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妖怪开始吼了起来,在德里,一个精瘦结实的人说道:“……在午夜钟声敲响、整个世界正在酣睡的时刻,印度苏醒过来,赢得了活力和自由……”在妖怪的吼声中夹着另外两个尖叫声、啼哭声、吼声,那是两个新生儿的嚎声,他们徒劳的抗议声和布满在夜空中的绿色桔黄色的欢庆独立的喧闹声混杂在一起 - “一个时刻降临了,这是历史上千载难逢的时刻,我们从旧世界跨入的新世界当中。一个时代就此结束,长期被压制的一个民族的精神得到了解放……”而在纳里卡尔大夫走进一个铺着桔黄色和绿色地毯的房间里时,阿赫穆德?西奈手上仍然拿着一把椅子,大夫通知他:“西奈老弟,就在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刻,你的太太生下了一个又大又健康的孩子,是个儿子!”这会儿我父亲开始想起我来(不知道……);他脑子里满是我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以致忘掉了手上的椅子。他心中充满了对我的爱(即使在……),爱的暖流从头顶心一直传到指尖上,他放开了手上的椅子。
是的,这要怪我不好(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正是我的面孔 - 不是别人的 -有这种力量,使得阿赫穆德?西奈放开了手上的椅子。结果椅子以每秒钟三十二英尺的速度往下砸去,那时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正在大会堂里说:“我们今天结束了一个倒霉的时代,”就在螺壳里吹出了自由的消息的当儿,我父亲却为了我的缘故也大声嚷嚷起来,原来椅子掉下来,把他的大脚趾给砸烂了。
现在到了关键的时刻。这一阵喊叫使大家飞跑过来,一时间我父亲受伤的事把人们的注意力从两位疼痛的母亲身上吸引过来,两位同时在午夜生产的母亲 - 因为范妮塔终于生出了一个块头很大的婴儿。“说起来真难叫人相信,”博斯大夫说,“这小家伙块头大得要命,老是拼命往外挤,要出来,真是个特大号的家伙!”纳里卡尔大夫一边洗手一边说:“我那边也是。”不过这话是过了一会儿才说的 - 眼下纳里卡尔和博斯正忙着对付阿赫穆德?西奈的大脚趾。已经吩咐助产士给两个新生儿洗澡包扎,这时候,玛丽?佩雷拉小姐作出了她的贡献。
“你去吧,你去吧,”她对弗罗丽说,“去瞧瞧要不要帮忙,这里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等到只剩下她一个人 - 手上抱着两个婴儿 - 两条生命听凭她处置 - 她为乔瑟夫干了那件事。这是她自己私下进行的革命行动,她一面想为了这件事他肯定会爱我,一面将两个巨大的婴儿的牌牌对掉了一下,让那个穷娃娃过上优越的生活,而让那个富人的儿子去跟着拉手风琴的过穷日子……“爱我吧,乔瑟夫!”玛丽?佩雷拉心中这样想,她就这样做了。在一个眼睛蓝得像是克什米尔的天空 - 这也和梅斯沃德的眼睛一样蓝 - 鼻子像克什米尔的外公一样大 - 这也和法国血统的祖母的鼻子一样 - 的特大号娃娃的脚踝上,她系上了“西奈”这个名字。
由于玛丽?佩雷拉的罪行,我被桔黄色的布包裹起来,我成为中了奖的午夜的孩子。这个孩子的父母其实不是他的父母,他的儿子将来也不是他自己的儿子……玛丽将我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另一个特大号的鲳鱼用绿色的布包裹好,抱到了维伊?维里?温吉那里。这个孩子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棕色,两个膝盖像阿赫穆德?西奈的膝盖那样圆滚滚的,他从此变成不是我母亲的儿子。维伊?维里?温吉像个瞎子似地盯着玛丽看着,他几乎没有看见他新生的儿子,他也从来不知道中间分开的头发这回事……维伊?维里?温吉刚刚得知范妮塔生产过后没有能够活下来。就在午夜过后三分钟,两位大夫正忙着诊治砸烂的大脚趾时,范妮塔因大出血而死去了。
这样我便给送到了我母亲那里,她一点也没有怀疑到我不是她的亲骨血。大脚趾裂开的阿赫穆德?西奈坐在她床上,她说;“瞧,先生,这可怜的小子,他鼻子同他外公一模一样。”她查了查小孩只有一个脑袋,看得他莫名其妙。随后她完全放下心来,因为这证明算命的也不是事事都说得很准。
“先生,”我母亲兴奋地说,“你赶快去打电话给报纸,通知《印度时报》。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赢了。”
“……现在决不能心胸狭窄消极地任意批评,”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对大会说。“也不能恶意中伤。我们要建立一个自由印度的雄伟的大厦,在这里她所有的孩子都能够好好生活!”一面旗帜展开了,它由桔黄色、白色和绿色组成。
“是英国人?”博多大惊失色地嚷了起来。“你在说什么呀?你是英国血统的印度人?你的名字不是你的真姓名?”
