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艺开始脱浴衣的时候,抄子也似乎下了决心。她把毛巾放进脱衣篓里,开始解浴衣带子。
安艺先进去,把身体潜入浴槽里。
这个跑泉似乎含有钾和钠的氧化物,但确实无色透明,沾在皮肤上感觉滑溜溜的。
身体潜入水中一直到肩膀,仰头望去,丝柏搭起来的屋顶有七八米高,从上面吊下来的四只圆玻璃球灯在雾气中有些模糊不清。
安艺伸开两腿,把背靠在浴槽边上。
从正面落地的大窗户中透过树丛可以把相模湾一览无余。天空虽暮色已深,但海面却是格外明亮。安艺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大海,浴室的木拉门开了,好像是抄子走了进来。
宽敞的浴槽里,水不断流出来,无声无息的通过木百叶流出去。
与脱衣处隔开的木板门开了,可是却感觉不到抄子进来,安艺回头一看,只见她仍穿着浴衣,蹲在浴室的门口。
“太亮了。”
抄子似乎为里面过于明亮而感到踌躇。
“没关系,进来好了。”
“不,我还是算了吧。”
抄子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站起身。
“也许会有人来。”
“不必担心,刚才看门人不是也说没关系的吗?”
“可是就怕万一呀。”
抄子说着,仍然很好奇地环视着浴室。
“好像有一点盐分,水滑溜溜的,很暖和。好不容易来了,还是在晚饭前泡一会儿好。”
“我还是用房间里的浴室吧。”
现在没有一个客人,但无法绝对保证一会儿不来人。万一有人来的时候,两个人在一起就会手足无措了。
“真遗憾……”
安艺虽然有些不死心,但她一旦决定了不进来是不会进来的。在这一点上她是很有主见的。
“那我们半夜里一起来吧。”
“等你睡着了以后,我一个人来。”
“不,那时我也一定会醒来的。”
夜深人静,两个人一起一边泡温泉一边看海也不错。
“那我先回房间去了。”
抄子说着,关上浴室的门走了。
隔着门上的玻璃一直看着抄子的背影消失,安艺叹了一口气。
她依旧是那样小心翼翼。这次出来旅行,不知道她是如何对她丈夫说的。
跟抄子相识是在一年半以前。
在日比谷的饭店里举行秋季新款和服展,安艺闲来无事就顺路去看了看。展示会以女式和服为主,但也有男式和服展台,其中有一件是绿灰色的结城绸料配着一条墨绿色的带子。正当安艺被这落落大方的颜色搭配所吸引,仔细审视着的时候,女店员走了过来。
“您觉得怎么样?”
安艺喜欢和服,在家里休息或是出去就餐时常穿和服。因为从事作家这一职业,穿着比较自由。
“如果您觉得好,可以拿下来比比看。”
店员似乎是厂家派来的,她很娴熟地要把衣料搭在安艺的肩上。
“这是你们厂的独家设计吗?”
“料子不是的,但是是由我们的专职设计师搭配的。”
“颜色搭配非常好。”
“谢谢夸奖,我把设计师叫来好吗?”店员回头朝里面招招手。
“今天正巧设计师也在这里。”
安艺继续审视着那块布料,另外一位女士走过来。店员都是穿着同样的蓝色和服,只有这位女士穿的是白衬衫和深蓝色的裙子,领口处结着一块褐色的佩孜莉的丝巾。
“这位客人非常喜欢这件和服的颜色搭配……”
女士慢慢点头示意。因为她头发两侧稍稍蓬起向上挽着,显得面颊更瘦,皮肤更紧。刚才听说是男式和服设计师,安艺以为会是位上年纪的妇女,而她看上去也就是位三十岁左右。
“这件和服是你设计的吗?”
安艺问道。她马上摇了摇头。
“我只是设计了带子。”
“那么,和这件和服……”
“我想可能很合适,就搭配到一起试了试。”
设计师可能是直接与客人说话机会少,回答问题的方式有些不自然,但这使她那紧张的表情更显得纯真。
“您经常穿和服吗?”
看安艺还在看,设计师问道。
知道他是位喜欢和服的男士,好像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偶尔想起来的时候穿。”
“我们还有些别的。”
设计师接着把架子上的商品拿下来给他看。每件和服料子都配好了带子,有的还搭配好了衬里和外套的料子。
但是看了一圈,还是觉得最初的那件结城绸料和带子的搭配好。安艺再次拿起那块料子的时候,她在镜子前面替他把料子搭在肩上。
“有一点暗了。”
“也不会觉得暗。看上去像是灰色,实际上还有淡淡的绿色。”
确实,乍一看绿灰色有些暗,实际上底色透着青苔般的光泽。
“带子是你设计的吗?”
