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尔德拉的人称他们为尼尔森兄弟。教区神甫告诉我,他的前任有次不无诧异地说起,曾经在他们家里见到一部破旧的《圣经》,黑色的封皮,花体字印刷;最后几张白页上有手写的家庭成员的姓名和生卒年月日,但已模糊不清。那是纳尔逊一家绝无仅有的一本书。也是他们家多灾多难的编年史,到头来终将湮没无闻。他们住的是一座没有粉刷的砖房,如今已不在了,从门厅那儿可以望见两个院于:一个是红色细砖铺地,另一个则是泥地。很少有人去他们家;尼尔森兄弟落落寡合,不同别人交往。家徒四壁的房间里只有两张帆布床;他们的贵重物品是马匹、鞍辔、短刃匕首、星期六穿的漂亮衣服和惹是生非的烧酒。据我所知,他们身材高大,一头红发。这两个土生土长的白种人可能有丹麦或爱尔兰血统,只是从没有听人说起。街坊们像怕红党①似的怕他们;说他们有人命案子也并非无中生有。有一次,兄弟两人和警察干了一架。据说老二和胡安·伊贝拉也打过架,并且没有吃亏,对于知道伊贝拉厉害的人,这很能说明问题。他们赶过牲口,套过大车,盗过马,一度还靠赌博为生。他们的吝啬出了名,唯有喝酒和赌钱的时候才慷慨一些。没听说他们有什么亲戚,也不清楚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还有一辆大车和两头拉车的牛。
①红党,指支持阿根廷独裁者罗萨斯的党羽。
他们是亲兄弟,和逃亡到地中海海岸的亡命徒之间的结盟关系不同。这一点,加上我们不知道的其他原因,有助于我们了解他们之间铁板一块的关系。你得罪其中一个就会招来两个仇敌。
尼尔森固然无赖,但长期以来他们的艳事只限于偷鸡摸狗或逛逛妓院。因此,当克里斯蒂安把胡利安娜·布尔戈斯带回家同居时,引起了不少议论。这一来,他固然赚了一个女佣,但同样确切的是他送给她许多俗不可耐的、不值钱的插戴,还带她到娱乐聚会上招摇。那年头,在大杂院里举行的寒酸的聚会上,跳舞时的灯光很亮,不准身体剧烈扭动,贴得太紧。胡利安娜皮肤黝黑,眼睛细长,有谁瞅她一眼,她就嫣然一笑。在贫民区,妇女们由于劳累和不事修饰容易见老,胡利安娜算是好看的。
爱德华多起初陪着他们。后来去了阿雷西费斯一次干什么买卖;回家时带了一个姑娘,是路上找来的,没过几天,又把她轰了出去。他变得更加阴沉;一个人在杂货铺里喝得酩酊大醉,谁都不答理。他爱上了克里斯蒂安的女人。街坊们或许比他本人知道得更早,幸灾乐祸地看到了两兄弟争风吃醋的潜在危机。
一天,爱德华多很晚才从街上回家,看到克里斯蒂安的黑马拴在木桩上。老大穿着他那身最体面的衣服在院子里等他。女人捧着马黛茶罐进进出出。克里斯蒂安对爱德华多说:
“我要到法里亚斯那儿去玩。胡利安娜就留给你啦;如果你喜欢她,你就派她用场吧。”
他的口气像是命令,但很诚恳。爱德华多愣愣地瞅了他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办。克里斯蒂安站起身,向爱德华多告了别,跨上马,不慌不忙地小跑着离去,他没有和胡利安娜打招呼,只把她当做一件物品。
从那晚开始,哥俩就分享那个女人。那种肮脏的苟合同本地正派规矩格格不入,谁都不想了解细节。开头几个星期相安无事,但长此下去毕竟不是办法。兄弟之间根本不提胡利安娜,连叫她时都不称呼名字。但两人存心找茬,老是闹些矛盾。表面上仿佛是争论卖皮革,实际谈的是另一回事。争吵时,克里斯蒂安嗓门总是很高,爱德华多则一声不吭。他们互相隐瞒,只是不自知而已。在冷漠的郊区,女人除了满足男人的性欲,供他占有之外,根本不在他眼里,不值得一提,但是他们两个都爱上了那个女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点使他们感到丢人。
一天下午,爱德华多在洛马斯广场碰到胡安·伊贝拉,伊贝拉祝贺他弄到一个漂亮娘儿们。我想,就是那次爱德华多狠狠地接了他。以后谁都不敢在爱德华多面前取笑克里斯蒂安。
胡利安娜百依百顺地伺候兄弟两人;但无法掩饰她对老二更有好感,老二没有拒绝介入,可是也没有让她动感情。
一天,哥俩吩咐胡利安娜搬两把椅子放在红砖地的院子里,然后躲开,因为他们有事商谈。她估计这次谈话时间不会短,便去午睡,可是没多久就给唤醒。他们叫她把她所有的衣物塞在一个包里,别忘了她母亲留下的一串玻璃念珠和一个小十字架。他们不作任何解释,只叫她坐上大车,三个人默不作声地上了路。前些时下过雨;道路泥泞累人,他们到达莫隆时已是清晨五点。她被卖给那里一家妓院的老鸨。交易事先已经谈妥;克里斯蒂安收了钱,两人分了。
