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这个垂死的人打开笔记本,拔下笔帽,他停了一会儿,然后使开始写了起来。
说来也怪,当笔尖在纸上划过,就好像是将每一页从上到下都覆盖上了仁慈的魔力。单词写得松散而拖沓,字母写得又大又歪,仿佛他通过自己的时间机器又回到了上小学的那段日子。
那时,他的父母还有一些剩余的爱能用在他身上,而他成为一个有趣的胖男孩和可能成为同性恋者的命运也还没有注定。他还记得坐在厨房里那张洒满阳光的桌子边,慢腾腾地在画了蓝线的“蓝马练习本”上逐字逐句地抄一本汤姆·斯威夫特的书,在他身边还放着一杯可乐。他能听见妈妈的说话声从起居室里传来,有时候她是在打电话,有时候是在和邻居聊天。
他只是孩子的那种胖,这是医生说的。他的内分泌没什么问题,感谢上帝,而且他非常聪明!
看着一个又一个字母组成了单词,一个又一个单词组成了句子,句子又组成了段落,这每一部分都像是城墙坚固的堡垒上的一块砖头,而这就是语言。
“这将是我最伟大的发明,”汤姆坚定地说,“看看当我拿出盘子的时候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忘了遮住你们的眼睛1
语言的砖头。一块石头,一片叶子,一扇找不到的门。单词。世界。魔法。生命与永恒。力量。
我不知道这是谁传给他的,也许是他爷爷。他是一位牧师,人们都说他的布道是最精彩的……
看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字写得越来越好,看着他们一个个联接起来,不用打印了,现在要用手写。把思想和情节组织起来,这就是全部世界,是的,除了思想和情节别无其他。最后他终于还是得到了一部打印机(那时留给他的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埃米上中学了,国家光荣会,啦啦队长,戏剧俱乐部,辩论团,成绩全部是A,她牙齿上的支架已经取了下来,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是法兰妮·戈德史密斯……而且尽管他已经13岁了,可他孩子时的那种胖还一直没有消,他开始用大字眼为自己辩护,并且带着一种日渐增长的恐惧,他开始意识到什么是生活,生活实际上是:一个未经开化的大锅,他是里面唯一的传教者,在慢慢地受着煎熬)。打印机为他开启了另一个世界。刚开始时他打得很慢,非常慢,而且不断出现的打印错误带来了难以置信的麻烦,好像这架机器是在有意地——但又非常狡猾地——和他做对。但当他比较熟练之后,他开始明白这架机器到底是什么了——它是在他的头脑和他想要征服的白纸之间的一种神奇的通道。在超级流感的那段时间,他每分钟能打一百多字了,最后他能够跟上他那狂奔的思想并把它们全部记录下来了。但是他从来没有完全停止过用手写作,别忘了《红字》和《失乐园》都是用手写成的。
经过多年的练习,他的字比起法兰妮看到的他写在账簿上的字进步多了,那字不分段落,没有行距,看起来一大片。这就是著作——可怕的,写得手都发酸的著作——而这却是一或种爱的苦难。他心甘情愿,满心欢喜地用着打印机,但他总是把最得意的那一部分留着亲手来写。
而现在,他又要亲手书写他的绝命书了。
他抬起头,看到小飞虫在空中慢慢地转着圈,像是兰道夫斯科特的星期六日场电影里的,或者马克斯·布兰德的小说里的。他想把这写进小说里:哈罗德看到小飞虫在空中转着圈,等待着。他平静地看了它们一会,然后又开始写。
他的字又退步到了那种歪歪扭扭的样子,想当初他颤抖的手所能写出的最好的字就是这个样子。他痛苦地回忆起洒满阳光的厨房,冰凉的可乐,破旧发霉的汤姆·斯威夫特的书。而现在,在最后时刻,他想到(并且写了下来),他本来可以让他的父母高兴的——他已经不那么胖了,而且尽管从生理上讲他仍是个处男,但在心理上他肯定不是同性恋者。
他张开嘴嘶哑地说:“世界之巅,妈。”
他已经写了半页。他看了看他写的东西,又看了看自己卷曲的断腿。断了?这个词真是太委婉了。它其实是断成几截了。此刻他已经在这块石头的影子里坐了5天。最后的一点儿食物也吃完了。要不是下了两场不小的阵雨,昨天,也许前天,他可能就已经渴死了。他的腿已经化脓,发出一股霉味,肿起的肉把裤子撑得很紧,土黄色的裤腿撑得像是香肠的肠衣。
纳迪娜早已经走了。
哈罗德拣起放在他身边的手枪,检查里面的子弹。今天他已经检查过100多次了。在下暴雨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免得它被打湿。枪里还有3颗子弹。当纳迪娜俯身看着他,说她准备丢下他不管时,他朝她开了两枪。
当时他们正骑着摩托车开到一个急转弯,纳迪娜在前面,哈罗德在后面。他们那时正在距离犹他州州界70公里的科罗拉多西部大陆坡,转弯的外侧有一小滩油,那天以后的日子里,哈罗德总是想起那滩油。这好像太天衣无缝了。为什么会有一滩油?毫无疑问两个月以来没有什么车到过这里,就算有油也早该蒸发干了。好像他那红红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他们,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造出这么一滩油,好让哈罗德退出这个游戏。他准备让她和他一起过那些山,然后再让他掉下悬崖。他已经,用他们的话来说,完成使命了。
摩托车撞到了护栏上,哈罗德像一只小虫子一样被弹起来翻到了外面。他感到右腿一阵剧烈的疼痛,听到了腿骨折断时那可怕的劈啪声,他尖叫起来。接着一块可怕的岩石向他逼来。他听到谷底传来的急促的流水声。
他落在岩石上,又被横着抛向空中。他又尖叫起来,右腿再一次着地,他听见又有一处骨头折断了。他飞落着,翻滚着,突然一棵死树挡住了他。这棵树是几年前被雷击倒的,要不是因为这棵树,他早就掉到谷底了,来咬食他的也就不会是这些小飞虫,而是山涧鲑鱼了。
他在笔记本上写着,仍然对自己歪歪扭扭的、孩子似的笔迹感到吃惊:我不怪纳迪娜。这是实话。但当时他却是怪她的。
他吓坏了,惊魂未定,遍体鳞伤,右腿疼得厉害,他定了定神往坡上爬了一点。在上面远远的地方,他看到了纳迪娜,她正在往护栏外面看。她的小脸煞白。
“纳迪娜1他大声喊,声音尖利而嘶哑,“绳子!绳子在左边的挂包里1
她只是低头看着他。开始,他以为她没有听到他的话,正准备再重复一遍,却看到她的头转向左边,转向右边,又转向左边,缓缓地,她在摇头。
“纳迪娜!没有绳子我上不去!我的腿断了1
她没有回答。她只是低头看着他,现在连头也不摇了。他开始有一种掉进了深洞的感觉,而她就在洞口看着他。
“纳迪娜,把绳子扔给我1
又是缓缓的摇头,像墓穴的门缓缓地关上,把一个患了可怕的不能动弹的病但还没死的人关在了里面。
“纳迪娜,看在上帝的份上1
最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声音很小,但在这极为寂静的山里却听得非常清楚。“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哈罗德。我得走了。我非常抱歉。”
但她没有走,她还在护栏边,看着下面200英尺处的他。已经有苍蝇飞过来,忙着舔食石头上他的血迹。
哈罗德拖着撞坏了的腿开始往上爬。起初还没有仇恨,也没有想到要向她开枪。似乎最重要的事就是要爬近一点儿,好看清楚她的表情。
时间刚过正午,天很热。汗水从他脸上滴下,落在他爬过的尖尖的岩石上。他用肘部把自己往上撑,用左腿向上蹬,他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就像一只受了伤的爬虫。气息重重地在他喉间呼进呼出,是一股热气。他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有一两次,他的伤腿撞到了突出的岩石上,剧烈的疼痛使他脸色灰白。好几次他又滑了下去,发出无助的呻吟。
最后他恍惚地意识到他再也爬不动了。影子的方向已经改变了。3个小时过去了。他不记得上一次他抬头看护栏和道路是在什么时候,那肯定是在一个小时之前了。在艰苦的努力中,他完全沉浸于他所取得的每一点微小的进展中。纳迪娜也许一早就走了。
但是她还在那里,虽然他只往上爬了25英尺左右,但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了。那是一种哀悼式的悲伤表情,但她的眼睛却冷漠而遥远。
她的眼睛在他那儿。
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开始恨她。他摸索着腋下的手枪套,手枪还在那儿,在他翻滚着摔下来的时候,枪柄上的带子把它给绑住了。他狡猾地弓起身子,挡着不让她看到,他咬断了那根带子。
“纳迪娜……”
“这种方式好一些,哈罗德。对你要好一些,因为用“他’的方式会更可怕的。你明白,是吧?你不会想和他面对面的,哈罗德。他认为背叛一边的人也可能背叛另一边。他要杀你,但他会先把你逼疯的。他有这种力量。他让我选择。这种方式……还是他那种方式。我选择了这种。如果你足够勇敢的话很快就能结束。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他第一次检查了手枪里的子弹,从那以后,他又检查了上百(也许是上千)次。他肘部的衣服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他就把枪藏在它的阴影里。
“那你呢?”他喊到,“你不也是个叛徒吗?”
