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坡杀人案

    (上)事实

    九月上旬的一个闷热的傍晚,我在D坡大街中间一家名叫白梅轩的茶馆喝着冷咖啡,当时我刚从学校毕业,尚无职业,因此常常是在寄宿的房中以读书消磨时光,腻了则出去漫无目的地散步,来到这收费低廉的茶馆泡上一阵,每天如此。白梅轩茶馆距我宿舍较近,又是我出去散步的必经之地,所以我也乐得来这里。不过,我有个怪毛病,一走进茶馆,屁股上就像长了钉子,坐上好一阵。我本来食欲就不大,再加上囊中寒碜,自然不敢问津西餐,只能要上两三杯便宜咖啡,默不作声地坐上一两个小时。我倒无心对女招待调情,或对她有某种意思,大概是这地方比我的宿舍美观一些,令人心情舒畅吧。这天晚上同往常一样,我要了杯冷咖啡,面对街面摆下阵势,一边细啜慢饮,一边呆呆地望着窗外。

    白梅轩所在地D坡,先前是做菊花偶人出了名的地方。最近市已改建,狭窄的街道拓宽,变成通增大道,马路两旁店门稀落,与今日相比,当时市面比较冷清。白梅轩对面有一家旧书店,实际上我从刚才就开始看着这家旧书店了。这间旧书店破陋偏僻,并没有多少景色值得观赏,但我对它却别有一番特殊的兴趣。最近我在白梅轩新结识一位奇特的男子,名叫明智小五郎。这人语言玄妙,头脑灵活,我欣赏他在于他喜欢侦探小说。前几天听他说,他童年时的女友现在是这家;日书店的女主人了。我曾在这家书店买过两三本书,据我的印象这位女主人相当漂亮,倒也说不出漂亮在哪里,只是她属于那种性感的、能够吸引男人的女人而且。晚上,书店的生意每每由她照看。所以我想,今晚她必定在店里。小店门面只有四米多宽,看了半天,仍不见那女人出来。我一边想着她一定会出来,一边目不转睛地向对面观望。

    然而,还是不见那女人出来。我不耐其烦,目光正要转向旁边一家钟表店时,那店里间房门的拉窗“叭塔”一声关闭了。这拉门别具一格,在通常应该糊纸的中央,做了两个方格,每个约五公分宽,可以左右自由移动。书店货物是易被人偷窃的,要经常有人看管,所以,若店面没人照应,通过这格子的缝隙也可以看到。但此时为什么要关上那格子呢?怪哉!如是寒冷天气倒也情有可原,可现在是九月,天气闷热,关上格子真让人费解。大概里面有什么事,我不由得又盯上了。

    从茶馆女招待的口中,偶然我也听到关于旧书店女主人的奇特传闻,总之,像在浴池里相遇的妇女或姑娘们咬嘴嚼舌的延续,你说给她听,她又传给了别人。“旧书店女主人人倒蛮漂亮,但是脱光了衣服哇,那浑身都是伤啊!肯定是给人打的,或抓的。不过他们夫妻两个关系还挺好的,你说怪不怪?”“那旁边的旭屋炒面馆女主人身上也有许多伤呢,一定是给人揍的。”……这些市井传言意味着什么呢?当时我并未特别留意,我觉得那不过是那家男主人的粗暴而已,但是,各位读者,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这件小事与本故事关系重大,读到后面你自然会明白。

    闲话少说。我约摸对着那书店盯了三十分钟,大概是由于一种不祥预感的支使,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这时,刚才我提到的那位明智小五郎,身穿那件常穿的黑竖条浴衣,晃动着肩膀从窗前走过。他发觉我在,向我点点头,于是走进茶馆要了杯冷咖啡,在我旁边与我一样面对窗户坐下。他发觉我总是看着一个方向,便顺着我的视线向对面旧书店望去。奇怪的是,似乎他也很有兴趣,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对面。

    如同约好了一般,我们边观望边闲聊。当时说了些什么,现在大多已经忘记,且与本故事关系不大。不过,谈话内容都是关于犯罪与侦探,在此仅举一例。

    小五郎说:“绝对不可破获的案件是不可能的吗?不,我认为很有可能。例如,谷崎润一郎的《途中》,那种案子是绝对破不了的。纵然小说中的侦探破了案,但那纯粹是作者非凡想象的结果。”

    “不,”我说,“我不那么认为。实际问题如果暂且不谈,从理论上讲,没有侦探破不了的案,只不过现在的警察中没有《途中》所描写的那样全能的侦探而且。”

    谈话大抵如此。瞬间,我们两人同时收住话题,因为我们一直注意的对面旧书店里发生一桩怪事。

    “你好像也注意到了?”

