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信 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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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妹,我现在正给你写关于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的最后一封信,但是我也知道这信无法寄出。尽管如此,我一边呼唤着你一边写这个信,我期待着你和你身旁的、肯定恢复到大狗一般大小的破坏人一起读它,同时也勉励自己写好。妹妹,传来消息说你半夜投身濑户内海的消息之后,过了几年你就复活了。现在你和破坏人一起虽然销声匿迹,如果我不相信你会复活,妹妹,那就等于你和破坏人开始就不存在。那样,写我们当地的神话和历史的我自己的存在也就成了不确定的了……

  妹妹,我收到父亲=神官逝世的通知。现在,峡谷和“在”的小学、中学以及森林、农业合作社全没有了,只有川下镇公所的办事处还在处理镇公所应办的事务。是那里的女办事员和我联系的。她把父亲=神官逝世的消息告诉我,固然是她的分内之事,但是她本人对我的哀怜之情也起了作用。同时也是对于你有怜悯之情,因为父亲=神官去世之后,你既然没有继续住在社务所的理由,那就只能是离开峡谷,不然你难保你不被别人嘲弄。

  我接到父亲=神官逝世的通知时,立刻决定回峡谷,我想我应该继承留在社务所里所有资料。我用电话把我这想法同社务所一联系,得到的回答是:遗留的这类东西,你妹妹处理完就走了,只有一包文件撂在这里。我寄去邮费,不久就给我寄来了。打开一看,原来是我寄给你的信,也就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除此之外,甚至你的简单的笔记也没有……我一时茫然,但也有所发现。遗留的这些东西是经过一番认真整理的,着手整理的人,我根本就没想过是你,而是自知不久于人世的父亲=神官。他那漫长的晚年,供处理这些东西的时间是很多的。当初父亲=神官出于什么动机磬其一生精力供献于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资料的整理,依然无从知晓……

  就我自己来说,战争时期由于从某件事情开始,从那以后我就对父亲=神官再也没有敞开心胸谈我的看法,现在只是这一点上,它给我带来了很让我放心的幻想,我以为,我以信的形式写下来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父亲=神官是给予肯定的,于是把他自己的资料看作无用之物了。如果实际确实如此,那么,父亲=神官在我幼年、少年时代给予我的斯巴达教育可以看作成功,其次,他的另一项工作把你培养成破坏人的巫女也取得了成果,由此可以认为,他最终阶段的晚年也许解消了忧郁。妹妹,也许你一边笑一边说我这是一厢情愿的空想,但是显而易见的是我寄给你的信上,都留下了父亲=神官读过的痕迹。我儿童时代的记忆中,最令我怀念的父亲=神官总是在他读的东西上用红蓝铅笔划上线或者加上圈点。我受他的影响,直到现在我一直手不离红蓝铅笔。现在我看一看回到我手头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信,用红蓝铅笔作的记号然而用橡皮擦过的地方,随处可见。实际上用色铅笔划的地方是很难擦掉的。

  妹妹,我发现色铅笔作的记号时,在立刻打开的第一页上看到——也许不好直接对你说——如下的插话:那上面说妹妹你在父亲=神官带领之下,从登上“死人之路”的斜坡的一个“洞”里,拿出成了蘑菇一般然而处于冬眠状态的破坏人,使他复活的一段话。他还对我说,凡是我查阅到的任何段落都看不到你记述的、最重要而且认为最有疑问的证词,也没有任何疑问号。这就是说,你的证词是符合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父亲=神官是承认的。妹妹,因此我才能够客观地认为,父亲=神官把你这完全合格的巫女当作助手,专心开始研究神秘主义很深很久的传承,把冬眠中的蘑菇一般的东西从“洞”里把他拿出来的。在这个基础上复活的破坏人,父亲=神官本身虽然没有直接见过他,但是已经恢复到狗一般大小,而且可以预见到将来他长到大狗那么大,所以他也就觉得终于完成了他毕生的工作,死也瞑目了。

  破坏人复活课题,成了我以信的形式写这神话与历史时的重要契机。我在死的象征普遍存于日常生活的墨西哥生活的那一阶段,转寄来你从死亡之国复活的你的信件,那上面写的是已经回到峡谷,和父亲=神官一起生活,所以希望给以经济上的帮助,对于死和复活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糊涂观念,我觉得你写得实在。我寄给你的钱收到之后,你复信说钱已收到,对于我希望要你的照片一事,你除了头部照片之外还寄来你裸体幻灯片。对于在墨西哥过孤身一人生活的我来说,我看到你那些照片就仿佛听到你那无拘无束的笑声,它给了我鼓舞。于是我就开始以信的形式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寄给当时住在峡谷的你。我还在信上说在墨西哥任教的工作一结束就回国,那时一定回峡谷,和死而复活的你见面。

  但是你复信仍然是以那么无拘无束的文体写道:你自己暂时还不想和我见面,其次是你以为父亲=神官也一定支持你这想法。你还说,因为我一旦回到峡谷直接和你见面,我以信的形式写给你的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这项工作,我也许就开始因过分郑重而流于造作。这难以反驳的理由背后,我当时就感到父亲=神官的意志在起作用。我回国之后往峡谷的社务所挂电话,父亲=神官接的电话,他说,你现在正使破坏人的复活获得成功之中。你也说,已经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在还不了解他想不想见除你而外的人这个期间,不能让包括父亲=神官在内的第三者看见他……

  由此可见,你作为破坏人的巫女,可以说达到了超过父亲=神官预期的完美程度,对于以信的形式把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写给你的我这个人来说,这是不可能超过于此的条件了。我认为,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以来,我为了很好地理解这神话与历史中各种各样的局面之下,破坏人每次上升时的存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你都曾经是一个很好的媒介者。对于你这么一个人,我在写给你的谈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信上,对于从蘑菇那般东西复活为狗那么大的破坏人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问个明白,是完全应该的。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首先勉励自己,必须把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继续写下去。我每当想到读我写的谈神话与历史的信的人,是把复活的破坏人放在膝盖上的你,就感到无比的欢欣和受到鼓舞。

  尽管如此,妹妹,如果你不是销声匿迹,我也不说这些话,我除了用信的形式谈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之外的时间,也就是为了生活在大学里当历史教师的时间,总是被一个疑点纠缠着。妹妹,这个疑点就是:你已经成了死人而销声匿迹了,你依旧以为美国中央情报局仍然还在跟踪你,你被这种强迫观念纠缠着过了几年,这期间你的神经是否受到破坏?身为保护人的父亲=神官把你留在社务所保护起来,但他是不是不愿意让你和你的孪生哥哥见面,让你写那样的信,而且在电话里说了那么一番话,制止我回到峡谷来?我相信,又由于这种神精错乱的关系,父亲=神官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实际上是不是你错乱的神经必然引起的?

  如果是后者,你的状态就更让人为你担忧了,我想到你把自己关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完全相信幻影的人,我写这信的时候,还想到你和你的幻影而且已经恢复到狗那般大小的破坏人一起享受乐趣呢。不过,正如通向另一世界的媒介者的巫女,往往被一个奇怪的东西附体的人一样,妹妹,我甚至想象你神经虽然受到破坏,但是对你还能够生动地叙说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妹妹,你的确是我们当地很好的神话与历史的媒介者,很好地完成了巫女的任务。

  这样,从我这边来看写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这项工作,不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都是由于你这位破坏人的巫女所触发,所以我才不停地写下去的。这全是幼、少年时代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和多种传承的再现。所以我以为,父亲=神官读我写给你的信时,用红蓝铅笔划上线或者加上圈点,最后又用橡皮把它擦掉,决不涂上黑块把某些句子消掉,也不窜改,就是自然而然的结果了。妹妹,我现在这样写着写着就想起,如果父亲=神官还是一只手拿着红蓝铅笔读着这封信,我想,他是不是说出以下的话:我用红蓝铅笔把他写的神话与历史之中的主要情节同细枝末节区别开来,仔细一想,这事可能对他有促进反省的作用。所以我把自己写上的用橡皮擦了。我想起他从儿童时代起就把我说给他听的传承概不区分主要情节和细枝末节,沾沾自喜地偏重一方,重要的问题是否真地听了就很难说,这人有的地方很滑稽。我虽然传授给他神话与历史,但是我自己也觉得迷失方向,只能是苦笑而已……

  妹妹,我能想起父亲=神官没有办法时的苦笑的表情,那表情在我幼年和少年时代接受斯巴达教育时各种局面也不尽相同。但是我对于父亲=神官打算向我这个孩子传授的神话与历史传承本身,我早就想为我自己辩护,那种东西包含着即使对于那些性情古板的人来说也足以引起使人感到滑稽的因素。何况这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顽固想法。因为到现场参观过父亲=神官实践的斯巴达教育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是这么看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为什么旁听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课?原来是因为头一批疏散到盆地来的天体力学的专家们听说,峡谷的孩子们之中有我这么一个习惯古怪的孩子,引起他们的注意,因此才开始的。实际上我未必和峡谷、“在”的孩子们有什么特别不同,只是父亲=神官讲的传承,如果不牢牢记下来和记忆更新,第二天我就挨他的瞪,瞪得我透心凉,所以别的孩子们玩的时候我就得嘴里不停地叨叨咕咕。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来到盆地之后,立刻组织了为孩子学习天文学的集体,选择了由于山势而造成矩形的峡谷天空,在这里教给孩子们看星座的晚上,我为了不打扰别人而躲到一边,边叨叨咕咕边看星座,因此他们对我感到兴趣。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问我背诵什么,我出于害羞和胆怯以及打算向别人挑战,便作了如下很滑稽的回答:我要说的是这个国怎么出现的!臭沼泽地啦,大岩石块、黑硬土块,成了这里的瓶塞子,把它爆破之后,大雨把它洗了个干干净净,这样,人才能住了下来!于是上课铃响之后我就对父亲=神官唱这几句话,我是想用只能回答“嗯”的老一套话吓唬一下从城市来的看起来令人眼花缭乱的人们。我唱道:

  完全是实话,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其事,凡是古老的事,本来没有的事,也得当成果有其事地听,行不?

  但是天体力学的专家们却认认真真地回答了个是!然后就用那溜圆的黑边眼镜看为数不多的星星。这时,那两位孪生兄弟学者问我:那是有趣的神话吧,不过和学校教的皇国的肇始不同吧?这两位学者还是和往常一样,一个人说话时,另一个人的嘴唇同样地龛动,似乎是说着同样的话,热心地发问。

  观察星星的集会之后,在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耐心说服之下,我就去给他讲父亲=神官教给我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我之所以给这两个外来人讲这些,是因为我们当地人对这两位学者很快就完全信赖的缘故。不过我对于五十天战争,只字没提,这是无须多说的了,即使对于实行改正地税时的户籍登记的双重制弄虚作假也根本没说,我坚持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只限于盆地内部知道决不外传的原则。

  那时候,对于我谈的传承深表关心的学者提出,希望和担任此项教育的父亲=神官见见面。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可是出乎意外,从这个时期就开始表现出不愿见人的倾向的父亲=神官,就在他那除了峡谷和“在”的老人们之外谁也不让进的社务所他那书斋里招待了他们。我战战兢兢地领学者们去了。因为我害怕,也许我脱离了我们当地的原则,把不该对外人说的话信口开河地说了出去,而天体力学专家们在同父亲=神官谈话中给抖落出去。

  两位科学家只是三十岁出头,可是脑门已经秃成椭圆形了,不过就整个头部来说,那形状还是立体的,完全是科学家风貌。我被他们的风貌所吸引,这时候才发现,坐在堆满资料和文稿书桌前的父亲=神官也并不是长相奇怪,而是外貌堂堂,足够和他们比美,想起来感到自豪。父亲=神官骨骼大,总是上身挺直端然正坐,宽阔下巴斜向地扬起,半睁半闭的眼睛,以悠扬而且节奏分明的干脆利落的答话,给提问的学者们留下铭感的印象。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把我讲给他们的神话与历史的几个插话一一提出来核实,那时,父亲=神官都回答说:“对!确实有这样的传承,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然后就保持沉默。此后,父亲=神官舒缓地谈起他以斯巴达教育方式口授给我的神话与历史,他不说这一切都是事实,大力推崇,而是首先确认这只是如此窄小地区的传承。这就意味着,因为它是普通人民之间口传的传承,其中难免有夸张的成分。然而它毕竟有个限度,传承也有传承的现实,和毫无根据的空想是两码事,从而表明了自己的见解。

  我在旁边听着这些话,同时也就理解了父亲=神官以斯巴达教育方式所传授的,与其考虑它是否属实,莫如把他的话完全记下来,为了防止忘了,经常背诵倒是更合适。现在我认识到,总而言之,父亲=神官丝毫没有违背我们当地教他遵守的原则和自己的信条,很好地满足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要求,同时也婉转地达到了韬晦的目的。不过,也可能是学者们从父亲=神官关于传承的微妙态度上感悟到,这些传承和盆地这一共同体的根本相关,十分重要,他们作为外来人还是以不涉足其中为妙。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对于我跟他们谈的传承谈了他们的评价。他们说,这块土地开辟出来,创造了“自由时代”的繁荣之后,逐渐走向衰微的新世界,不仅具有世外乡土的性格,而是一个独立国家,在具备多层多样的传承的规模上,甚至可以称之为小宇宙。他们接着说,父亲=神官得到了确实的信赖。现在我根据那天的经验,对于历来忌讳说出它的真名的我们这块土地,作为符合其神话与历史始终一贯以至于今的称呼,我使用了村庄=国家=小宇宙这个名称。

  2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不愧是有学问的人,他们对于别的领域的专家始终以尊敬和诚实的态度对待。而且我觉得他们不是站在权威主义上,而是具备真正的专家洞察事物的眼力。他们看得出父亲=神官是一位为了研究本地的传承而倾注了毕生心血的人,在他有限的世界里,克尽阙职地当他的专家,提高他的学术水平。所以他们想旁听他是如何以斯巴达教育方式教给我传承的,他们的希望是认真的。因此,父亲=神官才常常请他们到社务所来。即使如此,父亲=神官也坚守我们当地的原则,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前来旁听的时候,父亲=神官对我讲的是创建期或者“自由时代”的神话式的插话。对于维新后的历史绝对避开,往上溯,即使因起义而和藩镇权力抗争的历史也不讲。我现在想起,即便是神话,同巨大权力对抗而自己独立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基本情况的传承,只能另找机会再给我讲了。由此可见,父亲=神官是深谋远虑的,但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所以只觉得滑稽。原因是我觉得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通过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不仅承认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是一个国家,而且确认它是和外部世界的人截然不同,纯粹是另一个宇宙。

