来稍作歇息,吃了半块夹着花生酱的三明治(如果她能有一杯黑葡萄汁该有多好,艾迪的葡萄汁都放在地下室里,要下去得走太多级的楼梯)。袋子就在她旁边。她又开始浑身犯疼,前面还有两英里半的路要走,但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支撑下去了。她莫名其妙地觉得精疲力荆天黑下来,繁星出现已经多久了?它们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在天空闪耀,如果运气不错,她也许会看见一颗流星以供她许愿。这种夏日的晚上,这样的星空以及刚从地平线上露出红红脸蛋的月亮都让她又想起自己的童年时光,回忆起童年时光,回忆起那时的点点滴滴,那时的炎热,以及那时在圣餐礼上的又惊又喜。她也曾是一个小女孩。有人不会相信这点,就像他们没法相信一棵参天的红杉曾也是一棵不起眼的绿芽。但她的确曾经就是一个小女孩。那个时候,作为孩子对黑夜的惧怕已经减退,作为成人对黑夜万籁俱静可以听见自己灵魂之声的惧怕又还没有到来,在这段空隙,夜晚对她来说就像一块带着芳香的七巧板,可以抬头看着繁星密布的天空,感受阵阵晚风带来的醉人花香,你顿时觉得自己可以听见宇宙的心跳,可以感受到爱与生命的脉搏。你好像会永远这般年轻,好像……

    我手心里有你的血。

    突然有一样东西在狠狠地抓她的袋子。她的心跳一下加速了。

    “咳1她以自己特有的粗哑的老太太嗓音叫了一声,把袋子往身边拽了拽。

    有一种低低的吱吱声。在砾石路边缘和玉米地之间蹲伏着一只硕大的棕色黄鼠狼。它冲她转着眼珠,身上反射着点点红色的月光。随后又冒出来一只,两只,三只……

    她看了一眼路对面,那儿蹲着一排黄鼠狼。狡黠的小眼睛透出冒险一搏的神情。它们闻到了袋子里死鸡发出的气味。但怎么会有这么多只呢?她左右徘徊着,越来越害怕。她被黄鼠狼咬过一次。那次她走到台阶下去捡橡皮球,突然感觉就像一个满嘴含针的东西咬住了她的小臂。这种意想不到的恶毒一击,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种热辣辣的疼痛和反常让她大叫一声,缩回小臂,黄鼠狼没有松口,一直悬在她的小臂上,渗出的点点血迹都已开始滴下来,它的身子像蛇一样在空中来回晃悠。她不停地尖叫并甩动着胳膊,都无济于事,黄鼠狼就是死咬着不松口,像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的兄弟迈卡和马修斯在院子里,父亲则在台阶上看一份邮单。听到叫声他们迅速跑过来,但都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12岁的阿巴盖尔站在台阶前的空地上哭泣,一只棕色的黄鼠狼像块披肩挂在胳膊上,后爪在空中不停地扑腾,像要抓住什么东西。血已经滴滴嗒嗒地溅落到了衣服上,腿和鞋子上。父亲最先反应过来。约翰·弗里曼特尔操起一根木棒,大喝一声,“站着别动,阿比1这是她从小以来第一次听见父亲以彻头彻尾的命令口吻对她说话。这声音使她稳过神来,尽管她也的确除了站着不动之外做不了什么别的。她静静地站着,木棒呼地一声落下,胳膊上的疼痛顿时瞬间转移到了肩膀了(她以为自己的胳膊就这样断了),那团带给她疼痛和惊讶,在这种时候这两种感觉已完全交织在一起的棕色东西掉到了地上,它的皮毛上仍沾着她的血。迈卡也随着跳起来,双脚落地踩住它,踩出最后“扑”的一声,就像硬水果被牙咬成两半时在脑袋中产生的声响一样。如果黄鼠狼在这之前还尚存余息的话,那这次一定是必死无疑了。阿巴盖尔没有昏倒,但她开始抽泣,发疯似地尖叫。

    这时理查德,家中的长子也跑了过来,他的脸吓得苍白。和父亲相互交换了一个严肃而担心的眼色。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一只黄鼠狼干这样的事1约翰。弗里曼特尔说着将哭泣着的女儿搂到怀里。“感谢上帝,你母亲还一无所知地走在路上。”

    “它可能有狂……”理查德想开口说话。

    “闭嘴1父亲打断了他,但他自己的声音却同样带有战栗、愤怒和恐惧。理查德马上住嘴了,迅速而决绝,事实上,阿比都几乎听见了那“叭”的一声闭嘴的声音。他父亲对她说,“让我们带你去水泵那儿洗洗,宝贝儿,洗掉身上的血迹。”

    一年之后,鲁克才告诉她,父亲不想让理查德大声说出来的一个事实是:那只黄鼠狼一定是患上了狂犬病才那样咬人的,如果真是那样,她将死得十分可怕,像人们所知道的那样,除了肉体上的折磨,还会有很多别的骇人症状。但那只黄鼠狼并没有染上狂犬病,伤口也愈合得很好。尽管如此,她还是从那天起至今就开始害怕黄鼠狼,就像有人天生害怕耗子害怕蜘蛛那样。要是那场流感使它们而不是使狗毙命该多好!但事与愿违。她……

    我手心里有你的血!

