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如果这是某一个人所为,你们不觉得他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吗?”

“什么?”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这还需要多想吗?所以在下才说各位眼瞎。各位,刚才德三师傅不是讲了吗?不管怎么看,这都像是某个看各位不顺眼的人干的。这并不是单纯的恶作剧。他既然做得这么彻底,难道不正是为了让丰二郎和巳之吉两位大师反目成仇,导致停演吗?”

或许真是这样。

“如果真停演了,不正中敌人下怀吗?”

所有人都骚动起来。

兼太夫站到林藏面前。“你的意思我十分明白,但无济于事。丰二郎都说了,没有那颗头他演不了,而且哪里都没人能够替代丰二郎。人偶也没法换。换剧目吧,巳之吉又不愿意。确实,现在从头再来对其他人来说也很困难。那不就是走投无路了吗?我不知道这是谁干的,但如今我们只能像你说的那样,老老实实地往敌人的陷阱里钻了。”

“这在下可不同意。”

“但是……”

“那颗头,如果修不好,重新做一个就是了。”

“做?少说梦话了。头哪那么好做?其实,还有很多非常好的人偶头,但丰二郎非这一颗不可呀。”

“所以,把那头再做一个出来便是。”

“你说什么?”

“其他任何头都不可以,是吧,丰二郎先生?那么,再做一颗那样的头不就好了?”

这家伙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勇之助说。“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是说按照同样尺寸大小做一颗同样的头出来吗?”

正是。林藏道。

巳之吉嗤笑了一声。“荒谬。我告诉你,这人偶的头,做一个就要花去好几日功夫。而且因为数量够多,一般很少专门再去制作,只不过拿原有的来加工替换而已。就这样便可以用上几年甚至十几年,几乎没有新做的时候。而且也没师傅在。难道要从阿波请人形师过来吗?”

正当巳之吉说“停演吧,停演吧”,大家准备四散的时候——

“有。”林藏说道。

“有……什么?”

“师傅啊。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师傅。坂町小右卫门这个名字,不知各位可曾听过?”

“小右卫门——啊,我知道。”兼太夫说,“那不是江户的人形师吗?至于是不是坂町就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做生人形的吧?那可是位大师……”

“正是。十年前他制作的生人形(按照1:1的比例制作的真人大小的人偶。)堪称完美,完美到连官府都畏惧他的手段,甚至要将他关押起来,我说的就是那个小右卫门。”

“哎呀,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着呐。十年前那个生人形。”勇之助大声说道,“那时候我正好在江户。他当时展示的人偶打斗表演,确实令人毛骨悚然。他绝对是一代名师。那生人形简直是鬼斧神工,不像这世上该有的东西。你现在提他做什么?”

啊!巳之吉跟着喊了一声。“那颗头……”

“那颗头怎样?你的意思是那小右卫门还能做净琉璃人偶的头?”

哦。巳之吉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那人家乡在四国吧?我记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我以前在阿波见识过那人做的头。想起来了,那颗头简直让人着迷。我让他卖给我,结果他说就算给一千两都不行。但是据我所知,那小右卫门被逐出江户了,从那之后就不知去向。”

“如今他就在大坂。”林藏说道。

“你说小右卫门?”

“我说的就是那个小右卫门。只要两天,他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头。”就算是那颗头。

这颗头——丰二郎猛地低下头,看着手中那盐谷判官的脸。你让我见见那个人。丰二郎说道。

【二】

小右卫门看上去是个十分难相处的人。他面相干练,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但总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在这间好似空旷的剑道训练场般的房间里,这位人形师纹丝不动地跪坐着。

正合我意——丰二郎心想。嬉皮笑脸、吵吵闹闹的家伙我不喜欢。虚张声势的、低三下四的也不喜欢。所以丰二郎讨厌武士和商人。他也姿势端正地跪坐好,彬彬有礼地低下了头。“在下人形使二代藤本丰二郎。”

没有回答。对方抬起头。“东西呢?”只有这简短的一句。

嗯?丰二郎刚一应声,林藏便在背后说道:他说的是那颗头。

“这位先生虽看起来难缠,却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并没有不高兴。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说过了。”

“头在这里。”丰二郎打开面前的包裹,推到身前。“请您过目。”他说道。小右卫门伸手抓起那颗几乎可说是丰二郎命根子的头。

“啊!”丰二郎不自觉地喊出声来。

不必多虑。林藏说道。

小右卫门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那颗头,眼神仿佛箭矢一般。丰二郎觉得自己的胸膛似乎都要被射穿了。“这……”小右卫门还是简短地说了一句。

“能修好吗?”

“修不好。就算修复了伤痕,这颗头也不再是原先那颗头了。不能继续使用。”

“是吗?那么……”已经——

此时小右卫门才抬眼看着丰二郎。“不过,同样的东西可以做出来。”

做出来……“真、真的吗?”