在那以前,尼尔森兄弟一直陷在那场荒唐爱情的乱麻(也是一种常规)里,回到图尔德拉以后,他们希望恢复他们先前那种男子汉的生活。他们回到了赌博、斗鸡场和偶尔的斗殴之中。有时候他们也许自以为摆脱了烦恼,但是两人常常找一些站不住脚的,或者过分充足的理由,分别外出。快过年时,老二说要去首都办些事。克里斯蒂安便直奔莫隆;在上文已经提到过的那座房屋前面的木桩那儿,他认出了爱德华多的花马。他进了屋;发现另一个也在里面,排队等候。克里斯蒂安对他说:
“长此下去,我们的马会累垮的,不如把她留在身边。”
他找老鸨商量,从腰包里掏出一些钱币,把胡利安娜弄了出来。胡利安娜和克里斯蒂安同骑一匹马;爱德华多不愿多看,用马刺猛踢他的花马。
他们又回到以前的状况。那个丢人的解决办法行之无效;哥俩都经不住诱惑,干了欺骗的勾当。该隐的幽灵在游荡——但是尼尔森兄弟之间的感情深厚无比——有谁说得清他们共同经历过的艰难危险!——他们宁愿把激怒发泄在别人头上。发泄在一个陌生人,在狗,在替他们带来不和的胡利安娜身上。
3月份快完了,懊热仍没有消退①。一个星期日(星期日人们睡得早),爱德华多从杂货铺回家,看见克里斯蒂安在套牛车。克里斯蒂安对他说:
①南北半球的寒暑季节相反,地处南半球的阿根廷的3月份是夏末秋初。
“来吧,该去帕尔多卖几张皮子;我已经装了车,我们趁晚上凉快上路吧。”
帕尔多集市在南面;他们走的却是车队路;不久又拐上一条岔道。随着夜色加深,田野显得更广阔。
他们来到一片针茅地边;克里斯蒂安扔掉烟蒂,不紧不慢地说:
“干活吧,兄弟。过一会儿长脚鹰会来帮我们忙的。我今天把她杀了。让她和她的衣物都待在这里吧。她再也不会给我们添麻烦了。”
兄弟两人几乎痛哭失声,紧紧拥抱。如今又有一条纽带把他们捆绑在一起:惨遭杀害的女人和把她从记忆中抹去的义务。
------------------
小人
城市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总是有点时代错乱。咖啡馆退化成了酒吧;本来通向院子,可以瞥见葡萄架的门厅现在成了尽头有电梯的幽暗的走廊。多少年来我一直记得塔尔卡瓦诺街附近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书店;一天上午我发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古玩店,并且听说书店老板堂圣地亚哥·菲施拜恩已经去世。菲施拜恩是个胖子;我记不太清他的长相,却记得我们长时间的聊天。他镇定自若,常常谴责犹太复国主义,说它使犹太人成了普普通通的人,像所有别的人那样给捆绑在一个单一的传统、单一的国家上,不再具有目前那种丰富多彩的复杂性和分歧。他还告诉我,当时在编纂一部庞大的巴鲁克·斯宾诺莎作品选集,删去了那些妨碍阅读的欧几里德几何学的繁芜,给那异想天开的理论增添了虚幻的严谨。他给我看罗森罗思的《犹太神秘主义发凡》的善本,但又不肯卖给我,不过我藏书中有些金斯伯格和韦特的书却是在他店里买的。
一天下午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告诉了我他生活中一个插曲,今天我可以公之于众。当然,有些细节要作些改动。
“我要讲一件从未告诉过别人的事。我的妻子安娜不知道,我最好的朋友也都不知道。那是多年以前的事,现在已恍如隔世。也许可供你作为一篇小说的素材,你当然会加以剪裁。不知道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是恩特雷里奥斯人。我们说不上是犹太高乔;从来就没有犹太高乔。我们是商人和小庄园主。我生在乌尔第纳兰,对那个地方已毫无印象;我父母来布宜诺斯艾利斯开店时,我年纪很小。我们家过去几个街区就是马尔多纳多河,再过去是荒地。
“卡莱尔说过,人们需要英雄。格罗索写的传记使我崇拜圣马丁①,但是我发现他只是一个在智利打过仗的军人,如今成了一座青铜雕像和一个广场的名字。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遇到一个截然不同的英雄:弗朗西斯科·费拉里,对我们两人都不幸。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①圣马丁(1778—1850),阿根廷将军、政治家,早年曾参加对拿破仑作战,1814年建立著名的安第斯军,与西班牙殖民军作战,于1818及1821年分别解放了智利和秘鲁,接受了秘鲁保护者的称号。之后他功成身退,侨居法国。
一据说我们那个区不像科拉雷斯和巴霍那么野,不过每一家杂货铺里都有一帮爱寻衅闹事的闲人。费拉里老是泡在三执政—泰晤士杂货铺。促使我成为他的崇拜者的一件事就发生在那里。我去买一夸特马黛茶。一个留着长头发和胡子的陌生人跑来要了一杯杜松子酒。费拉里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喂,咱们前晚不是在胡利亚娜舞场见过面吗?你是哪里来的?’