    众多黄鼠狼中的一只跳到跟前,开始咬那只袋子。“嗨1她冲它尖叫起来。那只黄鼠狼又跳回去,嘴上似乎挂着笑,牙间叼着一块撕下来的布条。

    他派它们来的——那个黑衣人。

    恐惧几乎淹没了她。现在已有了成百上千只黄鼠狼,灰的,棕的,黑的,无一不闻着鸡的味道。它们在马路两边一行行排开,冲着闻到的味道蠢蠢欲动。

    “我得把袋子扔给它们,别无办法。如果我不给,它们会把我撕成碎片来得到它。别无办法。”

    在记忆的一片空白之中,她似乎看见了那个黑衣人的笑脸,看见了他伸出滴血的拳头。

    另一只跳上来咬了一口袋子,接着又是一只。

    路那边的黄鼠狼也开始朝她这边蠕动,肚子贴在地上,身子压得低低的。它们野性十足的小眼睛就像月光下的冰块一样闪着光。

    ……但相信我的人,请看,他是不会消亡的……因为我已赋予他我的神符,任何人都不可以碰他……他是我的,上帝说……

    她站直了,虽然还是惊恐万分,但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滚,”她在吼,“袋子里装着鸡,没错,但这是为我的客人准备的!你们都给我滚1

    黄鼠狼退下去了。它们的小眼睛透出无限的不安。突然间,它们像股烟似地全消失了。真是个奇迹,她想,她心里充满了狂喜和对上帝的赞美。瞬间,她觉得浑身发冷。

    远在西部某个地方,地平线上无法看到的落基山脉的那一边,她可以感觉到有一只眼睛——一只闪烁着的眼睛——突然睁大了转向她,搜索着什么。她如亲耳听见他大声说出来一般听见了一句话:“谁在那儿?是你吗?老太太?”

    “他知道我在这儿,”她在黑夜里喃喃低语,“请帮我一把,上帝,请帮助我们所有的人。”拖着那只袋子,她又开始往家赶。

    他们在两天之后,也就是7月24日那天到达。她没能按照预期的设想完成准备工作;她再一次得借助拐杖才能一瘸一拐地走路,还差一点卧床不起;她也几乎不能从井里泵水上来。杀完鸡又遭遇黄鼠狼的第二天,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心力交瘁。她梦见自己置身于西部落基山脉的幽深峡谷之中。6号公路蜿蜒盘旋于悬崖绝壁之间。崖壁的影子在上午11点45分至中午12点50分以外的任何时候都笼罩着峡谷。她梦见的不是白天,而是没有一点月光漆黑的晚上。狼群在某个地方嗥叫。突然间,一只眼睛在黑暗中张开,随着松林和云杉之间的呼呼风声吓人地左右乱转。是他,他正找她。

    她从长时间的沉睡中惊醒,感觉还不如躺下的时候舒服。她再一次祈求上帝放了她,或至少改变他想让她走的方向。

    “北方,南方或东方,上帝,我将唱着圣歌离开赫明福德的家园。但不是西方,不要朝着那个黑衣人。落基山脉已挡在他和我们中间,安第斯山脉也挡在他和我们中间。”

    但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或迟或早,当那个人觉得自己足够强大的时候,他会找上门来,寻找那些反对他的人。如果不是今年,那就是明年。狗已经被那场灾难夺去生命,但狼却在这个高山国家幸存下来,准备为撒旦的后代服务。

    而且,服务于他的,将不仅仅是狼。

    在客人最后到来的那天早晨,她7点起床,一次两根地搬了好几次木头,直到炉火烧得旺旺的,房内装木头的盆子也盛得满满的。上帝赐于她一个多云的阴天,这可是好几个星期来的第一次。傍晚也会有雨,她在1958年摔折的大腿骨预先告诉了她这一点。

    她首先开始烤小饼,用的是厨房架子上罐头和花园里新鲜的大黄和草莓。草莓刚长起来,感谢上帝,知道它们这次不会浪费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烤小饼让她感觉更好,因为这就是充满生机的生活的一部分。一块黑莓小饼,两只草莓大黄,一只苹果……它们的味道充满了早晨的厨房。她像往常一样将它们放在厨房的窗台上晾着。

    她尽己所能地调好了原料,尽管由于没有新鲜鸡蛋它们略显干硬——她前几天就在鸡场,但没想起鸡蛋的事儿,所以除了自己以外她谁也怨不了。无论有没有新鲜鸡蛋,到中午的时候,那间有着坑坑洼洼的地板和褪色的油毡的小厨房里就已经充满了炸鸡的香味儿。鸡块已经酥透了,她松了口气,蹒跚地走到走廊上读她的每日一课,不时用《上等房间》卷了边角的最后一页扇着风。

    鸡块出锅的时候,色泽金黄,十分诱人。客人们到时一定可以拿着鸡翅,走到外面,就着加黄油的玉米棒子,美美地饱餐一顿。

    她将鸡块放在纸巾上,带着吉它走到阳台上坐下来,开始边弹边唱。她唱了所有自己喜欢的歌,高昂而略带颤抖的声音在静静的空气中飘荡。

    “我们受过考验,也有过诱惑,

    我们是不是负担着烦恼?

    我们不应该沮丧,

    我们应该在祈祷中将它交给上帝。”

    这音乐感觉真是好极了(尽管她的听觉已不再灵敏,无法判定旧吉它的调子准不准),她一首接一首地弹唱了很多首。

    当她正打算唱“进入天堂”时,她听见从北方传来发动机的声音,沿着公路一步步靠近。她不唱了,但手指仍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琴弦,头也不时地晃着点着。哦!上帝,他们来了,一路上很顺利,现在她已可以看见卡车正从柏油路拐上通向她家院子的土路,扬起一阵阵尘土。她感到一阵欣喜和激动,很高兴自己穿上了最好看的衣服。她把吉它放在膝盖上,眯起双眼,尽管没有太阳。

    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会儿,在玉米地中古德尔家的牛踩出的那条小路上……

    她看见了它,一辆老雪佛莱农用卡车正缓缓地驶过来。驾驶室里坐得很满,好像是挤了4个人(她视力不成问题,尽管已有108岁),车厢上还站了3个,低头看着驾驶室。她看见一个瘦瘦的白皮肤男人,一个红头发的女孩,中间是……噢,对,中间就是他,一个刚刚明白什么是男人的男孩,黑头发,窄脸,高高的前额。他一看见坐在阳台上的她就开始发疯似地挥手,那个白皮肤男人也加入了。红头发女孩却只是看着。阿巴盖尔妈妈举起手也开始挥起来。”

    “感谢上帝让他们顺利到达1她激动地喃喃自语,两行热泪顺颊而下,“我的上帝,万分感谢你1

    那辆卡车晃晃悠悠叮呤哐啷地进了院子。开车的男人戴着一顶系着蓝丝带插着羽毛的草帽。

    “嗨1他大声叫起来,挥着手,“嗨!这儿,妈妈!尼克说他想你会在这儿,你果然在这儿!哈哈1他按响了喇叭。和他一起坐在驾驶室里的有一位50岁左右的男人,一个同样年龄的女人和一个穿着红灯芯绒连裤衫的小女孩。小女孩害羞地挥了挥一只手,另一只手的拇指紧紧地含在嘴里。