  在这之前,我以为从父亲=神官那里接受斯巴达教育就够了,但是峡谷和“在”还有这样的神话与历史,而且自己一个人被挑选出来,必须由父亲=神官硬灌给我,我把这件事一直当作害臊的事看待。这内心的羞耻又加上了因为每天受斯巴达教育,不得不成了峡谷和“在”唯一的一个带着一张苍白面孔的孩子,这就是说,多了一层例外生活的羞耻。我这种感受,在知道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正面地接受了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之后仍残迹未去。所以对于自己听来的传承,无一不当作滑稽的玩笑话,掉以轻心地对待。而且,对于破坏人在悬崖上的巨大杨树那里的锻炼身体,大怪声时代,破坏人被塞进“洞”里多年而变成矮小的个子,如此等等的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看成纯粹过多地强调滑稽的一面的东西。至于我们当地处于开创时期,即将成为新世界的土地是大放恶臭的沼泽地带,我却把它说成不要说人就是畜生也不能靠近的地方,妹妹,这简直是在打趣逗乐的扯淡式的插话。

  至于父亲=神官,对我实行斯巴达教育之后,对于我这学生滑稽反应的种种表现,并没有严格制止。用当时的说法,那时正处在大东亚战争的最高xdx潮时期。始终贯穿着反大日本帝国的神话观、历史观的我们当地的传承,父亲=神官当然必须传授给我,但是,父亲=神官却是让我在国民学校初级小学里学,不嫌麻烦地让外来的教师按照他的想法教。因为父亲=神官有了警惕,主要是用许多说法引诱我。也就是尽管这插话是立足于事实,但同时也有夸张部分。这样,父亲=神官暂停每天进行的斯巴达教育,并且纠正我的夸张,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实际上父亲=神官开始对我实行传承教育的时候,我还没有上小学,所以他想到,不这么办我可能逃出家门,父亲=神官仿佛遨游于神话般地主要谈了破坏人。我听了破坏人许许多多像游戏一样有趣和不可思议的事迹,也听了他那漫长生涯的经历。破坏人长寿,即使死了也能一再复活,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似乎全是他的经历。况且现在他仍然活着,这对于我这孩子来说完全可以感受到的。当我听到父亲=神官说,你从“洞”里把呈蘑菇状的破坏人带回来使他复活的时候,首先是感到使我幼、少年时代的感觉有了实体:啊,果然是那样……

  幼年时代,我曾经浮现出过令人怀念的我自己的“出生之前的回忆”的情景。这情景就是: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牵着用船材改成的爬犁上行,爆破大岩石块或黑硬土块。大怪声时代的“改变住处”,逃出藩政的年轻人把孩子们关进大仓库作人质,最后他们走向血腥的死亡,龟井铭助指挥的攻打城市的农民们。如此等等全是神话与历史许许多多发生的事件,一齐表现的广阔情景。而且如果仔细注视每个情景的细部,插话里所表现的豆粒大小的人依然活着而且还在活动。阳光灿烂,或者大雨倾盆,情景骤变,侧耳细听,就会听到大怪声。神话与历史的每一出戏,都在那广阔情景的任何地方,以现在时作为新发生的事出现。而且,在包括那神话与历史总体的广阔情景里,是巨人化了的破坏人填满整个横幅地躺在里边,而且这位破坏人在广阔情景的豆粒般大小的人之中,又像大一些的豆粒一般遍在各处……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让我用当时尚属贵重物品然而他们却能随便使用的绘图纸,用蜡笔把我的“出生之前的回忆”画成画。而且画了两次。尽管这些画和我幻觉中仿佛看到的情景之丰富与复杂比较起来还不过是略图一般的东西。开头我画的时候心情浮躁,想起什么就画什么,但是天体力学专家们却兴趣十足地要看我到底要画什么,当我摆脱害臊的想法一解释,他们大加夸奖,说我的想法独特。妹妹,与其说这样的情景表明了这就是“出生之前的回忆”,莫如说发挥了历来的滑稽更恰当。这时我说了下面这段话:啊,这画算不上什么。我天天听父亲=神官给我讲课,心里老大的厌烦,可是却装了满脑子的故事,在这么小的纸上是画不完的。父亲=神官的意图是让我把他说的全作为语言记住,但是我却把一切的一切全当作一目了然的画记下来了。把这些全都画出来的纸可是难找,我只能觉得遗憾哪……

  说完我笑了笑,我以为这事就算完结。可是没有想到第二天到了放学时间,天体力学家们靠着校门在等我,把我带到他们暂住的家。我提出回去晚了会误了父亲=神官的课,他们说已经打过招呼了,说是他已同意,暂停在社务所上斯巴达教育课,在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这里画画。还说,为了谈这件事,把我前些日子画的画拿给父亲=神官看了。妹妹,我太高兴了,父亲=神官表现了对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很感兴趣。于是我就从这天开始,按照天体力学专家们似乎是科学家的那套规矩,面对绘图纸拼接起来的大画面。画面既然这么大,神话与历史的情景下面就要画横亘整个画幅的破坏人的身体,可是这却很难画。把巨人化的一丈多高的破坏人画出来可真不容易,像个躺着油罐一般,我画的令人怀念的破坏人既像又不像,但是画出来之后却是觉得很亲切的。我的“出生前的回忆”,把每一个情景都用工笔画那样画法画出来就很好,空间也足够。我为了让站在我两旁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看着可笑,对于屁股上长出一只瞪大了眼睛的男人,关在“洞”里的光着身子的大个子女人,以及她矮小化的姿态等等,画得更细。不过每天画下去,我这个孩子心灵上就渐渐地产生了矛盾。画创建期或者“自由时代”的插话还算好,但是从龟井铭助时代起到改正地税以后该怎么办?开始时我打算大画面的下半部分用破坏人填满,躺着的人物膝盖附近我甚至留出了五十天战争的空间。在这时候之前,我对于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敬爱之情深而且厚,对于他们两人,把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隐瞒某些部分秘而不宣,颇感内咎。我在创建期和“自由时代”的插话部分画了无数豆粒般大小的人物,所以直到父亲=神官提出重新上课之前,整个画还没有画完。

  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课,包括星期日在内,每天讲一小时,对于我这个孩子来说,确实感到吃力,不是个简易的经历。他和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见面时温文尔雅,可是给我上课时就截然不同了,性急而且一张阴森森的脸。那个大脑袋低下来的时候,就好像一个硬的箱子伸在你面前,额头下面是眼窝挺深的暗淡无光的眼睛,为了节省吃饭时间,饭渣子总是挂在唇边,带着饭渣子的大嘴唇一动一动地叨叨咕咕。清楚而且大声说的话只是开头那句:

  没有的事也必须当实有其事来听!记住啦?

  我只能回答一声

  嗯。答应完了必须不再说话。父亲=神官口传的我们当地的传承,讲起来没完没了,好不容易讲完之后突然扬起脸来,好像突然发现我就在他眼前而大吃一惊,吧哒吧哒地眨着他那满是皱纹的眼睛(就像大型照相机的卡嚓卡嚓地一样)。然后他就命令我把他说过的话用我自己的语言说一遍。在我开始说话之前,他总是伸着他那大下巴颏一声不吭地等着。

  一张粗线条的、总是显得忧郁的脸沉默无言的父亲=神官,就像古老的家具一样,不停地冒出一股体臭,那臭味主要出处就在颜色没个准的一脑袋头发上,头发又密又长,长到压着耳根,两眼在蓬蓬的头发中不停地眨着,我总是被那股臭味折磨得一筹莫展。我为了拚命地把这股臭味抵挡回去,长期闻这股臭味的过程中,我琢磨出只好用滑稽来对待。于是父亲=神官的表情仿佛在说:滑稽的家伙!既表现出了悟道之心的道理,也着实可怜,不过肯定会引起发笑,借以缓和这种臭味的折磨。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旁听父亲=神官的授课,我从另一种动机出发,显示了滑稽。我在他们在场的情况下学我们当地的传承,既有些不好意思,也想到在这些学者们面前父亲=神官是否耍粗暴态度。特别是讲破坏人的事绩的课程之后,我又说滑稽话逗乐打趣,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因为他们深刻理解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历史与神话,所以好像心情沉重,他们说了下面的话,意在促使我有所反省。

  ——你大概知道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对于破坏人的心情吧?因为听你父亲讲课已经听了好几年了,所以你应该是比谁都最清楚的吧?那么你父亲让你谈破坏人时,为什么左挑右选,偏偏专捡破坏人一生拉了多少粪以及怎样计算出来的这事回答他呢?从你列式子的方法和计算能力,按你的年龄来说应该算优秀的……上课的时间里你热心听讲,不为其它琐事所动,心不旁鹜,只要在旁边一看就明白。因为你学习不懈,所以你父亲让你说一说你对破坏人的看法。于是思考一番之后,你就按他已经活了二百年、能跳过大杨树的巨人等等条件,就计算出他的粪量至少在四百吨以上。你为什么选来选去偏偏选出这么个问题?不论你父亲,也不论我们,对于你算出巨人总粪量,无不觉得的确可笑。但是,你跟你父亲学了那么久,除了这个令人可发一笑的之外就没有更重要的了?你父亲是那么热心地研究,郑重地叙述破坏人传承的重要性,本来不能设想你对此不可能没有感受,可是你为什么跑题跑到这个程度?

  面对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十分诚恳、十分亲切的态度,我不能不脸红,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和这些学者们不同,父亲=神官对于我的大粪的说法并不仅仅看作滑稽的恶作剧,总之我是保留这种看法的。还是个孩子的我,包括不同层次的态度中,也反映了对父亲=神官两面价值的感情。自己确实口头上承认滑稽所追求的是可笑的效果。但是自己内心主要想的还是打算表现自己。作为父亲=神官,我觉得他是不是应该给以理解?妹妹,我真想向父亲=神官发出这一厢情愿的而且是可怜的内心呼声。

  说起破坏人一生的大粪总量的计算问题,我的真实意图主要在于粪的力量。我这种想法是从这一设想引发的,也就是不管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多么坚定地站在我们这一边,决不能向他们挑明的就是五十天战争的传承。和大日本帝国军队之间进行全面战争期间,虽然藏在森林里展开了游击战的时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也没有往原生林里排泄过粪尿。他们在森林的突出部修筑起粪尿池,也就是先挖好坑,用粘土夯实,把粪尿运到那里存起来。五十天战争败北之后,我们这块土地的重建工作开始的时候,活下来的人们,朝着那从“死人之路”到峡谷的橡树和枥树的疏林斜坡,排放了粪池里的粪尿,从而大大地蓄积了地力,然后创造出蜜柑、柿子、梨子等等产量很高的果园。从五十天战争当初把峡谷造成水库的作战开始,到战败为止,这期间使我们的村庄=国家=小宇宙极度疲敝,就是靠这公有化的果园才得以恢复的,人力资源的衰微,从那以后却没有控制住,一直发展下去。

  我根据五十天战争的粪池,计算出超过二百年的破坏人的排泄量,断定它对于峡谷和“在”的全部土地所作的贡献使这片土地大大肥沃了。

  3

  我对于破坏人粪便的构思,并不是那天在父亲=神官以及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面前苦苦思索之后才想起来的。那是我作为峡谷的一个孩子,在他的灵魂之中以及从父亲=神官每天授课里自然而然地酝酿出来的。尽管我知道,父亲=神官在传承中没有谈过破坏人的粪便,然而我从父亲=神官的教导中理解破坏人最令人感到亲切和怀念的形象,从而想到他的粪便。像梦一样前后矛盾然而却是现实的形象,我想,破坏人和创建者们来到流水断了的地方时,挡在他们面前的大岩石块或黑硬土块,可能不是别的什么,而是破坏人的粪便。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本来,那时率领创建者们前来的虽然是年纪尚轻的破坏人,但是我从来没有以滑稽的口吻说过这件事。

  其次,创建期的人们从森林边缘挖出来吃的“天狗的麦饭”,我觉得那可能也是干了的破坏人的粪。因为我去“死人之路”那一带游玩的时候看到上山干活的人们的粪,虽经风雨,然而它却干了,所以我就把它记在心上了。还有,下个不停的大雨,把盆地的恶臭冲洗了个干干净净之后,立刻出现了红色海浪一般的河蟹。创建者们拿它当主食的这种河蟹,虽然它本身不是粪,但我感觉上它是近乎粪的动物尸体,我以为人们吃河蟹实际上是在吃破坏人的尸体。那时候,破坏人在那次爆破中丧生,实际上却是我们当地创建期已经巨人化了,这事我已经从父亲=神官的口传中听到,和任何创建期的神话都不相同。也就是我这个孩子也并不是只听父亲=神官上的课,而是积极地打开破坏人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关系。

  父亲=神官本人在别人看来是属于多义性的,但毫无疑问,他是按他内心的一贯性行事的。那是太平洋战争进入后半期,妹妹,你一定还记得父亲=神官那异想天开的举动。有不少人说父亲=神官发了疯,峡谷和“在”的老人们满是皱纹的脸上只是苦笑,嘬得溜圆的嘴唇发出长叹,并没有受这种传说左右。当这种传说若有若无的时候,仿佛不治自愈的伤一样,父亲=神官发疯的传说自然而然也就风平浪静了……

  父亲=神官发疯的传说扩展开来这件事,远因起于开战以后的第三年,到峡谷小学上任而来的新校长。前任校长和峡谷、“在”的老人们关系很好,对于当地的习惯和风俗等等从不说三道四,这在孩子们眼里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然而新校长刚刚到任不久,就把“在”的分校人员也动员到峡谷来,集合全体师生,发表批评我们当地人的演说。他说:“非常时局之下的大日本帝国一切地方无不高涨的爱国热情,在这个盆地上冷漠到令人吃惊的程度。连奉安殿也没有建立,这是什么原因?必须开展发扬爱国心的运动。当前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每月初一和十五,我们大家都要参拜三岛神社,祈祷战争胜利和本乡出身的士兵建立功勋。”