“我觉得跟这颜色最搭配……”
在荧光灯下,墨绿色的带子有效地衬托出了落落大方的绿灰色。
“那,我就买下吧。”
安艺虽然是那种看中马上就买的性格,但他的这个决定也太快了。原来只是闲来无事到展示会逛逛,连安艺自己也没想到会买下来。好像她也同样感到意外。近五十万日元的结城和服衣料加上新款带子就不下六十万日元。只是搭在肩上比一下就买下来的客人实在太少见了。当安艺递给她信用卡时,她一边说:“对不起。”一边递上一张印着浅见抄子的名片。
“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请跟我联丅系。”
似乎是出于偶然,从见到那件绿灰色和服时起,安艺和抄子就被那条墨绿色的带子连接在一起了。
安艺和抄子单独见面是在那之后的十二月中旬,那件绿灰色的和服做好之后,当然见面的时候安艺是系着那条抄子设计的墨绿色的带子。
“我想穿上让你看看。”
虽然是把和服当借口,实际上他是对这位有什么地方表现得不太自然的女士感到好奇。
因为天气突然冷了,于是决定在筑地的河豚料理店见面。安艺先到那里等着,抄子在约定好的六点钟准时出现。
好像抄子是第一次和男士在料理店单独见面,显得很紧张,但是在慢慢习惯了之后话题也多了起来。
这时候安艺得知抄子是三十四岁的有夫之妇,有一个三岁的孩子。
展示会场的女店员曾说抄子是他们厂的专职设计师,其实不然。抄子只是以那家举办展示会的厂家的设计为主要工作,实际上是不受约束的。因此也参与其他厂家的设计,而且还设计一些手袋、装饰等与和服配套的小物件。
“你是个著名人物喽。”
安艺开玩笑地说,抄子慌忙予以否定。
“说是和服设计师,其实这个行当人很少。跟时装设计不同,这个工作很不起眼。”
确实如其所说,像抄子这样独立工作的设计师很少。
但是抄子这样执著于这个不起眼、今后也没有太大发展的工作,反而使安艺抱有好感。
抄子原来就喜欢设计,从东京都的美术院校毕业后就职于一家图案设计公司,后来因为进入了一家大型和服工厂才正式开始设计和服。最初只是设计浴衣和碎白点花纹布的图案,而后逐渐扩大到一般性和服的设计工作。
抄子结婚是在和服工厂工作的时候。对方是一家经营医疗器械的公司职员。对于“您丈夫是……”这一问题,抄子只是几句带过,安艺也无意再进一步深问。
开始抄子不知道安艺是什么人,看到信用卡上的名字,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说过。后来在回家的路上才终于想起来安艺是作家,以前好像曾经读过他关于论女性的散文。
“实在抱歉。”
抄子道歉地说。其实那也不是抄子的责任。倒是抄子直率地说出这一切反而使安艺更添好感。
但是抄子依然对安艺存有戒备。
“您写那么可怕的事情,不会变得讨厌女人吗?”
可能是由于紧张,抄子的问题问得很唐突。
“我没写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是,您不是一直在很冷静地观察妇女吗?”
“那也只是在写作的时候,平时很是糊里糊涂。”
他想说更何况如果恋慕某一女士就会对其他女性视而不见,这一点跟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但想到若一次让她对自己知道得太多,反而会使她感到迷惑。
在那之后,抄子经常寄来展示会、演示会的票,安艺只要有时间就去看,或一同出去喝咖啡,或一起用餐。
安艺认为抄子有工作,又兼有妻子和母亲这三重角色,一定很不容易。但抄子身上从一开始就没有家庭的影子,而且只从表面根本看不出她已经三十过半了。身材娇小是其中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她清纯的相貌、干脆利落的言行举止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
比方当谈及工作或公司里的事情时,她会不由自主冲口而出地说出诸如:“莫名其妙”“不可原谅”等话语。抄子对于行业间存在的旧体制以及设计师地位很不明确等都感到不满。
单纯从抄子的话判断,她的话确实有道理。但是世界不只是有道理就行得通的。安艺说这样的话,她就会满脸通红地抗议。
“不过,我说的不是也没有错吗?”
看起来抄子的头脑中只有正邪黑白之分,是不存在灰色或模棱两可的观点的。
安艺对抄子的洁癖既感到棘手,同时也在赏其为乐。
看你能一直固执到什么时候。一边看着拘泥于正理的抄子,安艺一边想象着她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