她的声音很悲切。“我在内心深处从来就没有背叛过他。”
“我想这恰恰说明你的确背叛了他,”他冲她喊到。他努力在脸上做出一副真诚的表情,但实际上他是在计算着距离。他最多能开两枪,而众所周知手枪是一种准确性很差的武器。“我相信这一点他也清楚。”
“他需要我,”她说,“我也需要他。你从来就没有介入进来,哈罗德。如果我们继续在一起,我也许会……我也许会让你对我做些什么。那种小事。但是这也许会把一切都毁了。在付出这么多牺牲、流了这么多血、做了这么多肮脏的勾当之后,我必须让它万无一失。我们一起把灵魂出卖了,哈罗德,但是我还能留下来,得到我应得的一切。”
“我会给你你应得的一切。”哈罗德说,他努力跪了起来。阳光非常刺眼。他感到一阵眩晕,失去了平衡。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一种声音——受了惊吓的反抗的咆哮。是他扣动了扳机。枪声在悬崖绝壁之间回响着,先强后弱渐渐地消失了。纳迪娜的脸上是一种戏剧性的惊诧。
哈罗德感到一种心醉神迷的成就感:她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形成一个圆圆的O形。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手指紧张地分开,好像是要在钢琴上弹奏什么特殊的旋律。这一刻是如此的甜蜜,以至于有一两秒钟他都沉醉于回味之中,而没有意识到这一枪没有射中。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把手枪抽了回来,试着瞄准,用左手固定着右手的手腕。
“哈罗德!不!你不能这样1
不能吗?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扣动扳机而已。我当然能。
她好像给吓坏了,一时动弹不得,当手枪的准星瞄准她的喉咙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冷酷的事实:事情就要这样结束了,结束在一场短暂而毫无意义的暴力之中。
在他的眼中,他看到了她的死。
但是当他扣动扳机的时候,有两件事发生了。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使他看到的东西变成了双的,而且他开始下滑。后来他对自己说当时是松散的石块支撑不住了,或者是他的伤腿打弯儿了,或者两者都有。这也许是真的。但那感觉……那感觉就像是被拽了一下,在那以后的漫漫长夜里,他自己找不出什么别的原因。那天白天哈罗德一直是清醒的,但是到了夜晚,一个可怕的念头就会笼罩着他:最后是那个黑衣人亲自插手打败了他。他想射中她喉咙的那一枪打飞了:又高,又远,射向了毫不相干的蓝色天空。哈罗德翻滚着又落回到死树那儿。他的右腿扭曲地弯着,从脚踝到腹股沟都非常地疼。
他撞在树上晕了过去。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夜幕刚刚降临,大半个月亮静穆地悬在山崖之上。纳迪娜已经走了。
第一天夜晚他是在极度恐惧中度过的,毫无疑问他不可能爬回路上了,毫无疑问他将死在这山谷中。但是当清晨到来的时候,他又开始往上爬了。他汗流浃背,伤口疼痛不已。
他差不多是从7点钟开始爬的,这正是丧葬委员会的桔红色大卡车离开博尔德公共汽车站的时候。在那天下午5点的时候,他终于用一只手抓住了护栏的缆绳,他的手青一块紫一块,伤口露着肉。他的摩托车还在那儿,他如释重负几乎要哭出来了。他飞快地从一个挂袋里翻出了几听罐头和开罐头器,打开了一听罐头,往嘴里塞了两大把凉凉的咸牛肉叮可它的味道差极了,经过一番斗争,他还是把它吐了出来。
他开始明白,他将要死去这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于是他趴在摩托车边哭了,身下是他那条扭曲的腿。后来他睡了一小会儿。
第二天下了一场雨,他被淋得浑身透湿,冻得瑟瑟发抖。他的腿开始发出一种坏疽的气味,他费力地用身体挡住手枪不让它被淋湿。那天晚上他开始在笔记本上写东西,并且第一次发现他的书法开始倒退了。他发觉自己想起了丹尼尔·凯斯写的一篇小说——名叫《阿尔杰农的花朵》。小说是写一群科学家把一个智力低下的看门人变成了天才……只是很短的时间,之后那个可怜的家伙又恢复了原样。那个家伙叫什么?叫查理什么,是吧?肯定是的。他们根据这个小说拍的电影就叫这个名字——《查理》。一部非常不错的片子。但没有小说好,他记得全是些60年代的幻觉效果,不过仍不失为一部好片子。过去哈罗德经常去电影院看电影,不过更多的片子他是用家里的录相机看的。退回到五角大楼的“可施行另一种方案”的时代,他总是自己看电影。
他在笔记本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母逐渐组成了单词: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都死了?委员会呢?如果是这样,我很难过。我被引入了歧途。对于我的所做所为这个理由太苍白无力了,但是根据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发誓这是唯一重要的理由。那个黑衣人是真实存在的,就像放在他们密室里某个地方的原子弹真实存在一样。当末日来临,正如所有善良的人们在临近最后审判的时候一样,我只想说一句话:我被引入了歧途。
哈罗德看着他写的话,用一只瘦骨嶙峋微微颤抖的手遮住了眉头。这不是个好的理由,实在算不上好。不管你怎样美化,它仍然是这样。看完他的账本再看看这一段话,人们会把他当成一个十足的伪君子。他曾经把自己当成无政府世界的主宰,但那个黑衣人看透了他,并且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变成了一个在公路边瑟瑟发抖的濒死的废人。他的腿肿得像车的内胎,散发出腐烂的香蕉的气味。头顶的小飞虫不时随着热浪俯冲下来,他坐在那里,努力地解释着那难以描述的东西。他成了他那拖长的青春期的牺牲品,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被他那些危险的想法毒害了。
垂死之际,他好像找回了一点理智,或许还有一点尊严。他不想用那些写得歪歪扭扭的小理由来损毁这尊严。
“我本来可以在博尔德有所做为的。”他静静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他极度疲劳,极度缺水,这简单的、令人信服的真理也许会让他流泪的。他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母,目光又移到了手枪上。突然他想要结束这一切,他力图想出一种他能办到的、最可靠最简单的方式来结束他的生命。现在把它写下来,留给发现他的那个人——这也许要1年,也许要10年——似乎变得前所未有地重要起来。
他握住了笔。想着,写着。
我为我所做的坏事而道歉,但我并不否认我是出于自愿而做的。上学的时候在考卷上,我总是写下我的名字哈罗德·埃米·劳德。在我的手稿上——它们写得都不怎么样——我也这样签名。上帝助我,我有一次还把它们用3英尺高的字母写在了一个谷仓的顶上。但这次我想签一个他们在博尔德为我起的名字。当时我不能接受,但现在我自愿接受它。
我要在头脑清醒的状态下死去。
他在末尾整整齐齐地签下了他的名字:鹰。
他把笔记本放进了摩托车的挂袋里,盖上笔帽,把笔放进衣兜。他把枪口塞到嘴里,仰望着蓝天。他想起童年时玩的一个游戏,因为他从来不敢玩,所以总是被别人嘲笑。后面有一条路上有个沙坑,你可以从边上跳下去,往下落很长一段距离才能落到沙地上,打几个滚儿,最后再爬上去重新来一次。
只有哈罗德不敢。哈罗德总是站在坑边上数:一……二……三!其他人也是这样,但对他来说这一招从来没起过作用。其他孩子有时会一直追到他家,冲他大喊大叫,叫他不像男子汉的哈罗德。
他想:如果我能让自己跳一次……只跳一次……我也许就不会是这样。好吧,最后一次算清吧。
他在心里数着:一……二……三!