  当天就举行了首次集体参拜。妹妹,我想起当时的情况,那是和秋祭时大家高兴和紧张的气氛截然不同,走向神社的长长行列,悄然无声,非常沉郁。我们在校长和班主任的监督之下,每天到神社的前殿里面的高处拍手祈祷,我们这些孩子们确实有事向破坏人祈求的时候,无人不知,那不是到这里来,而是到森林里去的,所以怎么也想不通。

  这种想法不仅我一个人有。校长对于头一次全校参拜神社时孩子们的态度不仅非常憎恶,而且看到孩子们不论集合或者行进毫无热情,就看不下去,大加斥责,说是我们根本不像少小国民。第二天上午的课也不上了,专练整队行进,向右看齐。而且直到下月参拜的日子之前,体育时间全用于这种训练。父亲=神官每天从峡谷最高处的神社社务所俯瞰小学校操场上列队行进和然后面向东鞠躬的孩子们。大概是想通过这种活动培养孩子们的决心吧?第二次的全校参拜时,四到六年级学生在神社院内列队,身着国民服十分严肃的校长深深鞠躬的时候,父亲=神官发出高声地开了神殿的两扇门,从沿着山崖斜坡的白木阶梯上急忙跑下,来到神殿。父亲=神官的装扮,在孩子们看来是作了充分准备,十分庄重。他顶着一头染成红色的棕榈毛一般的头发,戴着也是红色的天狗假面。本来就像得了末端肥大症似的一双大脚,穿着一双大靴子,靴面上栽着棕榈毛,就像两只黑红色的大野兽脚一般。除此之外几乎全都裸露在外,全身画满红色花纹。生殖器用红色套子裹着,屁股后面有根红色木棒,把这两者用绳子缠在腰间相连。

  这种极尽奇态的装扮,父亲=神官的目的究竟何在?但实际上把峡谷和“在”的孩子们集体向大日本帝国之神参拜的那种庄严气氛,在哄笑声中抵消了。然而对于生来就严肃认真的父亲=神官来说,不能想象他这种装扮纯粹是为了表演一下他的滑稽。如果小学校长不闯入前殿,不在这里大显他戏剧性的声势,不会引起人们大笑的。父亲=神官跑到前殿的时候,校长正在香钱柜前深深地鞠躬,他听到声音一抬头,只见父亲=神官跳上香钱柜吓唬他。校长吓了一大跳赶紧往后退,教导主任等等也连忙跟着退,但他们立刻意识到责任感,校长立刻朝父亲=神官冲上去。父亲=神官尽管已经是初老阶段,但他还有半夜里大声咆哮以致孩子们听了害怕的壮年体力和膂力。他像逗小狗耍着玩一般逗冲上来的校长,此时孩子们无不大笑。他灵活地挪动穿大靴子的两只脚,一只手保护着生殖器上的红布和屁股后的木棒,还要保护他那天狗假面不要弄乱。总之,他用一只手和小型坦克差不多的校长周旋。过了一阵,父亲=神官从前殿腾空跳出,往神社旁边跑去,跳进有石头顶的浅水池里,从这里穿过去,登上了通向“死人之路”的斜坡而去……这上下都是石头砌的涌水的水池就像一个黑黑的隧道,父亲=神官从一端钻进去,从另一端钻出去的时候孩子们没有看见。于是他和校长格斗的时候大笑不止的孩子们突然受到震撼毫无声响,仿佛父亲=神官沉到水底去了另一国家。然而孩子们都知道父亲=神官跑向森林,孩子们接受上的多义性,是父亲=神官以舞蹈解放了想象力的表现。

  小学校长和父亲=神官格斗时还没有顾得上,但是后来他发觉肋骨断了三根,原来他以为对方的行为只有象征性,所以没有在意。假如他知道父亲=神官暗藏的意图,这位小学校长会以凶狠的手段对待他。他在学校的保健室得到应急处置之后便去了警察分驻所,然后带同警察去了村公所。他向村政当局报告,他们正在祈祷战争获胜时,神官把这次参拜胡搅得乱七八糟,要求派人搜山把神官抓住。但是,就在他说出“搜山”这个词的刹那之间,立刻发现村长和参加聚会而来的老人们和他极不融恰。这些人平常是沉默不语概无表情,但是必要的时候却有极强的表现力,不惜表演一番以示于人。他们给这位外来的校长以深刻印象的是,这地方从来没有组织过搜山。于是校长提议,由他指挥,带领警察以及愿意参加的消防队员组成的搜查队,追踪发了疯的神官。妹妹,对于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常常听到,踏进“死人之路”对面的原生林而迷了路的人会有什么结果,总而言之那故事听起来是够可怕的。在原生林里一旦不辨方向,那就不可能生还。如果神官发了疯跑进森林,那就等于他去寻找埋骨之地一般……

  小学校长因为断了三根肋骨,疼得他呜呜地哭,而且添上了发烧。对于神官恨得咬牙切齿,相信这个敌人一定死在森林里之后,他的斗志就大大减退了。于是校长老老实实地回了家,上了病床。他不知道,从这时候起,参拜神社的孩子们,给自己家里的龟井铭助牌位点上灯,由衷地祈祷被征去打仗的家人太平无事。

  过了十天之后从病床上起来的校长去了学校,从那里给村长挂了电话。据说,发了疯的神官从森林里回到社务所,和往常一样干他的神官差事。村长说,他多年来就在这峡谷的三岛神社当神官,偶然发疯之后恢复正常,总是值得高兴的事,现在他已稳定下来,等等。校长一听就发了火,说他已经向当局报告了神官的不敬行为,表明自己定要彻底揭发神官的态度。他这位校长还对并未表态的村长扬言,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是普遍真理,要向疏散到本地来的文化人征求意见。因此,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进了这一事件的影响圈以内。然而和校长的希望相反,到村公所来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为了把他们在峡谷交的最好朋友父亲=神官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早已定下战略战术。

  不知道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是不是因为孪生兄弟的关系,两个人一起走上了天体力学这条路,是一对各方面教养都很好的人。所以他们都具有诚实人格,又喜欢幽默。谈父亲=神官是怎样对待率领孩子们集体参拜的情况时,我觉得他们很兴奋,不过也为他们的过于天真而担心,所以开始的时候颇感不安。父亲=神官既然已经钻进森林,斯巴达教育课当然不能上了,学校还去不去我拿不定主意,便跑到两位老爹租住的家,把情况从头到尾说给他们听了。我作为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对于父亲=神官的奇态的举止,我该怎么理解,我难以决定态度,但是这态度又非得决定不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两位天真烂漫的那副高兴神态,却把我从烦恼中解救出来,终于使我也和他们一样地高兴了。

  妹妹,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并不仅仅因高兴而笑容满面。据他们说,父亲=神官奇怪装扮的舞蹈,是我们当地传承中的艺术,表现出抵抗的意思,同时以此项行动为契机,也让父亲=神官好好地思索自己难免陷进的困境。他们当着我的面就开始研究怎样解决预料中的问题,甚至研究并决定各自分担的任务。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战略目标是坚持不得把父亲=神官赶出峡谷的三岛神社。为了达到这个目标,第一是必须提出佐证,证明尽管前不久有失态的行为,但父亲=神官是个极其正派的人。这就要提出平素和父亲=神官谈话的内容,以此作为证明,这件事由阿波老爹完成。第二,校长一定会说,既然为人正派,那么父亲=神官妨碍集体参拜就是非国民行为了。怎么对付这个问题?如果把这事报告给当局,父亲=神官被解职就是难免的了,甚至把他本人移交给宪兵队也不是不可能的吧?这时,培利老爹的任务就是要谈父亲=神官的舞蹈,论述这舞蹈是当地民俗的传承。这些论述就我这个孩子来说当然不能完全听懂。特别是对于第二个论点有关部分,阿波老爹扮演揭发者校长;培利老爹作为父亲=神官的辩护人,应付一切问答。这样,真能解救父亲=神官么?妹妹,我为此而感到痛心。

  阿波老爹作为对方提出这样的指控:“神官胡作非为,奇形怪状,而且偏偏在神社的大殿上,对于祈祷战胜的教育者和儿童们故意捣乱。”这种蛮干行为,能辩护得了么?阿波老爹还这么说:“如果是维新以前,神官的那种舞蹈也许能博得神的喜欢,这样的淫祠深山老林里也有。实际上顽民们也信仰它。但是当地的三岛神社,早就列名于社寺的册子上,有教养有常识善良的族神后代一直是代代崇奉。神官的行为,是对三岛神社、本地主神的嘲弄,是蔑视大日本帝国神道的卑鄙行径。然而神官对于本地全体儿童在校长以及所有教师领导之下的祈祷胜利,居然干了那样极不光彩的事。如果这不算非国民行为,那什么才算非国民行为呢?”阿波老爹还提出如下的指责:“那天,孩子们是为了完成圣战以及祈愿本村的出征战士建立功勋而去参拜的。任何人妨碍或者拿它打趣逗乐都不允许。然而该三岛神社的神官居然赤身裸体地跳出来恣意胡闹,难道这是可以原谅的吗?”

  阿波老爹站在校长的立场上反来复去地指控,培利老爹只是鼻子嗯嗯地出声,在这样的模拟官司上就显得心里没底。我倒不是对二位老爹失掉了信心,但是毕竟心里很苦也很凉。五十天战争中在原生林里战斗过的父亲=神官,不可能在“死人之路”对面的森林里倒下去。但是他也不可能回来在这个峡谷最高处的神社当神官了,不仅如此,说不定就被带到宪兵队去……

  但是在村长以及村公所职员、警察、峡谷和“在”的老人们到场的聚会上,校长征求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意见时,他二位早已作好准备,作了出色的辩护,保护了父亲=神官。对于父亲=神官是否发了疯的追究,阿波老爹作为平素了解父亲=神官是一位研究传承的人而提出反证,校长当即表示同意。校长的目的是即使把父亲=神官打成疯子赶走也不死心,无论如何也要千方百计地把父亲=神官报告给宪兵队。他想到,如果这个目的达到,那么,还不知道他们性格和脾气的峡谷与“在”的老人们,就会朝着承认自己的权威这条道路发展下去。那天的所作所为纯属正常人干的事一成立,校长就开始对于父亲=神官那天的装束和舞蹈就开始追究,这样,培利老爹就接下来发言,而且把该告发者本身置于危险境地。培利老爹强调父亲=神官不仅停留于神职者的领域,而是多年来从事盆地的传承和民俗的研究。而且说那是专家的研究水平。说父亲=神官对于传承与民俗的研究,是和反对天神,也就是反对天皇陛下祖先的神们到来而被赶进山里、成了鬼的本地的地神有关。校长理直气壮地说:“对,不供天神地神不是已经成了鬼钻进山里的邪神吗?不是反对大日本帝国皇统的最凶恶的灾害之神吗?研究邪神,信奉灾害之神明?研究邪神,信奉灾害之神者,难道不是非国民之中的非国民吗?这种人却当了神官,占据峡谷的神社,简直是荒谬绝伦。不仅如此,而且在这非常时局之下,竟然妨碍儿童们祈祷胜利,还要扮成邪神,这能说只是本村的不祥吗?”

  培利老爹立刻予以反驳,他说:“不错,神官研究的是包围着这片土地的大森林里的失败之神,考察它在民俗上是一种什么表现形式,用扮成娱神者的方法,使失败之神复原。如此认真的长期研究,以及不怕遭到误解的大胆复原,决不是精神上有病的人所能作到的,众所周知,这是有正气的人深思熟虑所干的事业。神官扮成藏在森林不被人供奉的地神,在儿童们祈祷胜利的早晨,想进入神殿。邪神侵入天神的圣域,那样的行为意味着什么?这是把对于在中国、南洋或者太平洋海域进行战争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神兵坚决抵抗的敌人那种软弱,以一身而表现的形体动作。因此才强调那样卑微猥亵的装扮。那一系列的形体动作是故事内容的。神官作为大日本帝国不予祭礼之神而窥伺神殿,然而又不能进入,以跌倒坠落的姿势退出大殿。随后是和追赶它的主神摔跤,结果是大败特败。敬神的单人摔跤,各地都举办,在儿童们祈祷胜利参拜之前看到它被神摔倒,爬起来就立刻逃进森林,孩子们一定会牢牢记住与大日本帝国为敌者的那副可怜相。但是校长却闯上去了。神官表演的是娱神的单人摔跤,他只演足以把鬼摔倒的神。他不能被校长摔倒。于是他就把校长连连摔倒好几次。但是校长重视自己的义务而又自觉,坚决想把他制服,面对这样一位对手就实在棘手了。这时的神官心生一计,假想此刻帮助校长的神出现了,不由得大吃一惊而赶快逃进森林,就算结束了这场娱神活动。神官在森林里呆了五天,对自己扮演过鬼的地神这副身体认真修禊净身之后才回到主神的神社。这种行动,哪里包含着反神道、反国家的阴谋?那天如果校长把神官制服了,扎根于民俗的神事在孩子们面前成了不伦不类荒唐透顶的胡闹,那倒是应该惟校长的责任是问呢。这次的神事在性质上是向扮演鬼的神官以摔跤挑战者的面目出现了,其本人意图是自己以神自居的,实属僭位越分,难道事情的始末不是这样吗?”