    带着眼罩的黑发男孩——尼克没等车停稳就从卡车的一边跳了下来。站稳后,他开始慢慢地朝她走来。他神情庄重,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他在台阶上停下,开始环顾四周……院落,房屋,老树,轮胎做的秋千,最后,定睛看住了她。

    “你好,尼克。”她说,“很高兴见到你,愿上帝保佑你。”

    他笑着,泪水却一个劲地往下落。他拾级而上,抓住了她的手。她把满是皱纹的脸转向他,让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卡车停稳后,所有的人都下了车。开车的男人抱着那个穿红灯芯绒裤,右腿上打着石膏的女孩。女孩的胳膊紧箍着他晒得黝黑的脖子,紧挨着是那位50岁左右的女人,然后是红头发女孩和那个白皮肤略带胡子茬的男孩,噢,不应该是个男孩,阿巴盖尔妈妈想,他该是一个男人了,只是有些虚弱。站在最后的是坐在驾驶室的另一个男人,他正擦着自己的眼镜片。

    尼克急切地看着她,她点了点头。

    “干得不错1她说,“上帝带你来这儿,阿巴盖尔妈妈要把你喂饱。”

    “欢迎你们大伙儿来这儿1她补充道,不觉中提高了嗓门,“我们不能呆太久,但我们在继续行动之前得好好休息一下,一起吃顿饭,彼此也好好认识认识。”

    小女孩从司机的胳膊中滑到地上,问道,“你是世界上最老的老太太吗?”

    50岁左右的女人想制止她,“嘘!吉娜1但阿巴盖尔妈妈一点也没在意,只将一只手放在腰间,笑着说,“也许是,孩子,我也许是。”

    她让他们在苹果树下铺开红格子桌布,两个女人,奥利维亚和琼负责摆好午餐,男人们则去拾玉米。煮玉米不费什么事,没了黄油,她只得拿人造黄油和盐代替。

    饭间很少有人说话,大部分时候只能听见津津有味的咀嚼声和心满意足的咕噜声。她看着这些人埋头大吃,心里觉得异常欣慰,充分证明了食物的可口诱人。这让她的理查森农场之行和碰到黄鼠狼的经历都是非常值的。他们当然不是很饿,长途旅行一个月中仅靠罐头充饥,他们对任何新鲜的,经过特别烹饪的食物都产生了强烈的欲望。她自己吃了三个鸡块,一根玉米和一小块草莓酱。当吃完所有这些时,她觉得自己满得就像塞满了亚麻布的床垫一样。

    所有的人都吃完并斟上咖啡之后,叫拉尔夫·布雷特纳的司机高高兴兴地对她说,“真是一顿丰盛的午餐,妈妈,我记不起有比这更让人觉得舒服的美味佳肴了。万分感谢你。”

    其他的人也随声附和着。尼克笑着点头。

    小女孩说,“我能过来和你一起坐吗?老奶奶?”

    “我想你太重了,宝贝儿。”年纪稍大的妇女奥利维亚·沃克说道。

    “怎么会呢?”阿巴盖尔说,“我连这个小女孩都抱不动的那一天将是他们召我入土的那一天。过来,吉娜。”

    拉尔夫把她抱过来放在阿巴盖尔腿上。“觉得沉就告诉我。”他拿帽子上的羽毛胳肢着吉娜的脸。她举起手,咯咯直笑,“别痒痒我,拉尔夫!你别痒痒我1

    “别担心,”拉尔夫说道,松了手,“我吃得太撑了,痒痒不了你多久。”他又坐了下来。

    “你的腿怎么啦?吉娜?”阿巴盖尔问。

    “当我从谷仓里爬出来的时候摔折了,”吉娜说,“迪克帮我固定住了它,拉尔夫说迪克救了我的命。”她给了带钢边眼镜的男人一个飞吻,后者立即红了脸,咳嗽起来,脸上却带着笑。

    尼克,汤姆·科伦和拉尔夫在路经堪萨斯的半道上碰见了迪克·埃利斯,他正背着一个袋子走在路边,手里撑着一支走远路用的手杖。他是一个兽医。第二天,路经兰茨堡小镇的时候,他们停下来吃午饭,突然听见了从镇南边传来轻微的呼救声。如果不是顺风,他们根本不可能听见这声音。

    “上帝保佑。”阿比知足地说,卷弄着小女孩的头发。

    吉娜那时已经自己呆了整整三个星期。她前两天在她舅舅(叔叔?)谷仓里干草堆起来的阁楼上玩耍时,腐烂的地板突然松动了,将她扔到40英尺以下的草堆上。草堆里的干草本来可以阻止她继续往下摔,但她却从草堆上翻滚下来摔折了自己的腿。起初,迪克对她的状况相当悲观。他给他的腿作了局部麻醉之后将它固定下来。她失血过多,整个身体状况相当糟糕,他曾一度担心她会死于失血(这些谈话中的关键词汇就在吉娜漫不经心地玩着阿巴盖尔妈妈衣服上的扣子时被一一道了出来)。

    正说着,吉娜却突然一下跳了起来,速度之快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她又对拉尔夫和他那顶时髦的帽子发生了兴趣。埃利斯低声地以一种不太肯定的口吻说,他怀疑大部分问题来源于折磨人的孤独。“一点不假,”阿巴盖尔说,“如果你忽略了她,她就会消瘦下去。”

    吉娜打了个哈欠。她的眼睛很大,清澈透明。

    “我来抱着她。”奥利维亚说。

    “把她放在厅那头的小屋里,”阿比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和她一起睡。另一个女孩……宝贝,你能再告诉我一遍你的名字吗?瞧我这该死的记性。”“琼·布林克曼,”红头女孩答道。“噢,琼,你如果没有其他想法的话,可以和我睡一间房。床不够两个睡,我想即使床足够大的话你也不会愿意和我这样枯瘦如柴的老太太睡一张床,但屋顶上有一张床垫,如果没有臭虫,倒是一个睡觉的好地方,我想,他们会愿意帮你取下来,”“当然。”拉尔夫说。

