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接到任务后,阿龙便立刻潜入小津屋,开始监视贯藏的动向。

林藏鼻子里发出冷笑。“先不管心肠如何,他那副长相不是也挺有男子气概嘛。你应该也不是完全讨厌他吧?那出隔门相望的戏可算是经典之作啦,是吧,阿文?”林藏轻声唤道。

是呀。文作也跟着起哄。“哎哟阿龙,你那眼泪汪汪的样子真让人受不了啊。还有那句情真意切的‘您真的将我给忘了吗’,唉,是个男人都受不住啊,连我这个老头子都被迷住了。”

讨厌,文作叔,再这样开我玩笑我真生气啦。阿龙说着捅了一下文作的肩膀。“可是文作叔,那个人为什么昏过去了?在和泉楼的时候,你都干了什么?”

“那个呀,嗯……”

他往酒里下毒了。林藏道。

“下毒?好可怕!”

“是很可怕哟,会死人的。”

慢着,林藏,文作有些不服气地说道。这个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小津屋的番头。他外号祭文语文作,也是个亦正亦邪之人。听说他来自赞岐一带,具体情况林藏也不知道。平日里他也是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同林藏一样听命于一文字屋仁藏,在黑暗世界里度日,有时会来帮林藏。“那可不是毒,是药啊,林藏。你那么说会叫人误会的。阿龙,我可不会干那杀人害命的勾当,我可是个慈祥和善的老头子。那个啊,其实,就是蒙汗药。”

“吓死人的蒙汗药。告诉你,文作叔下的这药,只要一滴就能让人睡上一整天,那可是了不得的东西。醒来后至少也要晕乎半日,什么也干不了。还有头痛啦,关节痛啦,就跟喝太多酒后宿醉的感觉差不多。”

还有这样的毒啊,阿龙叹道。

“不是毒,是药!”

“哼,说得好听点是药,用得不好就是毒。反正啊,是药三分毒,水啊油啊的喝多了也得死。”

“管他是毒是药呢。不过还真是派上用场了。”

“阿龙啊,这个老头子曾在伊达的深山里生活。俗话说山里千年成精,这家伙就差不多是那样,草药、毒药之类可全都熟悉着呢。”

我可没那么长的命。文作笑道。“不过,如果只是让他睡过去,这次的活儿也没法干。这次可是要将一日变成三个月,不,是变成一年才行。所以,我就稍微让他多喝了一点。”

没错,一切都是林藏安排好的圈套。

去年十月,做借贷生意的小津屋遭了贼,原本要借给大名的三千两和一个茶盏被盗,小津屋的继承人贯助被害。案发当日,店主贯兵卫及下人几乎全部出门在外,店门也关着。家中有数名侍女,可都不在现场附近,似乎什么都没觉察。凶手如化作云雾般了无踪迹,没留下任何线索。

可是,贯兵卫立刻有所警觉。他知道究竟谁是凶手。他怀疑的是小儿子贯藏。

贯藏当时前往泉州谈生意,正好在案发之后返回。身为父亲的贯兵卫深知贯藏的秉性。看到他那生硬的态度和眼神后,贯兵卫立刻断定凶手就是这逆子。但是,没有证据,无法将他送往奉行所。

贯藏平时便行为不端,脾气暴躁孤僻,还时常陷入失神的状态恶意行凶,已因此被关押过多次。

贯兵卫陷入苦闷之中。通过大番头喜助,他找上了一文字屋。

仁藏立刻做了安排,命令阿龙趁贯助丧事之日潜入小津屋。

“没奉上临终水,就是他命数终结的开端啊。”林藏说。

他当时还笑呢,阿龙接话道。

“矛盾再深,那也是自己的亲哥哥,一般人哪笑得出来。看到那副嘴脸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断定他就是凶手了。不过这也是个难缠的敌人,没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不仅如此,负责监视的我反倒被怀疑上……”

贯兵卫是这样去求仁藏的——找到贯藏是凶手的证据。如果查明贯藏不是凶手,怀疑亲生儿子的贯兵卫便引咎退位,立刻将小津屋的所有家业交由贯藏继承。

“唉,证据虽然没找着,可要我说,他的人生就是个败笔。待人接物态度恶劣,四处招惹是非,所有过错全推给别人。”