他扣动了扳机。
枪响了。
哈罗德跳了。
第65章
那天夜里,在拉斯维加斯北面的埃米格兰特山谷,一簇小小的火光在旷野里闪烁着。兰德尔·弗拉格坐在火边,正闷闷不乐地烤着一只小野兔。他在自制的简易烤肉架上均匀地转动着兔肉,看着它被烤得咝咝作响,不停地往火里滴着油。今晚微微有一点风,香味随之飘到了沙漠里,于是便有几只狼过来了。它们蹲在与他的火堆相隔两个沙丘的地方,对着快要圆的月亮,对着烤肉的香味嚎叫着。他会时不时地看上它们一眼,会有两三只狼打起来,又抓又咬,用强有力的后腿互相踢着,直打到最弱小的那只被赶走为止。之后,其他的狼又会开始嚎叫,嘴巴向着圆圆的泛红的月亮。
但现在狼群却让他觉得厌倦。
他穿着牛仔裤和那双破破烂烂的轻便靴,在他羊皮夹克的胸兜上别着两枚徽章:微笑和“你的猪怎么样”。夜风轻轻地吹动着他的衣领。
他不喜欢事情发展的这种方式。
风里有种不祥的气息,不祥的预兆就像是蝙蝠在荒废的谷仓里的黑暗阁楼上扇动着翅膀。老太婆已经死了,开始他还觉得这挺不错。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怕这个老太婆的。她死了,他告诉戴纳·于尔根斯她是在昏迷中死去的……但真的是这样吗?他不再那么肯定了。
最终,她说话了吗?如果她说了,她又说了些什么呢?
他们在策划什么?
他好像有着第三只眼睛。这像是一种飘忽不定的能力,一种他已经拥有但却不能完全明白的东西。他能把它派出去,去看……几乎经常是这样。但是有时候这只眼睛就像是莫名其妙地瞎了。他能看到老太婆死去的那个房间,看见他们围着她……但是后来景象就渐渐地消失了,他又回到了沙漠里,他裹着铺盖抬起头向上看,可是除了满天的繁星他什么也看不见。在他心里有个声音说:她死了。他们等着她说话,但她始终没有说。
但他不再相信这个声音了。
间谍的事有点麻烦。
法官,他的头被炸掉了。
女孩,最后一秒钟从他手中逃掉的女孩。她是知道的,真见鬼!她是知道的!
他突然愤怒地瞪了狼群一眼。差不多有6只狼开始撕打起来,寂静的夜里,它们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是织物被撕裂一样。
他知道他们所有的秘密……除了第三个间谍。谁是第三个间谍?他睁开那只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搜寻,但是除了月亮那张神秘的毫无表情的脸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
谁是第三个间谍?
那个女孩怎么能从他手里逃掉呢?他完全被惊呆了,手里只抓住了她的衬衫。他知道她有刀,这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罢了,但他没想到她会突然从窗户跳下去。他没想到她会用如此残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且毫不犹豫。没一会儿她就死了。
在黑夜里他的思想象鼬鼠一样追踪着每一个人。
这些只是最外缘的极易断裂的小东西。他不喜欢这些。
哈罗德,比方说,还有哈罗德。
他表现得非常出色,就像那些背后插着把钥匙的上发条的玩具。到这儿,去那儿。干这个,干那个。可是炸弹只炸死了两个他们的人——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努力,都因为那个快死的黑人老太婆的返回而付诸东流了。后来……在处理了哈罗德之后……他差点儿杀了纳迪娜!直到现在,每当他想起这件事,仍能感到一阵强烈的愤怒。可是那个笨女人居然就张大了嘴巴呆在那儿,等着他再打一枪,就好像她情愿被杀死一样。要是纳迪娜死了,还有谁来结束这一切?
如果不是他的儿子,还能是谁?
野兔烤好了。他把它从烤肉叉子上取下来放进盘子里。
“好了,所有海军陆战队员,吃下去1
他大大地咧开嘴笑了。他当过海军陆战队员吗?他想是的。尽管严格地讲只是在帕里斯岛上的那种。那里有个孩子,一个残疾孩子,名叫布·丁克维。他们……
什么?
弗拉格皱起眉看着他的餐具。是他们用那些裹了护垫的棍子把布打倒在地的吗?还扭着他的脖子?他好像记起了关于汽油的什么事。但究竟是什么事呢?
他一阵狂怒,差点儿把刚烤好的野兔扔进火里。他应该能记得的,真见鬼!