    奥利维亚抱着睡熟的吉娜进房了。若干年来第一次有如此多人的厨房现在已被暮色笼罩。阿巴盖尔妈妈嘟哝着站起身来点亮了三只油灯,一只放在桌上,一只放在火炉上(生铁般坚硬的黑檀木现在已冷却下来,很自足地发出噼哩啪啦的声音),一只放在走廊的窗台上。黑暗顿时一扫而光。

    “也许最老的方式才是最好的。”迪克突然说,大家都转过脸看着他。他又红了脸开始咳嗽,阿巴盖尔只是抿着嘴暗自笑着。

    “我是说,”迪克有一点为自己辩解似地继续着,“这是我从……我想是从6月30日以来吃的第一顿家常饭。那天停了电,我自己烧了一顿饭。我做的也实在是称不上是家饭菜。我妻子……她才是真正的好厨艺。她……”他突然没有下文了。

    奥利维亚安置好吉娜回来。“睡得真快,”她说,“这小女孩可累坏了。你自己烤面包吗?”迪克问阿巴盖尔妈妈。

    “当然烤了,我总是自己烤面包。当然,不是发酵面包,所有的酵母都用完了,我烤别的种类的面包。”

    “我想吃面包,”他说得朴实无华,“海伦……我妻子……以前每周都要烤两次面包。近来我才意识到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给我三片面包和一些草莓酱,我想我会吃得十分愉快。”

    “汤姆·科伦累了,”汤姆插进话来,“呵——真是累了,”他说着深深地打了一个呵欠。

    “你可以在棚子里睡下,”阿巴盖尔说,“小屋闻起来有点霉味,但它是干燥的。”

    他们听了一会窗外均匀的雨声,雨已经下了快一个小时了。一个人的时候,雨声听起来是种让人绝望的声音;有人作伴的时候,雨声听起来却是细细密密悦耳动听,让屋子里的人感觉彼此接近了许多。雨水从马口铁做的水槽中汩汩流下,最后注入阿比放在房屋另一端的蓄水桶中。远处回响着低鸣的雷声。

    “我想你们准备好了宿营的用具?”她问他们。

    “所有的,”拉尔夫回答,“我们会睡得很舒服。走吧,汤姆?”他说着站起身来。“我想,”阿巴盖尔说,“你和尼克能不能再呆一会儿,拉尔夫?”

    尼克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坐在桌子旁边,坐在房间里远离她的摇椅的另一边。她暗自寻思,人们也许会认为,如果一个人不会说话,他自然会在一屋子人当中怅然若失,得不到任何人的注意。他安安静静地坐着,跟随着房间里的谈话,脸上不时对谈话的内容作出反应。他的神情是愉悦而聪慧的,对这么年轻的一个孩子来说,的确显得过分憔悴了一点。好几次在谈话中她都发觉人们看着他,好像尼克可以证实他(她)所说的话。他们也很能意识到他的存在。还有几次她则发现他看着窗外的黑暗,脸上一副苦恼的表情。

    “你们能帮我抬下床垫吗?”琼轻声问。

    “我和尼克去拿。”拉尔夫边说边站了起来。

    “我可不想一个人进到后面那间棚子里去,”汤姆说道,“我可不想。”

    “我和你一起去,”迪克说,“我们将点上那盏科勒曼油灯睡觉”。他站起身,又说道,“谢谢你,妈妈,这一切都太棒了,再一次谢谢你。”

    其他人附和着表示感谢。尼克和拉尔夫将床垫取了下来,事实证明它并没有受到臭虫的骚扰。汤姆和迪克起身去了小棚,不一会儿小棚里的那盏科勒曼油灯就亮了。尼克,拉尔夫和阿巴盖尔妈妈就单独留在了厨房里。

    “介意我抽烟吗?妈妈?”拉尔夫问。

    “只要不把烟灰掸在地板上。你身后的壁柜里有一个烟灰缸。”

    拉尔夫起身拿烟灰缸,阿比趁机打量了尼克一番。他穿着卡其布衬衫,蓝布工装裤和一件褪色的斜纹布马甲。他身上有些东西让她觉得与他似曾相识,或一直想与他相识。看着他,她感到一种平静的睿智与满足,好像这一刻便是命运的全部安排。她生命的一端是她父亲约翰·弗里曼特尔,黑皮肤,高大而自豪,另一端则是这个人,白皮肤,年轻,缄默,神色憔悴的脸上有一双聪慧的眼睛在看着她。

    她看看窗外,科勒曼油灯的光透过小棚的窗户泻到窗外,将院子照亮了一小块。她担心小棚是不是还有母牛的味道,她已将近三年没到里面去过了。也不需要去。她在1975年卖掉了最后一只牛,但到1987年,小棚还有一股牛膻味。也许今天还有。但没关系,比这难闻的味道还有的是。

    “妈妈?”

    她收回视线。拉尔夫已坐到尼克旁边,手里拿着一张纸就着油灯的光眯着眼看着。尼克腿上则放着一叠纸和一支圆珠笔。他仍专注地看着她。

    “尼克说。”拉尔夫清了清嗓子,显得有点尴尬。

    “说下去。”

    “他的纸条上说,很难从唇形上知道你在说什么,因为……”

    “我想我明白为什么,”她说,“别担心。”

    她站起身走向大衣柜,衣柜的第二层架子上放着一只塑料罐子,浑浊的液体中漂着两副假牙,就像作药品展示一样。

    她捞出来拿水冲洗干净。

    “我又得受罪了。”阿巴盖尔妈妈痛苦地说,随手把假牙嵌进嘴里。

    “我们接着谈,”她说,“你们俩是头,我们有些事需要理理头绪。”

    “噢,”拉尔夫说,“我可不是头。我只不过是一个全职的工厂工人和一个兼职的农民。我这一辈子,种下的庄稼要比想出的点子多得多。尼克,我想尼克才是头儿。”

    “对吗?”她看着尼克问道。

    尼克简短地写着,他一边写拉尔夫就一边将内容大声地念了出来。

    “来这儿的确是我的主意,但我不知道谁是头儿。”

    “我们在这儿往南约90英里的地方碰见了琼和奥利维亚,”拉尔夫说,“是在前天,对不对,尼克?”