或许是因为贯藏那恶劣的态度吧,一有什么事,贯兵卫和贯藏一定会起冲突。贯兵卫的疑心是一部分原因,可他有那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

这样的状态十分危险。贯藏自私暴躁,无法以常理应对,情绪容易激动,却肯定不会轻易认罪。而贯兵卫这边却时刻有说漏嘴的风险。贯兵卫是个既有城府又有智慧的人,但同时也有交谈间容易针锋相对的毛病,再加上他正怀疑亲生儿子。一旦他说错了话,必定要打草惊蛇。

如果让贯藏知道自己正被怀疑,就功亏一篑了。两个月过去,新的一年到来了。又观察了一个月之后,林藏断定不能再耽搁,不得已之下选择设下圈套。

风波、断绝父子关系,一切都是演戏。让被逐出家门的贯藏服药昏睡——这为他们换来了虚构的一年。

“不过,那只茶盏,把那东西说成太阁殿下赏赐给大名的传家宝,我总觉得有些勉强啊,林藏。那不就是个普通的茶盏吗?随手都能买到的便宜货啊。”

没错没错。林藏笑道。“那不过是个普通的茶盏。好像是用来赠送给顾客的。唉,不过我断定那粗脑筋的人绝不会去查验。就算他去看,恐怕也没那本事看出真假。”

“话说回来,”阿龙的脸色阴沉下去,“人真的会像那样打心底恨自己的亲兄弟吗?我在门后听得直冒冷汗。”

“最难接受的是贯兵卫啊。他可是抖得厉害。”文作道,“从亲生儿子口中听到那种话,任谁也受不了。真是可怜可叹。”

“可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他下了决心。”

梅树荫下,六道斋——六道亡者柳次显出身形来。“老爷子今天一大早便将那浑蛋贯藏送去奉行所啦。”

“已经被关起来了?”

“唉,那贯藏,如今还坐在你林家的霭船上,没回过神来呢。浑身发抖,嘴里还直呼菩萨——临时抱佛脚管个屁用。”

念佛不就是要念到佛祖显灵为止嘛。文作道。

所以说来不及念到佛祖显灵就完蛋的,就是临时抱佛脚啊。阿龙应道。

“没错。而且照他所说,钱箱也从地板下面找出来了,这下他肯定无法再抵赖。看那情形,死罪难逃啊。”

“还没等到佛祖显灵,他就要去见佛祖啦。真是不孝。”文作道。

“当爹的也实在难以承受啊。两个儿子全没了。”柳次道。

“管他是恶人还是浑蛋,在父母面前也还是孩子。唉,不过事已至此也没办法。”

“是啊。贯兵卫身边已经没有家人去听他的遗言了。如此一来,他余生只能行仁义之道,但求临终时无须遗言。否则,迟早还是要生出事端。”林藏望向远方。

“我说姓林的,你也太大意了吧。这东西都放着不管,邻居家的老婆子该摸不着头脑啦。”柳次说着奋力挥臂,将拿在右手上、本该在一个月前挂出来的注连绳扔进了河里。

锻冶婆

土佐国野根之地有锻冶屋

其妻为狼所食化作幽灵

于飞石之地捕食旅人

【一】

该怎么办呢?助四郎很困惑。好不容易来到大坂,如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虽然这么想,却总也下不了决心。心中所想之事太过荒诞无稽,正正经经地去谈恐怕谈不妥,甚至或许还会遭到怀疑被轰走。可这也没办法。想归想,这本就是十分难办的事。别说谈了,连该如何开口都不知道,真是叫人头疼。所以,助四郎才在店门口来回徘徊。

那胭脂色的门帘上,用白色挑染出圆圈,里面是个“一”字。一文字屋,据说,这是在大坂屈指可数的大书商。书商应该就是印书的吧,助四郎完全不读书,所以并不太明白。

土佐也有出借书本的店铺,大概也有书商,却与他无缘。不管是戏作还是黄表纸,助四郎都不觉得有意思,对锦绘和俳优绘也完全没兴趣。偶尔看看净琉璃,但也觉得不甚有趣。

助四郎脑子里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从门口走过,又走了回来。再这样来来回回,可真要被当作可疑之人了。往来行人的目光令他十分羞愧,店里的下人也开始向外张望。

唉。助四郎叹了口气,掀开门帘。该对谁说怎样的话,他完全没有头绪。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书本,他觉得更加尴尬,真是来错了地方。

“客官有何贵干?”