“吃下去,当兵的。”他轻声说,但这一次只唤起一点点记忆。
他有点迷失了。他曾经甚至能看到60年代、70年代、80年代的事,就像一个人能看到通向一间黑屋子的两层楼梯。但现在他只能清楚地记得那次流感以后发生的事。而此前发生的事就像是一团烟雾,这雾有时会散开一点儿,但也只能看到一些令人迷惑不解的东西或者回忆(比方说,布·丁克维……如果曾经有这么一个人的话),继而就又被遮住了。
他能够准确记起的最早的事,就是沿着美国51号路向南走,走向基特·布雷登顿的家乡芒廷城。
降生。重生。
如果说他曾经算是一个人的话,那么严格地说他已经不再是了。他就像一根洋葱,一次被慢慢剥掉一层,只不过从他身上剥落的是人性的伪饰:有组织的反映,记忆,也许还有自由的意愿……如果这些东西曾经存在过的话。
他开始吃兔肉。
他曾经非常肯定,如果这些东西开始剥落的话他会很快隐退。但不是现在。这里是他的地方,他的时间,他要在这里站稳脚根。他没有找出第三个间谍,这无关紧要;哈罗德在最后关头失去控制,竟然如此无耻地想要杀死他的新娘——他儿子的母亲,这也无关紧要。
那个奇怪的垃圾虫正在沙漠里的某个地方寻找着那些能将这个是非不断、惹人厌烦的“自由之邦”永远毁灭的武器。他的那只眼睛没能看到垃圾虫,从某种意义上讲弗拉格认为垃圾虫不像他自己而更像个陌生人,一种像猎犬一样的人,能准确地嗅出无烟火药、凝固汽油弹和葛里炸药的人。
再过1个月左右,国民警卫队的喷气式飞机将会起飞,机翼下面挂满了斯里克色导弹。一旦他确定新娘有了身孕,他们就飞往东方。
他心醉神迷地抬头看着月亮笑了。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他想那只眼睛会及时地把他显示出来的。他会去那儿,也许像只乌鸦,也许像只狼,也许像只虫——一只状似祈祷的螳螂,也许,像一个能从沙漠里那个小心翼翼封起来的通风罩中爬过去的东西。他会跳着,或者是爬着,通过黑暗的通道,最后通过空调的格栅或者排风扇滑进去。
那个地方在地下,刚刚越过州界,在加利福尼亚境内。
那里放着烧杯,一排一排的烧杯,每一个上面都清清楚楚地贴着标签:超级霍乱,超级炭疽,新型改进腺鼠疫,所有这些都能够产生那种使流感造成如此大面积死亡的改变抗原能力。那里有几百种这样的东西,用他们过去在“救命人”广告里的话说就是:有多种风味。
往你的水里放一点儿怎么样,“自由之邦”?
来个漂亮的空中爆炸怎么样?
圣诞节送点儿可爱的大叶性肺炎吧,或者你想要新型的经过改进的猪流感?
兰德尔·弗拉格,这个黑色的魔鬼,滑着他国民警卫队的小雪橇,往每一个烟囱里撒点儿细菌?
他会等待,最后当合适的时机到来之际他会知道的。
有种东西会告诉他。
事情会好起来的。现在不用很快隐退。他处于优势,并且将保持这种优势地位。
兔子被吃光了。吃了一肚子热乎乎的食物,他感觉又找回了自己。他站起来,手里端着盘子,把骨头丢进夜色里。群狼冲向骨头,互相争抢着,咆哮着,嘶咬着,扭做一团,它们的眼睛在月光下茫然地转动着。
弗拉格站在那儿,两手叉腰,对着月亮狂笑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纳迪娜离开了格伦代尔镇,骑着她的哈雷牌小型摩托车向15号州际公路驶去。雪白的头发披散着飘在她的脑后,好像新娘的头纱。
她很为这辆摩托车感到难过,它忠实地跟了她这么久,现在快不行了。长途行驶和沙漠的炎热,翻越落基山的艰难以及不尽心的保养使它受到了严重损坏。现在发动机隆隆作响不堪重荷。车速指针已经不再乖乖地指着5×1000,而是开始晃动起来。这没有关系。如果在她到达之前摩托车熄火了,她就步行。现在没有人追她了。哈罗德已经死了。而且如果她不得不步行,他就会知道并且会派人来接她的。
哈罗德朝她开了枪!哈罗德想要杀她!
不管她怎样努力地逃避,却总是会想起来。她的脑子死死地想着这件事,就像一只狗死死地咬着一块骨头。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爆炸后的第一天晚上,当哈罗德最终同意他们露营时,她梦见了弗拉格。他告诉她他要让哈罗德和她在一起,直到他们到达接近犹他州的西部大陆坡。在此之后,他将会在一个短暂的毫无痛苦的事故中死去。一小滩油。翻过护栏,没有争吵,没有混乱,没有麻烦。
但那并不是短暂而毫无痛苦的,而且哈罗德差点儿杀死了她。子弹从距离她面颊不到一英寸的地方飞过去而她却动弹不得。她是给吓呆了,不知道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他怎么会允许自己哪怕是想做这样的事。
她试图对自己解释说是弗拉格想用这种方式吓唬吓唬她,好让她记住她到底属于谁。但这没有道理!这很荒唐!即使有那么一点儿道理,但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坚决而肯定的声音在说,这个开枪事件是弗拉格没有预料到的。
她想把这个声音驱走,她想把这个想法拒之门外,就像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要把一个让人讨厌的眼露凶光的人拒之门外那样。可是她做不到。这个声音告诉她,她现在之所以还活着完全是因为侥幸,哈罗德的子弹原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射中她的眉心,而这两种情况都不是兰德尔·弗拉格的安排。
她说这个声音是在撒谎。弗拉格无所不知,他可以明察秋毫……
不,只有上帝才能这样,那个声音无情地说,上帝,他并不是上帝。你能活下来完全是侥幸,也就是说一切赌博都结束了。你什么也不欠他的。你可以转身回去,如果你愿意的话。
回去,真是笑话。回到哪儿去?
对于这个问题,那个声音没什么可说的了——假如它真的说了,她会大吃一惊的。如果那个黑衣人的根基是不牢固的,那么她发现这个事实已经太晚了。
她想把注意力从那个声音上转移到沙漠清晨美丽而苍凉的景色上,但那个声音却仍然存在,那么低沉而持续:
如果他不知道哈罗德会反抗他,并会对你还击,他还知道些什么?下一次会不会彻底地失算呢?
但是,哦天啊,太晚了。已经晚了几天,晚了几周,甚至也许晚了几年了。为什么这个声音等到它已经没有意义了的时候才出现呢?
