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点点头。“走吧,我们回去。”
沿着通道走了一半,克雷一把抓住校长的肩膀。阿尔戴转身看着他,一点也不为克雷的卤莽而生气。
“你是对的,先生。我们必须消灭他们,尽我们所能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你认为我说得对吗?““是啊,”校长回答。“你说得对。就像我说过的,我认为这是场战争,战争当中的双方就是要消灭敌人。我们干脆回去好好聊聊。我有热巧克力,我喜欢里面加一点波旁威士忌,我是野蛮人。”
走到通道顶端,克雷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托尼菲尔德球场黑漆漆的,可是就着北面的星光,还是能看清像地毯一样铺满球场的躯体。他想,如果有人被这些躯体绊倒,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呢。可是一旦……一旦……他的眼睛跟他开了个小玩笑,以至于让他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看到他们在呼吸——所有这八百或者一千人——都如同一个生物体一般在呼吸。这可把他给吓坏了,赶紧转身一路小跑着追赶前面的汤姆和校长。
校长在厨房里做好了热巧克力,他们坐在布置整齐的门廊里,就着两盏煤气灯享受着热腾腾的饮料。克雷以为老校长可能会建议他们待会到学院大道上去再招募几个志愿者加入他们的队伍,可是老校长对于自己手头的将士似乎感觉很满意了。
校长告诉他们,汽车调度场里的汽油泵是从顶上一个四百加仑的储油罐里将油送出来——他们只需打开开关就行了。温室里还有些三十加仑的喷雾器,至少有十几个。也许他们可以把一辆大卡车盛满油,然后从球场通道开下去——“等等,”克雷说。“我们在讨论策略之前,我想听听你的理论,先生。”
“不是什么很正式的理论,”校长说。“可是乔丹和我都观察过了,我们也运用了直觉。我们两个已经很有经验了——”
“我是电脑高手,”乔丹放下自己那杯热巧克力说。克雷发现这孩子那阴沉沉但又斩钉截铁的语气有种古怪的魅力。“绝对是骨灰级的电脑发烧友,成天扑在上面。那些东西在重新启动,他们很可能在安装软件,他们的额头上似乎闪烁着‘待命’二字。”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汤姆说。
“我知道,”爱丽丝说。“乔丹,你认为脉冲真的就是脉冲,对吗?任何听到的人……他们的硬盘就被清空了。”
“没错,耶!”乔丹说。他很礼貌,没有用“咄”这个不文雅的词。
汤姆很迷惑地看着爱丽丝。只有克雷知道汤姆一点都不呆,他不相信汤姆反应迟钝。
“你有电脑,”爱丽丝说。“我看见你那小书房里有一台。”
“是的——”
“你已经装过软件了,对吧?”
“当然,可是——”汤姆打住了,盯着爱丽丝。她也看着他。“他们的大脑?你的意思是他们的大脑?”
“你认为大脑是什么?”乔丹说。“就是一个又大又旧的硬盘,整个器官就是一条电路。谁也不知道能装多少字节,比如一千兆到10的古戈尔次方吧。反正是无限字节数。”他把手放在小巧精致的耳朵上。“差不多就在那个之间。”
“我不相信,”汤姆小声说,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克雷认为他其实相信这个说法。回过头想想把波士顿弄个底朝天的疯狂大潮,克雷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说法很有说服力。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成百万甚至上亿的人的大脑同时被清空,就像我们用一块强大的磁铁把过时的磁盘给清空一样。
他突然想起了黑发小仙子,拿薄荷色手机的金发仙子的朋友。那一刻她叫着:你是谁?出什么事了?她还哭喊着:你是谁?我是谁?然后一遍遍地用手拍自己的额头,还跑到电线杆那儿去撞自己的额头,不止撞了一次,把自己花大价钱矫正的牙齿撞得东倒西歪。
你是谁?我是谁?
