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请让我看一眼那护符,仁藏道。助四郎从怀中掏出递了过去。仁藏恭敬地接过,向着庭院的方向,借着日光仔细观察了一番。“这符,的确是御行又市陀罗尼的符。又市与我相交匪浅。我大可信任您。当然,还是要收取相应的报酬。”仁藏道。

“明、明白。我早听说不是笔小数目。这些我都明白。”

当真有难之时,他必然会出手相助。那御行这样讲过。

“钱我有。虽不敢说要多少有多少,不过就算不够我也会想办法。”助四郎算不上名匠,但他锻造的刀能够卖上好价钱。虽然没有响亮的名号,但他的刀十分锋利。多少钱?他问道。

那要依情况而定了。仁藏回答。

“物随市价。”番头说道。“消愁、去罪、毁迹、除人、灭国——我们也是生意人家,自然不会只有一个价位。”

“灭、灭国?”连这种事……

“对手越强大,价位便越高。”

莫要吓唬他,佐助。仁藏道。

“不不不,我不求那么严重的事,就是小事,芝麻大的小事。”或许只是个误会。“其实,是一件实在不值一提的小事,都不知道该不该来找你们。”

“事大事小并不要紧。小事便收小钱。商人总追求大买卖,那是贪心了。的确,买卖越大利益就越大。可利益越大,失败后的损失也越大。接下超越自身能力的买卖的同时,也就注定了灭亡。稳扎稳打,积少成多,才是从商之道的根本。您看我又说起废话来了。”仁藏笑了。

助四郎有些胆怯。这仁藏,不是一般人。照他的意思,即便是灭国这等惊天大事,也属他能力所及。他的表情是那么柔和,又带着威严。但是,他这男人多半是只狐狸。助四郎似乎感受到了压抑。

那么,就先听您说一说吧。狐狸仁藏道。

“我老婆……”难以启齿的事情到底还是难以启齿。“我老婆,被换掉了。”

光这样实在难懂,助四郎想。可也只能这样讲。这才是最关键的地方。

“被换掉是指?”

您不明白吧。

“您的意思是,有其他什么人,乔装成了您夫人的样子?”

“也不是乔装……”

“难道是不相干的外人闯进您家中,以夫人的身份自居?”

“也不是自居……”

番头佐助继续道。“那是不可能的吧。要说乔装,这又不是其他人,是夫妻呀,一下子就露馅了。随便找来个人让他乔装成我,肯定也办不到啊。首先脸就……”

是不是相貌十分相近的人?佐助问,“比如难辨真假?”

不是。“那不是外人。八重她……哦,我老婆叫八重,八重就是八重,不是其他人。我这个做丈夫的这样讲,那肯定错不了。我绝不可能错认了八重。”

“真是奇事。那么您说的被换掉是什么意思?”仁藏问。

这是当然了,这种事谁都不会相信。别说不信,想都不会想。简直是天方夜谭。“是心被换掉了。”

仁藏露出讶异的神情。“您是说,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是吗?”

“是。她整个人……怎么说呢?嗯,不是有人乔装成她,简直就是另一个人代替了她。”

仁藏和佐助对视了一眼。

“我知道你们肯定不相信我。可我是认真的,不然也不会大老远跑到大坂来丢人现眼。”

八重她,八重的心被换掉啦。“八重她……不笑了。”

“您夫人她——笑不出来吗?”

“整天阴沉着脸,不说话,饭也不吃。如果真是因为什么事情也就算了,可是她没理由消沉啊。”

“真没有吗?”

“完全没有,一个都没有。这我可以肯定。我把老婆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比父母比国家大事都重要。只要我能干的,什么都愿意干,她想要的我也全都给。”

“但她就是不笑?”

“是的,八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恐怕是狼变的。”助四郎终于说出了口。

【二】

土佐是个好地方吧?账屋林藏道。“我一直想去一次呢。”

“乡下地方。”

据说那里的鱼很好吃。林藏说着,喝了口茶。这人是一文字屋介绍来的,样貌十分俊美,举止和人品也不错。“美人肯定也不少吧?您夫人,是叫八重对吗?看您这急切的样子,她一定是个大美人。”

伶牙俐齿。助四郎觉得仁藏值得信任,可这叫林藏的年轻人,却令他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你说要把八重带到大坂来?”

您不放心?林藏睁圆了眼睛。“哎呀,带她上路的可是个土埋了半截的老头子,绝对不会在半路上做出什么非分之事来,您就放心吧。唉,也是刚好那边有这样合适的人选。”

“那边的人也是一文字屋的手下吗?连土佐都有他的人吗?”

到处都有。林藏道。“一文字屋仁藏传下的命令,可是比信使跑得都快。所以啊,八重夫人肯定早已动身赶往这里啦。当然了,那老头子也跟着呢。现在应该已经在海上了。”林藏说。

“那位先生……还有自己的船?”

亡者之船。林藏冒出句摸不着头脑的话。“要不了几日。很快您就可以跟朝思暮想的夫人重逢。不过,那时才是一切的开始,所以……”

“可是……”

“担心家里没人?”

“那种事根本无所谓。”家里没什么可偷的,钱都带出来了。剩下的一点钱,八重应该会带在身上。如果——她真的来。

“八重竟然会来……”我不相信。如果来了。会怎么样?要怎么办?

“她有你说的那么怪异吗?”

“怪。那可是……”狼啊。

“我老家,有锻冶婆的墓。”

那是什么?林藏问。

是鬼怪的坟墓。助四郎回答。“是老话了。就跟船幽灵和狐仙一样,都是吓唬人的,也不必当真。但墓的确有一座,而守墓的就是我。”

“您是说,您是鬼怪的守墓人?”