    尼克点点头。

    “我们那时已在到你这儿来的路上,妈妈。她们也在往北来;迪克也是;我们撞到了一块儿。”

    “你们见到其他人了吗?”她问。

    “没有,”尼克写道,“但我有一种感觉——拉尔夫也有——那就是还有一些人藏在暗处,观察着我们。我猜,他们是因为害怕,对所发生的这些事不敢确定。”

    她点点头。

    “迪克说在碰上我们的前一天,他听见南边有摩托车的声音。这证明附近还有其他人。我想是我们这么多人在一起,他们觉得害怕才没出来。”

    “你们为什么来这儿?”她那双挤在皱纹堆里的眼睛急切地盯着他们。

    尼克写道,“我梦见你了。迪克·埃利斯说他也梦见过你。那个小女孩,吉娜在离我们到这儿很长时间之前就喊着‘老奶奶’。她描述了你这块地方,包括那个轮胎做的秋千。”

    “多好的孩子,”阿巴盖尔妈妈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她看着拉尔夫,“你呢?”“也梦见过一两次,妈妈,”拉尔夫说,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梦见的大部分是关于……是关于另一个人。”

    “什么人?”

    尼克写了一行字,并打上圈,直接递给了她。没有眼镜,也没有她去年从赫明福德中心买回来的放大镜在手头上,她的视力看起近处的东西来不是很好用。但她能看清这张字条。字很大,就像上帝写在宫殿墙壁上的字一样。她看着不觉打了个冷战。又想起那天贴着地面蹭过马路的黄鼠狼,想起它们用针尖般的利齿在撕咬她的袋子。她想起一只血红的眼睛张着,隐蔽在黑暗中,看着,搜寻着,不仅仅在寻找一位老太太,而是在寻找一群男人和女人……还有一个小女孩。

    字条上的一行字是:黑衣人。

    “有人告诉我,”她说着,叠起了那张纸条,展开,然后又叠上,一时间似乎忘了关节炎的疼痛,“有人告诉我我们要向西走。上帝在梦里这样告诉我。我不想听。我年纪大了,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在这一小块自己的上地上寿终正寝,120年来,它一直是咱们家的地产,我并不是像摩西被指定带着以色列的后代前往迦南那样,被指定非死在那儿不可。”

    她顿了顿。另外两个人都借着油灯的光庄重地注视着她。窗外的雨还在下,缓慢而无终止。不再有雷声。上帝,她想,这些假牙让我的嘴直疼,我想取出它们然后上床睡觉。

    “这场灾难降临的前两年我就开始作梦,我总是做梦,有些梦会成为现实。预言是上帝的礼物,每个人都会分享到一点儿。我的祖母曾称它为上帝的油灯或是上帝的光辉。在梦里我梦见自己西行。起初是几个人,后来增加了几个。一直向西,直到我看见落基山脉。到那儿时已经是整整的一队人马,大约有200人左右。还有标记……不是上帝的标记而是普通的路标,每一个路标上都标着‘博尔德;科罗拉多,609英里’或此路通往博尔德。”

    她又停了停。

    “那些梦让我害怕。我从没向人讲起我做的这些梦和我是怎样担惊受怕,我想我的感觉就和上帝从旋风中对约拿说话时他的感觉一样。我甚至试图让自己相信它们仅仅是梦,我这愚蠢的老妇人就像当年约拿那样,试图逃离上帝。但大鱼还是一样吞噬了我们,你们看!如果上帝对阿比说,你去分辨,那我必须得去分辨。我总觉得有人,有一个特别的人会来告诉我,那将使我知道时候到了。”

    她看着尼克,尼克坐在桌子旁边透过拉尔夫吐出的烟圈,神情庄重地注视着她。

    “看见你我就知道,”她说,“是你,尼克。上帝把指头放在你胸口上。但他不止一个指头,还会有其他的人,他们正往这儿赶,感谢上帝,他还将一个指头指向了他们。我梦见了他,梦见他甚至从现在起就在如何地寻找我们。上帝会原谅我情绪不好,我从心里诅咒他。”她开始抽泣,起身喝了一口水和一小杯汽水。她的眼泪显出她身为常人的一面,脆弱,情绪低落。

    她转身的时候,尼克开始写起什么。最后他从速记本上撕下一张纸递给拉尔夫。

    “我不了解上帝,但我知道这儿一定在发生什么事。我们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向北走,好像你已经知道了答案。你梦见过其他人吗?迪克、琼或奥利维亚,或者那个小女孩?”

    “没有全梦到,但有一个不太说话的男人,一个怀孕的女人,一个与你年纪相仿带着自己的吉它来我这儿的男人,还有你,尼克。”

    “你认为去博尔德是正确的吗?”

    阿巴盖尔妈妈说,“这是我们被指定去做的事。”

    尼克在他的小本上毫无目的点点画画了一阵,然后写道,“你对那个黑衣人知道多少?你认识他吗?”

    “我对他了解一点,但不知道他是谁。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恶魔。其余的恶势力都只是一些小恶魔,包括商店的扒手、性虐待狂和那些爱动武的人。但他会召集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他召集他们的速度快过我们集合的速度。在他决定行动之前,我想他会有更多手下。不仅是和他一样邪恶的人,还有脆弱的,孤独的以及心中没有上帝的人。”

    “也许他并没有真实存在,”尼克写道,“也许他只是……”他咬着笔端想了一会儿,补充道,“只是我们大家内心担心、邪恶的部分。我们梦见的事情也许是我们担心自己会做的事。”

    拉尔夫大声地读到这里时,不解地皱起了眉头,但阿比却立即明白了尼克要表达的意思。它与过去30年来到这片土地上的新牧师的传教没什么两样。并没有真正的魔鬼,这就是他们的信条。世界上存在罪恶,它有可能来自原罪,但它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让它散发出来就像不打碎蛋壳取出鸡蛋一样是不可能的。按照这些新牧师的解释,撒旦就像一副七巧板拼图——世界上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都给它加上一点自己的理解来凑成一整块。的确,这些解释听起来都很现代很动听,但它唯一的缺陷就是不真实。尼克如果继续这样想下去的话,他会成为黑衣人餐桌上的一道美味。

    她说,“你梦见我了,我是真实存在的吗?”