那不是她的手机。她只是在旁边跟着听了听,没有接收到足够能量的脉冲信号。
很长时间以来,克雷都在用图画而不是文字来思考。现在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栩栩如生的画面:电脑屏幕上出现了这样的字句: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最后在屏幕最下面一行是几个悲惨而不容争辩的大字,如同黑发小仙子的命运:
系统崩溃黑发小仙子只是一个被部分清空的硬盘?太可怕了,可克雷感觉这就是冷酷的真相。
“我虽然是英文专业出身,年轻的时候也读过不少心理学的东西,”校长告诉他们。“我从弗洛伊德读起,当然了,每个人都是从他开始的……然后是荣格……阿德勒……然后围着这个领域转了一大圈。这些有关心理如何工作的形形色色的理论之下其实潜藏着一个伟大的理论:达尔文的进化论。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说,生存这个意愿是‘本我’这个概念所发出的首要指令。荣格认为生存意识是由更宏大的血缘意识所激发的。我认为他们俩共同的理论前提就是:所有的意识想法、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推断能力都是可以从人类大脑中抹去的,剩下的就是纯粹而恐怖的东西。”
校长停了一会儿,环顾四周,没有人说话。他似乎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下去。
“尽管从来都没有弗洛伊德或者荣格的追随者站出来说明这一点,但他们也强烈地暗示人类可能拥有某种核心,一种单一的基本承载电波,或者换用乔丹熟悉的词汇吧,叫做无法被抹去的单一编码。”
“PD,”乔丹叫起来。“首要指令。”
“对,”校长接着说。“剖析到这一步,你们会发现,我们其实不是智人。
我们的核心就是疯狂;首要指令的本质就是谋杀。朋友们,达尔文太礼貌而没有明说的一点就是:我们之所以统治整个地球,并不是因为我们是最聪明或者最卑鄙的生物,而是因为我们总是最疯狂的物种,丛林里最心狠手辣的畜生。五天以前脉冲事件所揭示的正是这一点。““我拒绝相信我们的本质是疯子和凶手,”汤姆说。“天哪,如果是这样,那怎么解释帕台农神庙?怎么解释米开朗琪罗的《大卫》?怎么解释月球上那块牌子,上面写着‘我们为全人类的和平而来’?”
“那牌子上还写着理查德·尼克松的名字呢,”阿尔戴冷静地说。“他是教友派信徒,但绝不是维护和平的人。麦康特先生——汤姆——我对于指控人类毫无兴趣。如果我有兴趣的话,我会指出我们不光有米开朗琪罗们,别忘了萨德侯爵1;说到甘地们,也还要提到艾希曼2们;既有马丁·路德·金们,也有奥萨马·本·拉登们。我们姑且这么说吧:人类之所以能主宰这个星球,得益于两种基本特质:一是智慧,二是一种绝对意愿,去杀死和清除阻碍其前进的任何人或事。”
1萨德侯爵,18世纪法国贵族,性虐待文学的创始人。
2艾希曼,纳粹德国屠杀犹太人的主要刽子手。
他向前躬了躬身子,明亮的眼睛审视着在座的每一位。
“人类的智慧最终超越了人类的杀戮本能,理智最后战胜了人类那最疯狂的原始冲动。这也叫做生存。我想这两者之间最后一次摊牌决斗是在一九六三年的十月,那时的古巴架起了一堆导弹。当然,这是改天再讨论的话题。实际上,在脉冲发生之前,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把自己心中的邪恶升华。可是脉冲之后,什么都被清空了,只剩下那红色的核心。”
“有人把魔鬼从笼子里给放了出来,”爱丽丝低声嘟囔着。“谁干的?”
“这个问题我们也不必去费心,”校长回答。“我怀疑这始作俑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或者事情糟糕到了怎样的程度。几年前,甚至几个月前就搞过那种轻率匆忙的试验。也许这帮人还以为他们发射了摧毁恐怖主义的电波呢。
其实呢,他们发射的是海啸般却悄无声息的暴力,而且它还在变异。最近几天的确是恐怖至极,但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我们恐怕会认为现在是两次风暴之间的平静期吧。这几天也就是我们去做点什么的唯一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