那个声音好像认同了,最终沉寂下来,她独自拥有了清晨。她骑着车,什么也不想,盯着眼前不断后退的道路。这条路是通向拉斯维加斯的。这条路是通向他的。
摩托车是在那天下午熄火的。车子里面发出一声刺耳的丁当声,发动机停了下来。她能闻到一股难闻的热气,像烧胶皮的味道,这气味是从发动机机箱里发出来的。车速从她一直保持的40公里匀速行驶降到了步行速度。她把车推到检修道上,转动了几下起动装置,她知道这样没用。她把它毁了。她在去找她丈夫的过程中毁灭了很多东西。她负责在最后的爆炸会议上除掉整个“自由之邦委员会”和他们邀请的客人。然后是哈罗德。还有,顺便说一下,不要忘了还有法兰妮·戈德史密斯那没出世的孩子。
这让她觉得恶心。她趴在护栏边把她吃的那点午饭全吐了出来。她觉得很热,头晕,难受极了,她是这酷热的沙漠里唯一的生物。天很热……非常热。
她转过身来,擦了擦嘴。哈雷牌摩托车像一只死去的动物一样倒在地上。纳迪娜看了它一会,然后便开始步行。她已经过了德赖莱克,这意味着如果没人来接她,她今晚只能睡在路边了。如果运气好的话,明天早上她就能到达拉斯维加斯。突然之间,她确定那个黑衣人是要让她走下去了。到达拉斯维加斯时,她将又渴又饿,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到她过去的影子。那个在新英格兰私立学校教小孩子们读书的女子会消失,消失得一干二净。幸运的是,那个让她如此担心的小小声音将是原来那个即将消失的纳迪娜的一部分。但是最后,这一部分也会消失。
她走着,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汗水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在苍白的天空和高速公路的会合处总是闪动着一片银光。她解开她那件薄衬衣的扣子把它脱了下来,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质胸罩。晒伤?又能怎么样?说实话,我的天,我才不在乎呢。
到黄昏时分,沿着她隆起的锁骨已经有一大片皮肤被太阳晒得快要发紫了。夜的寒冷突然之间降临了,冻得她直发抖,她这才想起,露营装备忘在摩托车上了。
她迷茫地四处张望,看见几辆零星散布的汽车,有的已经被流沙埋到了发动机罩。想到要在一辆坟墓一样的汽车里过夜她就觉得恶心——比中暑时恶心得还厉害。
我的头很晕,她想。
这也不要紧。她决定宁可走一整夜也不找那样一辆车睡觉。如果这还是在中西部,她就可以找个谷仓,或者干草垛,或者一片草地,找一块干净、柔软的地方。但在这儿却只有道路,只有黄沙,只有沙漠中风化的土地。
她把长发从脸上撩开,心想她宁愿去死。
现在太阳落到地平线以下了,正是昼夜交替之际,风从她身边吹过,寒冷刺骨。她看看周围,突然觉得非常害怕。
太冷了。
孤峰变成了黑色的巨石,沙丘就像不祥的倒卧的巨人。就连仙人掌的尖刺也像是死人的骷髅般的手指,从它们浅浅的坟墓里伸到沙子外面。
头顶上是无垠的天空。
断断续续的歌声传到她的耳朵里,是一首迪伦的歌,歌声冷冷的一点儿也不动听。像鳄鱼一样被捕猎……被毁灭……
这首唱完之后,又传来另一首,是鹰谊会的歌,她猛然感到一阵恐惧,今夜我想在沙漠中与你同眠……亿万颗星星在我们身边……
突然间她知道他来了。
在他开口说话之前,她就知道了。
“纳迪娜。”在黑暗中传来他温柔的声音。声音无比温柔,最后那隐藏的恐惧消失了。
“纳迪娜,纳迪娜……我多么爱你,纳迪娜。”
她转过身去,他就在那里,坐在一辆老雪佛莱轿车的发动机罩上(那辆车刚才在这儿吗?她不敢确定,但她觉得并不在),两腿交叉,手轻轻地放在褪了色的牛仔裤的膝盖上。他望着她,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温柔,它明明白白地显示着这个人并没有体验到任何温柔的情感。她看到他的眼睛里不停地闪动着一种欢愉,就像绞刑架的支板刚刚被撤走时,被吊的人不停地晃动着他的腿。
“你好,”她说,“我来了。”
“是的。你终于还是来了,就像许诺的那样。”他的微笑漾开了,手向她伸了过来。她握住了他的手,感到它们是那么地热。他像一个烧旺的火炉散发着热量。他光滑的没有一丝皱纹的手抚摸着她的手……像手铐一样紧紧地把它们握祝
“哦,纳迪娜。”他轻声说,弯下身去吻她。她把头稍稍转了一下,抬头望着冷冷的星星,他的吻没有落到她的唇上而是到了她的颏下。他没有被愚弄。她能感到紧贴着她肌肤的是他嘲讽的笑容。
他讨厌我,她想。
但是厌恶只是另一种可怕的东西的表像——一种酝酿已久埋藏已久的欲望,一个生长了很久最终长出头的马上就要流出腥臭脓液的脓包。他那滑向她背部的手比她身上的灼伤还要烫。她转过身,背对着他,突然她下身两腿之间膨胀起来,变得更丰满,更柔软,更敏感。她觉得长裤的裤缝轻轻地摩擦着她,使她直想去抓,想去赶走这搔痒,永远地赶走。
“我想问你一件事。”她说。
“你问吧,随便什么事。”
“你说,‘就像许诺的那样’。谁把我许诺给你了?为什么是我?我该叫你什么?我甚至连这也不知道。我认识你快一辈子了,但我还不知道该叫你什么?”“叫我理查德。这是我的真名。就叫我这个。”
“这是你的真名?理查德?”她疑惑地问。他在她的脖子后面格格地笑了起来,厌恶与欲望使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谁把我许诺给你了?”
“纳迪娜,”他说,“我忘了。来吧。”
他从车上滑下来,仍然握着她的手,她差一点想把手抽出来跑开……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他会追上她,抓住她,弓虽.女干她。
“月亮,”他说,“月亮圆了。我也等不及了。”他把她的手拉到他牛仔裤磨光褪色的裆部,那里有个可怕的东西在冰冷的拉链下面跳动着。
“不。”她轻声说,试图把手拿开,回想着现在距离另一个撒满月色的夜晚是多么的遥远。那是在时光彩虹的另一头了。
他把她的手紧紧地贴在身上。“到沙漠里来,做我的妻子。”他说。
“不1
“现在已经太晚了,亲爱的。”
她和他一起过去。在银色的月光下,有一床铺盖和一堆烧黑的木头。
他把她放倒。
“好了,”他喘着气,“现在,好了。”他的手指解开皮带扣,然后是裤扣,然后是拉链。
看到他的身体她开始尖叫起来。
黑衣人听到她的叫声咧开嘴笑了,在黑夜里他咧着的嘴巴闪着淫秽的光。大而明亮的月亮冷冷地照着他们两个人。
纳迪娜一声接一声地尖叫着想爬走,但他把她抓了回来。于是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紧夹住双腿,然而当一只手插进去的时候,她的腿像流水一样被分开了,她想:我抬头看……我抬头看月亮……我什么也不会感觉到,很快就完了……很快就完了……我什么也不会感觉到……
当他冰冷的身体滑向她的时候,她再一次尖叫起来,挣扎着,可是没有用……他猛烈地撞击着她,像入侵者,像毁灭者,冷冷的血从她大腿间涌出,他进入她体内,直深向她的子宫。月亮在她的眼中,像一团冷冷的银色的光,当他来时,它像熔化了的铁,熔化了的生铁,熔化了的黄铜;她来了,尖叫着,难以置信的欢愉,惊骇,恐惧,穿过生铁和黄铜的大门来到疯狂的沙漠,像片叶子一样被他咆哮般的笑声追赶着,吹动着。她看着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渐渐变成了一个头发蓬乱的魔鬼的脸垂在她的脸上。这个魔鬼的眼睛像两个闪亮的黄色灯泡,它们是人们从未想到过的地狱的窗口,而且里面还有可怕的幽默。这双眼睛看到千百个夜间黑暗的城市里弯弯曲曲的小巷,它瞪着,闪着,最后变得恍惚了。他来了一次……一次……又一次,好像有用不完的力量。冷,他非常冷。而且老,比人类老,比地球老。地球。光明。来了。又来了。她的最后一声尖叫被沙漠的风吹走,吹到了深深的夜色中,吹到了那个千万种武器正等着它们的新主人去占有它们的地方。头发蓬乱的魔鬼的头,垂下的舌头深深地分成两股。它死亡的气息呼到了她的脸上。现在她是在疯狂的土地上。那扇铁门关上了。
月亮……!
月亮就要落下去了。
他又赤手空拳抓了一只野兔。他抓住这个发抖的小东西,扭断了它的脖子。他在原来生火的地方重新燃起了一堆火,把兔子烤上,烤肉散发出阵阵香味。现在这里没有狼了。那天晚上它们呆在远处——它们应该这样,毕竟,这是他的新婚之夜,神色恍惚毫无表情地坐在火堆另一边的是他脸色泛红的新娘。
他弯下身去,把她的手从她的大腿上抬起来,当他把手放开,她的手就僵在和嘴差不多高的位置上。他看了一会儿又把她的手放回腿上,她的手指缓缓扭动着,像一条条将死的蛇。他用两个手指戳向她的眼睛,她没有眨眼。她空洞地凝视着,凝视着。
他实在是糊涂了。
他对她做了些什么?