“我叫萨里姆?西奈,”我跟她说,“又叫拖鼻涕、花面孔、吸鼻子、秃子、月亮瓣儿。不是我的真姓名,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些天来,”博多气呼呼地抱怨说,“你一直在骗我。你还称呼你母亲、你父亲、你外公、你姨妈。你都不肯把谁是你的真正的父母说出来,你这是什么东西啊?你母亲为了生你把命都送掉了,你都不在乎。你父亲兴许还活在世上,穷得一个子儿都没有。你不是个妖怪又是什么?”
不,我决不是妖怪。我也没有骗人。我只是提供线索……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情况是这样:在玛丽?佩雷拉的罪行最终败露以后,我们都觉得一切没有什么两样!我仍然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仍然是我的父母亲。在一种集体性的想象力的失误中,我们意识到我们完全想不出与过去一刀两断的法子……要是你问我的父亲(尽管发生了这些事情,连他也如此!)他的儿子是哪个,他绝对不会指着拉手风琴卖艺的那个膝盖滚圆、没有洗澡的孩子。尽管这个孩子,这个湿婆,将来会成为英雄一类的人物。
因此,这就有了膝盖和鼻子,鼻子和膝盖。事实上,在整个新印度,在这个我们大家共享的幻梦中,当时出生的孩子只是在部分程度上算作是他们父母的骨血 - 午夜的孩子也同时是这个时代的孩子,你知道,他们是历史播下的种子。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尤其在一个本身就是幻梦的国家里。
“够了,”博多愤愤然地说,“我不要听了。”她原以为会听到一个长着两颗脑袋的婴儿的,如今竟然是这么回事,她很生气。不过,无论她听还是不听,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写。
在我出生三天过后,玛丽?佩雷拉心里懊悔得了不得。追捕的警车没能抓到乔瑟夫?德哥斯塔,他显然像抛弃玛丽一样也抛弃了她的妹妹艾丽斯。这个小个子的胖女人 - 在恐惧中不敢坦白自己的罪行 - 认识到她真是太愚蠢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头蠢驴!”她这样诅咒自己;但她不敢将这一秘密公开出来。不过,她决定采取某种形式的补偿方式。她辞去了产科医院的工作,去找阿米娜?西奈说:“太太,我一见到您的孩子就喜欢。你要不要雇个保姆?”阿米娜眼睛了充满了做母亲的喜悦,回答说:“好的。”玛丽?佩雷拉(“你不妨也把她称作是你的母亲,”博多插嘴说,这证明她仍然很感兴趣,“是她成就了你,不是吗?”)自此就全心全意地为抚养我献出了她的一切,就这样使她的余生和她犯下的罪行的记忆紧紧结合到了一起。
8月20日,纳西埃?易卜拉欣在我母亲之后走进了佩德路上的产科医院,小松尼跟在我后面来到了这个世界 - 不过他不大情愿露面,因此只好用产钳将他夹出来。博斯大夫在急忙中手稍稍重了些,结果松尼两边的太阳穴上就留下了小小的凹痕,产钳造成的这两个小凹痕使得他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就像威廉?梅斯沃德的假发那样。女孩子们(埃维、铜猴儿,还有其他的)都想要伸手去摸摸那些凹处……那将会在我们之间引起麻烦的。
不过我把最有趣的片断留到了最后。因此我现在来说明一下吧,在我出生的次日,《印度时报》(孟买版)的两位记者就来到一个桔黄色和绿色的房间里来看我的母亲和我。我身上包着桔黄色的布,躺在绿色的摇篮里,抬头望着他们。一位记者采访我的母亲;另一位鹰钩鼻子的高个子摄影记者就专门为我忙碌着。第二天,照片和报道都登到了报纸上……
就在最近,我又去了那个仙人掌园子。在那里多年之前,我埋下了一个铁皮地球仪,球上坑坑洼洼的,用透明胶带粘了起来。我从地球仪里面把我多年前藏在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这会儿我右手在写字,左手便拿着那些东西 - 尽管颜色泛黄,又长了霉,但我仍然看得出来其中有一封信,那是印度总理签字寄给我的信件,另一件是份剪报。
剪报上面的通栏标题是:午夜的孩子。
文字说明是:“娃娃萨里姆?西奈可爱的神情,他在昨夜国家独立时刻出生 - 成为这一光荣时刻的幸福的孩子!”