“只不过……”

“什么?只要那颗头能恢复原样,要在下做什么都可以。钱的话,要多少都有。”

钱我不需要。小右卫门道。

“不需要?”

“是。”

“您这是什么意思?恕在下失礼,钱还是会给的。江户人动不动就说大坂人掉进了钱眼里,不过钱可是劳动过的证据。劳动了就该得钱,得了多少钱就做多少事,我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这颗头对我来说价值千两万两,甚至还高。只要您能将它复原,我就愿出相应的钱,这理所当然。”

我懂。小右卫门道。

他是如此安静,又带着威严。“阁下不必多虑,钱该多少便收多少。而且我并不是江户人,只是个深山老林里的村夫。乡野村夫不懂得钱的价值。不过阁下的执着,却是万分理解。”人形师平静地说道。

“执着……”

“正是。人往往会为有形之物夺去心思。人会衰老,随后死去,此乃众所周知。而人又深信外物永恒不变,认为即便四季更迭、时光流转,外物皆能永存。可惜,那只是一厢情愿。的确,没有生命之物便没有死亡。但任何事物皆有损伤、腐朽、消逝。天地间没有永恒不变之物。要么执着之人先死,要么事物先行消亡,仅此而已。”小右卫门说着,将那颗破裂的头颅猛地伸到丰二郎眼前。“你觉得呢?这东西……已然破损。”

丰二郎垂下眼帘。“的确,它是坏了。您也正是因此才出现在这里。在下身边的人都听过您的传说。隐姓埋名数十载,您的名声却还流传在外。在下觉得这才是真本事。您是不是人如其名,或者说到底是不是小右卫门,这无从知晓。可那无所谓。只要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来,在下什么都愿意做。”

“嗯。”小右卫门盯着丰二郎看了一会儿,像是认可了一般,发出一声沉吟。“看起来,你的执着并不是一时冲动。”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算哪门子回答。您到底觉得如何?是不是能按原样做一个完全相同的东西出来?”丰二郎问道。他探出身子,一副刨根问底的模样。“到底如何?”

“做出同样的东西,并不是什么难事。”小右卫门道。

“并不是什么难事……真、真的?”

“我只问一件事。”

“问什么?您还担心什么?”

“这颗头,受伤并不止一次。”

“您说什么……”

“最初的伤痕要如何处理?”

什么意思?林藏在丰二郎背后问道。

“这个嘛,确实修复得很好,根本看不出来。只是这右脸颊上,有一道笔直的刀伤。”小右卫门道,“不是大刀。应该是短刀或者小刀所为。”

您……“竟然能看到那些?”

“不看清楚又如何制作?”

“迄今为止从未有人看穿这一点。您竟然一眼就……真是多有失礼。”丰二郎俯下身去,“您真不是一般人。方才多有失礼,还请您万万海涵。在下……说实话最开始并不相信您的本事。我一直认为您肯定也办不到,只不过觉得万一能行自然皆大欢喜才来到这里。真是多有得罪。”

那都无所谓。小右卫门道。“这次已经不能算作伤痕,既有裂纹又有划伤,已经无法修复。这如果是人,早该没命了。所以,若要重做一个,必然得将它复原为受损伤之前的状态。那么,这最初的伤痕又要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最初的伤痕也要消去吗?这颗头是要复原为完好如初的模样,还是连最初的伤痕也要重现?我问的是这个。”

“您……您是说连伤痕也能再现?”

“并不是要重现一条伤痕,是做成伤痕被修复过后的样子。那边的林藏要求的可是——分毫不差地恢复原貌。”

“可……”

“他来求我并不是要做个一模一样的,而是恢复原貌。那么我必然不能只做出看上去一样的东西,而必须做出同样的东西来。”

“这的确没错,可是……”

“相似的东西和同样的东西,差别可就大了。”

“同样的?”

“所谓相似,也就意味着并不是同样的东西。就算外表完全一样,若重量不同,也是两样东西,有一个是另一个的仿制品。而我所受之托,乃是恢复原貌,没错吧?”

“是。”错是没错……

“你是人形使,而我是人形师。”小右卫门继续说道,“做出外表一样的东西实在太容易,掩人耳目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但你是人形使,是操控人偶之人。人偶便是你的手足、你的血肉。重量、软硬、色彩,甚至干湿和气味,即便有些微差别,在你眼中必然也是大相径庭。所以我才要问你,这旧伤是保留还是除去。”

旧伤。“连这您也能做到吗?不,能替在下做到吗?”

“做不到的事情我不会应承。”

“那么您会答应在下的要求吧?”

这样见你就代表我愿意接受。小右卫门道。“所以,你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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