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在寺田寅彦氏的随笔里,确实读过有关猫尾巴的一段话:“我真不知道猫的尾巴有什么用。看来它是毫无用处之物。人类身上没有这条累赘物,可以说是大幸。”不过我的看法恰恰和寺田寅彦氏相反。我经常想:如果我自己身上也有这么一条便利之物就好了。爱好猫的人都知道,当猫听到主人叫唤时,总是懒得咪咪叫地回答,而只是默默地甩一下尾尖便箅了。每当猫儿蜷伏在门廊里、彬彬有礼地屈起前脚,一副似睡非睡的神情,悠悠忽忽地尽情享受日光浴的乐趣时,诸君可以试着叫叫它看。如果它是人类,那么必定会费劲地爱搭不理地回答,好象抱怨说我好容易才舒舒服服地打个盹,就被你吵醒啦。要不然,他就会假装睡着,充耳不闻。可是猫儿却采取中庸之道,用尾巴来示意。它的身体的其他部分几乎一动不动一同时耳朵也会抽搐一下,转到声音传来的方向。不过它的耳朵问题暂且放下不谈——半开半闭的猫眼纹丝不动,依然一副寂然的姿态,似睡非睡地仅仅把尾尖微微甩动一、两次,如果你再叫一次,它还是这样尾尖微动。如果你反复呼唤,最后它会干脆:不理。不过开头叫唤的两三次,它确实用这个办法回答的。人们看到猫尾微动,便会知道它并没有睡着。不过有时它也许真的处于半睡状态,尾巴的微动只是条件反射而已。不管怎样,以尾巴作回答包含有微妙的意义。可能是猫儿懒得出声,但沉默不言又过于简慢,不如用这种办法来个打招呼吧。但也可能是表示感谢你的呼唤,既然它现在已经入睡了,你就宽恕一次吧。总之它以尾巴的筒单动作,巧妙地表达出既懒惰又圆滑的复杂心情。可是没有尾巴的人类,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无法学到它这巧妙的一招。虽然人们也会抱有疑何,究竟猫儿真的有这样微妙细致的心理作用吗?但是看看它那尾巴的运动,我总觉得它表达的是这类意思。
二
为什么我要说这一番话呢?因为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就我而言,总是经常认为如果自己也有—条尾巴就好了,所以对猫羡慕不已,例如正当我坐在书桌旁执笔疾书或苦思冥想时,家里人会突然闯进来絮絮不休地大谈家务琐事,这时我便想到如果自己有一条尾巴,只要把尾巴尖甩两三下便可以把家里人打发出去就好了。不过我更痛感需要尾巴的是被迫接待来客的时候。我生性厌客,除非志同道合之士,或者敬爱的朋友久别重逢,否则我很少自己主动和别人面谈,总是勉为其难地接待。除非有要事商量,不然漫无目的闲谈,最多不超过十分钟或十五分钟便觉厌倦不堪。而且通常我只是洗耳恭听,任凭客人滔滔不绝,我的心早已远离谈话主题,置客人于不顾,飞翔于幻想世界,随心所欲地耽于冥思之中,终至回到刚才的创作世界里。因此在客人面前我虽然在口头上不时地回答一声“是的”、“嗯”等,但已逐渐心不在焉,答非所问,心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至于出现冷场。尽管有这些在所难免的事情,自己有时也会突然醒悟到这样有失礼貌,于是集中精神振作起来,但这样的努力却无法持久,往往不一会儿又神不守舍了。每当这个时候,我便会想象自己好象长出了一条尾巴,臀部也变得痒痒起来。我甚至还会想象到这条尾巴已经甩动作答,于是连“是的”、“嗯”也不说了。这条尾巴是想象之物,并非猫的尾巴,别人无从看见,实在遗憾得很。不过从自己的心情来说,这条想象中的尾巴有没有甩动,却大不相同。即使对方看不见,但自己在心里总是甩动了,也就算是回答对方了。
三
那么,我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地——也就是对猫尾巴羨慕不已地——懒得和别人谈话,这样地厌客,其原因又是什么呢?这点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的老朋友辰野隆等人对我很了解,他们知道我从初中到第一高中以至大学时代,都不是今天这样沉默寡言的。辰野隆是尽人皆知的雄辩家,而我的口才也绝不亚于辰野。过去我曾以东京人特有的如簧之舌,使人如痴如醉,或起死回生,或发警句,或弄戏谑,从未落于人后。但我逐渐变得缄口不语了,这是在我开始写作以后的事。究竟是因为沉默寡言而厌客,还是因为厌客而沉默寡言,我想多半是由于厌客——换言之,也就是厌恶交际——而后沉默寡言的。为什么当了作家便厌恶交际呢?理由是多种多样的。我出生于日本桥的市侩气十足的旧商业区一个投机商家里,具有格外装腔作势的气质,对当时所谓文士和艺术家有意装出来的土里土气感到厌恶。