“算是吧。”

是吗?代代相传。那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无从得知。助四郎也不知道。算了。都是老古话了。助四郎说。

在连接野根和阿芸的野根山街道上,有一座名为装束岭的山岭。翻过这座山岭,不远处生长着一棵杉树。虽是杉树,却生得扭曲,树干横着长了八九尺,几乎变得水平,可以容下五六个人在树干上并排而坐,也是棵奇树。很久以前,曾有一位孕妇路过此树。她为什么非得拖着那副孱弱的身子翻山越岭,助四郎并不清楚。没有人告诉过他,他也不打算去查,更没有必要知道。或许是想回娘家产子吧。

土佐的山岭很深,怪异险恶之地也多,有好几处山岭。不过,装束岭算不上是险要之地。即便是孕妇,也不一定走不过去。反正,这也是难辨真伪的旧闻了。现在想来,她应该是打算在太阳落山之前抵达阿芸吧。可是很不巧,竟在半路上动了胎气。她一步都动弹不得,任由时间白白流过。一个偶然从阿芸出发的信使在危急之时路过,决定出手相助。他知道此时再想翻过山岭已无可能,于是将女子拖到了树干上。

“那又是为何?”

“那时候他们可是在深山里,还要走很久才能见着人烟。野根山山路崎岖,高低起伏。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带着一个动了胎气的女人,肯定还没走到目的地太阳就落山了。而太阳一落山……狼就要来了。”

“狼?”

“我们老家那里可不像大坂这样繁华,是没什么人又长满了野草的乡下地方。狼在那里可是非常恐怖的东西。尤其是在夜晚的山上……”恐怖至极。“狼这种东西,都是成群结队行动。二三十头都是普通的,多的时候,简直比妖怪还可怕。”

“有海怪那么可怕吗?”

“海怪是海上的,山里有山妖什么的……反正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物。狼虽然只算得上野兽,但数量多起来之后可不比妖怪差。要是超过了一千头,我们管那叫千头狼,简直吓死人。”能有一千头?林藏皱眉道。

“当然了。不过,一般的狼都不会爬树,所以野外露宿的人都在树上休息。但是,那千头狼可是怪物。”

“能爬树?”

是搭梯子。助四郎说。

“梯子?”

“不是我们人用的梯子。嗯……就好像叠罗汉一样,一个踩着一个,后面的又跟着往上爬。就这样,那些狼搭成狼梯,就这样爬上树害人。”

这是真的吗?

助四郎并未亲眼见过。或许并不是真的,又或许它们真的具有如此习性。

“不过,我也……听说过。”林藏道,“我以前在江户住过一段时间。那里有一个对异闻怪谈十分熟悉的草药师,我记得他好像讲过类似的故事。不过那好像是老虎,好像是什么虎城来着?”

“老虎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土佐可没有。唉,年岁久了,野兽也能成精,为了捕食也知道动脑筋。要我看,狼就是那么回事。”

孕妇和信使在树上过夜,可偏巧碰上了千头狼。“它们直往树上蹿。不过,一下子也蹿不上去。能爬上去多少头狼,要看它们搭了多少梯子。一个梯子就是一头狼。如果只有孕妇一人,肯定要被一口咬死。不过,旁边的信使身上带着短刀,接二连三地将冲上来的狼砍了下去。”

“那信使也真是勇猛。唉。不过要是我同一个要生的孕妇在一起,可能也想逞一逞英雄吧,毕竟那可是两条命啊。”

“或许他只是为了自保呢?”

信使顽强抵抗,树下狼尸成堆。就在那时。把佐喜浜的锻冶婆叫来——据说当时响起了这么一句话。千头狼的攻击应声而止。接着,出现了一头巨大的白狼,头上似乎还顶着一口铁锅。信使讶然,他一下子就明白那白狼是来抵御自己的攻击。白狼悠然走到树下,之前按兵不动的千头狼则陆续开始搭起梯子,白狼顺势而上。就在那时,信使果断挥刀砍了下去。

锅裂成两半,血沫翻飞。白狼跌落树下,梯子也瞬间崩溃,千头狼四散而逃。

“锅……不是铁制的吗?也能砍开?又不是打仗用的大刀,区区一把短刀能把锅砍裂?”

“铁锅薄得很,可以很轻松地砍开。”助四郎很清楚。

经过锻造的刀可以斩断任何东西,不管是铁还是岩石,都能斩开。一口锅再怎么坚固也不比盔甲。如果没斩断,要么是刀钝,要么就是刀法不精。不过就算是个外行人,只要使出浑身力气,劈开一口旧锅还是不在话下。或许刀刃会卷,但只要没砍歪,就能砍开。

只是,故事里的信使,乃是在砍杀了大量的狼之后,又劈开了铁锅。

这让助四郎有些难以置信。如果说这代代相传的故事里有疑点,也不是千头狼会叠罗汉搭梯子,而是这把短刀。助四郎是这样认为的。短刀确实可以劈开铁锅。但其实油脂才是刀真正的敌人,人的油脂更是如此。就算是长刀,也顶多只能砍两人左右。到第三人时,那刀恐怕就不是刀,而是一根铁棒了。那样的东西绝算不上锋利,勉强只能算是敲打。钝了的情况下再蛮砍,刀刃就会卷,那样就更派不上用场。到那时候,刀就只能用于戳刺了。

跟长枪不同,刀只开了一边刃,而且是薄刃,若刺得不好很有可能将刀尖折断。刀刃变钝,沾上油脂又变卷,再断了刀尖,这把刀就再无可用之处。尤其若不是大刀而是短刀,杀伤力几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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