被这样一问,助四郎大气也不敢出。“不,那个,我……”

“看您老早就在门前来回走动,似乎不敢进来,是带了稿子来卖吗?”

“不,不是……”

“可能其他书商没给您好脸色吧?不过我们这里非常欢迎带稿子来的,没什么不好意思。最开始谁都写不好,只要勤加练习,总会有长进。有了长进就能卖得好,卖得好就能赚钱啦。”一个看似番头的肥硕男人以十分清晰而流畅的语气说道。

“不、不,我、我是……是一位御行(身穿与修行者僧服类似的衣服,实际上以贩卖驱邪符咒为业的人。)介绍我来的。”助四郎道。

“御行……是又市?”番头惊讶地问道。

“这……名字叫什么来着?就是……看上去像是游历的僧侣,嗯,服装是有些怪异……”对了,助四郎终于想了起来。他将手伸进怀中,掏出钱袋翻弄着,找出一张叠起的符。只要将这符给他看,“这个……是什么来着?对了,陀罗尼符。他说拿这个给您看就行啦。”

助四郎将符递过去,番头低呼了一声“哎哟”,随后便抓起他的衣袖使劲拉扯,嘴上还不停念叨“客官这边这边”。

“您认得吗?”

“什么认得不认得,客官您也真是的。这事您早说呀。好了好了,别老在店门口杵着啦。这边,里面请。啊,您还穿着草鞋?就脱在那里吧。”

连脚都来不及擦,助四郎就被拽了上去,跟着番头进了里屋。穿过铺着木板的大厅,顺着铺有榻榻米的走廊左弯右拐,爬楼梯,再穿过更细窄的走廊,又下楼梯,简直像迷宫一样,助四郎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请在这里稍等,番头道。这是一个大房间,从拉开的门往外可以看到漂亮的庭院。

本以为要等很久,可很快一个商人打扮的男人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方才的胖番头。

来人气派十足。土佐也有不少大商户,却很少有人装扮得如此入时又得体。这应该是位豪商。“让您久等了。”竟不是上方口音,这有些出乎助四郎意料。“我是这家店的主人,一文字屋仁藏。”

见他彬彬有礼地低头行礼,助四郎有些不知所措。“我、我在土佐的佐喜浜锻造刀具,名叫助四郎。您看我……就这么突然找上了门……”实在难以开口。越不好意思就越难开口。

您请放轻松,不必在意。仁藏道。“您先说说,那位云游四方的御行,是怎么跟您介绍我们的?”

“这……”无法道于他人听的事,无可奈何的事,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他说无论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您商量。”怎么会——怎么会有人做这样的生意?如果是我听错了或者是理解错了,那实在对不住。助四郎低下头道。“我是个乡下人,也不知道上方是不是真有人做这样的买卖。要是说错了话,还请您见谅。”

头抬起来吧。仁藏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做的,就是您说的那种买卖。”

“真……真的?”

仁藏点头。“看来,助四郎先生,您一定是找那云游的御行商量过什么事吧?”

“是、是啊。唉,不久前在土佐,有船幽灵……”

船幽灵?番头抬高了声音。

“乡下地方嘛,是有那种东西。我没碰着过,不过听说好几口人都被杀了,还闹到了藩主大名那里去,可是沸沸扬扬了一阵子。”

这我倒是有所耳闻。仁藏道。

助四郎有些惊讶。“您知道?那您的消息可真是灵光!那船幽灵可是怪物,就跟狐狸修炼成妖、蛇精夜里出来害人一样。不过真没想到,还能传到这里。”

“所谓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它该算哪一种呢?那御行为收服船幽灵——奔走于各个村庄?”

“就是呀。看他那身装束原以为只是行脚僧,其实却不是。土佐一带那样的僧人很多,有巡礼的,也有从其他地方流落而来的,有的沿路寻访寺院,有的挨家化斋。那位先生当时来过我们村。”

此次之妖物非同寻常,鄙人实难应付,恕无法助您一臂之力。不过,那行者说完这些后,给了我一道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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