    我轻声问。他立即答道:

    “是偷书的吧?怪啊,我来以后,这已是第四个偷书的了。”

    “你来还不到三十分钟,就有四个人偷书,怎么里边就没人出来看一看呢?在你来之前我就盯着那个地方,一个小时前我看到那个拉门,就是那个格子的地方关上了。从那以后我一直在盯着。”

    “是里间的人出去了吧?”

    “拉门一直没开过,要出去也是从后门……三十分钟没一个人出来,确实奇怪啊!怎么样?去看看吧?”

    “好吧。即使屋里没发生什么事,外面也许会有的。”

    这要是件犯罪案就有意思了,我边想边走出茶馆。小五郎一定也在这样想,他表现出少有的兴奋。

    和一般的书店一样,旧书店内没铺地板,正面及左右两侧的墙壁全被高至天花板的书架排满,书架半腰是便于排放书籍的柜台。房子中央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各种各样的书籍,如同一个小岛。在正面书架的右手空出约一米宽的通道,通往里间,通道上装有先前提到的那个拉门。书店男女主人平常总是坐在拉门前照看书店的生意。

    小五郎和我走近拉门高声叫喊,屋里没人应声,像是没人。我稍微拉开拉门向里面窥视,屋里电灯已熄,黑乎乎的,仿佛房间拐角处有个人躺着。我觉得奇怪,又减了一声,依然没人应。

    “没关系,我们进去看看。”

    我俩咕咚咚地走进里间,小五郎打开电灯,在这同时,我俩吃惊地发现,房间的角上躺着一具女尸。

    “这不就是女主人吗?”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样子像被掐死的。”

    小五郎走近尸体察看。

    “没有希望复活了,必须赶快报告警察。这样,我去公用电话亭,你在这看守,先不要惊动四邻,那样将会破坏现场。”

    他命令式地说道,一边往街上公用电话亭飞奔。

    平时议论起犯罪和侦探,我能讲得头头是道。实际碰上,今天还是头一遭。我不知如何是好,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房间。

    整个房间有六条日本席大小,再往后面的一间,其右侧隔出一条窄小的走廊,走廊外是个小院,还有厕所,院墙由木板做成——因为是夏天,所有的房门都开着,所以能够一直看到后院。尸体靠近左侧的墙壁,头向着书店,为尽可能地保留犯罪现场,也因为气味难闻,我尽量不接近尸体。然而,房间狭小,即使不想看那女人,眼光也自然转向那个方向。那女人身穿中粗格子浴衣,仰面躺着,衣服卷到膝盖以上,腿部完全裸露,没有特别抵抗的痕迹,脖子看不太清,但掐过的地方已经变紫是确实无疑的。

    大街上传来行人卡塔卡塔的木屐声和高声谈笑声,还有人醉醺醺地哼着流行歌曲,一派太平洋景象。然而就在这一道拉门之内,一个女人惨遭杀害,横尸内房,真是莫大的讽刺啊!我心中异样,木然伫立。

    “马上就到!”

    “噢。

    不知怎的,我说话有些吃力。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俩四目相对,一言不发。

    不久,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和一位西装模样的人赶来,后来才知道身穿制服的警官是K警察署的司法主任,另一位从相貌和随身携带的物品即可知,是警察署的法医。我们把情况向司法主任前后叙说了一遍。随后,我补充说:

    “这位小五郎君进茶馆时,我偶然看钟,时间刚好是八点半。所以这拉门格子关闭的时间,大约是在八点。那时房间里灯泡还亮着,因此,很显然,至少在八点钟,这个房间里还有活着的人。”

    司法主任边听取陈述,边作笔记。法医已把尸体检验完毕,等待着我们谈话结束。

    “是掐死的,用手掐的。请看这儿,这里变紫的地方是手指的痕迹,出血的地方是指甲的位置。拇指的痕迹在头颈右侧,看来是用右手干的,是的。死亡时间大约在一小时之内。已经没有希望复活了。”

    “被人从上面向下按,”司法主任沉思地说,“但又没有抵抗的迹象……大概力量很大而又非常迅速吧?”