一幅大照片:头版整版是一张刮刮叫的巨幅婴儿特写,仍然可以看成孩子面颊上有胎记,鼻子下面亮闪闪地拖着鼻涕。(照片下面注着:摄影 卡里达斯?古普塔。)
尽管有这样的大标题、文字说明和照片,我还是要责怪这两个来访者犯下了玩世不恭的错误。这些记者关心是只是第二天的报纸,根本不明白他们正在报道的事件的重要性。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件使人们觉得有趣的活剧罢了。
我怎么会知道这一点的呢?因为,在采访结束时,摄影记者朝我母亲送上一张支票 - 共一百卢比。
一百卢比!还有比这个数目更不像话、更荒唐的吗?对真正计较的人来说,这个数目简直是一种侮辱。不过,我只是对他们来庆贺我的诞生而表示感谢,并且原谅他们缺乏一种货真价实的历史感。
“别拼命往脸上贴金了,”博多气鼓鼓地说。“一百卢比也不是什么小数目。归根到底,人人都要生出来,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①] 巴布尔(Babur或Babar,1483-1530),印度皇帝,是帖木儿和成吉斯汗的后裔,他创立了莫卧儿王朝。死后由儿子胡马雍(Humayun, 1508-1556)继位。
[②] 指公元前约2133-1786年的古埃及。
[③] 潘趣乃乐(Punchinello),意大利传统木偶剧中的滑稽主角,矮胖驼背,是潘趣(Punch)的原型。
[④] 尼扎姆(Nizam),1713-1950年间统治印度海得拉巴的土邦君主称号。
[⑤] 史蒂倍克(Studibaker),汽车商标名,20世纪初由史蒂倍克兄弟制造公司出产。
[⑥] 参孙,《圣经》中的大力士,头发被剃去后就软弱无力了。
(第八章完)
第一部第九章
9. 渔夫手指远方
难道有可能吃文字的醋吗?难道会将我晚上涂抹的那些东西看得像是情敌的血肉之躯一样吗?对博多的古怪举动,我想不出其他理由来。这一解释至少有个好处,那就是它和她发的脾气同样不可思议,今晚她看到我千不该万不该写出了(而且还大声念出了)我本不应说出来的那个词儿,她真是气得要命……自从那个江湖郎中来过以后,我就觉察出博多身上那种奇怪的不满情绪,我嗅到了从她的分泌腺(或者泌离腺)散发出那种令人琢磨不透的气味来。她半夜里面千方百计地想要把我的“另一根铅笔”,也就是我裤裆里那条没用的黄瓜调动起来,但是完全无效,也许这使她很丧气吧,她变得越来越牢骚满腹了。(此外,她听到我昨晚诉说自己出生的秘密后心里很不痛快,还有我对一百卢比不以为然的态度也使很她生气。)我得怪自己不好,我一心扑在我的自传上,忽略了她的感情,今晚一开始就走了调,写出了那个最糟糕的词儿。
“一条中间开洞的床单迫使我注定要过分成片断的生活,”我写道,并且大声读了出来,“但是我要比我外公幸运,因为阿达姆?阿齐兹一直是那条床单的受害者,而我呢却成为它的主人 - 这会儿被它迷住的人是博多。我坐在自己具有魔力的影子底下,每天让她好好看一看我这个人 - 而她呢,蹲在一边,如痴如醉地看着我。她满脸迷惑,看得忘了神,就像一只獴看着一条颈部膨胀的眼镜蛇瞪着眼睛摆动着,身子僵住了一动也不动 - 使她陷入到这种麻木状态的是 - 对了! - 是爱情。”
就是这个词儿:爱情。写下来后,又读了出来。它使她发出一声异乎寻常地尖利的叫声,它使她的嘴唇里吐出一连串的诅咒,如果我仍然对词语敏感的话,我早就遍体鳞伤了。“爱你?”我们的博多刻薄地嘲笑道,“爱你什么呀,老天?小王子,你有什么用处呀?” -接下来是她早就准备好的杀手锏 - “你能算个情人吗?”她伸出胳膊,汗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满脸鄙夷地用食指朝我这个无可否认确实无用的裤裆的方向指了指。这个又长又粗的手指,因为嫉妒的缘故直僵僵地伸着,糟糕的是,它只使我想起另一只断掉一截的手指来……由于她射出的这根箭没有中靶,她气得大声嚷道:“不知哪里来的个疯子!那位大夫说得一点也不错!”立刻心烦意乱地冲出了房间。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从金属楼梯上传来,一直走到下面工厂里,穿过用黑布遮盖的酱缸直往外冲;接着,门闩一拔,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样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别无选择,又回过来继续写下去。
渔夫手指远方:这是挂在白金汉别墅天蓝色的墙壁上一幅画上令人难忘的中心内容。这幅画就挂在那个天蓝色摇篮的上方,我,萨里姆娃娃,午夜的孩子,就在那个摇篮里度过了我的最初的日子。在柚木的画框里面,小雷利[①] - 还有谁呢?- 坐在一个正在补渔网的满面风霜的老渔夫脚边 - 他是不是长着像海象那样的胡子?- 他的右臂伸得笔直,直指着海平面,一边说着那些海上故事,小雷利听得入了迷 - 还有谁呢?因为画中自然还有一个孩子,他两腿交叉,穿着荷叶边领子和一直扣到底下的束腰外衣……这会儿我回忆起来了:那是一次生日晚会,晚会上自豪的母亲和同样自豪的保姆给一个长着特大号鼻子的小孩戴上这样的领子,穿上这样的外衣。一个裁缝坐在天蓝色的房间里,就在渔夫的手指底下,仿照图画上英国绅士的服装裁剪……“瞧,多可爱呀!”丽拉?萨巴尔马提大声嚷嚷道,她的话始终叫我觉得很难堪,“就像刚刚从画儿上走下来的!”
