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可能要喝醉了。”
“哭也行,喊也行,反正今天晚上回不去,醉成什么样都没关系。”
“不过,也许一会儿该提出要去看夜色中的摩周湖了。”
安艺也想起司机说过的单身女人去看月色笼罩的摩周湖的事来。
“那真够可怕的。”
“一定是想去自杀吧?”
“那儿太冷、太寂寞。”
“喝了酒也许就不觉得冷了。”
他们聊着,安艺还是对抄子没告诉家里她的去处感到不放心。
来这里以后,她好像也没给家里打电话,这样行吗?如果家里出了乱子怎么办?他喝干杯中酒,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跟你母亲联系了吗?”
“我告诉她因为工作关系要出去两三天。”
抄子毫不犹豫地说。
“不过,她并不知道你来这里吧?”
“我妈可能知道,她看见我准备冬装了。”
“那她也什么都不说吗?”
“我妈以前就对我们的事有所察觉,可
能是觉得说了也没用吧?我妈在这种时候比较有胆识。”
但这不是有胆识就能解决的问题,或许是抄子和她母亲之间达成了默契也说不定。
“那,对他什么也……”
抄子慢慢摇摇头。
“没说。”
“那行吗?”
“不知道。”
好像安艺问了不该问的事。
“我问的太多了?”
“没什么。那个人的事已经无所谓了。”
抄子稍过了一会儿又说:“只是孩子的事……”
安艺沉默着,喝完杯中的酒。他完全明白抄子想要说的话。
她即使能抛弃丈夫和家庭,但却无法抛弃孩子。抄子可能就是在这矛盾中痛苦无助。
知道这一点,但安艺还是无法承诺领养那孩子。
安艺很清楚自己的想法是自私自利的。如果真正喜欢抄子,就应该连她的孩子都一起接纳。正常情况下也有很多人是跟带小孩的已婚妇女结婚的。
明知这一点,安艺还是不想接纳这孩子。
其中有几个原因。其一和年龄不无关系。如果是三十多岁或者四十多岁还可以,而现在他已经五十多岁了。领养一个四岁的孩子,实在太让人难以接受。虽然只是形式上的父子,但年龄距离太大了。考虑今后十年、二十年,安艺很消沉。而且从孩子的角度来说,他也肯定会心情很沉重。加之,安艺原本就不喜欢孩子。
那他为什么又会生孩子呢?这种问题他无法回答。年轻的时候没有深入考虑,茫茫然觉得结了婚就应该生孩子。当然孩子很可爱,他也会尽全力为他们着想。
但同时他又与孩子们保持距离,希望能不受他们干扰自由自在地生活。
这一点上安艺是自私自利的,也可以说是乖僻,或者说是不负责任。
一直以来安艺离开孩子,离开家庭,保持着这种自由的立场坚持工作。反过来说,他忘记了孩子,在家庭之外埋头工作。进一步说,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无法专心于事业。
值得庆幸的是安艺的孩子们都大了,不需要安艺在身边了。孩子们长大成人,好不容易才从家庭的桎梏中逃脱出来,现在若要接纳一个还没上小学的孩子实在太难了。
说的夸张一点,这是安艺的美学观所不允许的,而且也会缩短他作为作家的寿命。
事到如今,他不想再做平凡温和的父亲或是家庭支撑。哪怕是抄子的孩子,他也不想付出如此大的牺牲,破坏自己的生活构成。
如果说这不是真正的爱情也罢,而安艺却正因为爱的热烈才希望两个人独处。他想独占抄子一人,在世人的指责声中维护这一紧张的爱情。
抄子好像理解他的真正意愿,以前从未就孩子的问题提出任何具体要求。
对安艺而言,他最痛苦的是他完全明白抄子的心情,而抄子最痛苦的是她也完全理解安艺的心。
这反而不如干脆两个人都不了解对方,还可以相互提出自己的主张,相互冲突,认真商量。正由于他们相互了解才使得他们无法进行深入探讨。
但事实上,也正因为双方相互体谅才使他们的关系得以维持至今。
也许正是在双方都有家庭和家人的情况下,才更应该相互不干涉对方的私生活,集中全部精力认真对待相逢的那一刻。只有忘记其他所有的一切,竭尽全力维持相互之间的关系,才是惟一的秘诀。
但是这种做法也自会有其极限,总会有只靠这些无法维持局面的那一刻。矛盾终将暴露出来。
现在安艺和抄子似乎就已经接近了极限,到了一触即发的危险境地。
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中,抄子微微低着头,额头的白皙显露了出来。
安艺喜欢她那清爽而却看上去很聪明的额头。虽说有丈夫,有孩子,但那里饱含着抄子生来具有的智慧和清纯。
现在抄子额头的深处可能正在考虑着留在东京的丈夫和孩子。
打破这长时间沉默的是安艺。抄子既然说她能够忘记丈夫却难以抛弃孩子,现在该是安艺作出回答的时候了。
“可是,如果知道你这么不声不响地就出来了,他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吧?”