他记不起来了。
这没什么关系。她怀孕了。如果她有点紧张,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是最好的育儿器。她会孕育他的儿子,生下他,然后她就完成了她的使命,可以死了。归根到底她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个。
兔子烤好了。他把它分成两份,把她的那一份撕成像是喂婴儿似的小块儿,一次喂她一块,有几块没嚼烂的兔肉从她嘴里掉出来落到了腿上,但她把大部分都吃下去了。如果她还是这个样子,就得找个护士了。詹尼·恩斯特伦,也许可以。
“这很好,亲爱的。”他柔声说。
她两眼无神地看着月亮。弗拉格温柔地向她微笑着吃完了他的婚宴。
尽兴的莋爱总是让他觉得饿。
那天深夜他醒了,坐起身来,又迷惑又恐惧……那是一种像动物本能一样的难以名状的恐惧——是一头食肉动物感觉自己将被捕获时的恐惧。
这是一个梦?还是一种幻影?
他们来了。
他吓坏了,竭力想弄明白这种想法,想把这句话放到一个上下文当中。可是他办不到。它孤零零地悬在那儿,像一个梦魇。
他们走近了。
谁?谁现在走近了?
夜风从他身边吹过,好像给他带来了一种气味。有人正在过来,而且……
有人离开了。
当他睡着的时候,有人从他的营地边经过,向东去了。是那看不见的第三个间谍吗?他不知道。这是个月圆之夜。那第三个间谍逃走了?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惊慌。
是的,但谁来了?
他看着纳迪娜,她睡着了,紧紧地蜷缩着身子,再过几个月,他儿子在她的肚子里也会是这个样子吧。
还有几个月吗?
那种东西从边缘破碎的感觉又出现了。他重新躺下,想着今夜恐怕再也睡不着了。但是他确实睡着了。当第二天早晨他驱车开往维加斯的时候,他又微笑起来,几乎把夜里的恐惧忘了个一干二净。纳迪娜乖乖地坐在他身旁,像一个肚里精心种下种子的布娃娃。
他去了格兰德,在那里他知道了在他睡觉时发生的事情。他在他们眼中看到了一种新的小心而怀疑的眼神,他感觉到恐惧像飞蛾的翅膀再一次触到了他。
第66章
当纳迪娜·克罗斯开始意识到某些也许是不言而喻的事实的时候,劳埃德·亨赖德正独自坐在幼狮酒吧里玩纸牌消磨时间。他正在生气。那天,在印第安斯普林斯突如其来地发生了一场火灾,死了1个,伤了3个,其中一个因为烧伤严重也快要死了。在维加斯没人知道怎样治疗这样的烧伤。
是卡尔·霍夫送的信。他非常恼火,而且此人是个不可小视的人物。在瘟疫流行之前,他是奥扎克航空公司的飞行员,以前还当过海军陆战队队员,只要他乐意,他可以用一只手配制代基里酒,用另一只手把劳埃德撕成两半。卡尔说在他漫长的几经沉浮的生涯中杀过几个人,劳埃德宁愿相信他。劳埃德并不是在体力上惧怕卡尔·霍夫,这个飞行员虽然又高又壮,但是与所有西部的人一样,他做事迟疑,何况劳埃德身上还带着弗拉格的魔力。可他是他们的一个飞行员,正因为这样,他就不得不巧妙应付。凑巧的是,劳埃德是个善于巧妙应付的人。他能用简单而令人信服的事实证明这一点:他和一个叫波克·弗里曼的疯子在一起呆了几星期,居然还能活下来给人们讲这个故事,他还和兰德尔·弗拉格在一起呆了几个星期,居然还能神智清醒地呼吸。
卡尔大约是9月12日2点来的,一只胳膊下夹着头盔。他的左脸上有一块丑陋的烧伤,手上还起了水泡。着火了,情况很糟。一辆油车爆炸了,燃烧的汽油撒满了柏油路面。
“好的,”劳埃德说,“我会负责让老大知道的。烧伤的那些人在医院里吗?”
“是的,在医院里。我想弗雷迪·坎帕纳里恐怕活不到天黑了。这样就只剩下两个飞行员了,我和安迪。你先把这事告诉他,等他回来以后再告诉他一件事:我想让那个见鬼的垃圾虫走。这是我留下来的条件。”
劳埃德盯着卡尔·霍夫。“是吗?”
“这你很清楚。”
“好吧,我告诉你,卡尔,”劳埃德说,“我不能给你带这个信儿。如果你想对他发号施令,你得亲自去说。”
卡尔突然变得惶惑害怕起来,在他粗糙的脸上奇怪地显现出恐惧的表情。“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刚刚被烤得够呛,我的脸伤成了这副样子。我不想在你身上发火。”
“这很好,伙计。我在这儿就是为了这个。”有时候他希望并不是这样。他的头已经开始疼了。
卡尔说:“但是他得走。要是我不得不对他这么说,我会说的。我知道他有一块黑石头。我想他是深得高个子欢心的人。但是,嗨,你听着。”卡尔坐下来,把他的头盔放到一张牌桌上。“这场火灾是垃圾虫干的。我的天,如果老大的人放火烧飞行员,我们的计划还怎么进行呢?”
几个经过格兰德大厅的人不安地朝劳埃德和卡尔坐的桌子瞟了几眼。
“你说话小声点儿,卡尔。”
“好的。但你知道问题所在了,是吗?”
“你怎么能确定是垃圾虫干的?”
“听着,”卡尔俯下身来说,“他在车库里,对吧?他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不只是我,好多人都看见他了。”
“我想他是要开车去什么地方吧。到沙漠里去。你知道,去找武器。”
“是的,他回来了,对吧?他开出去的火焰履带车里装满了武器。天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的,反正我不知道。喝咖啡的时候,他把大家都逗笑了。你知道他是什么样子。他喜欢武器就像小孩子喜欢糖果。”
“是的。”
“他让我们看的最后一件东西是一种燃烧弹点火器。你拉动拉环,它就会喷出磷光,在其后的30到40分钟之内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时间长短要依点火器的型号而定。你明白了吗?然后就会起火。火不大,但火势很猛。”
“是的。”
“事情是这样的。垃圾虫在让我们看的时候显得异常兴奋,弗雷迪·坎帕纳里就说:‘嗨,玩火的人爱尿床,垃圾虫。’塞夫·托宾——你认识他,他这人非常有趣——他说:‘你们最好把火柴藏起来,垃圾虫回来了。’垃圾虫真是有点儿发火了。他看看了我们,小声咕哝了几句。我就坐在他旁边,好像听见他说,‘别再问我老太婆森普尔的支票了。’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劳埃德摇了摇头。有关垃圾虫的任何事他都不明白。
“然后他掉头就走。把他拿给我们看的东西都收走了。大家都觉得这好像不太好。我们谁也不是存心想伤害他的感情。大多数人都挺喜欢垃圾虫,或者说他们过去喜欢他。他就像个小孩子,你知道吗?”
劳埃德点点头。
“1个小时以后,那辆见鬼的卡车像火箭爆炸升空一样给炸飞了。我们收拾卡车碎片的时候,我碰巧抬起头来,正看见垃圾虫的火焰履带车停在营房旁边,他就坐在车上眼睁睁地看着我们。”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劳埃德舒了一口气问。
“不,不只这些。如果只为了说这些,我就不用来找你了,劳埃德。这促使我去想那辆卡车是怎么爆炸的。这就是那种需要用燃烧弹点火器来办到的事。在奈姆,越共就用这种办法,用我们自己的燃烧弹点火器,炸毁了我们很多的弹药库。就是把它固定在卡车下面,放在排气管上。如果没有人发动卡车,定时器时间一到它就引爆。如果有人发动,排气管一发热它就爆炸。不论是哪种情况,砰的一声,卡车就不复存在了。我们的车库里总是有6辆装油的卡车,而我们用起来从来没有某种固定的顺序。所以,当我们把可怜的弗雷迪送进医院以后,约翰·韦特和我就到车库去了。约翰是负责管车库的。他看见刚才垃圾虫在那儿。”
“他能确定那是垃圾虫吗?”
