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如果一切真像您说的那样,那您简直就是天底下所有丈夫的典范。如果所有丈夫都像助四郎师傅一样,天下就太平啦。不是吗?天底下的浑蛋和蠢货太多了,很少有像您这样完美的人。”

是吗?助四郎问。林藏称是。

“我难道不是很普通吗?”

“那您就错啦。当然,好丈夫多的是。可是,有人过于耿直,从不通融;有人沉迷于金钱,是金钱的奴隶;若是沉迷于女色,那便是女色的奴隶。所有人都拼命想着自己,才不会考虑自己的妻子呢。即便这样的人,只要不赌博,家中生活也无忧,勉强过得去的话,一般来说便也算得上是好丈夫了。在赌场赌上老婆的,为了娼妇把女儿卖了的,整天在家好吃懒做吃闲饭的,这样的浑蛋更是比比皆是。更有人大言不惭,说男人让老婆哭太正常了,那才叫男人呢。”

“我完全不明白……”无法理解。“让女人哭,那当初为何要娶呢?”

大多是一时冲动吧。林藏道。“唉,这种事情不分男女。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浑蛋和蠢货。并不是说好男人一定能找到好老婆,也不一定完全是男人不好,恶婆娘这世上也不少。所以,天下的夫妻们才争吵个没完呢。”

争吵……

“还有举刀相向的呢。不是有句话叫爱之深恨之切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再怎么喜欢,怎么迷恋,也不代表对方就一定明白这份好意。得不到理解就会动怒,会忍无可忍。”

这种心情可以理解。明明付出了那么多,为什么要一副痛苦的模样?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敞开心扉?

“我并没有生气。只不过……”我不幸福了,没有了幸福的感觉。因为八重看上去不再幸福了。她对我并无不满,却又很痛苦。

“而您的心思全放在对方身上,于是也跟着痛苦了起来?”

“还能有其他什么原因呢?那可是曾经相依为命的人。”生气又能怎么样呢?

不能怎么样。林藏道。“唉,您说的没错。这是理所当然的,可这世上九成的人都做不到。所以,大家才互相嘶吼怒骂,纠缠争吵着生活。完美的夫妻很难见到。不过,助四郎师傅,只有您,似乎还真的属于这样的情况呢。八重夫人似乎也很完美。”

“八重,她才不是似乎很完美。她是仙女。”助四郎说。

“您似乎也没有任何不满?”

“什么不满?哦,比如现在。不,那不是不满。是不安。我才没有什么不满。”助四郎大声说道,“我只有感激。”

“您刚才说,一次争吵都没有过?”

“因为没有什么可争吵的理由。面对值得感激和关怀的人,有什么互相伤害的理由呢?”

“也是啊。”林藏陷入了沉思,“那么,除了她对您的某些方面有怨言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理由啦。”

“我……的哪里呢?”

您有没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也不一定是过分的事,或许是出于某种无可奈何的理由而做的事。而八重夫人也理解您的难处,所以故意闭口不提,默默承受?”

“默默承受?承受什么?”我的……什么?

“厌恶的缘由有很多种,就像倾心的缘由也有很多种一样。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解释清楚。没有理由但就是喜欢,说不清哪里但就是觉得好——仅凭这样的理由就结为夫妇的人也是有的。所以……”

即便没有理由,也能厌恶?八重……厌恶我?“八重不是那样的女人。”

“哦?这您也能断定吗?可是助四郎师傅,有没有可能,或许正因如此……”

“什么?”

“刚才不是说过吗?人是会变的。”

我知道。

“没有理由也可以变得厌恶对方,这种情况或许真的存在。不,是一定存在。正常情况下,若是碰上一对傻夫妻,遇上这种事自然是要完蛋。管他有没有理由,讨厌就是讨厌,厌烦就是厌烦,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于是,他们会争吵。又因为没有什么特定的理由,吵也吵不出结果来。到头来,坏事全都推到对方身上,就连刮风下雨都是对方的责任,光是看到脸就烦得不行。到了这种地步,接下来就只剩互相纠缠折磨了。丈夫在外头找女人花天酒地,妻子在家找小白脸逃避现实。最终两人只能各奔东西。要么走,要么被赶走,偶尔还会出现自相残杀的。这就是因情而生的无聊争斗。这种争斗不需要理由。事实上,这样的情况的确存在。”当然这是别人家的情况。林藏说。“唉,真是傻。看看您,再看他们,真是傻透啦。可是,如果八重夫人也被这种情绪所控制了……”

八重……她?