在卧室墙上的一幅照片中,我坐在瓦尔特?雷利身旁,眼睛随着渔夫手指的方向望去,拼命睁大眼睛望着地平线。在地平线以外是 - 是什么呢?- 也许是我的未来,我的非同一般的命运,对此我一开始就有所觉察了。它在那个天蓝色的房间里,像是一片闪烁着的灰色暗影,起初很不清楚,但却无法对它置之不理……因为渔夫手指的更在闪烁着的地平线之外,它超出了柚木画框,越过短短一段天蓝色的墙壁,使我的眼睛朝另一个镜框看去。挂在这个镜框里面,永远压在玻璃底下的就是我无法摆脱的命运。这里面是一张特大号的婴儿特写照,下面配着预言式的文字说明。就在照片旁边,还有一张优质仿羊皮纸的信笺,信笺上压印有国徽的图案 - 几头萨尔纳特[②]雄狮站在**上,这封总理的来信是我的相片在《印度时报》刊出之后一礼拜邮差维西瓦那斯送来的。
报纸为我庆贺,政治家正式认可了我的地位。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写道:“亲爱的萨里姆娃娃,请接受我对你诞生这一大喜事的迟到的祝贺!你是印度那个既古老而又永远年轻的面貌的最新体现。我们会最为关切地注视你的成长,你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自己生活的镜子。”
玛丽?佩雷拉大为惊恐。“是政府啊,太太?它会密切地注意这个孩子吗?为什么呢,太太?他出了什么岔子吗?” - 阿米娜无法理解保姆说话时口气为何如此惊惶,她说:“这只是说说而已,玛丽;这话哪能当真?”但是玛丽仍然很紧张,每当她走进婴儿室时,她的眼睛总会慌乱地朝镜框里那封信溜过去。她又会朝四处张望,想要知道政府是不是真的在注视着;她眼神中急切地想弄明白,他们知道了什么?是不是有人看见了?……至于我呢,在我长大之后,我对母亲的解释并不完全赞同,但是它却使我产生了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因此,尽管玛丽的怀疑也多多少少传到我的身上,到时候,我还是大吃一惊……
也许渔夫的手指并没有指着镜框里的那封信。因为假如你顺着它再往前看,你就会随着它穿过窗户,从两层楼高的小丘往下,穿过华尔顿路,越过布里奇?坎迪游泳池,看到与图画中的海洋不同的另一片海洋。在这片海洋上,科里人的三角帆船的船帆在夕阳的余晖中一片通红……这个带着谴责意味的手指,迫使我们朝城里失去家园的人那边看去。
或者,这个指头也许 - 尽管天气很热,这个想法使我打了个寒噤 - 是一种警告,它的目的就是要别人把注意里集中到它的本身。是的,它很可能预示了另一个手指,干吗不呢,这个手指跟它本身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它出现在我的故事中,那将会引发阿尔法与欧米加[③]那个可怕的逻辑……天哪,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挂在我摇篮上方有多少与我的未来有关的东西,等着我去理解呢?给了我多少警告 - 有多少我又没有注意到呢?……不。我不会成为“不知哪里来的个疯子”,这个活灵活现的说法是博多的。我不会让自己随便被引到一些随便说笑的枝节问题上去,至少在我还有力量抗拒这些裂缝时不会。
在阿米娜?西奈和名叫萨里姆的娃娃乘坐借来的史蒂倍克车回家时,阿赫默德?西奈还随身带了一个牛皮纸袋子。在袋子里面装着一个酱菜瓶子,瓶子里面的酸橙卤汁都已经倒掉,瓶子洗干净煮过、消了毒 - 这会儿里面又装得满满的。铁瓶盖上蒙着橡胶隔膜,再用橡皮筋箍紧,瓶口封得严严的。在这个牛皮纸包里的玻璃瓶中,橡胶瓶盖底下究竟藏了什么东西呢?是这件东西:与父亲母亲和娃娃一起回家的是一瓶生理盐水,盐水中飘浮着一条脐带。(但这条脐带究竟是我的呢,还是另一个孩子的?那我就说不准了。)当新雇的保姆玛丽?佩雷拉坐公共汽车去梅斯沃德山庄时,一条脐带却在电影大王那辆史蒂倍克车仪表板上放零星物品的小箱里隆重地回来了。在萨里姆这个娃娃长大成人时,浸在盐水里的脐带一直挂在一个柚木衣柜里面。多年以后,等我们全家流亡到巴基斯坦这一“圣洁的国土”,在我努力想要净化自己时,脐带在短时间内风光了一番。
什么都没有丢掉,孩子和胞衣都留下来了。这两者都来到了梅斯沃德山庄,两者到时候都会登场表演一番。