    他转向我们,询问这家书店男主人的去向。我们当然不得而知。小五郎灵机一动,随即出去叫来隔壁一家钟表店的男主人。

    司法主任与钟表店男主人的问答大致如下:

    “这店里的男主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每晚都出去,不到十二点不回来。”

    “到什么地方?”

    “好像常去上野大街,但今晚到什么地方我不清楚。”

    “一个小时之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动静?”

    “这还不明白吗?就是这个女人被害时的叫喊声,或搏斗声……”

    “好像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谈话间,附近的居民及过路看热闹的人群已把书店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人群中一位住在另一边隔壁的袜子店女主人为钟表店男主人作证,说她也没听到什么声音。

    同时,邻居们在一起商议之后,让一个人去找旧书店男主人。

    这时,街上传来汽车停车声,紧接着数人蜂拥而至。他们是接到特别警察紧急报告后立即赶来的检察厅的一帮人,和偶然同时到达的一个警察署署长以及当时的名侦探小林刑警——当然是我事后才知道他的身分的。我有一位朋友做司法记者,他与本案办理人小林刑警交情很深,所以,我从他那里了解到许多关于本案的情况——司法主任向他们报告了至此为止的所有发现,我和小五郎也只好把先前的陈述再说一遍。

    “关上临街的窗户!”

    突然,一个上穿羊驼呢外衣下着白色西裤的男人高声叫道,并随即关上窗,他就是小林刑警。他赶退看热闹的人群,即刻开始检查,一举一动简直旁若无人,检察官和警察署长似乎也不在他眼里,自始至终一人动手,其他人好像是专门为了一览他那敏捷的动作而赶来参观的。他对脖颈周围的检查特别仔细,看后对检察官说:

    “指痕没有特征,也就是说除了表明是右手按压的以外,其他别无线索。”

    随后,他说要对尸体裸体检查,如同召开议会秘密会议一般,我们这些旁观者只得被赶到外间。所以,这期间他们又有了什么新发现,我不得而知,不过,据我的推测,他们一定发现死者身上的许多新伤,一如先前茶馆女招待所说。

    不一会秘密解除,但我们仍不便进入里间,只能在外拉门向里面窥望。幸运的是,我们既是案件的发现者,小五郎等一会还要被取指纹,所以我们没有被赶走,或者说被扣留下来更准确。小林刑警的搜查并不限于里间,他也到外间搜查。虽然我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可能看到他搜查的全过程,但幸运的是检察官始终坐阵里间,所以,刑警每次向检察官报告搜查结果,都一字不漏地送入我们耳中。书记员记下小林的报告。作案情报告笔录。

    对死者所在房间的搜查,似乎没有发现罪犯遗留物、足迹或其它东西,只有一个例外。

    “电灯开关上有指纹。”小林向硬胶开关上撒着白粉,“从前后情况看,电灯肯定是罪犯熄灭的,你们谁开的灯?”

    小五郎回答说是他。

    “是吗?好吧,等一会取你的指纹。把电灯开关取下带走,注意不要触摸。”

    之后,刑警爬上二楼,在上面呆了好一会,下来后又去查看后门胡同。约十分钟,他带回一个男人,手中的手电筒还在亮着。这男人约四十岁,衣衫污浊。

    “脚印已经不行了。”刑警报告说,“可能是日照差,后门路很泥泞,几个木屐脚印根本无法看清。不过,这个人,”他指着带来的男人说,“他的冰淇淋店开在后门胡同拐弯处,胡同只有一个出口,如果罪犯从后门逃走,必然会被这男子看到。喂,请你再回答一遍我的提问。”

    冰淇淋店主与刑警一问一答。

    “今晚八点前后有人出人胡同吗?”

    “一个也没有。天黑以后,猫也没过去一只。”冰淇淋店主的回答很得要领,“我在这儿开店很久了,这个店的女主人,夜间极少从那儿走,因为路不好走,又暗。”

    “你店里的顾客中有没有人进胡同?”

    “没有。所有的人都在我面前吃完冰淇淋后,马上就离开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假如我们相信冰淇淋店主的证词,那么,即使罪犯是从后门逃去,他也没有走这惟一的通路——胡同。但也没有人从前面溜走啊,因为我们一直在从白梅轩向这里观察,从未离开。那么,罪犯到底是从哪儿逃走的呢?按照小林刑警的推理,罪犯逃走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潜入胡同某家有前后门的家中,要么他本人就是租住在某人家中的人。当然也有可能从二楼顺屋顶逃走,但从二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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