“是。八重夫人是明事理的人。光从您的话来判断,您自不用说,尊夫人也同样了不起。”

“先别管我,反正八重她绝不会那样。所以……”

“正因如此,她才不想为那种无聊的理由而责备您,或是诉苦埋怨、掀起争执。如果她明白自己的那些想法没有道理,一定会选择独自忍受。不是吗?”

“这……”她一定是在忍受着什么。“可是,若是这样,那我……”除了从她面前消失之外,我再没有任何可以安抚她的办法了。

“这……所以。我才说人是会变的嘛。”林藏的语气不知为何听上去竟不容置疑,“会变化。换句话说,是可以变化的。”

“那又该怎么办?”

“所以才要让八重夫人来这里。”林藏说道,“听您说完,我觉得那完全是没有道理的。当然了,如果事情真的像您所说的那样,那么让笑容重新回到八重夫人脸上的方法有两个。一个是您从八重夫人面前消失;另一个方法,是设法将八重夫人的心事问出来。”

“问出来……”

“是。我说过很多次了,人在朝夕之间就可以发生改变,人会变化。我自己就是这样,她就是那样,我就是这样认为——这些认知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喜好或者厌恶,都只是单方面的臆想。既然是臆想,那么人自然也可以因此改变自我。”

“可是,林藏,作为不相干的人,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办法也要设法解决,这正是我们赖以谋生的手段。”

“你说……要设法解决?”

“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让死人复生。”林藏道。

仁藏曾满怀自信地说过可以灭国。或许这些对他们来说真的只是小事。

“当然,在没有仔细调查之前还不能断言。八重夫人的心思,我们的人在半路上应该已经打探过了。”

原来如此。他们正是为了这一目的,才特意让八重赶来大坂吧。若是我们过去,就浪费时间了。可是,“八重她,真的来这边……”

“要不了几天就该到啦。”

“可你们是如何……”实在想不出什么可以将八重带出来的理由。助四郎离家的时候,谎称要去四国谈生意。欺骗八重让他心里十分痛苦,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她是因为她不笑,自己才去大坂找人商量。

“当然,”林藏再次轻松地笑了,“是要略施小计。”

“你们,骗了她?”

“这种事,”林藏挥了挥右手,“您有所顾忌的心情可以理解,可谎言是很管用的。而且,我们不会编造任何会对您不利的谎言。就算事情败露,也是我们不好,这些我们自然会考虑周全。只要是为了客人,不管是污泥还是粪水,我们都乐意往头上浇,因为这正是我们赖以为生的手段。我们深知这一点。您不必多虑。等八重夫人一到,一定将这事做个了断。请您耐心等候。”

助四郎感到一丝不安。

【四】

没数日子,也不知来大坂后究竟过了多久。半个月,二十天?应该有这些时日了吧。这些日子里,助四郎将自己和八重的生活事无巨细地全都说给林藏听。林藏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即便是愚笨的助四郎都觉得已没有什么漏下没说了。

没有谎言,没有夸张,难以启齿的问题也都给出了答案,没有丝毫隐藏。助四郎已经不再将林藏视为外人,林藏也以近似于亲人的态度与他交流。

林藏善于言语,又关怀备至。这个人应该可以想出办法来,助四郎渐渐开始相信了。

助四郎只对一点还不太确定。他们究竟要拿八重怎么办?改变八重,这似乎让助四郎有些抵触。正如林藏所言,人或许都会改变,那么也就意味着可以被改变。林藏还说,人发生改变时,或许与本人的意志并无关系,或许没有理由。即便是这样,当一个人被外在的某种力量强行改变时,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因为助四郎的意愿而改变八重,这样真的好吗?