“他的胳膊被烧伤了一大片,这种情况下他是不会弄错的,你说呢?对吧?当时还没有人怀疑什么。他只不过是到处走走,这是他的工作,不是吗?”
“是的,我想你不得不这么说。”
“所以我和约翰开始检查剩下的油车,糟糕的是,每辆车上都有一个燃烧弹点火器,就装在油箱下面的排气管上。我们用的那辆油车最先爆炸,是因为它的排气管受热了,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那样,对吧?但是其他几个也快要引爆了。有两三个已经开始冒烟。有几辆车是空的,但是至少有五辆车里装满了喷气燃料。要是再晚10分钟,我们基地的一半就没了。”
哦,天啊,劳埃德沮丧地想,事情的确很糟糕,糟得不能再糟了。
卡尔举起他起了水泡的手,“我在把一个烧热了的燃烧弹点火器取下来的时候烫伤了手。现在你明白他为什么得走了吧?”
劳埃德犹豫不决地说:“也许那些燃烧弹点火器是别人在他下车撒尿或干别的什么事的时候从他的履带车后面偷走的。”
卡尔耐心地说:“事情不是这样的。当他炫耀他那些玩具的时候有人伤害了他的感情,他就想把我们都烧死。他差点儿就得逞了。你必须采取措施,劳埃德。”
“好吧,卡尔。”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在四处打听关于垃圾虫的消息——有没有人看到他或者知道他去哪儿了?他得到的是戒备的眼神和否定的回答。消息已经传开了。这也许是件好事。只要有人看见他就会很快来报告的,好让他在老大面前为他美言几句。但是劳埃德有种直觉——不会有人看到垃圾虫了。他让他们小小地惊慌了一阵便又开着他的火焰履带车回到沙漠里去了。
他低头看着面前的纸牌,努力控制着情绪,不让自己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掀到地上去。相反地,他又拿出一张A,继续玩了起来。这没什么关系。如果弗拉格想要他,他就会出去把他抓回来。老垃圾虫最终也会和赫克·德罗甘一样被钉在横杆上。运气不好,伙计。
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有所怀疑。
他对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很不满意。比方说,戴纳的事。弗拉格知道她,这没错,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就像是逃进了死亡,留下他们不知该如何继续寻找那第三个间谍。
还有另外一件事。弗拉格怎么会不知道第三个间谍的事?他知道那个老家伙,当他从沙漠里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戴纳,还确切地告诉他他打算怎么对付她。但是这并没有用。
现在,又是垃圾虫。
垃圾虫不是个小人物。也许他曾经回来过,但不会再来了。他带着黑衣人的石头,就像他自己也带着一样。当弗拉格在洛杉矶把那个多嘴的律师的脑袋打碎之后,他把手搭在垃圾虫的肩头温和地对他说:所有的梦想都成真了。垃圾虫小声说:“愿意为你效命。”
劳埃德不知道他们之间还发生了些什么,但是他在弗拉格的护佑下在沙漠里游荡这一点似乎是很清楚的。但是现在垃圾虫发疯了。
这就引起了一些非常严重的问题。
就是因为这些问题才使得劳埃德晚上9点钟独自坐在这里玩纸牌,他倒宁愿自己喝醉了。
“亨赖德先生?”
又出什么事了?他抬起头,看见一个姑娘,她俊俏的脸上有几分愠怒。紧身的白色短裤,几乎遮不住乳晕的三角背心。肯定是那种欢场女子,但她看上去非常紧张,面色苍白,似乎快要晕倒了。她下意识地咬着大拇指的指甲,他看到她的指甲全都被咬过了,参差不齐。
“什么事?”
“我……我一定要见弗拉格先生。”她说。她的声音迅速地由大变小,最后成了低声的耳语。
“你要见他,是吗?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他的社交秘书吗?”
“但是……他们说……来找你。”
“谁说的?”
“嗯,安杰·希施菲尔德说的,是她说的。”
“你叫什么名字?”
“嗯,朱莉。”她格格地笑着,但这笑却只不过是一种条件反射,她脸上那种惊恐的表情一直没有消失。劳埃德疲惫地想,不知道现在又会有什么事。像她这样的姑娘除非有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是不会来找弗拉格的。“朱莉·劳里。”
“哦,朱莉·劳里,弗拉格现在不在拉斯维加斯。”
“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他总是来来去去,他不带传呼器。他也不跟我解释他要干什么。如果你有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我负责转告他。”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劳埃德又重复了一遍那天下午他对卡尔·霍夫说的话:“我在这儿就是为了这个,朱莉。”
“好吧。”她急切地说,“如果这件事很重要的话,你告诉他是我告诉你的。朱莉·劳里。”
“好的。”
“你不会忘记吧?”
“哦上帝!我不会忘的!到底是什么事?”
她板起了脸。“你犯不着发那么大脾气吧。”
他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牌放到桌上。“是的,”他说,“我想是犯不着。说吧,什么事?”
“那个蠢货。如果他来了,我想他一定是个间谍。我只是想应该让你知道。”她的眼睛闪着恶狠狠的光,“那个混帐东西还朝我开了枪。”
“什么蠢货?”
“哦,我看见那个智力迟钝的人了,所以我想那个蠢货肯定和他在一起,你知道吗?他们跟我们不是一类人。我想他们肯定是从另一边来的。”
“你想说的就这些,啊?”
“是的。”
“哦,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今天出了很多事,我累了。要是你还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朱莉,我就要去睡觉了。”
朱莉坐下来,交叉着双腿,告诉劳埃德她与尼克·安德罗斯和汤姆·科伦在她的家乡堪萨斯州的普拉特见面的事。(我正在和那个蠢家伙寻欢作乐,那个聋哑人朝我开了枪!)她甚至还告诉他当他们离开镇子的时候她开枪打了他们。
“这一切能说明什么?”在她说完后劳埃德问。刚才“间谍”这个词引起了一点他的好奇心,但是后来他就非常厌倦,处于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了。
朱莉又板起脸来点燃了一支香烟。“我告诉过你。那个笨蛋,他现在就在这儿。我敢肯定他是个间谍。”
“汤姆·科伦,你说他叫这个?”
“是的。”
他模模糊糊地好像有点印象。科伦是个高个子白人,他确实是捣了点儿鬼,但决没有这个婊子说的那么坏。他想要再回忆点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每天来维加斯的人仍保持在60到100个。不可能保证他们每个人都手脚干净,弗拉格说在停止之前,过来的人还会更多。他想他可以去找保存维加斯居民档案的保罗·伯利森,去找找关于这个叫科伦的家伙的资料。
“你要把他抓起来吗?”朱莉问。
劳埃德看着他。“要是你还不走我就把你抓起来。”他说。
“真是好样的1朱莉·劳里泼妇似地喊了起来。她猛地站起身来,两眼盯着他。她那穿着棉质紧身短裤的腿显得特别地长。“你自己看着办吧1
“我会调查的。”
“是,好吧,我知道这一套。”
她愤怒地跺着脚,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劳埃德疲惫而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他想世界上有很多像她这样的女人——即使是现在,在流感发生之后,他敢肯定还有很多。她们轻而易举地和人上床,但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手指甲。她们和那种在交配之后就大口大口地把同伴吃掉的蜘蛛是近亲。现在都过去两个月了,她还对那个哑巴满怀仇恨。她说他叫什么名字?安德罗斯?