    尼克点点头。

    “我也梦见你了,你是真实存在的吗?感谢上帝,你正坐在这儿,膝上放着一叠纸。尼克,这另一个人,也和你一样真实。”是的,他的确是真的。她想到了那些黄鼠狼,想到了黑暗中那双瞪得大大的血红的眼睛。当她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沙哑。“他不是撒旦,但他和撒旦互相认识,很久以前就在一起议事。《圣经》并没有提到洪水退下去之后诺亚和他的家人怎么样了。但如果这些人的命运,包括他们的精神,他们的身体,他们的思考方式遭到什么不测的话,我是不会感到惊奇的。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也不会感到惊奇。”

    “他现在就在落基山脉以西。迟早他会往东来。也许不是今年,但他一旦准备好了就会来。我们命里注定要与他较量一番。”

    尼克摇摇头,表示无法理解。

    “就是这样的,”她平静地说,“你看着吧。还有更艰难的日子在后头。死亡、恐怖、背叛、眼泪。不是我们所有的人都能活着看到收常”

    “我不喜欢这些,”拉尔夫嘟哝着,“难道没有你和尼克谈论的那个人,日子过得还不够难吗?难道我们碰到的问题还不够多吗?没有医生,没有电,什么都没有。为什么我们非要死缠住这并不确定的东西呢?”

    “我不知道。这是上帝的行事之道。他并没有向阿比·弗里曼特尔之类的人作出解释。”“如果这真是他的行事之道,”拉尔夫说,“那我倒觉得他该退休,让年轻一点的人来接替他。”

    “如果黑衣人在西边,”尼克写道,“那我们也许可以趁机往东去。”

    她耐心地摇摇头。“尼克,万事万物都服务于上帝,你难道不认为这个黑衣人也是服务于上帝的吗?他也在为上帝服务,无论他的目的如何神秘莫测。无论你跑到哪儿,黑衣人都会跟着,因为他按上帝的旨意行事,而上帝正想让你对付他。你无法逃避神的旨意,敢于一试的人都会丧生于野兽的血盆大口之中。”

    尼克简略地写着。拉尔夫看着字条,一只手抓了抓鼻子,希望自己不要将它读出来。老太太绝对不会喜欢尼克刚写的这些。她有可能会称它为亵渎神明的行为,还有可能大声喝斥以致于吵醒这儿所有的人。

    “他说什么?”阿巴盖尔问。

    “他说……”拉尔夫清了清嗓子;帽子上的羽毛抖了抖,“他说他不信上帝。”说完,他不安地看着自己的鞋尖,等着阿比爆发。

    她仅仅笑了笑,站起身,走向尼克,握住他的一只手,拍了拍,“愿上帝保佑你,尼克,没关系,他信任你。”

    第二天呆在弗里曼特尔家里。天气极好,可以说是自流感像洪水退下阿勒那样地退去后,他们所能记起来的最好的天气。雨在清晨停止,到9点,空中升起一轮中西部壁画似的太阳和几朵云彩。玉米带着点点水珠向各个方向反光,就像一堆祖母绿宝石。天也比几周来的任何时候都凉爽。

    汤姆·科伦花了整个上午在玉米地里跑上跑下,张着双臂驱赶成群的乌鸦。吉娜惬意地坐在秋千旁的泥地上玩纸娃娃,这是阿巴盖尔从她的衣柜底下翻出来的。

    兽医迪克·埃利斯漫不经心地朝阿巴盖尔妈妈走过来问她这地方还有没有人养猪。

    “怎么啦?斯通一家总养猪。”她说。她坐在阳台上的摇椅里,边弹吉他边照看着吉娜在院子里玩耍,吉娜那条上着石膏的腿直直地伸在她面前。

    “你觉得还会有活的吗?”

    “你最好去看看,也许有。也许它们早就拱破了猪圈在发欢呢。”她的眼睛闪了闪光,“也许我还知道有一个人昨天晚上梦见了猪排。”

    “可能是你自己吧。”迪克说。

    “你杀过猪吗?”

    “没有,妈妈,”他说,笑得更放开了些,“我给一些猪驱过肠虫,但从没杀过猪。我总是那种会被你称作非暴力者的人。”

    “你认为你和拉尔夫能容忍被一个女人带着做一件事吗?”

    “大概可以。”他说。

    20分钟以后,3个人出发了。阿巴盖尔在那辆老卡车上坐在两个男人中间,她的拐杖威严地立在两膝之间。在斯通家,他们发现屋后的猪圈里有两只小猪崽,活蹦乱跳,满嘴的豌豆藤。看来,在饲料耗尽的情况下,它们以猪圈里更为孱弱不幸的同伴为食,活得还不错。

    拉尔夫支起谷仓里的支架,在阿巴盖尔的指导下,迪克最终将一根绳子牢牢拴在了一只猪崽的后腿上。猪崽嚎叫着挣扎着,最后还是被拽进谷仓,悬到了支架上。

    拉尔夫从屋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把3英尺长的屠刀——那可不是一把普通的刀,而是一把真正的刺刀,我的上帝,阿比想。

    “你知道的,干这事我没有太大的把握。”他说。

    “那么给我。”阿巴盖尔说着伸出一只手,拉尔夫怀疑地看着迪克,迪克耸耸肩,拉尔夫把刀递给了阿巴盖尔。

    “上帝,”阿巴盖尔说,“我们感谢你赐予我们这份礼物。愿这只猪能给我们提供营养,阿门。站远一点,孩子们,要喷血的。”

    她熟练地一挥刀,插进猪崽的脖子,这情景你再过多少年都不会忘记。然后尽量迅速地退回身子。

    “你把壶下面的火点着了吗?”她问迪克,“在院子里生没生火?”