不,不对,这并不是为了自己,助四郎想。这全是因为八重是不幸的,因为她看起来是那么不幸,因为这些都被助四郎看在眼里,所以,八重的不幸就是助四郎的不幸。

如此想来,改变八重或许也可以看作是为了八重好吧。假如那是一种病,那么就当作为了让她痊愈就好。如果做错了什么,将它当作正确的就好。将一切都看作是为了让扭曲的恢复原样就好。这并不是不顾八重的意愿,全凭助四郎的喜好去改变八重。

一定不是这样。他决定对此深信不疑。他也这样做了。窗外的景色已有些令人厌倦。不过是繁华的街道和无尽的人。大坂和土佐不同,是个富饶的城市,填满了各种人和物。助四郎觉得土佐也是一片富饶之地,但总觉得哪里不一样。这里无法生活,助四郎想。然后,他又想起了八重,想起了八重的笑脸。

就在这时,拉门唰的一下子开了。林藏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峻表情,站在门口。

“林藏……”

“助四郎师傅。终于到做了断的日子了。”林藏这样说道。

“八重她……”

“是。八重夫人和少爷已经抵达港口。现在,一文字屋的女佣正照看他们。由于旅途匆忙,他们看上去有些累,所以我们的人先回来了。我也从他那里听说了具体的情况。”

“那么……结果如何?他说要怎么做?”

“所以,助四郎师傅,有几件事情要先跟您核实一下。”

“还有什么?”

“根据您的回答,我们的应对会发生改变,费用也有变化。”

“钱没关系。多少钱我都给,多给一些也无妨。干脆我现在就给。”助四郎从行囊中掏出钱袋,“三百两够吗?”

林藏低头看着钱袋。“那么就请您先放在那里吧。”他说道,“即便实际需要更多,我们也不会再跟您要了。如果是便宜的解决方法,只需要二十两,也就是些车船劳务住宿费用而已。”

助四郎依言将钱袋放在榻榻米上,随后抬头看着林藏。“你们都了解到什么了?”

“嗯,了解到很多。首先,助四郎师傅,您从来没有对八重夫人说过哪怕一次谎话,是吗?”林藏道。

“事到如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林藏,我……”

“不,我知道您没有说谎,也没打算说谎。我只是想确认,有没有什么是您觉得没必要说,并且对八重夫人隐瞒了的。”

“没必要说的事情……什么意思?”

“您没有什么瞒着八重夫人没说的事情吧?我对您可一直是表示了十足的诚意。”

对天发誓,我可以保证。

林藏并没有关上拉门,一直站在屋外,观望了助四郎片刻。

干什么?这算什么?这悲悯、哀怜、疏远,不,敬而远之的眼神。这……

和八重的眼神一样。林藏究竟听说了什么?

“助四郎师傅,您说,为了八重夫人您什么都做了。让八重夫人高兴的事,八重夫人希望的事,八重夫人喜爱的事。”

“没错。我都做了,全都做了,以后也会做,一直做下去。”

“那么,八重夫人厌恶的事,让她悲伤、困扰的事,您全都没有做过?”

“当然。”

“您真的一直避免去做那样的事吗?”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说如此见外的话。是的,我没做过。”他从八重那里听说了什么吗?难道八重说我有做得不对的事吗?“你是说,我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吗?我忽视了某些八重所厌恶的事?”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不,不可能。一切我应该都做得很好,没有疏忽。她说傍晚从西边照进来的阳光刺眼,说漏进屋里的风很冷,我就重建了房屋;她说井水不好打,我就重新挖了水井;她讨厌老鼠,我就将家中的老鼠都除了个干净,还放上陷阱,养起了猫,家里甚至整个村子里能称得上老鼠的东西都被我除掉了;她说蜘蛛可怕,我就抓走蜘蛛;她说鼻涕虫恶心,我就清掉鼻涕虫。”

“就这点程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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