我算不上是个漂亮的婴儿。那几张婴儿特写照显示出我月亮般的大圆脸太大,也过分圆了一点。在下巴那部位像是少了点什么。我脸上皮肤倒是白白的 - 但是有几块胎记破了相。我右面发根处有几块黑色的胎记往下延伸,而左耳上有块大黑斑。我的鬓角太突出,就像鼓出来的拜占庭式建筑[④]的圆顶。(松尼?易卜拉欣和我天生就应该成为朋友 - 在我们两人头顶头时,我那鼓出来的鬓角恰好放在松尼给产钳夹出来的凹痕里,就像木匠的榫头那样伏贴。)阿米娜?西奈看见我只有一个脑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以加倍的母爱注视着娃娃,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他的可爱之处,根本不会注意到我那双奇怪的天蓝色的冰冷的眼睛,像是发育不良的牛角似的鬓角,甚至连那个大得像疯长的黄瓜一样的鼻子也不在意。
萨里姆娃娃的鼻子大得出奇,而且还老是流鼻涕。
我童年的相貌实在令人着迷,尽管我已经够大够难看了,但似乎我还不满足。从我一出世我便开始着手进行自我扩大的英雄计划。(我仿佛心中有数,为了挑起未来的重担,我需要一个很大的体魄。)到9月中旬,我已经把母亲的奶水吸干了,尽管她的乳水供应还是相当富足的。于是临时雇了个奶妈,但只过了半个月,她便打了退堂鼓,因为她的乳房已经被吸得像沙漠一样干,她抱怨说萨里姆这个娃娃用他没长牙齿的牙龈把她的奶头几乎咬下来。于是只好给我喂奶瓶,就这样大量的东西给我喝下去,奶瓶的奶嘴也遭了殃,证明奶妈的话不是无中生有。在记事册上对我的成长作了仔细的记录,记录表明我一天长得比一天大,这一点肉眼几乎就可以看得出来。遗憾的是没有对我鼻子的长度进行测量,因此我没法说清我的呼吸器官与身体其他部位的生长速度是否完全一致,或者会不会更快一些。我得说的是我的新陈代谢十分旺盛,大量的废物从相应的出口排泄出来。我的鼻子上老是挂着一串亮晶晶的鼻涕,不断地有大批的手帕和围涎送到我母亲浴室的洗衣箱里去……由于废物通过不同的渠道排了出去,我的眼睛老是干干的。“这娃娃真乖,太太,”玛丽?佩雷拉说,“一滴眼泪也没有。”
乖孩子萨里姆很安静,我常常笑,但却不出声。(就像我自己的儿子,一开始是先进货,先是认真听别人说,然后再笑出声来,最后才开始说话。)有一段时候,阿米娜和玛丽有点担心这孩子耳朵会不会聋。但就在她们要想把这事告诉孩子的父亲的当儿(她们没有把心中的疑虑让他知道 - 做父亲的不会喜欢有缺陷的孩子),他却突然出了声,至少在这一方面变得完全正常起来。“好像是,”阿米娜低声同玛丽说,“他决定让我们放下心来。”
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阿米娜和玛丽过了好几天才注意到。她们两个整天忙个不停,使我仿佛有了一个长着两颗脑袋的母亲。在这个复杂的过程中,她们的眼睛见到的只是那些臭烘烘的内衣,而没有发现我的眼皮一眨也不眨。阿米娜记起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重得要命,使她仿佛觉得时间像一潭死水那样静止不动,这时候她开始纳闷,如今会不会出现相反的情况 - 也就是这孩子会不会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使与他直接有关的时间跑得飞快,因此母亲和保姆两人总是来不及做完需要干的事情,而娃娃呢以一种显然是疯狂的速度成长。她抚今追昔,做着这种白日梦,也就没有注意到我的问题。后来,她总算将这种想法丢到脑后,向自己解释说我只是个好端端的大块头婴儿,胃口大,长得快。只有到这时,母爱的层层帷幕才落下来,使她和玛丽看到了问题所在,她们同声叫道:“瞧啊,老天啊老天!瞧啊,太太!瞧啊,玛丽!这小家伙从来不眨眼睛!”
这双眼睛太蓝了,克什米尔的蓝色,掉包孩子的蓝色,眼眶里面装着没有流出来的泪水使它更蓝,蓝得不会眨眼睛了。在喂我进食时,我的眼睛一眨不眨。童贞女玛丽把我托在她肩膀上,说道:“啊呀,这么沉,耶稣呀!”这时候,我打着饱嗝,也还是不眨眼。阿赫穆德?西奈拖着他开花的大脚趾,一瘸一拐地走到我摇篮跟前,我眼睛一眨不眨好奇地望着他那噘着的嘴唇……“太太,也许我们弄错了,”玛丽说,“小少爷也许只是在学我们的样 - 我们眨眼他也跟着眨。”阿米娜说:“我们轮流眨眼试试看。”于是她们的眼皮一张一闭,同时认真观察我那蓝得冰冷的眼睛,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最后阿米娜亲自动手,伸手到摇篮里替我把眼皮抹了下来。眼皮合上了,我的呼吸节奏也立刻随之改变,我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在这之后,接连好几个月里,母亲和保姆两人轮流帮我睁眼闭眼。“太太,他学得会的,”玛丽安慰阿米娜说,“这孩子乖得很,他肯定学得会的。”我学会了,这是我人生的第一课,没有哪个人是能够一直睁大眼睛面对世界的。