  到了这个地步,校长才意识到自己孤立。该人本来在满洲某小学任教导主任,得了肺病经过疗养之后,为了在四国这地方温和的气候中恢复体力,就到我们本地当校长来了。因此,他在这一带的民俗方面,根本没有反驳培利老爹的根据。很明显,到会的老人们对于培利老爹的谈论也持共鸣态度。这样,这位校长初战即告失败。不过他从培利老爹说的话里也闻到了一些难以接受的诡辩味道。后来这位校长大施笼络之术,从当地出身的教师们之中得到过去从未举办过这种神事的证言。从此之后,他不仅对于父亲=神官,即使对于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也怀有敌意了。

  父亲=神官在我们当地全体儿童祈祷胜利的参拜时表演的舞蹈引起的抗争告一段落,妹妹,从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那里业已得到详细消息的父亲=神官,心有不甘,只是强忍着而已,这一点,即使在他身旁的我也明确地感到了。后来,二位学者特别是培利老爹,对我甚至过分直率地表明了他的忧虑。他问道:“是不是我们伤害了你爸爸?我说了那么多歪理替他辩护,他是不是反倒生气了?”他这么说也不无道理,父亲=神官从这事件以后,就再也没有请两位天体力学专家到社务所来过。于是只有我一个听者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口传斯巴达教育重新开始了。

  4

  我对于为我们当地引进外部文明,也就是普遍文明的导入者,而且使人感到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文明的孪生天体力学家,怀有非常强烈的敬爱之心。然而,他们为了父亲=神官,大力反驳校长的告发而为父亲=神官辩护,对于此项辩护,父亲=神官表现了沉默的不满,对于他这种态度我也感到没有什么不妥。当然,我也弄不清楚这种感觉的根据。于是我对于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无限的善意,感到自己好像并没有真正地接受过来而怀有苦涩的情感。如果是现在,我就可以这样说明那时进退维谷的窘境了。我作为一个孩子,有意识的时候是站在阿波老爹、培利老爹一方的,无意识之下,是站破坏人影子之中的父亲=神官这一边的。可作为旁证的,必须提到,与此相同的时候,我常常感到奇妙的附体现象。

  本来我自己就不知道附我身体的东西它的本来面貌,所以也就不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被什么附了体。这就像人生开始有记忆的前后一样,这种附体现象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就十分朦胧。不过,渐渐自己就悄悄地想妥附到我身体上的不会是别的,准是破坏人。现在回忆起来只能是模模糊糊笼笼统统地说,开头在我身上发生的附体现象说起来有些夸张,自己感到身心有些僵硬,如果用有此经验的孩子的头脑中浮现的比喻,那就是用生毛皮把自己包起来一般的感觉。进森林里干活的“在”的人们抓来黄鼠狼和鼯鼠,他们剥了皮,毛朝里钉在木板上,在风雨廊把它阴干。我就像被这种生皮做的皮口袋装起来而且只占一个角落的一般。倒也不是多么痛苦多么不愉快,只是为处于这种状态吃惊而已。即使反复多次,吃惊还是依然照旧。慢慢地自己感到,把小小的自己装起来的这个大生皮口袋,里面漆黑,似乎是我直立在巨人的体内一样……

  自己成了漆黑的巨人躯体之内而且只有豆粒大小的一部分,这个过程想起来还是很新的,如在目前。起因是我这个孩子从小就常常闹牙疼。那时我简直成了除非不说话,一说话张口就是牙痛的孩子。牙一开始疼,我就用石头片把红肿的牙床割开,把脓血挤出去,大喊一声疼得就要立刻气绝身亡一般。痛苦之极又无计可施的情况之下割破牙床,根本没有什么条理清晰的意义可谈。但是从牢牢地掌握了自己的附体现象来说,我以为这是必然的。即使轻微的牙疼,每次开始时一定会导致我去这么作,因为我是漆黑的巨人躯体中的一个豆粒。我被封闭在巨人的漆黑的身体之内,只是不能随便动弹的一粒豆子的牙痛而已。我把肿胀的牙床用锋利的石片划开,大声喊叫,为的是让巨人漆黑的躯体中的这粒豆子彻底地、真正地是粒豆子……

  我对于这附体现象,用现在语言说,这是自己一生的根本条件,我发现这一点的时间,是从父亲=神官搞了那奇怪的装扮然后钻进森林过了半年之后,我首当其冲地成了主角,经历了峡谷和“在”无人不知的那桩事件之后。妹妹,提起那桩事,你该是记得很清楚的。因为这件事是我们这一代以至以后许多代都会把它当作新的传承接受下来。我放弃了制造革命党派的铁管炸弹,隐居在已经等于废房里的时期,不论白天夜里我只是躺着,不仅峡谷的孩子,“在”的孩子们也跑下高地来看热闹似地看着我,大声地喊:“这人是天狗的相公!”

  发生那次事件的当天晚上,除露一而外我们同胞兄弟妹妹还住在一起,那是峡谷最低处的房子,你们全都睡着之前,我仿佛决心使全身的血管膨胀起来似地在黑暗中等你们睡着之后起来。我听听大家睡得很沉,认定没有人会醒来时已经到了半夜了,我悄悄地脱下衣服和内衣。摸着从饭厅穿过灶间,再从那里下到堂屋地,这时我看到板门缝漏进来的月光,开了板门来到院子。春天到了,应时而开的花很多,我朝杏树、枣树、樱花树包围的前庭走去,来到那口露天的井旁。我来这里要干一件事。我瘦瘦的腰间挟着一个梳妆台的抽斗,那里装的是被从峡谷赶走的母亲留下来的化妆工具,妹妹,父亲=神官让你给破坏人当巫女,必须化淡妆,因此你还使用过。这破烂的家倒是花香不断,所以我常常在院子里转悠采些鲜花。纸袋里的,罐子里的全是花,虽然干了硬了,但香气依旧浓郁,我曾经想过把它掺进食物里吃下去。那天半夜我光着身子,特别想用妆台抽斗里的红粉。我把红粉放进井台板石的圆锥形的坑洼,从井里打上水来,捧了一捧水泡上。月光之下的小水坑立刻呈黑红色,像血一样,觉得确实像一首诗的句子说的一样,“和头顶上的樱花红叶颜色相同,我想,白天看它准红。”于是沾湿了手掌,从脸抹到胸,从肚子抹到大腿,从xxxx抹到屁股沟。抹了好长时间才抹遍,站起来一看,脚底下一片红,好像杀过猪一般,弄得很脏,想压压泵弄些水冲一冲,我只怕把屋里的人吵醒,于是我只好放下,穿过联结房间的风雨廊,跑过了连接峡谷的石块路,开始登上“死亡之路”的斜坡。满月高挂中天。那月光被果树的树荫挡住,脚下不亮,体内涌出难以抑制的力量,脚步显得特别有力。我意识到,那是森林在呼唤我的关系。不过,我虽然是孩子,可是我有自立的意志,所以决心跑进森林。而且根据脑袋里根深蒂固的设想,把全身也都涂遍了红色。到达“死亡之路”的距离中,我担心的主要是遇上上山干活时过了时间而下山晚了的大人,月光下他看出我是父亲=神官和江湖女艺人的孪生子,他准招呼我:“干什么呀,孩子!”所以,这时候我心里想,一定当一个“笑孩子”来对付他。我们当地的传承中,有个十二三开始,越过“死亡之路”进入原生林,在林子里生活到十五六的“笑孩子”的故事。据说在森林里生活的少年,每次遇见上山干活的人时,总是笑着吓唬人。我就是决心把全身涂成红色,光着身子当个“笑孩子”耍闹耍闹。这时我已经上到高处,再也不用担心碰上谁了,可是,妹妹,这回却真的像个孩子一样感到害怕了。恐怖抓住了我这暮秋时节的满月之夜钻进森林而且光着身子的人。我怕的是森林深处的鬼一下子把我吞掉。我想,这等于是光着身子涂成红色,自己把自己这既美丽又好吃的东西送上门去一个样。这番经历之后过了二十年,妹妹,当我坐在印度新德里的菜馆中庭,看那涂成红色的烤鸡咚地一声放在案板上时,我就仿佛听到那天夜里令人恐怖的山谷回声,不由得长长地嘘口气……更深层的恐怖是森林里有鬼等着吃我这满身涂红的光着身子的人,觉得这鬼可能就是破坏人,虽然我对他怀着热烈的希望,妹妹,绝望的孩子内心是相当复杂的呀!

  实际上那天半夜我是怀着对峡谷人际关系的绝望走进森林的。我走出风雨廊的时候什么都不带就好了,那时我只带了一个火柴盒,怕被别人看见似地攥在手心里。涂着红色的裸体,暗喻自己愤怒、绝望已极,放火烧着的房屋火光冲破暗夜而火星飞溅。从我想到放火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不能实行,但是我从峡谷最低处的家带出来的火柴,是为了放火烧掉峡谷最高处的神社社务所……是不是想过给小学校长的家也放一把火?这却没有想过。我因为绝望而逃进森林的主要原因是宪兵队逮捕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我想起他们竟然被捕,仔细思考,终于下定决心逃进森林。他们遭到的灾难,从表面上看,确实是校长耍阴谋诡计的结果。但是父亲=神官背叛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我怀着极大的耻辱感得知,如果不是他搞阴谋诡计,推波助澜,校长什么事也办不到。孪生的天体力学专家们只要见到那位小学校长,就明显地表现出他们良好的教养中对别人从来没有过的轻蔑态度。万万没料到,把他们出卖给宪兵队的竟然是父亲=神官。据说他们对于这位神官只能表示痛心和吃惊。他们最后终于被宪兵队从峡谷带走的时候,我尽管被耻辱感和悲愤震撼得发抖,还是前往送别,同时我真希望阿波老爹也好,培利老爹也罢,他们对宪兵队大喊:“神官才是反国家的人,逮捕他!”

  宪兵队揭露国家内部之敌时总是把它搞成仪式,弄得有声有色热热闹闹。峡谷和“在”的人似乎全都出来了,让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走过人们围起来道路,一直走到号称“瓶颈”的峡谷出口。我觉得他们被逮捕既然是父亲=神官的责任,我自然非常负疚,颤抖着跟了去。孩子们突破大人们厚厚的行列,一直跟到“瓶颈”那里待命的停车之处,对于那么熟悉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大声斥骂。这种事我是绝对作不到的,所以一个人先跑到出口那里等着。“瓶颈”的路旁及其附近,仍有五十天战争破坏的痕迹。当年爆破的那大岩石块滚在斜坡上,周围长起来的细叶冬青很茂盛,仿佛是路旁的一个大坟。我就站在这里等候。我恐惧地预感到他们的命运。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各被两名宪兵带来,他们被催促着走在泥泞的路上,尽管他们是被押解的人,但是并不使人感到他们是被剥夺了自由的人。当他们看到我的时候,无不对我点头致意。我站在周围长满冬青的大岩石块下,他们的点头致意就像一个信号,引发了我全身震颤。平常使人感到像美好的立方体的木头,此刻我觉得比原来的尺寸大了一倍半,眼镜没有了,眼泡好像有些肿胀,我担心他们看不见外界。就在他们被带往宪兵队总部而被赶着登车之前,二位学者十分难过地对我说:“这是没办法的,你得原谅你爹只能这么办,千万别难过!”这时我衷心祈祷龟井铭助,希望群众一瞬之间变成暴徒,把天体力学专家们夺回来!宪兵就像真害怕群众把两位专家夺走,他们的轿车和军用卡车就一溜烟地开走了。孩子们大喊:间谍,卖国贼!似乎陶醉在那股呛人的汽油烟里……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对于怀着满腔悲愤和耻辱感站在冬青树之下的我,果然像他们所表示的那么宽容吗?真像他们表情所示,原谅父亲=神官不得已的背叛吗?这两位孪生的天体力学专家既然再没有回到峡谷来,既然连他们的生死直到战后很久也不明结果如何,我就只能相信我所希望的他们那种表白了。但是就像我的灵魂集中了力量记下来的一般,永远不忘尽管他们在宪兵挟持之下,我看他们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只是嘴唇活动的那几句话:“这是没办法的,你得原谅你爹只能这么办,千万别难过……”

  正因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非常难过地对我说了那些话,所以我对于父亲=神官所谓不得已才那么干的事才绝对不予以宽容。我一连几天受着痛苦的煎熬之后,便光着身子涂满红色奔向“死人之路”对面的森林。

  上到比三岛神社还高的地方,我就决定不放火了,把火柴扔进黑黝黝的桔子林。我像火星四溅的红色裸体,在月光下跳跃着前进。说实话,当初我就没有下决心放火。如果要说为什么这样,那只能是因为我作为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不能不放弃那种打算。父亲=神官卑劣地改变心肠,和校长一样搞阴谋,终于把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出卖给宪兵队。我如果放火,那简直就和他们同流合污了。就我来说,既然父亲=神官没有被赶出三岛神社,那就应该留在这里,注视着村庄=国家=小宇宙历史的发展,我感到这比什么都重要。对父亲=神官憎恶之心高涨的同时,我这种想法也在穿过稀疏的杂木林和果园而走向“死人之路”时形成了。

  不过,我这涂满红色的躯体里,仍然存在无法化解的愤怒与耻辱力量,这力量就像一个漩涡,无法排遣。我从上小学之前就每天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那时就想,决不能再上这种课了。但是,只要留在峡谷,在父亲=神官的强大压力之下,我除了接受下去没有别的办法。我甚至为了使他给我换上别的课而拒绝上斯巴达教育课曾经想逃进森林。我难忘天体力学专家的面孔,那是充满祥和、庄重开朗的面孔。那样的脸竟然被宪兵们打得失去原来的风貌而改变了原形,但是,即使被打得满脸坑坑洼洼,也没有比到处长毛脏得厉害的父亲=神官那张脸可怕。即使仅仅为了不再看父亲=神官那张脸,不再闻他那体臭,我也得去森林。尽管如此,我仍然考虑想方设法把父亲=神官赶出峡谷,就感到像背叛破坏人一样可怕。所以我放弃放火烧掉社务所的想法,只是用咒术的火星表示一下,所以才把自己涂成红色,让明月照出来,因而钻进暗夜之中,不顾膝盖、小腿立刻被刺得伤痕累累而钻进森林……

  我满身涂红,在月明中进了森林之后,从那一天开始,就和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无缘了。尽管我还是孩子,一颗心早就被耻辱感和愤怒扭曲了,所以下了决心这么干的。从那以后,至少有五年时间,我没有从正面看过父亲=神官的脸,没有直接和他谈过话。这就是说,父亲=神官一直每天授斯巴达教育课,有时被儿子的滑稽回答弄得束手无策,可是这个儿子,自己的亲骨肉,从那一天夜里起就失掉了。至于父亲=神官也看透了我的决心,正因为他看透了,所以发现了在森林里徘徊很久以致体衰力竭的我以后,把我弄回峡谷,使我的体力得到恢复,但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让我到社务所去过。他宁肯出钱请上年纪的人照顾我的生活,虽然我一百个不愿意,他也不加理睬。我从森林回来之后的半年左右时间里,尽管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被带到宪兵队去了,但是父亲=神官被指控的罪名还没有确定。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目前仍在审讯之中,父亲=神官什么时候被传讯对质还不知道,此刻他也不得不断绝同别人联系,不叫我去社务所的原因可能就在于此。不过,过了很久他也没有再给我上斯巴达教育课。