    “生了,妈妈。”迪克满怀敬意地说,眼睛却无法离开那只猪。

    “准备好刷子了吗?”她问拉尔夫。

    拉尔夫拿出两把黄鬃毛的大刷子。

    “很好,你们把它取下来扔到水里。煮一会儿之后,它的毛会好褪得多。那时你就会看见光滑得如一只香蕉般的猪先生了。”

    他们面对此景,脸色都有点发青。

    “振作一点,”她说,“你们总不可能连皮带毛吃它。先让它脱去衣服是正经事。”

    拉尔夫和迪克·埃利斯相互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动手把死猪从架子上卸了下来。下午3点钟以前干完了所有的活儿,4点则装着一车肉回到了阿巴盖尔的住所,晚餐上多了一道新鲜猪排。两个男人吃得都不是很舒服,但阿巴盖尔一个人就吃了两大块猪排,香脆的肥肉在她的假牙之间被咀嚼得津津有味。拿什么招待自己都赶不上新鲜猪肉。

    时间是9点以后。吉娜还在睡觉,汤姆在阿巴盖尔妈妈阳台上的摇椅里打盹。西边天空中不时有无声的闪电。除尼克之外的其他成年人都聚集在厨房里。尼克出去散步了。阿巴盖尔知道这个男孩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她的心也随着他在外面游荡。

    “我看,你不是真有108岁了,对吧?”拉尔夫问,显然是想起了杀猪那天她的所作所为。

    “你等一会儿,”阿巴盖尔说,“我有些东西让你看看,先生。”她起身去了起居室,从衣柜最上面的抽屉里取出放在镜框里的里根总统的信。把它拿回来放在拉尔夫腿上,“读读这个,儿子。”她不无自豪的说。

    拉尔夫读起来,“……在你100岁生日上……美利坚合众国72名百岁老人之一……美国以民主党人注册的年纪第五大的老人……罗纳德·里根总统向你致以问候和祝贺,1982年1月14日。”他瞪大两眼看着她,“我,我十分惭……”,他红着脸,还有一丝疑惑,“原谅我,妈妈。”

    “那你一定见过所有的事情了1奥利维亚惊叹道。

    “它们都没法与我这一个月来所见到事情相比,”她叹了一口气,“也没法与我希望看到的事情相比。”

    门开了,尼克走了进来——谈话顿时中止,好像他们一直在看着时间,等他回来。她可以从他脸上看出他已经作了决定,她想她知道这个决定是什么。他递给她一张在走廊里就写好了的字条。她把字条举得远远地看着。

    “我们最好明天就动身去博尔德。”尼克写的是。

    她的视线从字条上移到尼克的脸上,慢慢地点了点头,又把字条递给琼,琼又递给了奥利维亚。“我想我们最好也是这样,”阿巴盖尔说,“我不想你说得更多,但我想我们最好这样。什么让你作了这样的决定?”

    他近乎愤怒地耸耸肩,指指她。

    “原来如此,”阿巴盖尔说,“但我的信任却在上帝。”

    迪克想,希望我的也一样。

    第二早晨,也就是7月26日早晨,简单商议了一会儿后,迪克和拉尔夫开着卡车动身去哥伦布。“我不想让她去,”拉尔夫说,“但要是你也这样说,尼克,那就只好照办了。”

    尼克写道,“尽快回来。”

    拉尔夫笑了一声,看了看院子周围。琼和奥利维亚在一只大桶里洗衣服,大桶的一头装着一块洗衣板。汤姆在玉米地里赶乌鸦——一项让他乐此不疲的事业。吉娜在摆弄老爷车和车库模型。老太太坐在摇椅里打盹,边打盹边发出呼噜声。

    “你正迫不急待地探身虎穴,尼克。”

    尼克写道:“我们难道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吗?”

    “倒也是。四处游荡总不是什么好事。让你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你得不停地向前看,才会觉得正当,你觉得了吗?”

    尼克点点头。

    “好了”,拉尔夫拍了拍尼克的肩转过身,“迪克,你坐好了吗?”

    汤姆·科伦从玉米地里跑出来,上衣、裤子和长长的棕色头发上都沾满了玉米穗。“我也去!汤姆·科伦也想坐车去1

    “那赶快,”拉尔夫说,“天哪,瞧瞧你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玉米穗。可你连一只乌鸦也没抓着。最好让我帮你刷干净。”

    汤姆同意让拉尔夫帮他刷掉衣服上的玉米穗。尼克想,对汤姆来说,过去的两周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两周,因为他和一群接受他也需要他的人在一起。他们为什么不应该这样呢?他虽然有点虚弱,但他仍不失为这个新世界里相对稀罕的物品,他仍不失为一个活生生的人。

    “再见,尼克。”拉尔夫说着跳上了那辆卡车。

    “再见,尼克。”汤姆·科伦重复着,依然带着笑。

    尼克目送那卡车远去,然后走回小棚。找出一只旧柳条箱和一罐油漆。他从柳条箱上折下一块木板,插到一根长长的篱桩上。他举着这块告示牌似的东西,带着油漆到院子里,在板上仔细地描划起来。吉娜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

    “上面写的什么?”她问。

    “写的是,我们已前往博尔德,科罗拉多。为避免交通堵塞我们走的是小路。民用波段14频道,”奥利维亚读道。

    “这是什么意思?”琼走过来问道。她抱起吉娜一起看着尼克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标示牌插在土路上,埋了足足有3尺深,除了飓风以外不会有什么力量能把它弄倒。当然,这地方曾经有过飓风,他想起了那场几乎将他和汤姆一卷而去的飓风,想到了他们在地下室的恐惧。

    他写了一张纸条递给琼。

    “迪克和拉尔夫去哥伦布想要找的东西中有一样就是民用电台。必须有人始终监听14频道。”

    “哦,原来是这样,”奥利维亚感叹道,“真聪明。”

    尼克严肃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笑了。

    两位妇女转身去晾衣服。吉娜一只腿一瘸一拐地回去玩玩具车了。尼克走过院子;爬上台阶,在打着盹的老太太身边坐下。他望着外面的玉米地,想不出它们最终会成为什么样子。

    “如果你也这样说,尼克,那就只好照办了。”