这会儿,以我婴儿时代的眼光回顾往事,我能够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 说来也怪,你只要努力一下,你竟然可以回想起这么多的事情来。我能看见的是什么呢?是这个城市,它像只吸血的蜥蜴一样伏在炎热的夏日里。我们的孟买,它形状像一只手,但它其实是一个嘴巴,老是张开着,老是饿得要命,老是吞食从印度其他地方来的食物和有才能的人。它还是一条美丽动人的蚂蟥,出产的只有电影片子、丛林茄克衫和鱼……在印巴分治以后,我看见邮差维西瓦那斯骑着旧的印度阿朱那牌自行车朝我们两层楼高的小丘驶来,车座后面的邮袋装着那个仿羊皮纸信封,经过一辆破烂的公共汽车旁边 - 尽管这会儿雨季还没到,这辆车让司机给扔了,其原因是司机突然决定去巴基斯坦,于是他关起发动机就走,让整整一车乘客待在车上。有的人吊在车窗上,有的人抓着车顶的行李架,有的人挤在过道里……我能够听到他们在咒骂,猪猡崽子、狼心狗肺,但大家还是赖在好容易抢到的座位上不肯离开,就这样整整拖了两个小时才散去,把汽车丢在路边上。还有呢,还有印度第一个横渡英吉利海峡的游泳健将,普西帕?罗伊来到了布里奇?坎迪游泳池的大门口。这个普西帕头上戴着桔黄色的游泳帽,绿色的躯体上围着国旗颜色的毛巾,来向游泳池只准白人入内的规则挑战。他拿着一块迈索尔[⑤]的檀香皂,挺起胸膛,大步迈进大门……这时雇来看门的帕坦人连忙挡住了他,就像往常那样,把欧洲人从印度人暴动中救出来的还是印度人。尽管他勇气十足地拼命挣扎,但还是被四个人抓住手脚扔到外面华尔顿路上,跌到尘土里面。横渡海峡的健将被扔到街心,像是扎猛子一样,几乎撞到骆驼、出租车、自行车上(维西瓦那斯连忙拐弯绕开他那块肥皂)……但是这吓不倒他,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声称明天还要来。在我童年的那些岁月里,每天总可以见到头戴桔黄色游泳帽、披着国旗颜色毛巾的游泳健将普西帕满心不情愿地在华尔顿路上扎猛子。最后他这场英勇无畏的斗争取得了某种形式的胜利,因为如今游泳池已经对某些印度人 - “上等人”- 开放,他们可以跨到那个印度地图形状的池子里去了。但是普西帕不是上等人,他现在年纪大了,人们都把他忘了,他只是老远地望着这个池子……现在成千上万的往事涌上我的心头 - 例如当年著名的女摔跤手巴诺?德维,她只肯同男人摔跤,并且威胁说谁能把她打败就嫁给谁,她这样一说,结果就从来没有失手过。还有(这会儿离家更近了)在我家花园水龙头底下那个圣者,他名叫普鲁肖塔姆,我们(松尼、眼睛片儿、头发油、居鲁士和我)总是称他为普鲁古鲁,他认为我是受到真主保佑的穆巴拉克,一直留神照看着我,每天不是教我父亲看手相,就是为我母亲施法术去除鸡眼。此外还有在老仆穆萨和新来的保姆玛丽之间的钩心斗角,他们的矛盾将会越来越尖锐,到了最后终于爆发出来。总而言之,到1947年底,孟买的生活就像往常一样热气腾腾,形形色色,也像往常那样千奇百怪……唯一的例外只是我出生了。我已经开始在宇宙的中心占据我的位置,等到我完成了这事以后,我会赋予所有一切以意义。你不相信我的话?听,玛丽?佩雷拉在我摇篮旁边唱着一首儿歌:
无论你想要怎么样,你就可以怎样,
你会实现自己所有的理想。
等到高瓦里亚坦克路王家理发馆一个兔唇的理发师来给我行割礼的时候(我刚刚满两个月),我在在梅斯沃德山庄已经很受欢迎了。(顺便提一下行割礼的那件事,我仍然可以发誓我能够记得那个咧着嘴笑的理发师,他抓住我的包皮,而我的阴茎就像条游动的蛇那样死命扭动。剃刀割了下来,那阵疼痛啊。但是别人告诉我,就在那时候,我眼皮还是一眨都没有眨。)
是的,我是个很受欢迎的小家伙。我的两位母亲,阿米娜和玛丽对我百看不厌。在所有生活问题上,她们是最亲密的同盟者。在我行过割礼以后,她们一起给我洗澡,看到我那个包皮给割掉的阴茎在洗澡水里面气鼓鼓地乱动,她们咯咯笑了。“太太,这孩子我们最好得当心些,”玛丽调皮地说,“他那个小玩意儿像是自个儿会活动呢!”阿米娜说:“啐,啐,玛丽,你真说得出来……”但还是忍不住笑得要背气。“瞧,太太,瞧他那个小雀雀!”因为它又动了起来,扭来扭去的,就像是食管给割开的鸡一样……她们一起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是,在情感问题上,她们却是不共戴天的敌手。有一次,她们将我放在童车里带我到马拉巴尔山的空中花园去散步,阿米娜在无意中听到玛丽告诉其他保姆说:“瞧,这就是我的大块头儿子” - 说来也怪,她心中感受到了一种威胁。在那之后,萨里姆娃娃变成了她们表现慈爱之情的战场。她们互相较劲,看谁能表现出更多的母爱来。而孩子呢,这时会眨眼睛了,只是大声咯咯笑着,享受着她们的抚爱,利用这一点来加快自己的成长。他一天天长大,不断地被拥抱、亲吻、抚弄下巴,朝着他将要获得人类的基本特征的时刻奋勇前进,那就是,每天在难得只剩下我一个人同手指远方的渔夫为伴的时候,我总要想竭力在我的小床上站起来。