  登上果园的斜坡之后,立刻就到了只有极少地方才透过月光的原生林边缘,我仿佛感到一股压力而停下来了。回头看看峡谷,但见月光普照,所以就像窥视一口装满白色浑水的水瓮一般。妹妹,我听邻近地区的人们把我们这地方比作“瓮棺”,并且以此作为我们的地名称呼。乡土史家著文发表以来,在那满月高挂的半夜里,我重新认识了我眼前的光景。进森林之前我之所以光着涂成红色的身子站在那里不动,是因为我站在了把死亡收进其中的巨大瓮棺边缘。我大概只用了不多的时间俯视了微微发白并不艳丽的辉光。我站在这番光景的峡谷和原生林的夹缝处,森林的层次丰厚的树木渗出来的力量,似乎附在我的全身,使我不能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呆下去。看不见的触手伸了过来的力量,更加准确地附在我这浑身涂红,大腿以下全被擦伤,以致伤痕累累,盆地高处的冷风一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的身体上了。我想,这只能是破坏人的力量。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就曾经说过,此地是包括所有传承在内的一个小宇宙。我以为,我已经感受到,整个小宇宙现在完全被巨大的破坏人的肉体和精神装得满满的了。

  5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受诬,是因为父亲=神官背叛造成的,那么他是怎么背叛的呢?我毕竟是个孩子,整个情况不可能一清二楚。但是就我所知道的来说,父亲=神官的背叛是由于许多层次的事促成的,最后他不得已才选择了那种办法,这一点我知道。起因是校长给内务部写了信。具体反应是县政府所在地的警察局派出特高科的刑警。他们的车还在峡谷里的雾团未消的天亮之前就到了。他们把父亲=神官带到河下游相邻的镇上,同时留下人搜查了社务所,把父亲=神官搜集的我们当地的传承以及有关资料、手稿、笔记等等,全部扣押。妹妹,作为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我,对于正在接受父亲=神官教育的我来说,这是足以使我晕倒的头等大事件。从这天早晨开始直到最后出现逆转,在父亲=神官遭难期间,我把他赶走我母亲从而使我对他特别疏远的情结,全都一笔勾消了,觉得他确实是真正的至亲骨肉。其次,我一直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我以为父亲=神官和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二者合而为一的,两者密不可分,为了救出这十分重要的两者,我咬牙切齿地痛恨自己的无能,同时也只好奔走于大人们之间,不停地东跑西颠,想得到一些消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虽然初战告捷,但是六个月后,校长对他们的反击,使他们陷于危险境地。然而他们却是我亲眼目睹一直一心一意地为父亲=神官奋斗不懈。我从无花果枝繁叶茂的后院窥视一下他们租住的家,但见他们各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个人都是令人难以接近的面孔,满脸该刮不刮的胡子,坐在桌子前写东西。从县政府所在地来的特高刑警把父亲=神官带到邻镇之后,我们当地老人已经无力保护他了,两位天体力学专家是在给他们的大学里的朋友写信,请求帮助。他们以往对孩子们本来十分亲切,现在显得特别拘谨,边走边谈地去峡谷的邮政局挂长途电话。

  父亲=神官被特高刑警带走的第二天,校长兴高采烈,显得他获得胜利。他在朝会上并没有直接提这件事。但是那并非健康的肥胖身躯,连下巴颏也没有的脸上堆满笑容,他说:“学生祈祷胜利的参拜,那份诚意有了结果,大家看见了吧!”讲了这么一段开场白之后便向东方行最敬礼。随后是喊大日本帝国万岁和天皇陛下万岁,学生们随之唱和。于是校长说:“祈祷胜利的全体参拜,不能让那愚昧无知的疯狂举动给搅乱了。诸君纯真的对于(立正!)天皇陛下(稍息!)的赤心不能让他给动摇了。”他反来复去地说这段话。校长这种露骨的指桑骂槐,招致了不少人故意回头看看我,看看挨骂者的至亲骨肉有何反应。妹妹,因此我也就根据我的情况想了解你在女生班的情况如何,我看到,你虽然年纪小,但是胆气壮,对于那种小动作根本不理,照旧有说有笑,像根本没那么回事一样……

  那天朝会时间里,几次回头看我的人,在这六个月之中,都是站在校长一边的那些人的孩子。解散的口令一喊,他们立刻凑到我跟前来。这些人都比我年岁大,在人多的操场上,不自然地拉开一段距离围个圈子,把我围在中心。他们也不跟我说话,他们以自己人和自己人交谈的形式责难我。他们说:“干了这种事,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怎么能够腆着脸一声不响呢!不觉得害臊呢!”父亲=神官被带走虽然让我吃惊不小,但是在这些人面前我却丝毫不怕,决定概不理睬。何况我每次牙疼时自己动手用石片割破牙床那种奇特行为,即使强悍的“在”的那些上班同学,他们也不敢对我动手动脚,因为我不是他们的容易对付的对手。

  当然,我也没能逃脱种种暴力不断的袭击。就在朝会那天的下午,去邻镇警察局的校长搭往外运木料的卡车回来。但是他仍然让留作学校里的为数不多的孩子们在校院里站队,听他训话。校长大声讲话,那股得意洋洋的劲头儿,表现在水分过多活像个小型坦克一般的浑身上下。他说:“从县里来的特高还真了不起,审讯进展很快。那个疯老头子神官,据说他对于我们深感不胜惶恐之至的万世一系的天皇陛下现实人神的神圣,怀有不敬的妄想。这家伙说,这个小小的盆地和围着这盆地的森林,就有从历史开始以来一直就有的现实人神,现在这神虽然藏在某个地方,但是人们心里却觉得就在自己眼前那样。纯粹胡说八道。这的确是令人可叹的想法。虽说这里是山村,但是,在这非常时局之下生活在我国一个村庄的人能让这副模样的人当神官吗?全体村民不能让别人称为非国民!你们的父母怎么让这么一个净说昏话的疯子到这儿来当神官的?这里不可能有盆地和森林的历史开始以来就长生不死的人,不可能有现在藏在哪里还不知道然而已经活了六七百岁的人。你们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应该很清楚吧?你们知道人一般能活多大年纪?想想你们爷爷奶奶的年纪吧。你们知道人一般长到多大岁数就不长了吗?过了一百岁还长,有长得比咱们学校房顶还高的人吗?”

  我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当然也站在队列里,听了校长没完没了的罗嗦,让人心里堵得慌。我想,既然父亲=神官对于来自外部世界的人,而且是自己的敌人特高刑警,把破坏人的事也说了出去,即使证据文件、书稿被扣押了,他自己在被审讯时也一定受到残酷对待。父亲=神官有一副大骨骼,体力膂力无不过人,而且又有顽强的意志,这样的初老之人,即使遭到殴打,也未必招供,惟其如此,殴打之重是可以想象的。我以为那残酷程度一定足以令人惊叹,残酷到伤及内脏的程度。但是尽管我这么想着,可是听了校长那些话还是控制不住发笑,笑声传到校长的耳朵里。那是校长把传承硬说成是妄想的时候。他说:“诸君,你们想一想就知道,那是让人感到害臊和野蛮的想法吧?说什么天皇陛下之外还有现实人神,而且还说就在这个深山里,这怎么能让人相信呢?”就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思索中突然控制不住噗哧一笑,随后是肩膀耸动着笑个不停。只要扬起头来看,就会看到伸向峡谷的山顶上那个悬崖平台和那棵大杨树。把一直在那里锻炼的破坏人怎么能说成愚昧无知胡编滥造的故事呢?破坏人虽然年过百岁但仍然继续成长而巨人化了,他有时离开峡谷,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复活了,紧紧依靠这片土地,同它前进(就和我画的两张画一样),如果说这是不可能的,那么,这个峡谷和“在”,以及包括森林在内,岂不全是梦?而且,现在站在森林包围着峡谷的这所学校院子里的我这个孩子,岂不也不过是梦而已么?但这些又是谁的梦呢?因此我才耸动着肩膀笑出声来,一直笑到站在台上的校长被自己的胡说弄得兴奋不已最后吃了一惊张口结舌为止。

  我被留在校院里,以“立正”的姿势站着,校长弯下腰来,一只手支住我一边的脸,用另一只手打我另一边的脸,打个没完没了。我挨打倒没往心里去,但是校长支着我的脸的那只手却莫名其妙地冰凉和柔若无骨,倒让我非常讨厌。校长的反复殴打,成了我被破坏人附体的诱因,因而开始了精神恍惚状态,我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我仿佛被裹在黄鼠狼或鼯鼠的生干皮里,直立在黑暗无光的皮袋里,一个巨人腹内的一个豆粒。用豆粒的眼睛来看已过下午的峡谷,虽然是个红叶在风中飒飒作响的晴天,但是视力所及的全部景色,好像放在卵型的框子里的一张茶色照片。在那风景远处,那小小的校长伸着细长的手臂打来。这时,那小小的校长虽然像蝉的眼睛那么小,但是那两眼却变成了愤怒和神气十足净干坏事的家伙阴郁而迟钝的眼睛。校长对我说:“你走吧!”那语声仿佛有痰堵着嗓子,用甲虫前肢一般的手臂猛推了我一把……

  于是我就回到峡谷最低处的家,从后门走出去,从河滩走下河,站在没膝深的水里,一头扎进水里,屏住呼吸,然后噗地一声扬起头来。我是想在它肿起来之前,把比疼还难受的既发烧又刺痒的两颊冰一冰。即使冰着这两颊也不由得想起破坏人在这河里养鱼,丰富在峡谷和“在”建设新世界的人们的生活。尽管这里已遭破坏,不仅庞大的鱼梁尚在,这条河从手指缝流过去的水,只要不是作梦,不是意识混沌,怎么能说破坏人的存在是愚昧的胡编滥造呢?想到这里我还是控制不住地笑起来。

  第二天我没上学,在家里躺着,妹妹,你就把传的话带回来了,整个晚上我就像贴在一张橡胶板上一样浑身僵硬,不顾被打得又青又肿的脸去见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他们看了看我淤血的两耳和嘴唇有几处破裂,就从急救箱拿出药来给我治。我尽可能不看他们对于这残酷施暴难以控制的愤怒表情,自我鼓励不得流泪,我对他们谈了我对校长的夸夸其谈如何发笑的事。我向他们报告说,对于校长侮辱峡谷和“在”以至整个森林以及破坏人,我是以笑来回报他的,那是有意识地纵声大笑的。实际上也是如此,发自内心的笑无法控制,我也不知道那笑是不是刹住了校长的话,我最清楚的是从那以后好长时间以内总是挨他的打。两位天体力学专家也不剃胡髭,略显肿胀而又忧郁的脸上,表现出对我说的话和想法同感与称赞,露出悲伤的微笑。我像默读书本一样默默地记下了。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之所以招呼我,是因为他们用不同于校长的方法进行侦察,得到了对父亲=神官施加的拷问,以及他们谈了什么事的情报。他们斟酌了其中哪些可以对我这孩子讲,然后两人用以往的方法向我详细地传达给了我。虽然是警察内部进行的,但是,不论校长那方面,也不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那方面,都得到了详细内情,妹妹,现在我感到情况弄清楚了。县政府所在地的警察局特高科也没有把握把山里的一个孤零零的神官打成反国家的阴谋家。现在是搜查过程,把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当作替罪羊抓来,然后释放父亲=神官。因此,他们为了慎重从事,询问了疏散到峡谷来的文化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意见,也让告发人校长继续到警察局来听候询问。这样,父亲=神官被夹在中间,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与校长的关系形式,后来产生了意料不到的发展。

  至于父亲=神官陷进的困境,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担心的是,父亲=神官在警察局说了许多话,这些话我听了之后可能受到打击。我担心的正是他对大日本帝国权力的下部机关把破坏人的生涯,甚至他每次复活都说出来。因为这是父亲=神官向我实施斯巴达教育时就一再告诫不得外传的事项之一。“我以为他受到拷问!”因为我担心父亲=神官一旦屈服于这种拷问之可怕,所以才这样回答了一句。

  “一般的拷问,我以为他是能挺得住的。他虽然年纪大了,但仍然铁一般结实。不过你爹被带到警察局之后让他睡在地板上,结果老病发作了,腿疼,就是睡地板睡的。大概是警察赐了他腿疼的地方……”

  “腿疼,那肯定是风湿病了!”