劳埃德从他裤子的后兜里抽出一本破旧的黑色笔记本,沾湿手指,翻到空白的一页。这是他的记事本,里面写满了他的笔记——从见弗拉格之前要刮刮脸的小提示,到吗啡和可卡因卖完之前要把拉斯维加斯药店的药品盘点清楚的加了着重号的备忘录,无所不有。快该换个记事本了。
他用那种小学生一样的浅浅的潦草字迹写下:尼克·安德罗斯,也许是安德罗斯特——聋哑人。是否在城里?在这下面一行是:汤姆·科伦,去找保罗查一查。他把本子放回兜里。向北40公里处,在闪烁的星光下,黑衣人开始了他与纳迪娜·克罗斯的漫长婚姻关系。他本来是会对尼克·安德罗斯的一个朋友到拉斯维加斯的消息非常感兴趣的。
但他睡着了。
劳埃德阴郁地低头看着他玩的纸牌,忘了朱莉·劳里,忘了她的仇恨,忘了她结实小巧的臀部。他又拿出一张A,再一次苦恼地想起了垃圾虫,想着当他告诉弗拉格的时候,他会怎样说——怎样做。
就在朱莉·劳里离开幼狮酒吧,感到自己尽了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的时候,在城市的另一边,汤姆·科伦正站在他公寓的落地窗前,迷茫地看着圆圆的月亮。
是该走的时候了。
该回去的时候。
这个公寓不像他在博尔德的房子。这里有家具,但却没有装饰品。他一张画也没有挂,也没有在钢丝上挂鸟的标本。这个地方只不过是个驿站,现在是该继续走的时候了。他很高兴。他讨厌这里。这里有一股气味,一股干燥、腐烂却又让你无能为力的气味。这里大多数人都不错,有些像博尔德的人一样让他很喜欢,像安杰和那个小男孩,迪尼。没人因为他做事慢而取笑他。他们给了他一份工作,还跟他开玩笑,在午间休息的时候,他们用自己饭盒里的东西去换别人饭盒里好吃的东西。他们都是好人,就他看来,他们和博尔德的人差不多,但是……
但是他们身上有那种气味。
他们好像都在看着什么,等着什么。有时候他们会奇怪地沉默下来,眼睛呆滞无神,好像他们都在做着同一个令人不安的梦。他们做事从来不问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者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这些人好像都戴了笑面人的面具,但是他们真实的脸,他们面具下的脸,却是怪兽的脸。他曾经看过一个这样的恐怖电影。那种怪兽叫狼人。
月亮悬在沙漠上面,鬼气森森地,高高在上,自由自在。
他见过“自由之邦”的戴纳。他见过她一面,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她怎么了?她也是间谍吗?她回去了吗?
他不知道。但是他觉得害怕。
在公寓里那台没用的彩色电视机的对面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一个背包。背包里装满了真空包装的火腿肠和咸饼干。他拿起包,背在身上。
夜行,昼伏。
他头也不回地走到公寓大楼的院子里。月光很亮,他的影子被投射到了碎裂的水泥地上,那些想来豪赌的人曾经把他们的挂着外州牌子的汽车停在那里。
他抬起头,看着悬在空中的鬼气森森的月亮。
“月……亮。这个词是这么写的,”他低声说,“法律,是的。汤姆·科伦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自行车靠在公寓大楼粉色的灰墙上。他停下来调整了一下背包,然后就骑上车,向州际公路奔去。夜里11点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拉斯维加斯,沿着15号州际公路的检修道向东骑。没人看见他,也没有引起任何警觉。
他的头脑正处于一种平和的中间状态,当他处理好最急需解决的事情之后总是这样。他匀速地向前骑着,只感到轻轻的夜风吹在他汗淋淋的脸上,非常舒服。时不时地,他需要绕过一个从沙漠里爬出来的沙丘,它像一条白色的瘦骨嶙峋的手臂拦在路上。在离开城市比较远的地方,就有一些汽车和卡车陷在沙里了。格兰·贝特曼会用他那种讽刺的语气说:看看我的成就,你的能力,你的绝望。
凌晨两点的时候,他停下车吃了点饼干,喝了绑在车后面的保温瓶里的饮料。吃完之后又继续赶路。月亮落下去了。随着他的车轮一圈圈地转动,拉斯维加斯已经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这使他感觉很好。
但是在9月13日凌晨4点15分的时候,一阵寒冷而恐惧的感觉席卷了他。它来得那么出乎意料,又似乎那么不合情理,因此就更让人感到害怕。汤姆差点大声叫起来,但是他的声带突然被冻住了,被锁住了。他蹬车的腿肌肉发软,车在星光里滑行着。沙漠里的黑白影像后退得越来越慢了。
他在附近。
那个黑衣人,那个走在地上的魔鬼。
弗拉格。
高个子,他们这么叫他。汤姆在心里叫他笑面人,只要他冲你一笑,你身体里的血液就会陷入死一样的停滞状态,你的肌肉就会冰冷苍白。如果他盯着猫看,猫就会连胃里的毛团都吐出来。如果他从建筑工地走过,人们会用锤子砸到自己的大拇指上,会把木瓦放得反面朝上,会像梦游一样从主梁上走下去,会……
……哦,我的上帝,他醒了!
汤姆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他能感到那猛然的惊醒。他好像看见或者说感到一只眼睛在黎明的黑暗中大大地睁着,一只可怕的因睡眠而仍显惺忪的红眼睛。它在黑暗中转动着,张望着,在寻找他。它知道汤姆·科伦在这儿,但却不知道他的确切位置。
他麻木的双脚找到了脚蹬,继续骑了起来,越骑越快,身子趴在车把上以减少风的阻力,他不停地加速,最后简直要飞起来了。如果在他前进的路上遇到一辆汽车的遗骸,他也许会全速撞上去把自己撞死。
但是渐渐地,他能感到那个黑暗的发热的物体被他抛在了身后。最为奇怪的是,扫过他所在的那条道路的可怕的红眼睛居然没有看到他(也许是因为我一直趴在车把上的缘故吧,汤姆·科伦不着边际地想着)……后来,那只眼睛又闭上了。
黑衣人又睡着了。
当鹰的影子像十字架一样向一只兔子压下来的时候,兔子会是什么感觉……鹰没有停下来甚至连速度都不减地继续飞走时兔子又会是什么感觉?当那只耐心地在老鼠洞洞口等了一整天的猫被它的主人抓走粗鲁地扔出门外时,老鼠会是什么感觉?当一只鹿静静地从一个因为中午喝了三杯啤酒而打起盹来的强壮的猎人身边溜掉时,它会是什么感觉?也许它们什么感觉也没有,也许他们的感觉也和汤姆·科伦从那黑暗而危险的笼罩中骑出来时的感觉一样:长长地舒一口气;一种新生的感觉,一种侥幸赢得的幸福感。像这样的好运气肯定是天堂的奇迹。
他一直骑到清晨5点钟。在他的前方,天空变成镶了金边儿的深蓝色。星星渐渐隐去了。
汤姆几乎要累垮了。他又向前骑了一段,然后在高速公路的右边找到了一个70码长的很陡的下坡。他把自行车推倒滑进干河床里,拽来干草和牧豆树把自行车盖了起来。在距离自行车10码远的地方,有两块靠在一起的大石头。他钻进石头下面的阴影里,把夹克枕在脑后,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