    他们已把他奉为头领。他们已经这样认为了,他却还没明白为什么。你总不能处处听从一个聋哑人的命令。迪克才应该是他们的头儿。他的位置不过是一个拿着长矛的随从,站在左数第三个,没有头衔,只有他妈妈才能认出他来。但从他们在路上遇到开卡车的拉尔夫起,就开始了一种行为,说完话之后飞快地瞟一眼尼克,似乎需要得到他的确认。很容易忘记他曾经多么孤独寂寞,忘记曾担心连续的噩梦是不是他发疯的前兆;也很容易想起如果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一个拿着长矛的随从,左数第三个,在一场可怕的戏剧中扮演一个小小的角色。

    “我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是你,尼克,上帝已经将他的手指指向你的胸膛……”

    不,我不能接受这个。我也不能接受上帝,因为这件事。让这位老太太拥有自己的上帝吧,对一个老妇人来说,上帝就像灌肠剂和茶叶袋一样是必不可少的。他又一次集中考虑事情。让他们去博尔德,再看看会发生什么事。老太太说那个黑衣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一个心理标志,他不想相信这一点,也不……但从内心来说,他却是相信的。在内心,他相信她说的一切,这让他感到恐惧。他不想成为他们的头。

    (就是你了,尼克。)

    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如果她是在打盹的话,那么现在她醒了。她正从摇椅上微笑着俯视他。

    “我正坐在这儿想那次大萧条,”她说,“你知道吗?我父亲曾拥有这片方圆几十里的土地。是真的。对一个黑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小把戏。我19岁那年在‘保护农业社’的大厅里演出过两次,边弹吉它边唱歌。很久以前了,尼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尼克点点头。

    “那些日子是好时光,尼克,至少大部分时候是。但我想,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长久。除了上帝的爱。我父亲死了,儿子们瓜分这片土地,我的第一个丈夫也得到了60英亩,不算太多。这房子就建在那60英亩之内,你要知道,这是现在剩下的全部土地。噢,我想我现在可以重新声明对所有这些土地的所有权,但情形已经大不一样了。”

    尼克拍着她干枯的手,她深深地叹着气。

    “兄弟间相处得不是很好,几乎总是在争吵。看该隐和亚伯!谁都想当头,谁都不愿意打下手!1931年,银行收回了它的欠款。这时他们似乎又拧成了一股绳,但是太晚了。1945年,除了我的60亩和古德尔现在所在的40或50多亩地,其余的全失去了。”她从上衣兜里掏出手绢开始擦泪,动作缓慢,若有所思。

    “最后只剩下了我的那块地,再没有钱也没有其他东西。每年收税的时候,他们就会拿走一点我的地去缴税,每到这时,我会出来看着那块不再属于我的土地,就像我现在这样痛哭一常每年都割一块地纳税,这就是事情的经过。这儿分一块,那儿割一块,我交出剩下的土地,但那还不足以缴纳他们的税。然后,我到了100岁。他们永远地免除了我的赋税。是的,他们在掠夺走除了这一小块地方以外的所有土地之后终于放手了。很大一块地,是不是?”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定睛看着她。

    “噢,尼克,”阿巴盖尔妈妈说,“我在内心有着对上帝的憎恨。每个爱着上帝的男人和女人也都恨着他。因为他是一个心肠太狠的上帝,一个嫉妒的上帝。他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他喜欢以痛苦来报答劳动,而让那些做恶多端的人开着卡迪拉克在大街上张扬。就连侍奉他的快乐也是一种痛苦的快乐。我按他的旨意行事,但我心里更为人性化的一部分却在诅咒他。‘阿比,’上帝对我说:‘前方有你的任务。所以我要让你一直活着,活到你的肉体对你的骨头来说是一种负担为止。我要让你看着所有的子女都死在你前头而你却安然无恙。我要让你亲眼看着父亲的土地被一块块夺走。最后,你的结局将是和一群陌生人一起离开你所钟爱的一切,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带着未完成的工作死去。这就是我的愿望,阿比。’‘是,上帝’我说,‘我会按你的意志行事’,但我却在内心诅咒着他,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得到的唯一答案却是:‘我开创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她已泪如雨下,泪水浸湿了她的衣服,尼克不禁惊叹这样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太太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泪水。

    “帮帮我,尼克,”她说,“我只想做此正确的事。”

    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在他们身后,吉娜正兴高采烈地将一只玩具车举到空中,让它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

    迪克和拉尔夫返回时已是正午。迪克开着一辆新的大篷货车,拉尔夫则开着一辆红色的救险卡车,前面有挡板,后面有竹筐和钩子。汤姆站在后面,兴奋地挥着手。他们在走廊前停下,迪克从大篷车中跳下来。

    “救险车里有一个极好的民用电台,”他告诉尼克,“40个频道,我想拉尔夫是爱上它了。”

    尼克笑了笑。女人们走过来看那两辆车。阿巴盖尔注意到了拉尔夫护着琼走到卡车前看收音机的情景,不由得赞赏地点点头。这个女人有着丰满的臀部,一定能随心所欲地生很多孩子。

    “我们什么时候走?”拉尔夫问。

    尼克写道:“吃完饭之后。你试过电台了吗?”

    “试过了,”拉尔夫说,“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开着。可怕的静电;有一个啸声抑制电路开关,但它看起来不是很好用。但你要知道,我敢打赌我听见一些东西,静电的或非静电的,很远,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声音。但我说的是实话,尼克,我不太在乎它,就像那些梦。”

    大家突然陷入沉默。

    “好了,”奥利维亚的话打断了这份沉默,“我要做些吃的。希望大家不会介意两天吃同一式的猪排。”

    没人介意。到1点钟,宿营的用品,包括阿巴盖尔的摇椅和吉它,都已在大篷车上捆好。他们出发了,救险车走在前面扫清道路。阿巴盖尔坐在大篷车的前排,他们向西行驶在30号公路上。她没有哭。她的手杖放在两腿之间。哭已经哭过了,她被放到了上帝意志的中心,她会按他的旨意行事。她会按上帝的旨意行事,但她想起那只在夜色中张得大大的血红的眼睛,就感到浑身战栗。血红的眼睛,她感到浑身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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