  我又一次受到残酷的冲击,自己瘦瘦的身子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拳,我简直就要哭出声来。妹妹,因为风湿是非常健壮的父亲=神官唯一的薄弱之处,对他来说是唯一要命的病。但是,什么事都以科学家态度对待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对于细节也概不疏忽,他俩仔细分析,认为关键之处只有一个,从而表明了他们的见解:

  “啊,那不是风湿。就痛苦来说,那是更让人痛苦的痛风这种病。一般都说日本人不得这种病,我以为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况且,你父亲有俄罗斯血统。以往发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左脚拇指肿得棒棒硬,那里就非常疼。但是肿了的脚最疼的时间也就是三四天,过了这个期限就立刻恢复过来。虽然警察赐他带病的脚吓唬他,他什么也没说!”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对我认真地说。他那认真而带愁容的脸上甚至露出红潮。他们除此而外就再也没有对我谈父亲=神官在警察局的情况,只是按我说的话的方向,也就是父亲=神官的旧病发作一天比一天减轻的话鼓舞我。我想到这些,身体内部就燃烧起我浑身涂红钻进森林时的羞耻与愤怒。

  因为,父亲=神官并不是因为他那风湿,或者用他们的话称之为痛风的痛苦,不得已而背叛理解他并为之辩护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准确地说倒是他已挺过了最疼的阶段,余痛只是在左脚拇指根部有时一闪而过地疼一疼的情况下背叛的。也就是有了足够时间考虑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之后,在警察局里和校长见了面,两人共谋之下,他决定背叛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把父亲=神官带走并进行审讯的特高警察,大致掌握了脱离了大日本帝国神道框子的本地风俗信仰。其中,破坏人的传承是摆脱万世一系之皇统的,肯定追究主张把破坏人当作另一位现实人神的人。但是想,把父亲=神官打成反国家思想的宣传家,在手续上就有困难了。父亲=神官关于破坏人的传承说得越详细,就越离特高警察给这山村的现实人神的实态规定的范围遥远。父亲=神官看出审讯一方的困惑,他就把话说得严重些,以扩大这种势头迎合他们,这样,警察方面开始处理讲过戏言一般的神话与历史的父亲=神官的时候,那揭发者校长的立场就成了微妙的了。他为了报个人私怨私恨而利用了警察,结果使揭发反国家阴谋的案件就必须由内务部来处理了。

  校长看到警察方面的态度露出疑惑的时候,预测到局面会急转直下便改变了战术。他为了保护自己,对于过去的敌人,也就是父亲=神官既怀柔又恫吓,毫不犹豫地结成同盟。校长常常去警察局,多次和父亲=神官谈话。校长的新逻辑大概是这样的:神官把搜集残存于峡谷和“在”的传承作为多年来的事业。这和对于柳田国男的工作十分佩服的人们在整个日本国土上进行的民俗学领域的工作是相同的。或者说处于最朴素阶段的东西。但是疏散到峡谷来的两名天体力学专家,对于老神官口传的传承,出于反国家的意图理解它,并且企图引诱神官朝这方面发展,定下来的方向就是这个小盆地上除了大日本帝国之外,除了万世一系的现实人神之外,还有另一个国家,另一位现实人神。这才是当初自己没有看出来的神官独特的思想。

  这个背叛的基本路线在校长和父亲=神官之间成立之后,父亲=神官就一个一个地回忆当初自己向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说传承时他们两人作为听了之后的感想而说的话,拿它作证词。并且把此地从繁荣走向衰微的时候,两位天体力学专家最后曾说过,不仅是个偏僻的山村,而是一个独立的国家,甚至可以称之为小宇宙,总之,把他们二位表示同感和佩服的话列为证词……

  根据这些证词,宪兵队直接进入峡谷,在村公所审讯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到场的有从警察局带来的父亲=神官,因为身体衰弱,到场只是走走形式,而且立刻允许他回到峡谷最高处的社务所。至于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被宪兵队带走,在大石块下面长满细叶冬青的地方,只是对我一瞬之间的点头示意,便被押上车走了。妹妹,我感到羞耻和愤怒是无须多说的了,此刻又加上了无比的悲哀,我反复考虑了五天,终于满身涂红,从满月的峡谷跑进幽暗的森林……

  6

  我在满月的月光之下离开了飘着雾的白亮的峡谷,穿过果园和稀疏的杂木林,我站在黑幽幽的森林边上。我光着脚的右脚中趾挫伤了。我被一个想法催得甚至舍不得蹲下来看看脚趾的这么一点工夫,把脚背外侧和脚跟插进腐叶土里,防止疼痛的中趾再碰上什么,调整了一下呼吸。现在虽然还觉得疼,然而我作为破坏人黑暗的巨大身躯中的一个小小豆粒,并没有感到被破坏人附体。我是在破坏人外部的。因为,我现在要去见破坏人。我觉得自己像腐叶土里的一个幼虫那么微小,满身涂红,光着身子,两臂无力地下垂,向右倾斜地站着。但是我知道我开始进入森林的起点位置在何处。从我站着的地方朝着黑黑的土坛一般的“死亡之路”,月光之下朝明亮的棱线成直角地走去就行。我仿佛在梦中已有瞬间的理解,已经正确地理解了当初修筑“死亡之路”的目的。我以为,“死亡之路”是我们当地的人们为祭礼森林,用以摆放供品的长而又大的祭坛。这边的树木使满月的月光透了过来,习惯于明暗相间的眼睛看得清自己站立之处的右边是涌水的泉,左边是春榆的大树干。这就是说,妹妹,我只是到了从峡谷出来上山的人将要越过“死亡之路”的地方,不过是个自然位置而已。而且是大家都选定的地方。春榆的根像在地上爬的树枝一样,在腐叶土下面形成很硬的波浪形,仰头望望黑黑的树干和叶子稀疏的树枝,因为看不见月亮,星光全被蓝黑天空中的暗淡光辉吸收,从细枝交叉之中,看到峡谷和“在”所有死者们的半边脸。沉在涌泉之下,月亮被云遮住的满月天空映在水面的暗淡光辉之中,有当地的死者们另外半边脸。我被我们当地开创新世界以来所有死者们无言的奉献所鼓舞,踏着越来越高的土路,登上了“死亡之路”。我心里明白,我的姿势因为脚趾受挫而行动不太灵活,所以只有狡猾的灵活而已。妹妹,如果老实说我那时的感觉,我简直就像一个瘸腿狗!我踏上“死亡之路”的石板,脚趾的疼痛影响了脚,所以身体失去平衡。石板路成一条直线往高处延伸,路旁茂密的树叶相交以致成了一条窄缝,月光从这条窄缝倾泻下来,使这条石板路成了一条波浪形的带子。因此而产生的磁性,再次使我的身体内外出现抖动。我担心自己跌倒只好弯着腰前进,两臂伸向黑暗的森林,红色的臀部暴露在月光之下。妹妹,我像飞着的鸟一样排泄稀粪,我的粪在月光之下闪了一下便落入峡谷。把在缺谷装进身体里的东西还给峡谷,然后再进森林,仿佛内脏本身就知道应该如此。

  于是我横穿“死亡之路”。

  我进了充满自己下生以前和死后之未来气息的黑黝黝的森林。妹妹,我现在才想跟你说我在这森林里的经历,除了对你这个不超再次露面的人之外,我从来还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妹妹,我确实常常想和你谈谈这些。

  首先想跟你说的是,进入森林的头一夜,我是怎样冲破横穿黑森林边缘地带时的恐怖。尽管我时刻注意碰伤的脚,可是总也免不了转眼之间就让苔藓覆盖的岩石或者倒木给碰倒,我坚强地爬起,向黑暗伸着两臂摸索着前进,但是觉得十分恐怖。不过,我终于挺过来了!妹妹,我真想自豪地向你这么喊一声。在那黑森林里,和水差不多的夜气中,伸着手摸索着前进,感受的恐怖,胸腔里好像有块敲打脉搏的大石头,那情形难以用语言形容。何况我已经全身涂红,赤身裸体,从皮肤到内脏粘膜,凡是能蠕动的,无不有此体验,而且无不继续活动下去。进入森林之后的恐怖,和从峡谷跑到这里时感受的恐怖,同故事中所表达的恐怖完全不同。以“死亡之路”周围为活动范围的豺狼并不可怕。全身涂红光着身子的我,简直就是豺狼的同类。我想,豺狼即使出来,它也只能闻闻我的睾丸气味而已。现在,担心森林深处有把我连睾丸一起吞掉的家伙已经无影无踪了。我走过了这段黑森林之后在尽头处和我见面的破坏人正在等我,他不是吃人的鬼。既然如此,还有新的使我感到恐怖的吗?还有,那就只能是那只“大猴子”了。那是前不久的事,我也像现在这样,瞎子般地来到这森林边上,打算到“死亡之路”这一带随便玩玩,可是透过密密的树干,我却看到大批的“大猴子”。我想到我这是边摸着黑向它们的群体里走去的时候,我是十分害怕的。

  “大猴子”,妹妹,你每次去“死亡之路”那一带去游玩的时候一定看见过“大猴子”。粗而有棱、黄色稍带淡绿光彩的竹筒插在地上,它映出发自腐叶土的瘴气,老树皮的粉尘,从高处落下的花粉等等缓缓地上升与落下。在这样的原生林里,那些“大猴子”们一动不动地藏在大树后面,或者靠在苔藓覆盖的倒木和岩石上。那些看起来像“大猴子”的家伙原来却是长了青苔的石头,据说原生林是从这巨石突兀的地形开始的。有的说法正好与此相反。不过,大大方方地蹲在这里的确实是些大石块,人们仍然称之为“大猴子”石化之后的石头。而且我们这些孩子们都说,这是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杀掉的猴子成了木乃伊,因为有此说法,所以也就有了相应的感受,所以人们也就对此有了茫然的罪孽感。

  我现在怀着这种罪孽感,一个人赤身裸体地半夜里进了这座森林。而且我还必须穿过石化了的木乃伊“大猴子”林立的斜坡。这些“大猴子”们,在漫长的年代里蹲在此处,仿佛就是为了抓住我这全身红色光着身子和瞎子一样的孩子,给以莫名其妙的报复。现在我手指尖碰到的石块,也许就是许许多多的“大猴子”之中一位首领级的。但是,既然我无心退回到峡谷,那就只有通过“大猴子”们势力范围的森林边缘的石头地带。这可能是破坏人给我的考验。这考验的重要程度,大概要以我方才感受到的恐怖作保证。我不能在伏击的“大猴子”们抓住我之前就告屈服,咬紧牙关控制着自己,朝着黑暗走去,不出声地叨咕着下面这些没出息的话:“啊,大猴子们哪,我不是破坏人和创建者们的血统后代,我是外来者的三岛神社神官和秋祭时来演出的江湖女艺人之间生的孩子。虽然我确实出生于峡谷,但是没有生活在此地的人们的血统!大猴子们啊,我和当初屠杀你们的那些人没有血缘关系!”

  我是在越来越严重的恐怖之中,而且我们当地人谁也没看到我的,谁也没有听到我说话的半夜的森林里,这些话之所以没有喊出声来,也不是甚至害怕显灵者能听到人们内心说的话,所以刚冒出这个想法就摇晃脑袋把它赶跑,更不是怕害臊,而是另有原因的。即:由于现在的恐怖的压力,自己内心涌现的想法正是为了推倒对“大猴子”们的呼吁,我才进入森林的。妹妹,如果把这种企图换成自己的语言,那就是:我对于这片土地来说,是外来人的父亲所生,我想改变我这并非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血缘继承者的现实。通过夜间进入森林的经验,为了成为真正的我们当地的人,进入森林深处寻找破坏人,同时冲破“大猴子”们的威胁。只有实现这种愿望,我才能摆脱背叛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父亲=神官而自立!

  ……这样,我走了好长的时间,在除了一片漆黑之外什么也看不见的前进之中,感到自己被一种微妙的然而却是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奇怪的是身体总往左边倾斜。很明显,我前进中的地面是朝左倾斜的。如果能看到前方的事物,我或者能够抗拒地面的倾斜而恢复平衡。但是在漆黑之中伸着两臂摸索前进,又得注意碰伤的脚趾,实际上等于拖着一条腿前进,我只能按着无法抗拒的倾斜地面走去。而且是自己的身体也非常倾斜地前进,那只受伤的脚,脚心有些发烧,踩在地面上感到有股潮气。森林里有各种浓重的气味,水的气味特别强。此刻脚下踩的不是以前的腐叶土,草叶和草梗往往缠脚趾。和此刻之前的不久相比,手碰到的树,那间隔也大多了。我为了不让石棱碰我小腿迎面骨,把拖着一条腿走的步子再放慢些。我现在已经越过“大猴子”们的势力范围了。虽然从地形上来说这是危险的伏兵最多之处,但是已经来到森林中的积水很浅的沼泽之地,是因为刚刚突破“大猴子”们的包围,又终于到达沼泽之地,总之,一下子就把我和恐怖分开了,甚至把我推到和少年的年龄完全相应的情绪激动的地步。这时候才感到冷,不由得颤颤抖抖。我想,这都是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帮助的结果。但是我立刻就想起父亲=神官背叛他们这一无法弥补的耻辱。

  这时,尽管在黑暗之中我也能断定,我站立的这个积水池沼,是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带着一群孩子探险队到过的地方。这是五十天战争以后,第一次公开组织成队的孩子们进入森林的行动。妹妹,那时我们都参加了,为了表明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和峡谷紧紧连在一起,各拿着一条彩色线参加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把孩子们组成队伍而进入原生林。因为是平常时刻,我们当地的大人们以为这是想不到的行动,也不会使老人们皱眉头。倒是这种活动多搞几次,当地的人们对他们二位的信赖会更加深化。这是因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对于森林的力量,以及它背后的破坏人的力量,比峡谷和“在”的普通大人更加相信,对于与此相关的问题,也一向特别注意,决不出错,把我们这些孩子们带进森林,再平安无事地带出来。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深深扎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传承之中,今天带我们这帮孩子们进森林,就是为了对我们进行实地教育,教育我们必须崇敬森林,崇敬破坏人。

  为了进行这项教育而进入森林之前,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是这么说的,但是听的人当中心里确实相信的却不多,他们还是相信原生林的神话,说是进入森林深处一旦迷失方向就不能活着回来。由于他们的挑拨,父母兄弟都来问我们,而且把传说谁谁死在森林的事一边想一边说给我们听。结果,两位老爹认真地把彩色线的线团分发给我们并让我们拿紧,通过“死人之路”时,把彩色线的一端拴在树上。进入原生林时,因为树干都粗,下边的树枝也离地面高,所以就选靠峡谷那边树丛里的石杜鹃、交趾木的小枝。这都是为了能返回峡谷而拉起来的各种色彩的救命线,然后孩子们进入森林。我们在同样神秘地握着彩色线团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带领之下前进。这些彩色线只有象征意义,证据是有的人手里的彩色线用光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拿这当回事。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不仅旁听了父亲=神官给我上的斯巴达教育课,而且他们还想听一听峡谷和“在”的孩子们之间流传的类似民间故事的传承。所以,他们绝对避开五十天战争的历史事实就完全知道了由峡谷和“在”的孩子们创造了迷路,目的为了让外来者晕头转向,因为迷魂阵做得太好,他们自己也陷进迷魂阵里,和外来者没完没了地追逐的故事。