(就在我徒劳地想要站起来时,阿米娜也徒劳无益地下着决心 - 她企图将她那个不能提名道姓的丈夫的梦从她心目中驱除出去。在我出生之后的那一夜,这个梦取代了粘蝇纸的梦。这个梦太像实有其事了,以致她在醒着时也没法摆脱它。在梦中,纳迪尔汗到了她的床上,使她怀上了孩子。这个梦的荒唐无稽之处在于,它竟然使阿米娜搞糊涂了,弄不清儿子的生父究竟是谁,因此这个梦给我这个午夜的孩子又带来了一个父亲,加上温吉、梅斯沃德和阿赫默德?西奈,这是第四个了。我母亲阿米娜在这一梦境的困扰下,心烦意乱,一筹莫展,她从那时候起就隐约产生了一种负疚感,这种感觉在未来的岁月里,将会像一个暗黑的花环一样套在她的头上。)
我从来没有听说维伊?维里?温吉的黄金时代。在他妻子去世时他几乎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在这之后,他的视力渐渐恢复过来;但是他的声音嘶哑,带上了一些苦涩的成分。他告诉我们说这是哮喘的缘故,他还是每星期来梅斯沃德山庄表演一次,唱的那些歌子就同他本人一样都成为梅斯沃德那个时代的遗迹了。他唱“女士们晚安”,为了跟上时代,又在他的曲目中加上“云彩很快就会散开”,不久以后还有“橱窗里那只小狗要多少钱?”他唱歌时,把一个长着一双令人生畏的圆滚滚的膝盖的大块头婴儿放在凹地里他身边的小席子上,他唱的那些歌子充满了怀旧之情,没人忍心叫他走开。威廉?梅斯沃德那个时代留下的遗物不多,温吉和渔夫的手指是其中的两件,因为自从那个英国佬走掉以后,他的豪宅的新住户将他留在里面的东西出空了。丽拉?萨巴尔马提留下了自动钢琴,阿赫默德?西奈留下了那个威士忌酒柜,易卜拉欣老头对吊扇倒是习惯了。但是金鱼死掉了,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因为喂食过多,结果涨破了肚子,只见一些鳞片和未经消化的鱼食像轻雾一样漂在水里。狗变野了,最后在山庄里再也见不到它们了。旧衣橱里面那些褪色的衣服分给了山庄里扫地的女人和其他仆人,因此在好些年当中,服侍威廉?梅斯沃德山庄的新住户的那些男男女女都穿着他们昔日的东家的衬衫和印花布衣裙,变得越来越破。不过温吉和我墙上那幅画还保留着,卖唱艺人和渔夫成为我们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就像鸡尾酒时间一样,鸡尾酒时间已经深入人心,没法改变的了。“每一小滴泪水和忧愁,”温吉唱道,“只会使你离我更近……”他的声音越来越糟糕,最后就像锡塔琴[⑥]上用漆葫芦做成的共鸣鼓给老鼠咬破了一样。“是哮喘病,”他顽固地坚持说。在他去世前他完全没了声音,大夫最后诊断说是患了喉癌。但是他们也还是不对,因为温吉并不是病死的,他是因失去妻子伤心而死,他从来没有怀疑到妻子会对他不忠。他用生殖和毁灭之神的名字给儿子起名叫湿婆,儿子早年就坐在他脚下,因为觉得自己是父亲日趋衰弱的原因(或者说他自以为如此)而默不作声。一年年过去,我们渐渐地注意到他眼睛中充满着一种无法表述的愤恨之情。我们看到他两个拳头抓住了小石子向四处乱扔,起初还扔不到什么,但随着他年龄增加,就变得越来越危险。丽拉?萨巴尔马提的大儿子八岁时,去逗小湿婆说他脾气坏,又说他的短裤没有上浆,还说他两个膝盖圆滚滚太难看。这个由于玛丽的罪行而被迫与贫穷和手风琴为伴的孩子随手拣起一块扁石片,边缘尖得像剃刀,朝那家伙扔去,结果使他的右眼就此瞎掉。在出了眼睛片儿这件事以后,维伊?维里?温吉来梅斯沃德山庄都是独自一人,让他儿子在那几乎是走投无路的黑暗环境中去摸索,只有一场战争才能把他从里面搭救出来。
维伊?维里?温吉声音越来越糟,儿子又是这么凶顽,那么梅斯沃德山庄怎么还会让他继续来呢?这是因为他曾经给他们在人生问题上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启示。“第一个出生的孩子,”他说过,“会使你觉得真正有了个家。”