“‘圣克里斯多巴尔,’对方说。
“‘我有话奉劝,’费拉里暗示说,‘你以后别来啦。这儿有些蛮不讲理的人也许会让你不痛快。’
“圣克里斯多巴尔来的人一甩胡子走了。或许他并不比对方差劲,但他知道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从那天下午开始,弗朗西斯科·费拉里成了我十五岁时的向往的英雄。他身体壮实、相当高大、仪表堂堂,算是时髦的。他老是穿黑颜色的衣服。不久,我们又遇到第二件事。我和母亲、姨妈在一起;我们碰上几个大小伙子,其中一个粗声粗气地对其余的人说:
“‘放她们过去。老婆娘。’
“我不知所措。这时费拉里正好从家里出来,他插手了。他面对那个挑衅的人说:
“‘你既然想找事,干吗不找我?’
“他挨着个儿慢慢地瞅着他们,谁都不吭声。他们知道费拉里。
“他耸耸肩膀,向我们打了招呼走了。在离开前,他对我说:
“‘你如果没事,待会儿去酒店坐坐。”
“我目瞪口呆。我的姨妈莎拉说:
“‘一位绅士,他让夫人们得到尊敬。’
“我母亲怕我下不了台,评论说:
“‘我看是一个容不得别人拿大的光棍。’
“有些事情我不知该怎么向你解释。如今我混得有些模样,我有了这家我喜欢的书店,我看看这里的书,我有像你这样的朋友,我有妻子儿女,我加入了社会党,我是个阿根廷好公民,是个好犹太人。我是个受到尊敬的人。|Qī|shu|ωang|现在你看我的头发几乎脱光了;当时我却是个穷苦的俄罗斯小伙子,红头发,住在郊区。人们瞧不起我。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我试图同别人相似。我自己起了圣地亚哥这个名字,以回避原来的雅各布,菲施拜恩这个姓没有动。我们大家都努力符合人们指望看到我们的模样。我意识到人们对我的蔑视,我也蔑视自己。在那个时代,尤其在那种环境中,重要的是勇敢;但我自知是懦夫。我见了女人就胆战心惊;我为自己畏葸的童贞感到羞愧。我没有同龄的朋友。
“那晚我没有去杂货铺。我一直不去就好了。我总觉得费拉里的邀请带有命令的口吻。一个星期六的晚饭后,我走进那个地方。
“费拉里在一张桌子上座。一共六七个人,我都面熟。除了一个老头之外,费拉里年纪最大。老头言语不多,说话的神情很疲惫,唯有他的名字我一直记得:堂埃利塞奥·阿马罗。他松弛的宽脸有一条横贯的刀疤。后来我听说他吃过官司。
“费拉里吩咐堂埃利塞奥挪个地方,让我坐在他左边。我受宠若惊,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才好。我怕费拉里提起前几天叫我丢人的事。根本没提;他们谈的是女人、赌牌、选举、一个该到而没有到的歌手以及区里的事。起初他们和我格格不入;后来接纳了我,因为费拉里要他们这样做。尽管他们大多有意大利姓,他们各自都觉得是土生土长的,甚至是高乔,别人也有这种感觉。他们有的赶马帮,有的是车把式,甚至是屠夫;他们经常同牲口打交道,气质接近农民。我觉得他们最大的愿望是成为胡安·莫雷拉那样的人。他们最后叫我小罗来,不过这个绰号并没有轻蔑的意思。我跟他们学会了抽烟和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