  两位老爹说,这个传承的迷路,一旦进去就不受外部时间的影响。这样,他们就永远是个孩子,对于横穿过自己的迷路的孩子们,当然会有怀念之心。但是决不能对他们的招呼声给以回答。如果回答了,你们自己就不能从他们做的森林的迷路里走出来。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是这样告诉大家注意的。孩子们说,实际上如果有和我们的伙伴不同的声音呼叫我们,我们还是打算回答的……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带领的一队孩子,朝着从森林外部看不见的水沼走去,之所以选择藏在森林里边的这个水沼作为目的地是有原因的。因为“在”的孩子们之中有人广为传播了他的父亲和哥哥的经历,传说是上山里干活的人最近来这里看到了一宗奇怪的东西,这新的奇怪的传说,和我们当地传承中的某一项对比起来,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向孩子们建议要作一次实地调查。不论是“在”的孩子或者峡谷的孩子,大多数对于从东京来的天体力学专家,把这和科学无关,甚至相反的传说还要搞实地调查,开头感到自己受到嘲弄。都说:“奇怪的东西?为了看它去?”似乎如果去了,自己就背上了耻辱和滑稽一般,很不高兴。但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知道我们这样的反应之后大吃一惊,认真地鼓励了大家一番,改变了孩子们的情绪,使参加者大大增加了。他说:

  “上山干活的父亲或哥哥说看到奇怪的东西了吧?你们说起那传说来觉得挺有趣,可是一提实地调查就觉得没意思?看到过那奇怪东西的父兄们,是比你们任何人都有经验的人,为什么你们要怀疑他们?从前就有的传说,现在即使有了新的了,它也不是真的了?正是从前现实中曾经出现过,才可能作为传承而存在的吧?至少我们只是在这里而不是在别处听到关于奇怪东西的传说吧?决不是像杉十郎的头颅塚吧,把别处的传说运过来当成本地的传说的。关于‘奇怪东西’这种独特传说,我以为只有存在森林的地方才会有。况且又有了新的传说,说是又看见新的‘奇怪东西’了。你们为什么不愿意实地调查?是不是因为它不科学?你们不要一开始就认为自己在森林里的调查是不科学的。没办法前往调查的土星,甚至相信除了‘环’以外还有十一个卫星。说那是科学的。可是说有十一个月亮,也就当然并不可笑啦。”

  孩子们之中,至少是我自己听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的话非常兴奋。对于土星就相信学过的东西,为什么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传承就不相信?我还头一次面对这样的提问,因而感受到,我从父亲=神官每天的斯巴达教育中似乎得到了重要启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率领的这支探险队,有不少人参加之后立刻就腻了,可是我始终兴趣高涨。在黑暗中我一点一点地往前蹭,但是很清楚地感觉到是朝着水沼那片低处走去,弄湿的脚掌和整个身体的感觉,使我回味起对于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坚决主张这次实地调查的喜悦,因而增加了力气。越往低处走,灌木越多,有的和我一般高,那细细的树枝总是往脸上打来,我只好紧紧地闭上眼睛,我觉得好像重归此地一般慢慢地朝它走去,我眯缝着的眼睛向前望去,只见水沼的对面是两个斜坡,不知道什么时候枯死而倾倒的两棵大树,像两个手掌的指头交叉在一起。这些倒木仍然残留着树的形态,但是因为上山伐木的人看不上眼,连树芯也朽了,所以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千叮咛万嘱咐,不能从它上面走过,必须从它下面钻才行。鲜活的苔藓吸足了水以致整个石块全湿,这种石块之间是吸足水的细沙。这些地方到处都是长势极佳的大款冬。斜坡突然显得陡了,为了防止栽倒,只能往后仰着走,鞋里灌满细沙时不得不停下来,仰起头看着天空。此刻月亮西下,浓黑的天空好像撒满了紫色斑点,天显得特别高,好像从一条裂纹看这天空一般。这时候我才自然而然地理解了原生林里这大裂缝处水沼的全貌。妹妹,就在我仰着头看着这森林大裂缝处的深不可测的天空时,有一个像蛋黄一般颜色和形状的飞行物,在那大裂缝处从上限朝着下限边旋转边放光地飞过去了。当它到达我头上时,那偏红的黄色光,把我涂红的肩头、胸部、上臂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既然来自宇宙的飞行物在森林上空这样飞行,那就足以证明奇怪之物是从异星上来的生物。我想,它现在可能潜藏在这个水沼的土里。我以为因为它的出现,一定能多少减轻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觉得面子上不大好看的想法。方才那光亮也照出了我眼前的倒木,我便扶着它让我那受伤的脚歇一歇。在细沙中穿流而去的流水把伤脚的热度吸收了,立刻感到舒服了许多,我索性蹲下来,把脚周围的细沙挠在一起,用沙子把脚埋起来,直埋到脚脖。向四方伸伸手臂,摸到我的头那么大的右头,我把它挪动到屁股下面,坐下来之后上身伏在倒木上便闭上眼睛。

  7

  关于森林怪物“奇怪之物”,按父亲=神官所说的我们当地的传承来看,它在开辟峡谷和“在”这个新世界的时候,也就是从创建期就住在这个森林里,而且是在遥远的古代就从宇宙的异星上来到这森林。所以它有森林“奇怪之物”的独特性格。“奇怪之物”落到森林边缘附近的时候,原生林被砸得树倒枝断,大片森林出现了直线的裂缝,甚至在那里形成了水沼。“奇怪之物”是大陨石吗?区别于陨石的特征是它有没有具备有机的生命,但这个区别暂且不论,重要是这个物体本身会动,而且它还能变换自己的形态。当初有人看见过它,因为它是个不透明的物体,所以既没有形状也没有颜色,像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巨大的水滴一般。而且尽管它是个无形无色的一个大块头,却好像有意志地自己行动。到森林里打猎的人碰见过“奇怪之物”,用枪打它,那子弹像用绳子拴着一般,把枪也给拉过去了,在那无形无色的团块里消失得一干二净,枪一响也就没枪了。在原生林边上打柴的汉子砍树上的离地最近的树枝,一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因为掉到“奇怪之物”上,毫无损伤。不论什么情况之下,“奇怪之物”凡是碰到人的时候总是要求和人说话。如果一声不吭,人就没法走开。但是只要和它说上很少的几句话,它就非常高兴,立刻就成某种形状和表现出某种颜色。它除了想听听人和它说的话之外,对于到森林来的人别无他求。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说,这“奇怪之物”之所以总是平滑而且看起来又总是新的,是因为它有超高度的细致表面,大地上没有使它受到腐蚀的物质,多么微细的尘土都沾不上它,而且永不变质。它柔软得看不出形状,所以自然也不会想到它作为一个构造体而有其应有的骨架。其次还有人补充说,它潜藏于水沼的沙地时,它就降低它本身的温度而使表面变硬,平滑的全身就像融化的蜡那么柔软而流动的时候,那说明它的温度已经上升了。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对于“奇怪之物”所作的科学上的推测之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它对人的声音所表示的反应是有作析的说法。在我们这片土地开发之前,这没有形状没有颜色的团块,就从某一异星上乘宇宙船到达森林。它是靠异星的生物呢,还是靠能够进行宇宙航行的科学技术装备的精密机械?这就不知道了。知道的只是那森林怪物对于它所遇到的人总是希望和它谈话。只要对它不说话,不论怎么想办法躲开它,它一定在你周围转来转去。而且只要说话就行,什么话都可以。总而言之,森林怪物“奇怪之物”所关心的就是碰到它的人必须说话。据说有人跟它说了话,它就会展示它某种形态,以及显示出某种颜色。根据人们传说的这种条件,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是这样判断的:

  “派遣森林怪物‘奇怪之物’的异星人认为,地球人类的特质是他们的语言。因此,为了研究主要问题的语言,订下了按极大的时间单位计算的计划。他们向地球的自然条件里派出了可供半永久性活动的实验媒体。这就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写上去的白纸一样的团块。开始时既无形也无色。但是每次接受了人的语言之后,那团块的记忆装置就进入工作状态,于是整个团块就表现成某种形状和某种颜色。计划完成之后,运回异星的这一团块,就可能成为与人类“语言”相应的形状与颜色……”

  在现实地进行的实地调查中,因为我们没有遇到森林怪物,所以此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大家在一个被群生的款冬围着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唱文化教育部规定的歌,而且是一个接一个地唱。这是为了唱给森林怪物听的,因为据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说,森林怪物就在这水沼地面之下的某处藏着,我们把人类语言中最美好的语言唱给它听。在一首歌唱完和唱下一首歌之前的时间,我听到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在商量,两人宽阔的额头,清瘦的脖颈,蛛网和汗每个人都弄得满头满脸,这两位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铸造的人,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下说:“把所有的语言研究完之后,怪物最后成什么形状和什么颜色呢?也许化为一大滴眼泪吧?”

  我半是醒来半是梦中的眼睛看到,自己在树海的大裂缝的水沼处,离地面十五米的下方,也就是集整个水沼的声与光的地方,森林怪物表面硬化地埋在那里,但是当时我确实是在醒着。在更沉沉的睡眠中,更沉重更大规模的梦,终于对于进入森林经受考验的我给以十分清晰的记忆。睡眠中一直作梦,在我所追求的工作完成之前,我不能让到森林里搜索我的人们带回去。所以我就把脸和前胸紧紧贴在水沼的倒木上,把受伤的脚埋在吸足水的细沙里,屁股坐在圆石头上,因为我不能总是不眨眼地观察森林怪物。我能够完整地作了那么一个丰富而复杂的梦,是因为太阳已经老高了。我这满身涂红的精光的身子不能总是暴露在朗朗的水沼旁。必须躲进光线极暗的树林里,……但是此刻我的眼皮特别沉,身体无处不难受,我担心一时半刻很难自然而然地好起来。受伤的脚趾肿得僵硬,埋在吸足水的细沙里,倒是觉得挺合适的。浑身疼可能是因为发烧引起的。这不是感冒,肯定是感染了森林里可怕的热病菌。也许是多亏发热的麻痹作用,所以才不怎么想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心里也不怎么烦躁,也不想哭,才能一个人在这儿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我想起进入森林的时间不是昨天,而是三四天之前的半夜。我伏在倒木上睡了七八十个钟点,作了一场大梦,看到了很多的事,而且非常清楚和详细。不过我对于那些倒退现象想表示亲近的自己果断地表示否定,一睁开眼睛就像兔子一样跳起来,不顾疼痛的脚趾,踏着赭土跑进树林。林里草长得茂密,树冠遮住光线,像盖子一样,仿佛从远古以来就是这样,林里是一派绿中略带黄色的昏暗,我抓着树干和粗的草木蔓碎步往前跑。我打算边跑边撒尿,但是很难随心所欲,只好把那条瘸腿停一下跳一下地撒尿,当我觉得已经离水沼遥远的时候,可喜可贺,我的膀胱也空了……

  妹妹,我在漫长的梦中得到详细的指示是,我自己目前所在的森林里有关破坏人的情况。巨大的破坏人被屠杀,肉体被肢解,像兽肉一般切碎,既无污染也不腐烂,新鲜血液甚至骨髓依然照旧,埋在这个森林的各个地方。必须把这些肉和骨头全都收在一起,让一个完整的破坏人复原。一个孩子的臂力有限,当我为是否能把巨人的肉体全部集中的时候,巨人给了我鼓励和指示,让我只采取象征性行为,只要不漏掉一块骨头,从埋它的地方走过去就行。像画地图一般凭想象画出破坏人的全身像……

  我按照这个指示进行,我已经看到水沼下边发光的东西,我想起那是一个小小的溪流。发烧仍在继续,涂红的皮肤起了一阵鸡皮疙疸之后又干燥起来,因为内部发烧而烧干了。往前走着,看见高处有长满青叶的细藤,把它扯下来,捋下它的叶子和果实,大口大口地嚼,嚼得口舌刺痒和麻木,只是为了吸点汁液而已。在走过来的一路上,我剥下岩石上的苔藓,为的是喝那淡黄色苔藓上的微不足道的露水。这样,直到我进入森林的第二天傍晚,我片刻不停地一直往前走。

  我无休止地往前走着的时候,不由得想起巨人化了的破坏人肉体多么巨大,从而想到他的肉体被分割而埋于各处,范围是如何广大。把破坏人散埋于各处的顺序,用激光光线把整个森林投影成地图一般,在我发烧的头脑里清清楚楚地展开。前进中如遇树木、藤蔓、石头交错挡路的山溪,就先找到前面比较平滑的山崖,虽然有时不得不退回来,但是仍然没法前进。我一直担心,这偶尔有之的后退,会不会招致寻找破坏人零散的肉体使其复原这项工作彻底失败。从无法前进的地点往回走时,有一次被石块绊了一下,朝旁边的斜坡跌了下去,可是因祸得福,我反而因此修正了前进路线的错误,而这种修正本来是我力所不及的。我虽然喊着痛,可是内心却无比兴奋,振作精神继续前进。我走过了森林中能够走过去的所有通路,把眼前所看到的一一记住,边走边记住那些树木,以及树木与蔓生植物交错生长的小溪,这一切走过之处,使我记住了太古以来的原生林的植物系统,以及它们自然而然不断地创造出来的某种类型的空间。只要把这些空间一个一个地走遍,即使在森林里生活一百年,我也不觉得自己被封闭在森林里。于是我进了五十天战争中自己制做的迷路,和那些走进去出不来的孩子们一样安然。还有,置身于这样的森林某一空间而环顾回周的感觉,会使人想起理科教材室里用玻璃穿起来的分子模型。如果假想把自己放在那种玻璃球的某一个里,就会看到森林永远的微暗之中所看到的每个明亮的空间,那情景就和互相连接的构造体中的玻璃球群体一样。除了嚼过藤蔓的叶子咽下一些苦汁,喝过苔藓上的露水之外,别的一概没吃没喝地走了一天,这一天依旧发烧,可是我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从散在各处的破坏人的肉和骨头上走过去!不仅这么想,而且边走边念念有词地说出来。因为哪怕少走一点点,复原之后的破坏人的肉体就有可能缺个小拇指,或者下巴颏正中有个洞,也许声带不完整,说话不出声,只是嗖嗖地冒风……我仿佛听到这种不安的声音。凡是目力所及,受那玻璃球连锁结构影响,从一个明亮的空间走向另一个空间,有条不紊地前进。如果那玻璃球结构逐渐向高度延伸,也许凭它的自然之势会升天。