虽然他们当中并非没有地地道道的东京人,但诸如早稻田派的自然主义作家等多是乡巴佬,所以他们酿造出来的气氛总有一股土气。我也曾经一度受到他们的感染,留起披肩长发,故意衣履不整。但不久以后我便感到厌倦,努力在自己的打扮上摒弃文士派头。如果穿西装,一定要穿笔挺的上衣,黑上衣配条纹长裤,不然便穿昼礼服,帽子多半戴小礼帽。如果穿日本服,便是结城茧绸或大岛绸的素色外褂,还要整整齐齐地结好衣带,一副旧式商人的派头,好象某家商号的少东家一般。这副打扮引起了小山内熏等人的反对,大家群起而攻之。这样一来,我也就和昔日的朋友逐渐疏远了。我厌恶土气,自然也厌恶书生气,如果不是自认为可以谈心的对手,我也很少和他谈论文学、艺术等问题。加以我又抱有这样的信念:文学家应结成朋党,最好孤军奋斗。这个信念我至今不变。我之所以仰慕永井荷风,就因为他一贯身体力行这种孤立主义,再也没有别的文人比他更彻底实行这个主义的了。
四
就这样,最初我只是厌恶交际,还不是沉默寡言,由于和别人接触的机会少了,发挥口才的机会也少了,但如果要我讲话,还是可以滔滔不绝的。我那副天生的能言善辩的流畅的嘴巴和妙趣横生的江户腔,只要自己愿意,随时都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事实上最初我也是这样的。可是任何事物如果不经常使用,其功能也会衰竭。我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笨嘴拙舌的,虽然还想和往昔一样滔滔不绝,也不知从何谈起了,这样反过来又使我对谈话兴趣索然。于是到了六十三岁的今天,我那厌恶交际和沉默寡言的毛病越来越厉害,连自己也觉得无计可施。在沉默寡言这点上,吉井勇也许有良策可施。吉井虽然不善辞令,却非厌恶交际,对人不断笑脸相迎,甚觉可爱。可是我稍有不合心意,便形于色,如果感到无聊,在客人面前也会打哈欠,抓耳挠腮,不一而足。只是在酒醉之余,我也想说几句,但一旦讲起话来,总不如从前那样滔滔不绝,结果只能是比平日多少饶舌一点,嗓门高一点罢了。因此到了现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最大的苦事莫过于和来客应酬。如果是有意义的事情,再辛苦也不得不忍受。但如上述,既然我抱着孤立主义的信念,那么在想要会客时对于想要会见的人,我自然愿意给以充分的谈话时间,但对于其他客人,则尽量不予接待,我就是这样想的,因此谁要来访问我这样一个家伙,不能不说是遗憾得很。尽管如此,来我家访问的客人仍然很多。在战争期间,因为疏散到乡村去了,所以暂时逃脱了这个厄运。自从我在京都住下来后,来访的客人竟与日俱增。
五
近来我已进入老年,这就更有理由来坚持这几年来滋长的孤立主义了,因为无论我怎样厌恶交际,六十多年来还是结交了许多朋友,我现在的交际范围比青年时代广泛得多了。青年时代也许需要尽可能多地结识一些人,尽可能多地观察世界,不过象我这样的老年人,将来还能够活多少年已不可知,而自己有生之年打算要做的工作,也已经大体上预定下来了。这些工作数量之多,恐怕在有生之年也做不完。因此对我来说,就要倾尽余生,竭力按照预定的计划,点点滴滴地去完成这些工作,几乎再也没有必要去了解别人和观察世界了。我所求于人的只是不要扰乱我的预定计划,不要打扰我的工作而已。这么说来,好象我是一个勤学之人,珍惜寸阴,热衷工作。其实恰恰相反,自从青年时代以来,我便是一个拙于笔耕的人,及至老年,又加上各种生理上的障碍——例如肩周疼痛,眼睛疲劳,神经痛造成手腕疼痛等——这个毛病便更加厉害,哪怕写一张稿纸的东西,也要在院子里散步半天,或者在房间里来回兜圈,如果没有这样的“过门”,这样的“序曲”就坚持不下去。即使是、工作,正正经经地执笔疾书的时间也比较少,心不在焉地休息的时间要多得多。总之在一天之内万事俱备而又得心应手的动笔的时间实在少而又少,这时如果再有来客打扰,损失之大不言而喻。有些来客声称,只要三、五分钟见见面就可以。但为了这三、五分钟,好容易才得来的灵感却又被打断,即使再回到书房去,也不可能立即提起劲来,结果三十分钟、四十分钟便白白浪费掉,甚至也许灵感从此而别,再也写不出东西来了。因此接待客人所受的打扰,决非时间之长短能够说明的。于是时至今天,我下决心缩小交际的范围,起码不比现在更广,并且尽量不交结新朋友。过去我虽然厌恶交际,但红粉佳人却属例外,谁要是给我介绍一位绝代佳人,或者有美人来访,我都来者不拒。但是今天我连这也不感兴趣了。虽然今天我仍然酷爱红粉隹人,这个脾气没有改变,但是进入老年之后,我对美人的要求却变得苛刻了。一般的所谓“美人”,尤其是今天那些属于时代新潮顶峰的美人,我已不屑一顾,反而感到恶心。我内心有自己的美人标准,不过能够当之无愧的,确属沙里淘金,绝不会轻易出现的。相反地,今后如果我能够和已经结识的几位美人继续交往,便已心满意足,对我的余生可谓锦上添花,再也不需要更多的刺激了。