作为温吉这一启示的直接结果,我在婴儿时期大受欢迎。阿米娜和玛丽争着引起我的注意,山庄里每一户人家里面都有人想要我去。阿米娜原先是舍不得让我离开身边的,但看到儿子如此讨人喜欢,她大为自豪,最后她终于同意将儿子借出去,轮流到山庄各个人家去作客。于是玛丽?佩雷拉用一辆天蓝色的童车推着我,神气十足地在红瓦的豪宅之间巡游,轮流光临每户人家,使得户主觉得这儿真正是自己的家。因此,现在以萨里姆娃娃当时的眼光回想往事,我能够说出大多数邻居家里的秘密,因为成年人在我面前觉得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他们没有料到,多年以后,有个人会回想起他婴儿时代看到的一切,把他们的老底全给抖出来。
这里是易卜拉欣老头,他终日忧心忡忡而憔悴不堪,因为非洲一些国家的政府要把他的剑麻农场收归国有了。这是他的大儿子伊夏克,为了他的旅馆业务而发愁,他的旅馆债台高筑,不得不向地方上的黑帮借钱。还有伊夏克的两只眼睛,老是对他弟媳色迷迷的,不过我永远弄不懂鸭子纳西埃身上有什么东西会引得男人动心。还有纳西埃的丈夫、当律师的伊斯梅尔,他从儿子被产钳夹出来这件事中得出一个重要教训。“人生中没有什么会是水到渠成的,”他告诉他像鸭子般的老婆,“你非得加点外力不可。”他把这个见解用到律师事务上,开始贿赂法官,买通陪审员起来。所有的孩子都有改变他们父母的力量,松尼就把他父亲改造成为一个大获成功的骗子。然后,我们移到凡尔赛别墅,这里有杜巴西太太,她在套间的屋角放了个象头神的神龛,她们那个套间乱七八糟得不成样子,结果在我们家里,“杜巴西”这个词儿变成了一个动词,意思是“弄得乱七八糟”……“噢,萨里姆,你又杜巴西你的房间了,你这家伙!”玛丽总是叫嚷。物理学家阿迪?杜巴西是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他这个研究原子的天才,最会把一切弄得凌乱不堪,他这会儿俯在我童车的车篷上,伸手来抚弄我的下巴。他的妻子已经怀了居鲁士大帝在她肚子里,她缩在后面,眼角中露出狂热的光芒,等待着时机,那一直要到杜巴西先生去世后才会出现。杜巴西先生每天的工作就是跟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打交道,一天他妻子忘记替他把橙子的籽去掉,结果他就给呛死了。我从来没有应邀去讨厌小孩的产科医生纳里卡尔大夫家里去。但是在丽拉?萨巴尔马提和霍米?卡特拉克家里,我却偷看到不少秘密,我这个娃娃见到了丽拉无数次的不贞的行为,最后还亲眼见到这个海军军官太太同那个电影大王、赛马的主人如何开始了他们的暧昧关系。这一点,到了一定时间,在我要策划某次报复行动时会对我有用。
甚至就是婴儿也面临着如何对自己进行界定的问题。我必须声明,我早年大得人心这件事也有令人困惑的方面,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各种各样的看法向我袭来,弄得我不知所措。我既是水龙头底下那位古鲁口中受到神灵保佑的孩子,又偷看到丽拉萨巴尔马提不少的秘密。在鸭子纳西埃眼里,我是她孩子松尼的敌手,而且还是个占上风的敌手(不过说句公平话,她从来没有表露出对我的恼恨,而且也同别人一样提出接我到她家里去);而对我的两颗脑袋的母亲来说,我是所有与婴儿有关的爱称 - 她们称呼我小乖乖,小宝贝,还有小月亮瓣儿。
但是,归根到底,一个婴儿对这一切又能怎样呢,他只有把所有的说法都照单全收下来,希望将来能够慢慢理解它们的意思。我眼睛上没有一滴泪,耐心地把尼赫鲁的来信和温吉的预言都吸收到自己肚子里,但是留给我最深的印象的却是霍米?卡特拉克的白痴女儿,她将她的想法通过圆形凹地送到了我的小脑瓜里面。
托克西?卡特拉克脑袋长得出奇地大,老是流口水。托克西老是站在装着铁栅栏的顶层窗户后面,浑身一丝不挂,以完全自我厌恶的动作抚弄自己的性器官。她常常朝栅栏外面用力吐唾沫,有时候吐到我们头上……她二十一岁了,智力迟钝,只会口齿不清地胡扯,完全是多年来近亲婚配的结果。但在我的心目中她很美丽,因为在她身上仍然可以见到每个婴儿天生就有的东西,而人生是会渐渐地将这些东西腐蚀掉的。我记不起托克西在将她的思想低声告诉我时究竟说了些什么,也许只是咯咯笑着吐唾沫吧。但是她将我心灵中的一扇门轻轻推了一下,因此当洗衣箱中的事件发生时,促成此事的很可能就是托克西。
有关萨里姆娃娃最初岁月暂时就说这些了,我的出现已经对历史产生了影响。萨里姆娃娃已经使他周围的人发生了变化。在我父亲那方面,我深信是我将他推上了极端的道路,这最后导致了冻结的可怕时刻,这一点或许也是避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