  其间我发现,周围满满的玻璃球结构在明亮的空间里共有两类,一类是在我徒步去的路线的据点,一类是决不能进入那里的空间。我不能进去的空间有带窟窿的树干,以及多年饱经风雨的葛藤等等的障壁。妹妹,过早到来的森林里的傍晚时分,隔着那种植物障壁的玻璃球式的空间,显现出一种幻影。我快走几步赶上前去,侧目而视地一走而过。

  原来那最初的幻影是五十天战争中被杀的“带狗的人”拴在自行车上的那条狗。我记得前不久因为征集军用毛皮而被杀的那条红毛狗,像人一样哭丧着脸,从脖子到肩头挂着多层布缝的带子拉着只有前轮的自行车。这车从树木之间和玻璃球空间可以看到。因为自行车不仅没有后轮,连车把和鞍座也丢了,所以能拖着它从原生林里跑过去,而且碰不上树木和岩石犄角。对,我仿佛因为发烧而作梦一般,以飞跃般的判断力看到这一切的,所以不停地一直走下去。正是因为这个关系,所以我才想到,那边挺亮,只要拨开挡着去路的藤蔓我就能抓住“带狗的人”的那条狗,给它解下带子,让它自由地玩耍一番。但是我还必须朝着明亮处前进,不然,就无法从埋在森林的破坏人身上走过去。

  我放弃抓住那条狗的想法继续朝前走去,我看到那个屁股长着一只眼睛的大汉用他那只眼睛,从藤蔓那边的空间盯着我。我这发烧的头似乎不是脖子和肩膀头支撑着,而是悬浮在半空中,可是我这脑袋立刻决定:不管那只眼睛怎么盯着我,自己决不看它!妹妹,我可不是怕它,而是不愿意看那些丑陋的东西。那丑陋的眼睛望着这边,和破坏人被解体埋在此处,大概有直接关系。“屁股长眼睛”这个人企图暗杀破坏人,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被毒杀了,他的死尸被抛进森林。后来我们当地的人们杀了破坏人,把他的尸体分解后吃了。并不是“屁股长眼睛”把破坏人解体的,实际上是这个丑恶的汉子干了准备工作,现在我满身涂红光着身子,嚼藤蔓枝叶,喝苔藓上的露水,无休止地步行下去的行为是梦中得到启示的,目的和“屁股长眼睛”的汉子相反。我无视这家伙继续走下去。谋杀破坏人的家伙如果占据玻璃球那样明亮的空间之一,用它的屁股眼睛盯着我,那么,其他许多玻璃球空间里,一定也有对这家伙满怀憎恶的正直的人们,他们也会用他们的眼睛监视着它。现在为破坏人而不计一切付出心力的自己,对于这家伙不能丝毫显出胆怯。妹妹,这样想我就自然而然地有了勇气。

  我这么一想,立刻就看到我的斜前方、两旁,甚至后面,坚决保护破坏人的传承中的人们一个人占据一个或者几个人占据一个玻璃球。于是,我在漫长的薄暮的森林里不停地走动中,一个接一个地看到父亲=神官给我上斯巴达教育课中讲到的传承中人们的幻影。而且,妹妹,我每当想起自己满身涂红光着身子在森林里走个不停时的经历,就不能不承认,自己对于那时还没发生的事件的许多人物,隔着树木藤蔓等等微明的空间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我看到的是用美国驻军发给的电池烧身自杀的孩子以及他的母亲。这位母亲在杉十郎头颅塚参加过枪战,子弹打光而被复员兵们强xx,最后被打死,深深感到与自己颇有关联的罪障感。她似乎是越想越觉得没出路地低着头,她的旁边是她儿子“电气技师”操作一个箱型大电池,紫色火花照出树干……

  我毫不松懈地继续走下去,也同时看到各种幻影,也尽力使破坏人肉体复原。然而这时候因为发烧而感到口渴,但是一点也不觉得饿。夜里我关在森林里,玻璃球空间的世界也已经关闭,虽然我还想接着干活,但夜间漆黑,只好躺在巨大的朴树之下睡觉。把那些足以使人觉得干了一百年的朴树大叶子三下五除二拢成一座小山,在上面睡觉极好。我钻进去把头也蒙在里头,像个甲虫的蛹一样团着身子。一只手暖着受伤的脚趾,一只手暖着生殖器,这样以便自己很快地睡着。头一天夜里,还因为深入森林而一直感到恐怖,现在有些习惯了,既然打算在森林里把对于自己纯属一番考验性的工作干下去,那就没有什么可恐怖的了,只有睡觉等明天一大早再继续走。走着的时候鼻孔闻的是湿度很大的森林里的气味,现在闻的是朴树叶子的味道,以及那叶子培养出来的菌味,这种气味使皮肤的温度大大提高,使我仿佛沉溺在气味之中,我放了个屁,把这种气味搅浑了。这时我从暮色包围的巨树之间对黑夜中的玻璃球式的空间之中的两位天体力学专家调侃似地说:“在我的肠子里东游西逛的屁,终于夺门而出,这回是该我在屁味里蜷着身子,可是屁却像制造了一个“麦比乌斯环”①一样。我哈哈大笑,以致我身体周围的朴树叶子受到震动。因为发烧的关系我躺在黑暗之中,就和巨人的力量化为一体,我在枯叶中大笑,引起连锁式震动,我感到这震动终于使广大的整个森林也开始震动……——

  ①AugustFerdinandMoBbius,德国天文学家、数学家(1790—1868)。他将重心座标引进几何学,从而对射影几何学作出贡献而闻名于世。他创始的“麦比乌斯环”对于位相几何学十分重要——译注。

  8

  妹妹,我在森林里这样呆了整整六天。和一直睡到太阳老高的头一天早晨形成对照的,是以后的早晨逐渐早起了,而且是一醒来就一跃而起,天还不亮就开始动身。需要去的那些玻璃球一样的空间虽然黑暗,却自动地发光,追寻那种正确的连锁关系使人感到亲切,我几乎是纵横地奔跑。对于破坏人散在的业已解体的骨肉,不论多么小的一块我也决不放过。从事如此激烈的活动,能量之源当然是为了恢复一个生命,但是当我被救回峡谷的时候人们都问我,你在森林里吃什么?每当我被反复问到这个问题时,我总是沉默不语,无视这种提问,因为对于人们给我造谣“天狗的相公”这一点,我不能不耿耿于怀。妹妹,不过当我头一次听到他们提问时,我还是按我的记忆规规矩矩地回答说,嚼附在树上的藤蔓的叶子,抚摸岩石上的苔藓,把手弄湿了再舔湿手掌。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吃没喝,但是自己没觉得饿。有人说:

  “一进森林哪,人就是这么活着!能活一百年、二百年!孩子进去的,到了是孩子;老人进去的,到了还是那么老!”

  但是组成救助队的峡谷消防队员们却嘲弄说:

  “真那么回事?在水沼边上咔嚓咔嚓地嚼河蟹,那不是跟猴崽子一个样吗?”

  我虽然是孩子,但我相信这些大人们的嘲弄是没有根据的。但是我也知道,自己到底是个孩子,也找不到说服他们的话。从森林回来之后,因为我想不出用语言表达出在那里的经历,妹妹,我似乎渐渐地像个患了失语症的孩子了。以往自己是个旁观者,但也不是爱调侃爱滑稽的孩子。可是他们却说我是“天狗的相公”那类的孩子。消防队员们说我是吃河蟹的猴崽子嘲讽我,那是因为第五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早晨,也并不是因为饿,甚至也没有觉得渴,我像个住在森林里的孩子那样去祈祷,我想起破坏人进行的爆破大石块和黑硬土块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大雨,大雨过后出现了无数的河蟹。破坏人和创建者们大吃河蟹,我也想模仿一下那种场面,所以大雨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就回到水沼。在森林里过了第一夜,天亮时候,低处的水沼水光粼粼,流水哗哗地、欢畅地奔向溪流,雨岸到处都有河蟹在爬,抓住它揪掉它的螯带着甲壳大嚼一通咽下。还没吃完,新的就爬过来了,既然如此,我就只好大嚼几下,只品出少许的味道就连皮带肉送进肚子里。破坏人和创建者们当年就是这样吃那些遍布河滩的螃蟹的。盖住森林的大雨第二天早晨,我倒真像和年轻的创建者们一起为了去吃河蟹而回水沼的。我想从自己周围吃河蟹的人里找到年轻的破坏人,所以我的头不停地东张西望,扭来扭去,但是并没有从其他的创建者们之中分辨出尚未巨人化的破坏人……

  从峡谷来的组成救助队而进入森林的消防团员们,本来是天天都要从那水沼边上走过的,没想到这天不期而然地在水沿边附近发现了我,我那时浑身涂的红已经掉了,只是屁股沟处留下一点点。他们发现我的时候看到我那涂红未褪的部分,立刻和“天狗的相公”这个名称联系起来,说我被河蟹弄脏了脸和前胸,两只手很脏,不停地扭头东张西望朝周围寻寻觅觅,是害怕被情人天狗给甩了,大加嘲弄。还说,消防团员一声招呼,我就像豹一样跳起来,用一只脚狠狠地踢人,然后就想逃跑,被抓住之后大哭大叫,呼唤天狗……但是我感觉自己好像就是十五六岁时指挥土枪队的龟井铭助,从树林俯瞰水沼指挥作战一样,大喊:别朝消防团员开枪!随后是想起自己没有完成的工作而悲伤,开始大哭大喊,再说别的也没用了……

  妹妹,自从那六天的经历之后,我的肉体和精神之中,尽管外缘确实是有所限制,但是内心的确进入了多层次又无限广阔而堪称小宇宙的森林。然而我一直是不停顿地研究这个内心部分。通过这次经历我才真正理解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把我们这片土地连同它的神话与历史称之为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道理。我被救助队找到的时候,确实吃了大量的河蟹,弄得胃也难以接受,以致又打嗝又吐,浑身脏得很,而且脑袋紧着摇晃,前后左右摆动。对于防止我逃跑按住不放的消防队员又哭又喊地抵抗。对于我这些举止,我们当地人都认为完全是发烧和饿过了头造成的。妹妹,我对于他们称我是“天狗的相公”这种嘲弄以沉默来对抗,现在我更要安安静静地培养我的自信心。我没心思和大人们谈这些,但是精神错乱的孩子看到的幻影,我相信,在森林里生活了六天的孩子,凭他的经历是理不出道理清晰的头绪的。我生活在这个峡谷里的现实生活使我看到,这里是比任何局面之下更具有无可动摇意义的世界。而且这是每天都经过一番新的检验而确认不误的。执拗地嘲弄我的消防队员们被征去当兵打仗,大多数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每次得知他们战死的消息时,就想起他们远离我们的土地,死于异国战场上的他们闭上眼睛时的情况,转瞬即死的人,极短的时间里他们所看到的自己一生的幻影。和他们所看到幻影比较起来,一个人在自己从未到过的土地上死去的现实,难道不是更意识到那是荒唐的幻影吗?尽管我这种不逊的想法从来没有说出口……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曾经教给我,一个三次元的空间有其固有的时间,也就是有作为空间×时间的单元的这个世界。对于这一点我曾有过照例的滑稽的回答。我笑着对二位说:“不仅这太阳系,还有银河系宇宙中能找得出的行星,此外还有其他的复数的宇宙,那里所能找得到无数的行星,对于这些星中的任何一个,假定有一瞬间就能到那里的宇宙船。这种难以数计的行星之中,和地球相似的环境的行星也是难以数计的吧。那里有和人类相似的生物,这也可以说是以往就有无数例子。对于这样无数的人类以及准人类,用宇宙船遍访。这样,每个行星上都有它固有的时间,也就是说会遇上构成空间×时间的单元。如果这些几乎是无限数量的空间×时间的单元群在一望之下就能一览无余,那么,这种眼睛不仅看到地球的人类史全部区域,也能看到同一时间发生的事情吧?如果是这样,这样的眼睛就会从那些几乎近于无限的空间×时间的单元中,像游戏似地随意地选择现实,也能随心所欲地编排人类史了吧……现在我们生活在其中而与现在联系至今的历史,也许不过是其中之一吧?”

  妹妹,我这样滑稽地和天体力学专家们所说的事,是我在森林里有了六天的经历,我自己所看到的现实。为了掩埋被解体的破坏人散在于各处的所有碎片,我在森林里到处走,在我的眼前,曾经出现了分子模型的玻璃球一般的明亮的空间,被树木和藤蔓包围着的中间有“带狗的人”的狗,屁股长着眼睛的人,这,我全看到了。此外,我也看到了一个一个相继出现的玻璃球一般明亮的空间里我们当地所有的传承中的人物们。而且甚至也看到了和未来发生的事情有关的人,不论谁和谁都是同时共存的。我边看着这些边走,一连走了几天,这期间,没有到银河系以外去寻找,按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所说,理解了能够进行实地调查的这个森林中的一切。我以为,这里现存的一切才是自己以滑稽的口吻所说的,几乎近于无限的空间×时间的单元的可以一望的景观。这决不是这么说而已,而是一个接一个地在我眼前出现的所有幻影的总体,以极其自然的方法告诉我的。而且,在森林里一切共存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本身,才使巨人化的破坏人出现的。我走遍了森林里所有的地方,边走边看出现的幻影,使解体的破坏人得以复原的行为,就是为了这个……

  妹妹,我被救助队的消防队员们抓住之后,之所以总是又哭又喊,完全是因为使破坏人的身体复原的工作,也就是给我以考验的这项事业到此为止,不得不予以放弃的缘故。森林中存在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空间×时间的单元,我完全走遍,通过这项劳动,我本来就能够把破坏人业已解体的所有骨头、肌肉、筋、皮肤、眼睛、牙齿、毛发等等全都复原,可是……而且甚至大致已经快要完成了。我想到大功即将告成时遭此劫难而不得放弃原来的计划,我当然十分痛心,在我的哭喊声中把我运回峡谷。从此以后,我就被当作“天狗的相公”时加嘲弄,生活在森林之外……最后我要说的是,四个消防队员像抬死猴子一般抬着我,尽管我的两手两脚耷拉着,他们也不管,让我仰面朝天横穿滴着雨滴的湖一般的森林时,妹妹,我看见了树木和藤蔓围着的像玻璃球那样明亮的空间,空间的核心里就是已经长成大姑娘的你,全裸的身体呈奶油色,光彩照人,你身旁有一个复活了的狗那么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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