六
谢绝来访有各种办法,最常见的是托辞不在家。对于担任接待和传达任务的妇女来说,与其编造一大堆理由,不如说一句“现在主人不在家”,这是最简便不过的了。不过我却不喜欢用这个办法,而是事先训诫家人,要她们彬彬有礼地回绝客人说:主人虽然在家,但对于没有携带介绍信的客人,概不接见。因为我讨厌对来客弄虚作假——我家地方狭小,如果对来客撤谎,那么在客人没有远离以前,我不但躲藏着不敢如厕,甚至连打嗝儿或打喷嚏也不行——何况如果不明说“虽在家但不想会客”,客人还会一再来访,时值交通困难,对客人也会增添不少麻烦。另一方面,如果出去开门应酬的是家中的学生,还能对付过去,但如果是家中的妇女,说话结结巴巴,连不该说的交际应酬话也说了,什么“很抱撤,我家主人现在正忙着……”,添油加醋,把话说得模棱两可,致使有些客人会拂然不悦而反问,或者寻根问底弄个一清二楚:“什么?你别怕惹我生气,还是首先把话讲清楚……”这时妇女们对付这种局面就无法采取斩钉截铁的态度。如果我依然拒不接见,那么出去开门传达的人就会进退维谷,一筹莫展。对于来自东京或其他远处的人,我虽然不忍心拒之门外,但仍然坚持没有携带介绍信的一律不予接见的原则。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凡嘉许我这种态度的人,以后对他也有好处。来客中也有些人会提出我的朋友的名字,说什么“我和某某先生颇有交情……”,或者说“某某先生说过想给我写一封介绍信来的,可是……”遇到这样的人,我总是让家人回答说:“既然如此,那就麻烦您再来一趟,把某某先生的介绍信拿来……”这样一来,这个客人一般便不会再来了。如果真的带有介绍信,我当然要会见。不过我的朋友都深知我意,很少让那些叫人心烦的客人来找我。
七
我不知道东京怎么样,但在京都却经常有许多聚餐会之类的邀请。如果是座谈会,自然名正言顺,但往往还有许多是单纯的聚餐。出席人多的聚会,自然要交换名片,广交朋友,这就给我増添不少麻烦。加以我这老人对食物的要求也和对美人的要求一样苛刻,虽然山珍海味,也弃之如敝履。当然从战时到战后的匮乏时期,为了吃一顿过去那样丰盛的佳肴,必须由有关方面有权有势的人携同前往,并且花一大笔钱,才能办到。对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来说,乃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因此邀请者固然是大施恩惠,但大橛也有利用我的名义搞聚餐以便自己摄取营养之目的。这么说来,这种以“摄取营养”为目的之莫明其妙的“搭配餐”似乎大为流行。去年我去东京,应邀到一家近郊的餐馆去,席上又是生鲔鱼片,又是红烧牛扒,又是“天妇罗”(油炸虾——译注),还有炸肉排,令人目不暇给。还有一次在一家乡间旅馆应邀进餐,竟然端出鳗鱼火锅,其数量之多令我瞠目结舌。第二天一大早,又是一大盘“鸡素烧”。不仅郊区和乡间的餐馆如此,连京都市中心繁华区的“旅馆”里我也有过“被迫”甘当饕餮之徒的体会。在这里,不分什么日本餐、中国餐、西餐,杂然前陈,胡乱搭配,总之把我们当作平日只能吃到可怜的配给物资的人种,一旦有此机会,便让我们大大“营养”一番,这里的菜肴全然不讲究烹调技巧,完全是愚弄客人。我虽然年老,但胃口颇健,奉送而来的菜肴,只要不是格外乏味,一概碗底朝天,吃个精光,不论好坏,全都塞进胃腑深处,实在可怜得很。最令我气愤的是,这一天的饕餮之餐,为患匪浅,令我以后一连两三天胃口大减。结果我只有被迫蜗居家中,让家人亲手调制自己爱好的食品,在家里悠然自得,以浅斟低酌的晚餐为乐。营养过多的油腻食物,对老年人的健康是有害的。与其吃这些菜肴,不如使用经过挑选的豆酱和酱油,制作适合自己口味的家常菜,这样心情会更加舒畅。实际上,近来自己家里的烹饪材料比街上的餐馆更叫人放心,例如油炸食品,如非使用自己家里没有掺假的货真价实的食用油,便无法下咽。总而言之,那些聚餐会之类,除非出席者都是意气相投,菜肴又是自己所爱,而且对我的工作没有妨碍,我才打算应邀参加。即便如此,我也并非兴致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