“……”
“你不想跟他联系一下吗?”
“联系了也一样。”
可能是抄子对说假话、编理由已经感到厌倦了。
“那么会离婚吗?”
安艺追问了一句。抄子慢慢点点头。
“是因为我不好。”
听她这样说,安艺无言以对。如果说不再顾及丈夫是抄子的错,那么把抄子逼到这种地步的安艺也是同罪。
“已经无所谓了。”
喝干酒杯中的酒,抄子撩了一下剪短的头发。
“我想忘掉一切。”
如果可能安艺也想忘掉一切,和抄子二人埋没在雪中。
可能是醉得太厉害了,抄子的上身轻轻摇晃着。自己以为还稳稳地坐在那里,但脑袋和脖子已经不受大脑支配了。
安艺给服务台打电话,请他们撤去餐具,在里面房间铺好床。
一大早就坐飞机、坐车晃来晃去的,抄子好像是累了。泡了温泉又喝酒,更加深了她的醉意。
但最主要的是来到这遥远的北国,提高了抄子感情的兴奋度。
等服务员铺好床,又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时候,抄子看着窗户轻声说:“真远啊……”
展现在眼前的是完全不同于东京的景色。
从窗口射出去的灯光照亮着的有限的空间里仍能看到雪还在下。
“丹顶鹤呆着的地方也在下雪吗?”
“肯定也在下。”
“那条河也是。”
雪原上缓缓流淌着的笼罩在夜色之中的河肯定也在吞噬这飘洒下来的雪花。
“还有那湖……”
看着窗外的雪,抄子好像在慢慢回忆白天看过的地方。
“下这么大的雪,路没事儿吧?”
“用不着担心。”
“可要是回不去了呢?”
“不会的。”
突然,安艺好像听到低低地鸣般的声音,他看看窗外,低沉的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传出来的。
“是什么?”
“可能是山上下来的风。”
回想起来,那声音从他们在房间只剩两个人的时候起就在响。
“好可怕。”
抱紧害怕的抄子,安艺感到非常不安,仿佛他们自己就此会被封锁在雪中。
感受着抄子的体温,安艺想到“情死”一词。
以前他认为这词汇只存在于遥远的与自己无缘的想象的世界中。
但是现在来到雪中的阿寒,找不到解决问题的答案,只有两个人相互依偎的时候,他反而觉得这个词格外近。
说明白些,安艺一直认为情死只会发生在有严格规制的古代的异常行为,是因为在贫富差距、现世中的人情世故无法逾越等障碍面前受到挫折,找不到生存之路时所采取的最后手段。
古时候没办法,但在现今既无禁忌又很开放的时代,没有选择这条路的必要性。如果有这样的男女,也只能是年轻人由于幼稚、憧憬纯洁挚爱而为。有理智的成年人不可能陷得那么深,何况中年男女选择情死,只会暴露他们缺乏深思熟虑、缺乏智慧。
安艺一直这样认为,一直这样确信不移。可是现在他和抄子在只能听到风声的雪的世界里紧紧拥抱,死也就不觉得远了。甚至于觉得只要做出温柔的表情,死就会像养熟了的小猫带着快乐的气息依偎过来。
当然,安艺现在既没有经济上的困难,也没有身份差别的困扰,更没有人情世故的烦恼。虽然跟抄子的恋情不会一蹴而就,但只要认真对待也不是不能解决,至少不像江户时代那样被逼到穷途末路。
但是,除了这些客观理由之外,当人们感到疲倦、失去前进意志时,死就会甜言蜜语般地贴近你。
只是很偶然,在这里有一对男女,他们疲倦了,不愿意继续生存下去,那么情死这种异常事态就很容易发生。
现在只要再喝点酒,随便走出饭店躺在覆盖于湖上的雪中,就死定了。周围的人肯定会探究这件事,并会找出各种各样像回事儿似的理由。
而实际上当事人可能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忧虑。
喝醉酒后把身体埋进雪里是会很舒服的,他们只是想手牵手在这宁静的地方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